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很多故事。

春冰薄,人情更薄。

聽得越多,越覺得自己茫然空洞。”

“我好像把自己弄丟了,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始終想不起來。”

“我也很想努力上進,但是無論怎樣我的修為都進步很慢,連中流都無法躋身。”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就這麽差勁。但比起庸碌,我更害怕有天自己殷殷意氣被現實悉數折盡。”

“我很想念我的爹娘,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安全,是否掛記著我。我知道下一世他們就不會再認識我,但我又總是抱著一絲僥幸,也不知道世事是否都有轉圜。”

“但這一世我不想緣分就此終了,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還沒來得及回報他們養育的恩情。”

……

鬱青一股腦地把內心雜念倒豆子一樣倒了出來。

原來心情不止可以付濁醪,粽子也可以澆胸中塊壘。

一旁傾聽著的美人時而神色微緊,時而如鯁在喉,似有無限的心疼憐惜。

終於什麽都沒有說。

他收斂了眉宇間的春色,隻是長而久地望向鬱青——目光如井裏,有柔和而堅定的溫暖。

她說的話,修為什麽的他並不是全然懂。但他還是有些心疼眼下這個填膺百感的小姑娘。

平日相處,覺得她懂事妥帖,也知她進退有據,從不讓別人難堪,也不會讓自己失了度。

卻不知原來她心裏裝了那麽些事,那麽多惑。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不知道經曆了些什麽,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百脈俱開、落得一身灑脫自在。

反問自己,難道就不曾困惑過麽。

世事如此,總歸不過,塵土夢,蕉中鹿。即使至親摯友也未曾推心置腹道出。但此際不知道何種緣由,像是受了什麽蠱惑。他幾度欲開口提及那個從小到大做過無數次,困擾至今的夢。

夢裏冷霜華重,有一個綠衣綠瞳的女子,自九重天高處跌落下墜。夢中他不顧剜心般撕裂疼痛,縱身一躍去接那女子,卻是一道白光乍現。

夢境總一到這裏便戛然而止。

他遊曆山水也查閱過很多書籍,夢中人是誰仍無跡可尋。

天下之大,總有巧合。

夢裏的女子雖未看清麵容,但仍能感受到那份姑射冰雪、高華冷豔之姿。

不似身邊這個總是淡淡的小姑娘。

可當初偶遇昏迷的她,看到她碧色的淺瞳時,一向不愛管閑事的他卻怎麽也不能讓自己狠下心置之度外。

不知道又想到了些什麽,他歎了口氣,輕輕勾唇一笑。

再看向身邊時,發現鬱青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睡著了。垂下來的青絲搭在頸間,平添了幾分柔婉嬌俏。

他一直望著她,不自察地帶了許多柔和的寵溺。

不知什麽時候一陣風細細穿堂而過,卻是遲疑而輕緩地拂在麵上。

終於回過神來,他輕手攬過,把她抱回了**。

又仔細掖好了被子。

青絲不小心劃過了指尖,癢癢的。

生了幾分陌生青澀的酥意。

他有些愕然,輕輕吐了一口氣。

……

這一覺睡得格外安穩。

等到鬱青神清氣爽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晌午。

不見美人,隻有桌子上一碟切好的梨瓜,一碗隱約冒著熱氣的白粥。

鬱青這才察覺自己腹中饑餓,正待上前大快朵頤。

“咚咚”。

外院門環扣響。

以為是美人從哪兒回來了,鬱青精神抖擻地上前開了門。

“鬱青姑娘,真的是你太好了。”

來的不是美人。不是旁人,門外卻是昨日偶遇的那個少年。

來不及做任何思考的鬱青微微一愣。

少年延續著之前精神中透著憨實,憨實中又透著幾分精神的畫風。

隻是較之昨日受傷時的落魄,今天的衣服雖仍是短衣勁裝,但明顯嶄新整齊。頭發也像用頭油之類的打理過,可疑的油光可鑒。

“昨天匆匆一別,也未曾向你打聽住處好登門拜謝。我今天尋了好久,才找到這一住處。沒想到你果然住這兒。”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雙眼像小鹿的眼睛一樣黑黝黝而明亮。

原來這茬還沒過。

鬱青看著他左右手提著的野兔,背著的一籮筐紅布包著的,不知道是啥但一眼望去沉甸甸的什物。

歎了口氣:“你也太客氣了。鄉裏鄉親的,搭個手幫忙原也不算什麽。”

少年雖提過他是隔壁山頭的,但按距離來算,這聲鄉裏鄉親多少還是有些昧著良心的違和。

倒不是為了套近乎。

鬱青此時顧慮不到許多,隻想著怎麽不傷人地拂了人家的好意拜謝。

“鬱青姑娘,不是的。我今天帶的一部分是謝禮,其他的是想向你……向你提親……”

少年的臉上猶掛著可疑的紅暈。

“我知道鬱青姑娘和你家裏人可能瞧不上我,但如果鬱青姑娘同意了,我以後會努力掙錢獲得你們的肯定,加倍對你好。我娘走的早,還在世時一直教育我要做一個善良踏實的人。一起長大同村夥伴想著害我,卻是鬱青姑娘人美又心善,救了我這個陌生人。”

“我,我內心歡喜姑娘……”

人間純情少年都這麽虎的嗎???

