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這不就是上次碰到的那位跟綠色杠上了的貴胄神仙公子嗎?

一見來人,碧嵐雖然臉上仍掛著笑,眉頭卻忍不住一蹙,她身形一晃,不動聲色向後退了半步。

“莫非他就是薄藤鬼你說的那位貴人?”碧嵐睜大了眼睛,轉過身去向薄藤鬼求證。

薄藤鬼與蒼慈倉促僅對視一瞬,便點了點頭,她一手撫摸著自己的臉,一手不忘順承蒼慈心思、把碧嵐往前輕推了一把。

卻不再言語,與初初隻麵對碧嵐時的狀態完全判若兩鬼。

“碧嵐姑娘,我們又見麵了。”

蒼慈的聲音依舊喑啞。

碧嵐回頭看了一眼匍匐跪地,發絲如一頭枯草覆在地麵,臉幾乎全貼在土裏,導致她看不清一點兒神情的藤花鬼。

這年頭連演戲碰瓷兒都還有團夥配合的麽?

她無語凝噎,險些氣暈。

碧嵐諸般微妙的警惕與戒備,蒼慈隻能裝作恍然未覺的樣子,他鳳眼一抬,向她又靠近了半步。

“碧嵐姑娘,薄藤鬼做的這些,的確都是我授意的”,他許久未笑了,勉強牽動唇角的時候,隻能感受到結霜般的冷僵,“碧嵐姑娘應該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我把你錯認成了一位故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細細描摹著碧嵐的五官,也攫取捕捉著她每一處表情。

“我沒忘”,碧嵐心頭一頓,碧瞳卻是忽閃忽閃,“公子莫不是想說,我與你故人長得有幾分相似,你不忍心鬼王將我看成你那位故人替身,特意讓薄藤鬼演這出苦情戲來點醒我。而公子的故人,正是妖界妖尊吧。”

“是。”蒼慈在碧嵐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渾然不覺連日來的不悅氣悶已經無聲無息消彌了許多。

“那公子也要小心、不要著了道”,碧嵐屈身盈盈一福,再抬起頭的時候,一臉特意矯飾後的明媚天真,“我是我,公子的故人是故人。請公子你也不要把我看做了那位故人,萬萬不要存著僥幸以為,若對我有幾分好,就可以彌補你對她心裏的幾分愧意或者別的什麽……”

她的話如此直刺人心,就跟她碧色流深的瞳一樣清澈見底。

“好,你說得對”,蒼慈被戳中心事,並不覺得生氣,微微愣住後當機立斷截斷了碧嵐後麵要說的話。

他的目光浮現出悲涼的底色,指骨掐得微泛青白。

語氣不自覺加重,“不過,我想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對她有愧?”

你的眼睛就差沒流下苦瓜榨成汁兒、黃蓮熬成湯的眼淚了 ,看出來有你對妖尊有愧這事很難嗎?

碧嵐搖了搖頭,避而不談這事,長籲了一口氣,“不如公子先告訴我,你來鬼界是為了何事?我想,像公子這樣雄心不凡的貴胄神仙,哪怕真有一兩位故人佳人在心在側,也不可能隻為了這個緣故、一時興起跑來鬼界隻為樂於助鬼吧?”

這會兒他倒是真心笑出了聲。

蒼慈這才回過神來,碧嵐的話雖是沒什麽正經,甚至帶了幾分大膽忤逆,但他卻的的確確感到了一陣久違的輕鬆暢快的心情。

在天界,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

他們敬他畏他,都誇他天賦極高,模樣肖極了混沌時期那位了不得的君華上神。

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他真正想的是什麽,他想要做的是什麽。

可她,明明才見第二麵,就輕易洞悉了他的抱負。

“你說的不錯。我來,一則為了你,二則為了代天界赴鬼王之宴,三則為了我妹妹。”

“你妹妹?”

蒼慈看了碧嵐一眼,神色複雜不明,“我妹妹,她叫青鸞 ,她失蹤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青……青鸞?”碧嵐心裏一驚,臉色瞬間蒼白,“你剛剛說你妹妹叫青鸞?你是神仙,難不成你妹妹她也是天界的神仙?”

“你認識我妹妹?”蒼慈驀然怔了一下,死死地盯著碧嵐的反應,“莫非你知道她在哪兒?”

鬼界的小鬼知道天界戰神並不是什麽稀奇事。稀奇的是,戰神/的名字,從不輕易示給外界。她卻知道。

碧嵐穩了穩思緒,眼睛骨碌碌轉了轉,幾乎是咬著牙,“我,我做過一個夢。夢裏有一個叫青鸞的姑娘,她女扮男裝,當著一國國師。”

“國師?哪兒的國師?”蒼慈拔高聲音,狹長的鳳眸裏閃現過一絲掩飾不住的驚喜。

碧嵐唇齒顫抖,“醴淵……”

“醴淵?”蒼慈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醴淵國,不早就成了天界忌諱,早就不存在了麽?”

蒼慈目露痛苦,“不可能。青鸞她怎麽可能在那兒?”

