“闖老朽居院, 半夜翻得亂七八糟,不辭而別也就算了……”

藥聖仙尊挑起發皺的眼皮,冷冷打量著風塵仆仆的三人, 眉毛氣得直攏在一處道:“你們竟然還敢折回來?”

藥聖仙尊視線又移到蒼慈手中發亮的白團上, 臉色一僵, 他陰陽怪氣瞪著他們,“看不出啊, 你們還有能耐當真取回來了神力。瞧你們這情形, 莫不是正打算去找天帝天後?!”

“藥聖仙尊,你的事, 我都聽母後說了。”蒼慈點了點頭, 他微微詫異藥聖仙尊的態度反應, 但心急見天帝天後,並無多的追究,略略向藥聖仙尊解釋道:“我們的確這就準備去找父君與母後。你也當知曉,神力與仙軀不能離體太久, 即使能造出一副新的仙軀來, 遷延耽誤的時間一長,這些神力找不到軀體,失蹤的仙官就再也回不來了。”

藥聖仙尊捧著熬好了的湯藥, 愣了一下, 對蒼慈後半截說的話恍若未聞。湯藥晃晃****,藥聖仙尊有些期期艾艾道:“天後她, 說我什麽了?”

“母後說, 她當年在青丘隻是順手救了你一命, 但卻得你多年照拂, 你早已還清了她的恩情, 反而是她虧欠了你許多。如此危急情勢下她選擇躲在青丘,勢必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她心中很是感激……”蒼慈頓了頓,有些古怪道:“她還說,她如今是天界的天後,肩負重責,不是從前有資格萬事任性無憂無慮的青丘公主。她希望,你能理解她今日所有不得已的選擇……”

四周闃然無聲。

過了半晌,才傳來藥聖仙尊啞然含混的聲音。

“天後的意思,老朽知道了。”

藥聖仙尊眼含濁淚,用皸裂起皮的手背匆匆抹了一把,他行動遲緩地側了側身。

蒼慈他們也看明白了,藥聖仙尊不知受了天後的話哪一點觸動,這是想通了,主動讓出一條道來,不再阻攔他們三人去見天帝天後。

蒼慈剛要行過,卻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拉扯。

他垂下眼,發現是目光滄桑頹然的藥聖仙尊。

“替我給天後帶一句話,在老朽心中,天後永遠是青丘無憂無慮的公主,老朽也永遠是她的老奴。”

……

天後憔悴疲憊的神色,在觸及蒼慈手心白團的一刻,徹底消失不見。

“天界……你們看啊,天界總算有救了!”

天後如癲如狂地笑了起來。

天帝平素深淵一般的眸子也恢複了亮彩,他笑意深沉,在蒼慈肩頭重重一拍,“我兒做得好!你之功勞,定可千古不磨,萬世流芳……”

蒼慈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抹掩飾不住的憂色。但天帝天後沉浸在興奮中,完全沒有留意。

天帝天後正要接過神力凝成的白色光團,蒼慈卻把手縮了回去,僵在原地。

“我不想要千古與萬世,這兩個詞對我來說,終究是太虛浮了。我要的,是現在,不止是天界,還有我身邊每一個人的一呼一吸。” 蒼慈搖了搖頭,神色變得凝重起來,“等等,神力自然可以還給父君母後,但這之前,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們……”

天帝天後神色驟變,怫然不悅。

“慈兒,說吧,你想問什麽?問完了,就把神力快些交予父君母後,”天後低聲叱他,隻覺心煩意亂,“天界神力式微,你也知道,失蹤仙官歸位一事,可是一時一刻也耽誤不得。”

蒼慈心中微妙複雜,他的聲音雖然克製,但還是抑製不住帶了幾分顫抖,“我想知道,我故意隱去青鸞的線索,並未告訴父君與母後。為何從上次相見,及至今日,父君母後從不生疑,竟也一句話未提未問過青鸞?”