鬱青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成親”這個詞對鬱青來說尚是新鮮,鬱青一時思緒萬千。

鬼界並不是都是碧嵐這樣的孤鬼,也多有成親的情況。

隻是大家雙向選擇更自由一些。

孤鬼不會被歧視,成親的鬼之間也沒凡間的門第概念、繁文縟節。兩隻女鬼可以拜天地,兩隻男鬼夫夫對拜也沒什麽不可。更不會有大齡鬼被架著催婚嫁。

鬼界有時候效仿人過年啊趕集啊之類的熱鬧,喝春風醉吃情花果團子。但從來不興人間丁卯分明、趕鴨子上架之類不成文的鬼風鬼俗。

這樣想來,鬼界也還是挺好的。

鬱青靠著好鬼緣攢下來不少八卦。知曉其中更是不乏不少藝高鬼膽大的女鬼仗著自己幾分姿色,勤加修煉。肖想著煉出絕世容貌好嫁給那位傳說中風流倜儻的鬼王的韻事。

但八卦也就到這戛然而止,都沒有什麽下文。也不知道鬼王審美如何,怎樣的花才能入了眼。

總之在鬼界她從來沒有過成親的想法。

如今卻疏忽了人間女子基本都要與人成親生子這一事實。

大概碧嵐的鬼氣混了鬱青十幾年的凡胎,也開始不著調地想入非非。

成親的對象要哪種好呢。

自己日子有些苦,找另一半還是要找愛笑的。

凡間夫妻很難相看兩不厭,那他的性子一定要溫柔。

倒不用一定有錢。

但好看的皮囊總讓人時時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有情飲水飽,好看真的可以當飯吃……

思來想去,美人的輪廓在腦海內漸漸清晰。

最後竟然和“成親”兩個字劃了個等號。

綺念太可怕了!!!

鬱青羞憤地掐了一把自己。

“想不到原來你鬱青是這樣一個淺陋卑鄙的人,別人好心救你照顧你,你不感恩圖報,還要覬覦別人的美色。”

果然色字頭上一把刀。

“啊呸,無恥至極,打住打住。”

除了不想褻瀆,鬱青心裏其實還有一些自卑。

這種自卑是,麵對美人時,覺得自己身上的氣息不夠幹淨——

今天穿的衣服還是昨天的。

昨天洗的頭,出門前沒有再洗一遍。

總覺得哪裏有一點灰,生怕走近就會把這種美好打破。

這種自卑感讓鬱青頭回生出挫敗無力,也教她認清了現實。

人和人的因緣際會是有限的。她總會離開這裏,去找自己的雙親。她這樣平凡一個人,可能美人救自己就跟心情好順手路邊救一隻小貓,突然起善念放生一尾魚沒有多大區別——

到那時轉身就不記得了吧。

“鬱青姑娘可是已經許配了人家?”

少年見鬱青麵上陰晴不定,一會兒陷入沉思一會兒掐自己。

以為鬱青已經談論過婚嫁,是以現在腦內天人交戰,陷入道德倫理的深淵中糾結掙紮。

“啊,不曾。”

“那……姑娘可是已有心愛之人?”少年害羞又忐忑。

“沒有沒有。”

鬱青慌不迭地答道。生怕美人的樣子再不受控地鑽出來,這可是對美人大大的褻瀆折辱。

“我為躲戰禍與家人一起背井離鄉,逃亡途中被人所救,暫居於此,我既沒找到阿爹阿娘,一無父母之命,二也無成親打算。”

鬱青理了思緒,吐字如斷金。她的話說得半真半假。

但她心知肚明,年少時候遇到過像美人這樣驚豔的人。以後即使再言情字,也很難看得了裝得下別人。所以,無成親打算這個說法也不算胡謅得過分。

少年臉漲得通紅。

“我知道你現在還接受不了我,我不想勉強你,我可以先陪你去找你的父母。我走得快、打聽門道也活絡……昨天受傷腦子也不濟,回家後才細想到之前自己的要求有多不周過分。我們有肌膚之親,我害了你的名節。我…我想對你負責。”

鬱青迅速得出來一個結論。

人間純情少年不僅行為虎,說話還很不著調靠譜。

"肌膚之親。哦?"

美人"肌膚之親"四個字出口說得極慢,一個反問的"哦"字聽不出任何情緒,但又長長地拖足了尾音。

微眯了眯雙眼,難怪一早出門總是心神不寧,一回家遠遠地就看到一個黑不溜秋的障礙似乎正在對小姑娘發難——

看來回來的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