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黃昏,路燈亮了一點,正值退潮,莫幹山路地勢,已高出蘇州河水位,空中是初春的河風。滬生與阿寶到得稍早,經過路口,先踏上附近昌化路橋,到對岸“潭子灣”棚戶走一圈。少年時代,滬生跟隨小毛,來過此地遊玩,暮色蒼茫,眼前是大名鼎鼎的兩灣,潘家灣,潭子灣,蛛網密集的狹弄,正準備拆遷,燈火迷離,人來人往,完全脫離少年時代記憶。兩個人走了一段,滬生看手表,阿寶買一張夜報,忽然想到上海曆史裏,反複來往於此的烈士顧正紅,思古幽情,隨之而生。待等兩人原路返回,眼前的河麵,已黑得發亮,遠見一艘蘇北駁船,等於滬西一條不爛之舌,伸出橋洞一截,橢圓船頭翹於暮氣中,上有小狗兩隻,像舌苔上兩粒粽子糖,互相滾動,一轉眼,彈跳到岸上,隱進黑暗裏。兩人沿河瀏覽,登橋眺遠,惠風和暢,船鳴起伏,河床在此寬闊,折向東南。正東的遠方,是火車站如同瀑布的星海,流入墨玉的河中,與逐漸交會的兩支夜航船隊,化為一體。阿寶說,白萍有消息吧。滬生說,上個禮拜,收到澳大利亞來信,稱已經有了身份,跟一個菲律賓華裔男人生了小囡,如果我想去發展,可以代辦,條件是,到了澳洲,就辦離婚,兩人就此分手。阿寶說,還算有良心。滬生說,我根本不回信,讓我一個人到墨爾本,蹲到馬路旁,天天看汽車,我發癡了。阿寶不響。兩個人下橋朝南,避讓上橋卡車,進入莫幹山路老弄堂。

這天夜裏,是小毛擺酒請客。小毛電話裏解釋,是替春香還願。滬生當時說,這也太客氣了。小毛說,如果滬生有小妹妹,老相好,盡量帶過來,一道談談聚聚。滬生笑笑。小毛說,真也不是對路,滬生朋友圈子,基本是女律師,女幹部,女秘書,知識女人,不方便對吧。滬生笑笑說,有我就可以了。小毛說,弄堂小百姓,台麵寒酸,不好意思帶來,我理解,這就我來安排,吃酒要熱鬧。此刻,滬生與阿寶走進小毛房間,先是一嚇。房間裏已有五六個女人,圓台麵擺好,二樓薛阿姨端上電暖鍋,生熟小菜。小毛是突發胃病,胸口包一塊毯子,居中坐定。來賓除了建國,招娣,菊芬,小毛指三個年輕女子說,我三個小姊妹,大自鳴鍾拆遷之前,理發師退休,店堂做過幾年發廊,這三位妹妹,社會上叫發廊妹,相當無情,我取名中妹,發妹,白妹,啥意思,麻將打得好。中妹說,多少難聽。白妹說,我歡喜,我覺得好,我皮膚白。小毛說,三姊妹重情義,平時有啥事體,樣樣來幫襯,自家人,就特地請過來,陪我的老兄弟,酒要女人陪。小毛裹緊毯子,吃牛奶,吃一片白麵包。三姊妹連忙請滬生阿寶入座,形成三夾兩。建國笑笑說,讚的,一人身邊,兩個妹妹,像模像樣,吃酒有心得。三姊妹斟酒搛菜,殷勤體貼。建國不動筷子,自稱土方小老板,兩瓶白酒的量。小毛介紹另兩位女士說,這位,是招娣,我老房子二樓鄰居。滬生說,二樓,應該是銀鳳呀。阿寶說,這不提了。招娣說,男人為啥,個個記得銀鳳。小毛打斷說,招娣的前夫,是警察,離婚獨身之後,男朋友不斷,年紀個個比招娣小,唉,我想到上海紡織廠,壓錠一千萬呀,完全敲光拆光了,當年招娣,是年度生產標兵,一雙巧手,結果是幫人看服裝店,做營養品,是作孽。招娣一笑,端詳說,兩位阿哥的氣色,真是不大好,工作太辛苦了,就需要補營養。