碧嵐心中微微詫異,與厲昀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

她以為,就算她曾經提醒,可以蒼慈那時神情反應,他似乎對青鸞的身份並未有過一絲動搖懷疑。

原來,一切不過都是他的偽裝。他早在暗處,不動聲色對天帝天後存了試探之意。

天後麵色一白,“我……我們……”

天帝相對要冷靜一些,他忖度一番,淡漠回道:“青鸞失蹤不是已經過了很久的事麽?父君母後沒有特意問到你妹妹,自然是以為你說的失蹤仙官的事,也包括了她在內……”

“妹妹?”蒼慈眼底發燙,“恐怕青鸞她,並不是父君母後的孩子吧?”

“慈兒,你……什麽時候知道的?”天後身形向後一晃,她語無倫次咬著牙道:“莫非,也是這妖女告訴你的嗎?”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知道,也就知道了罷。”天麵不改色,隻冷冷一哂,旋即不輕不重道:“天界神力式微,你那時又還小,你母後機緣巧合碰到了一枚青鸞蛋,想著她靈力深厚日後大有可為,就把她帶回來天界,好吃好喝把她供著,不僅讓她領了天界太子妹妹……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殊榮,還讓她成為了天界的戰神。”

“什麽戰神?那是你們裝腔作勢,是你們無恥自私!什麽機緣巧合?說得好聽,一定是你們故意偷了別人的孩子!”蒼慈忿忿打斷了天帝的話,他陡然醒轉,天帝天後從前諸般慈愛,一幕幕一幀幀,翻作陌生模糊的模樣,猶今看來分外諷刺,“什麽殊榮?青鸞她知道她的身世嗎?你們跟她商量過,給過她選擇了嗎?憑什麽覺得,這一切就是她想要的?你們讓她做戰神,無非就是利用她的能力,想讓她身當矢石衝敵壓陣,犧牲在天界最前麵不是嗎?”

“慈兒,父君母後是天帝天後,不是世間尋常夫妻,上位者無情,皆因一舉一動都要權衡利弊。你,應當要理解我們。”

天後從不見蒼慈敢如此忤逆他們,心中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她憂心忡忡恐生變故,見硬的不成,便來軟的,刻意放柔了聲音嗔怪道:“青鸞雖然不是我們的女兒,但慈兒你卻是我們親生的兒子。都說母子攜心,快,慈兒你聽母後的話,快把神力拿過來。”

蒼慈未有動作,木然地杵在原地,一副魂魄盡失的樣子,眼底的光由最初失望轉為徹底死寂。

“別怪他對你們沒有什麽寒泉之思,也做不到孝思不匱。要我說,畢竟因前果後。你們就算是對你們這唯一親生的兒子,慈愛關心,哪怕裝腔作勢,會不會來得也太晚了些?”厲昀輕咳了一聲,眼底浸著漫不經心的笑,嘴角卻盡是譏刺。

“你們當年還不是天帝天後,你們生下金龍蛋,金龍蛋卻許久沒有動靜,不知道能不能養活他,你們為了省一點神力,便不準備再耗費心神修為去撫養金龍蛋。又知鍾山燭龍龍後性子柔善,你們心存僥幸,索性把金龍蛋棄在了龍後必經的路上。後來,龍後心中不忍,果然將金龍蛋抱回了鍾山,鍾山燭龍上下倒是悉心照顧金龍蛋。但你們,卻在鍾山燭龍滅族之時,對鍾山燭龍所遇置若罔聞,隻是趁亂把在鍾山燭龍日日精心嗬護下已很有起色,不日將破殼而出的金龍蛋,也就是你們的兒子,輕輕鬆鬆撿了回去……”

“你,到底是誰?!”

