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青抖了一抖。

不知為何,她覺得美人罕見地眉梢處蘊了一絲冷。

也不知為何,明知是越描越黑的事。但生怕美人誤會、恨不得此刻長出七八個嘴巴來給美人解釋。

就是不知道美人到了多久,聽到了多少。

“阿青,過來。”

美人笑意漣漣,朝著她輕輕招手。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冷意隻是她恍然生出的錯覺。

那雙如初雪將霽的桃花眼弧度彎了彎,向她投以溫柔的注視。

鬱青愣了愣神。

一時竟留神沒察覺適才美人第一次叫自己“阿青”,而不同於以往的“阿青姑娘”。

捏著裙角,依言走到了美人身邊,鬱青長舒了一口氣。

區別於之前的無措,此刻,她的內心有不可名狀的安定。

“想來公子就是鬱青姑娘說的那位救她的恩人。對不起,我……我剛沒說清楚,昨天我受傷,鬱青姑娘為我後背上藥……”

少年惶惶開了口。

“既覺不妥,當時就不該開口讓她幫這個忙。既然,情急所迫下別人幫了你,你也斷不該大聲嚷嚷、以此作要挾。”

美人雖然溫言打斷,內容卻如雷霆般堅定。

“確是我考慮不周,對不住鬱青姑娘。”

少年頹然敗下陣來。

“阿青,你怎麽想的?”美人撇開少年的臉,不帶任何語氣。

“我救他的時候沒有想太多,事急從權嘛,沒有什麽雜念,他當時應該也沒多想。以後……”鬱青眉心微動。

“我不是問這個。”美人眸光瀲灩,定定地看向她,“我是想問,你真的沒有成親的打算麽?”

他知曉自己問得很是突兀。但這突兀,也並不是臨時起意的心血**。

有些隱忍按捺的情緒在心裏擱置久了,就如河邊青苔一般,起了潮濕發了芽。

之後,怎麽也不能撚斷。

……

他剛才是問,沒有成親的打算?

鬱青想了想,咬著後牙槽下定決心,鄭重點了點頭。

——她總會離開這兒去找爹娘,再過好平淡的一生。一生結束了,往生海裏滾一滾,下輩子誰也不記得誰。

但等她回去了,至少還是那個沒有羈絆掛礙的散鬼碧嵐。

可他,卻不一樣。

兩人良久未語。

一旁的少年看著眼前一白一綠,如同泛著珍珠和翡翠般色澤的兩人。

眼睛彎成了縫兒。

嘿嘿……

原來鬱青姑娘的恩人不止和鬱青姑娘一樣長得好看,更是個心腸極熱的好人。

表麵上先作勢嚇唬自己,指出自己有何不妥。實則擔心姑娘家臉皮薄,他隻是在熱心幫自己打聽鬱青姑娘的想法罷了。

感動天,感動地,這不都是在為自己和鬱青姑娘的姻緣認真鋪路嗎?!

起先覺得鬱青姑娘的恩人笑意裏似乎隱有寒光,看來卻是自己多想了。

“今天是我唐突了,若是姑娘哪日改了主意,找到父母後,我再找媒人正式來說親。”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著愈發油光可鑒的頭。

渾圓如瓷的寧靜被打碎了。

斂衣行禮,少年緊接著做了一個告退的揖。

“等等。謝禮留下。她年齡小,還在長身體。”

美人指了指少年手中那堆東西,眸色波瀾未變。

“啊,是我疏忽了。鬱青姑娘多吃點好,多吃點好。”

邊說邊卸下手中什物。

隨著啪地一聲落地不算清脆的響聲,少年顧不得撓頭,害羞地一溜煙跑了。

還能有這樣的操作?

因為過於訝異,鬱青一時合不上嘴,露出了兩粒瑩白的小齒。

沒有留意到身邊美人卸下了之前的緊繃,雙瞳複又潺潺春水。

……

自那次登門就再也沒見過,少年這事似乎就這麽過去了。

唯一可疑的就是門外似乎總有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一閃而過。

還有家裏,時不時多出的一些魚和野味。

鬱青以為,那天因為少年的出現,美人問了她成親這些問題後,她與美人間多少會變得有些難堪尷尬。

但她明顯沒有吃透美人的做人原則:隻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旁人。

美人還是待她如平常,她和美人間的氣氛也一如既往的安靜和諧。

院子裏的井梧簌簌落葉,不知不覺,眼下已是秋天。

鬱青今日穿了一件柳綠的羅裙,襯得愈發膚光似雪。灑掃完屋子後,她呷著一杆兒狗尾草,半靠在椅子上曬著太陽。

狗尾草晃一下,太陽的重影也跟著晃一下。

狗尾草的澀意莫名泛著幾絲甜。

從他的角度看,鬱青的睫毛撲閃,投射出斜長的陰影。狗尾巴草在他眼前一晃一晃,變成一團小小的光,在他心裏始終模糊暈開一片。看到小姑娘愜意自得的樣子,心情莫名也被感染了幾分甜。

“阿青,我叫沈昀。”

“嗯?”

