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綿,路燈昏黃。莫幹山路老弄堂,幾乎與蘇州河齊平,迷蒙一片。小毛吃了半瓶黃酒,吃一點水筍,黃芽菜肉絲年糕,腳底發熱,胃裏仍舊不舒服。電視裏播股市行情。二樓薛阿姨到灶間燒水。小毛聽到後門一動,有聲音。看見薛阿姨開了門,兩個男人走進灶間。一個熟悉聲音說,小毛,小毛。聲音穿過底樓走廊,溜進朝南房間,傳到小毛的酒瓶旁。小毛一轉頭,眼光穿過了門外走廊,老樓梯扶手,牆上灰撲撲的小囡坐車,破躺椅,油膩節能燈管,水鬥,看見晃動的人像,傘。小毛說,牌搭子已經到了。薛阿姨說,小毛,有客人。小毛立起來,看見兩個男人,朝南麵房間直接過來。小毛一呆。十多年之前,理發店兩張年輕麵孔,與現在黯淡環境相符,但是眼睛,頭發,神態已經走樣,逐漸相並,等於兩張底片,慢慢合攏,產生疊影,模糊,再模糊,變為清晰,像有一記啪的聲音,忽然合而為一,半秒鍾裏還原。前麵是滬生,後麵是阿寶。滬生說,小毛。阿寶說,小毛。筷子落地,小毛手一抖,叫了一聲,啊呀,老兄弟。聲音發啞,喉嚨裏小舌頭壓緊,一股酒味,眼眶發熱。小毛說,快進來坐。兩個人進來。小毛說,薛阿姨,咖啡有吧,咖啡。滬生說,不要忙了,剛剛吃過飯。阿寶搖搖手。小毛說,先吃酒。坐呀。薛阿姨進來。小毛說,幫我買四瓶黃酒,弄一點熟小菜。滬生說,真的吃過了。小毛說,要的,薛阿姨去買。阿寶說,已經吃過了,真的。小毛說,先坐,坐。兩個人看看房間。小毛開了日光燈。房間大亮。薛阿姨收作台麵,倒兩杯茶說,不打牌了。小毛說,我老兄弟來了,跟樓上去講。薛阿姨出去。滬生說,一直想來,這次下了決心,落雨天,外麵吃了老酒,吃到後來,就尋過來了。小毛說,我一直想到拉德公寓來。滬生黯然說,啥年代的事體了,早就搬出來了。小毛說,記得有一年,“大都會”門口,我眼看阿寶經過。滬生說,“大都會”,拆光好多年了。阿寶說,樣樣不能拖,一拖,拖到現在。小毛指一指牆上十字架說,我老婆臨走還埋怨我,為啥跟滬生阿寶不來往。大家不響。小毛落了一滴眼淚說,是我脾氣不好。此刻,門外一陣人聲,樓梯響,樓上拖台子,腳步嘈雜,小毛說,鄰居打小麻將。阿寶說,還好吧。小毛說,我工齡買斷,再做門衛,炒點小股票。滬生笑笑。小毛說,我可以問吧,我的地址,哪裏來的。阿寶說,滬生是律師,當然有辦法。講到此地,樓上轟隆一笑。三個人不響。情況往往如此,老友見麵,以為有講不完的話題,其實難以通達,長期的間隔,性格習慣差異,因為蜂擁的回憶,夾頭夾腦,七葷八素,談興非但不高,時常百感交集,思路阻塞。三個人開無軌電車,散漫講了現狀,發了感慨,坐一個多鍾頭,準備告辭。滬生說,小毛要注意身體,以後再碰頭。阿寶說,身體最要緊,有病就去看。小毛說,我還好。滬生說,老酒少吃。小毛說,嗯。阿寶走了兩步說,對了,另外是。小毛說,我曉得,我當時,確實是臭脾氣。滬生說,走吧,以後再講。阿寶說,我是想問,有個朋友叫汪小姐,小毛認得吧。小毛一呆。滬生說,再講吧。阿寶說,慢,是汪小姐老公的司機,介紹認得了小毛,對不對。小毛說,還是坐下來講,坐。三個人再落座。小毛說,事體簡單的,當時我隻曉得,汪小姐是單身女人,是我隔壁鄰居的侄囡,這個隔壁鄰居,不是司機。滬生說,大概是書記,支部書記,上海人講是同音。小毛說,是煤球店的退休職工,這天對我講,汪小姐懷孕了,以後小囡申報戶口,就有麻煩,小毛一直是單身,無子無女,兩個人,可以談談吧。我一嚇講,要我跟孕婦談感情,談結婚,少有少見,新婚之夜做啥,我做壽頭。鄰居對講,談一談假結婚,懂了吧,兩個人開出紅派司,還是各管各,等小囡落地,報了戶口,就辦離婚,紅派司,再調綠派司,圖章一敲,結束了。小毛說,我吃飽了。鄰居說,以前結婚,要開單位證明,現在方便,小毛談一個價鈿,聽聽看。我不響。鄰居講,現在股市不錯,弄個幾萬洋鈿,天天漲一眼,天天漲一眼,有啥不好,另外也是積德,女人肚皮一點一點大起來,又不是外國,可以脫光了拍照,一個上海單身女人懷孕,總是難看,小囡事體不落實,穿馬路再碰到土方車。我聽了一嚇說,越講越嚇人了。鄰居講,幫個忙,急人所急,這種派司不辦,也是浪費。這天,大致就談這點。第二天再談,我就答應了,過一天,三個人到“綠緣”去吃茶,見了麵。汪小姐衣裳寬鬆,樣子還算賢惠,問我講,小毛原來的老婆,叫啥名字。我鄰居講,有必要吧。汪小姐講,這倒也是,要是美國,麻煩比較多,當局上門單獨調查,老公用啥牙膏,老婆戴啥胸罩,夜裏做幾趟。鄰居講,辦移民呀,纏七纏八,小毛能夠答應,不容易了。汪小姐講,小毛,我有點擔心,登記結婚階段,兩個人起碼要親熱一點,手拉手,開心笑一笑。我答應。到了登記的這天,汪小姐像真的一樣,當了別人麵,叫我幾次老公,靠緊我講,老公,剛剛我肚皮一脹,是心裏太緊張了。我輕聲講,假老婆,我是假老公,假老婆要發嗲,對真老公去發。汪小姐笑一笑說,小毛是至真的好男人,等我有空,就來拜訪。阿寶不響。小毛說,事體,大致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