“你知道醴淵?”碧嵐更震驚了,“那……我……”

她本想向他打聽沈昀,但一想及他是天界之人,他幾次三番來鬼界,心思可疑、動機不純,說話又半真半假。

落在嘴邊的話又生生吞了回去。

她的心,也跟著緊縮成一團。

蒼慈看出了她的失落,他的眸子一點點沉了下去。

不過,他也知道,他現在所知不多,在鬼界與碧嵐再這樣繼續討論醴淵,即使他坦**無保留、也是毫無意義。

何況,他剛剛不過念了兩次醴淵的名字,便感受到了一次比一次更為為強烈的噬心之痛。

他冷笑了一聲。

傳聞看來都是真的。

果然,與那個人有關的一切,凡是天界之人,都不能提及。

“碧嵐姑娘眼下不信我,有些話不願意說,是也不必勉強”,蒼慈克製著心裏驚濤駭浪的猜想與情緒,緩緩闔上了鳳目,“無論如何,多謝碧嵐姑娘告訴我你有此夢,不管我妹妹青鸞是否與夢有關,姑娘的夢,我日後定會好好查清。碧嵐姑娘應該也被這夢困擾已久了吧?屆時,若姑娘還想知道什麽,也願意說出口,我自會給姑娘一個交代。”

碧嵐的心一下子因蒼慈的話緊緊攥住,“真的嗎?”

從醴淵回到往生海,她不管付出多少努力,也沒有得到有關醴淵信息有用的隻言片語。所有鬼都告訴她,不要再浪費精力了,她不是早習慣了嗎——

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放棄。

她本也不是一個多執著的人,素日還經常在往生海邊,勸人放下我執。

她也懂這個道理,像醴淵這種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再費心思也不可能真的找到。

但這次,她卻從未斷了念想。

直到,戴著麵具的鬼王重新出現在鬼界。

他跟沈昀一樣,聲音相似、身量相差無幾,同樣隻喜歡穿白色的衣服……

他對她態度又不像對其他鬼。

他對她,雖不至於親密或疏離,但總裏裏外外透著一種古怪。

她一度很想摘下他的麵具,她想看到麵具之下的那張臉,肌膚是否細致如美瓷,唇色是否如品色溫玉。

眼尾是否有一粒不大不小的淚痣,反而會在看人時顯得愈發溫煦與動人。

她想知道,究竟他是不是他。

“嗯”,蒼慈收回思緒,視線漸漸下移,一副這才留意到碧嵐裙擺處的髒汙的樣子,“碧嵐姑娘,本以為這趟能順利尋回我妹妹,路上便帶了些她換洗的衣裙。眼下看來,尋她尚要花一趟功夫,裙子她暫時也穿不了了。既然薄藤鬼因我設計不小心弄髒了你的裙子,這幾條,便當做我給碧嵐姑娘的賠禮吧。”

話音剛落。

眼前一道金光乍現,碧嵐的手裏瞬間出現了幾件又輕又軟、清麗的綠色羅裙,並一塊灑金殿牌路引。

碧嵐嘴角扯了扯,剛剛軟了的心重新又變得有幾分尷尬僵硬。

裙子全是綠色的,真會有這樣巧的巧合嗎?

碧嵐歎了一聲,說不清心裏是同情更多、還是惱怒更多。

——他終於還是把她當成了那位故人的替身,才會這樣九曲十八彎地小心翼翼對待她吧。

可他對那位故人,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碧嵐正發愁著燙手山芋接還是不接,蒼慈看出了她的為難。

“天界與鬼妖兩界正值和平之期,幾件衣服算不得什麽、碧嵐姑娘不必為難擔心在鬼王那處不好交代。”

碧嵐茫茫然抬起頭,聲音帶了顫,“鬼王殿下平日對我們的確大度寬容,但……”

但寬容是他們的,他又不寬容我啊。

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收受天界神仙所贈的衣裙跟天界路引殿牌,他會不會覺得我連背叛他都背叛得極為敷衍沒有誠意?

蒼慈繼續道:“我見過鬼王麵相,鬼王一看便是寬和之人。”

碧嵐心裏一凜,“你見過鬼王殿下他不戴麵具的樣子?”

“窮奇處。創世青蓮邊。”蒼慈挑了唇,肆意的笑意帶了幾分自嘲,“見過。”

窮奇跟創世青蓮是什麽因果,碧嵐已經顧不得了。

“那公子你會畫畫嗎?你能不能幫我畫出鬼王殿下的樣子?”

“畫畫,不會。”蒼慈眸子染上失望,麵色冷峻了下來,忍不住剜了她一眼,“但有別的法子,可以讓你見到我所見有關他的記憶。”

眼前像她又不像她的小女鬼,已經把他為數不多的耐心耗盡了。

他怎麽可能糊塗到以為碧嵐是她?她的眼裏,明明從來隻有他一個人。

他又恢複了骨子裏的淩人高傲。

一手攬過碧嵐,把她緊緊擁在懷裏。

“別亂動。閉上眼睛,集中精力,你就能通過我的神識,看到你想看到的我的記憶。”

碧嵐想掙開,抬頭卻隻能看到一道清晰鋒利的下頜線。

她的頭痛作亂。

天旋地轉間,她驀地在腦海中看到了那張麵具下的臉。

溫柔英氣,俊美無儔。

但與沈昀沒有一絲相似。

她明白了,這就是他所說的記憶。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一道涼幽幽的聲音傳來,把她適時拉回到現實的思緒中。

蒼慈終於放開了眼睛通紅卻不察覺的她。

碧嵐一時消化不了這麽多事,幾乎站不住,“鬼王殿下,他是……”

碧嵐想解釋,卻失去了心力。

“哦,他不就是你之前說的連我半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的那位天界太子嘛。”

鬼王不鹹不淡地描補了一句,將將一伸手,虛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