“阿青,抱歉告訴你遲了,我的名字叫沈昀。”

美人依然帶著淺笑,語氣卻是少見的鄭重又篤定。

“醴淵國你應該聽說過吧。我是醴淵國的前太子。因為陷入宮中爭鬥,母家蒙冤被滿門問斬,那時我年紀尚幼,染了一身寒疾,又差點被人暗算丟了性命。”

他邊說著話,邊信步走到她的旁邊。

“心腹想盡辦法把我從宮中救了出來,製造我假死的消息。我擔心累及他人,慢慢中斷了和心腹的聯係,一個人遠走他鄉,尋了這處僻靜地。”

……

“再後來就遇見了你。”

他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和神色都淡淡的,目光飄遠,仿佛他隻是一個局外看客,描述一些自己聽來的事情。

他雖說得淡,但鬱青知道,個中艱辛非親曆不可感受。知道美人的周身氣度非尋常等閑人家可比,原來他出生皇家,卻又有這樣一段多舛的命途。

鬱青自然也聽說過醴淵國,她和爹娘走散前就被告知他們要去醴淵國尋求庇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找到沒有。

據說醴淵國的國主年輕有為,博愛天下,醴淵國被治理得事事風調雨順、人人安居樂業。

卻原來,盛世輝煌後也有一段見不得人落了窠臼的齷齪。

鬱青為他抱不平,鄙夷地輕嘖了聲。

“那你想過報仇麽?”

問題很俗,卻還是不能免俗地想問。

“都是業障,自有來去。幼時曆經深仇難免蠲憤,倒是我出來這些年,越發清楚自己的弱點。即使報了仇又如何,我並不適宜當一個好的國主。”

沈昀回答得極為坦**誠懇。

“為什麽這麽說呢?”

鬱青不解,她是這樣想的,便也這樣下意識問了出來。

在她心裏,沈昀霽月清風,又心慈善柔,做什麽都會很好。想必按照他人生正常軌跡,一定也能做一個優秀的、比現在的君王更好的君王。

“比如,我竟然沒有從一開始就完全信任你。到現在才告訴你我的名字跟身世。”也不知是玩笑話還是佯作玩笑的認真。沈昀眼尾淚痣氤氳了幾分,顯得愈發溫煦動人。

這很正常啊。

鬱青赧然。自己也不是所有都無保留地告知對方。畢竟往生海啊這些事說給凡人,是個人都覺得她精神有虞吧。但心底仍是感激他願意信任自己,告訴自己這些往事。

不是沒有動情過。

雖做鬼時從來沒有知曉其中滋味。

可能是因為漂亮的糖果、青翠的粽子,也可能是因為那碗乳花簇起的魚湯……

可能因為某個露氣潤濕的清晨,或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兩個人相處時栗色薄暮的傍晚……

一個人就這樣不知不覺、又不偏不倚地入了眼後,再難移開。

鬱青也不是有意欺瞞。她並不是凡胎,投胎也隻是意外。人間這一世終結後,一定會回到往生海邊。

……幾千年,幾萬年地繼續做一個修為不高的散鬼。

唯一可能的變數是運氣好一點,再努力一些,說不定哪天老天不開眼,她的修為能躋身中流。

沈昀就不一樣了,他是凡體。這一世結束,還會有下一世,下下世。

沈昀會有很多世,但都與鬱青無關。

她不該因為存了那麽點私欲就擅自擾了他的命格。

且不考慮沈昀是否有這樣的想法,擺在眼前的事實就是人鬼殊途,殊途得很啊。

鬱青打了個哈哈,很適時地攏了遐思。

……

月色一日比一日清素。

沈昀出門也比往日頻繁很多。

鬱青掛記著阿爹阿娘的下落與醴淵國的事,礙於沈昀的特殊身份又不好拜托麻煩他,有時間就會翻幾個山頭去人密集一些的村落打聽消息。

兩個人心照不宣,各自忙碌。

一日,鬱青照舊一無所獲地回來。

一眼暼見院落裏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生得膚色粗糲黝黑,麵部線條堅毅朗硬,加之胸脯橫闊,有以一敵萬夫之威風。

此刻正一臉恭順地立在沈昀旁邊。

"阿青,我跟你提過,他就是當日救我的心腹之子,裴易裴將軍。"

裴易剛好抬頭,入眼是一纖細溫糯的女子。

綠衣綠瞳,直直地看著他,但卻沒有任何逾越分寸,讓人不適的打量意味。女子大大方方、輕輕頷首朝他打了個招呼。梨窩清淺地表達著友好善意。

沒有半分書籍裏所言異瞳的妖魅之氣,反而一看就是打乳煙絲雨的南方來的姑娘。

既真且靈又倔。

"裴易,這位是阿青姑娘。你叫她鬱青就是。"

裴易了然。

原來,這就是公子經常掛在嘴邊的那位姑娘,多番為了她從他那兒差人打聽她父母消息。

他近來才得知,公子這些年來靠替人寫信一直關心著醴淵國的境況,隻待這一處僻靜地。遍尋不是無果。但總是掐斷他們多地留下的特殊信號不肯相見,直至近日才主動跟他們取得了聯係。

國主這些年來身體大恙,有意遣人尋回公子,將國主之位留給他,以補上輩業障,益於國之安寧。

裴易暗暗捏了捏拳頭。

這個姑娘的出現,說不定能說服公子,是一個好的轉機。

……

作者有話說:

裴易:“我會不會出現得有點早,有點突兀?”

枇杷花:“沒有辦法。有小天使反映不想節奏慢了、看到太多回憶,所以為了推動劇情,你就被安排出場了。”

裴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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