天帝天後氣噎喉堵,心神巨震。

蒼慈隻覺耳畔轟鳴,霹靂當頭,他呆呆看著厲昀,心中思緒翻湧,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言語。

厲昀眉眼壓著一抹淺紅,目光流轉,輕輕笑道:“鍾山燭龍並未全數滅族。還留下了一位真身為魚靈的侍女,以及曾經的鍾山燭龍太子,厲昀。”

“隻是,天下人都以為鍾山燭龍已經滅族,認為十方之內隻有蒼慈殿下一條真龍,並不知,還有我的存在。”

雖然蒼慈就是當初鍾山燭龍那顆金龍蛋,這事碧嵐早已猜到。但這是第一次見厲昀自揭傷疤,碧嵐紅著眼眶,腦海中一想起歸墟之內那一具具森然冰冷的龍骨,曾經是她與少淵上神赴鍾山燭龍之宴時,所遇到的一個個鮮活明朗神氣活現的麵孔。

她已經如此難過了,可那些,分明是厲昀的家人,朋友,從小到大一起生活的人。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他心裏該有多痛。

她的眼淚,一顆一顆,順著臉頰無聲流下。

……

天帝天後臉色難看,心虛至極,恐厲昀出手報複,不再敷衍虛與委蛇,閃身奪回了蒼慈手中的神力白團。

天後無所謂地笑笑,“神力已在手,我與天帝也無憾了。鍾山燭龍的厲昀太子,要想討回公道,以後,就去我們的仙陵討吧。”

仙陵?!

蒼慈猜到了天帝天後的作為,驚恐地看著眼前瞬息變化,截口斷喝道:“父君母後不要!你們手上的是假的!”

但已是阻攔不及。

隨著一聲碰撞,地麵淨仙天壇齊齊崩碎掀飛,仙氣四濺,無數聲音斷斷續續溢出,半空轟鳴陣陣,盡是不停慘叫的白色神力。

天帝天後念動真言,神力破碎,一道淡藍色的光自他們胸口溢出。

他們處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身體逐漸變得透明。

“慈兒,莫要騙我們了。天界如今神力式微,既然動不了妖尊碧嵐,為今之計,隻有集眾仙官與你父君母後的神力,才有可能複活君華上神。”

“隻有君華上神醒了,才有能力拯救歸墟再次傾覆的劫難。我兒,你便不要怪父君母後。我們原本也計劃了你,但我們對你心有虧欠,你便好好活著,替我們迎回君華上神。”

原來,天帝天後真如厲昀碧嵐推測的一樣,他們早就知道了天女的計劃,但卻有意縱容包庇天女,因為,他們想要的,跟天女也是一樣——

那就是,複活君華上神。

於是,他們不惜眼睜睜看著天女在眼皮子底下戕害仙官,抽取神力。而他們躲在青丘,也隻是為了聚合眾仙官事先抽取的生魂,以期有一日與天女手上的神力凝在一處,以保君華上神複活一事萬無一失。

連天女,也不知此事,但她,卻成為了他們精準設計利用的一環。

蒼慈渾身顫栗,狠狠嘶吼,“父君母後,你們為何真要做到如此決絕的地步?君華上神故去多時,你們為何就不能信任我,信任天界所有活生生的仙官能一起解決問題,為何你們偏偏要搭上這麽多條命,搭上你們自己,去複活一個虛妄縹緲的希望?”

淡藍色的光芒與漩渦撞擊在一處,終究是沉沉落了下來,再無任何動靜。

“父君!母後!”

蒼慈歇斯底裏地喊著,但再無人回應他的呼喊。

藥聖仙尊遲滯地走了進來,小心翼翼捧起一縷淡藍色的光。

“算了,你們也不要自責,天後她應該也早料到了這一步。我勸過她多次,但她都沒改變心意。不是你們騙她,她隻是想給自己的執念一個交待。如今,她也算輕鬆自由了。”

藥聖仙尊說完這話後,便不再看他們,他輕輕跪在地上,將手心淡藍色的光虔誠舉至頭頂。

“公主,這次,你就留在青丘好好看桃花吧。老奴,這就來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