小毛說,招娣,等一等再傳銷,我先介紹,我同事菊芬,車間跳舞皇後,腳法讚,腰身軟,男步女步全懂,鍾表廠關了門,承包街道小舞廳,也辦過婚介,結過兩趟婚,現在的老公,是三婚頭了,結過三次婚,對菊芬,百依百順,最近,特地開一間棋牌室,讓菊芬解懨氣,我也就放心了。菊芬一笑,文縐縐端了杯,做樣子說,全靠我阿哥大媒人,耶穌保佑我阿哥健康,保佑春香阿嫂,天國裏開心。小毛說,做女人,先就要對自家老公好,就算外麵有戶頭,有了外插花,對老公還是體貼,就是好女人,正常女人,聰明女人。菊芬不耐煩說,可以了,我已經曉得了。小毛說,千好萬好,老公最好,調胃口,可以的,不可以影響到老公。菊芬麵孔一紅說,阿哥,身體不適意,少講一點可以吧。二樓薛阿姨此刻也坐進來,一台子人,吃吃講講。建國說,一直聽小毛講兩位老兄弟,總算又見麵了。阿寶說,是呀,當年為了蓓蒂的鋼琴,大家開到楊樹浦高郎橋,去尋馬頭,建國兄,真是幫了忙。建國眼圈一紅說,不談了。滬生說,現在還打拳吧。建國說,廢了多年了,來,上海人不歡喜敬酒,我自弄三杯。滬生端杯,建國已經吃了兩盅。小毛說,三個嗲妹妹,代我敬客人呀,不要做木頭人,撥一撥動一動。中妹說,我先吃一點菜。小毛說,法蘭盤已經吃得鋪開了,肚皮有救生圈了,尋男人是難了。中妹說,下作。小毛說,發妹先吃一杯。發妹說,阿哥講啥,我做啥。發妹仰麵吃了一盅。滬生也吃了一盅。白妹說,二姐姐做啥,我做啥。白妹也一口吃了。阿寶一嚇說,慢一點。小毛說,不要緊,三姊妹有酒量,阿寶,咪一咪就可以。中妹說,不可以,我要跟阿寶吃滿杯。招娣說,上來就瘋。菊芬說,中妹乖,阿姐已經頭昏了,不要弄得棋牌室一樣,烏煙瘴氣,乖一點。建國說,上次的女人,為啥不來了。招娣說,啥。小毛說,就是我的假老婆。菊芬說,對了,小毛的假戶頭,為啥不來。招娣說,這個女人不錯,買過我產品。小毛說,傳銷基本功,要記牢名字,汪小姐已經來了幾趟,產品買了不少,還是記不住。招娣說,當我兩個新阿哥麵前,講我做傳銷,應該吧。建國說,記得上一趟,汪小姐就想醉一醉。小毛說,有了喜的女人,可以醉吧,是散心,這次聽說,我要請滬生阿寶,汪小姐電話裏一嚇講,啊呀,我動胎氣了,我過不來了。我講,汪小姐,客氣啥呢,大家老朋友了,過來坐。汪小姐講,假老公,我肚皮不適意了。我聽了笑笑。汪小姐講,求求小毛,阿寶滬生麵前,不要提我汪小姐三個字,社會太複雜了,答應我。我講,老弟兄見見麵,有啥呢。汪小姐說,一定不要提到我呀,拜托了。

二樓薛阿姨擺上一盆蛋餃。小毛說,我對女人,一般是悶聲不響,不問任何原因,女人的心思太細密,我問了,等於白問,當年理發店關門,招娣,跟了二樓爺叔合辦發廊,我一句不響。中妹說,阿哥越是不響,我越想對阿哥講心事。菊芬說,嗲煞人了。小毛說,這輩子,我最買賬兩位悶聲不響男人,一就是領袖,一是耶穌,單是我老娘,我老婆春香,一天要跟這兩個男人,講多少事體,費多少口舌,全世界百姓,多少心思,裝進兩個人肚皮,噯,就是一聲不響,無論底下百姓,橫講豎講,哭哭笑笑,吵吵鬧鬧,一點不倦,一聲不響,麵無表情。大家笑笑。滬生說,想不到,老房子還做過發廊,這個二樓爺叔,我記不得了。阿寶不響。小毛說,爺叔是老好人,隔壁房間的招娣,人也好,但是警察老公,是鐵板麵孔,像一直有情報,一直懷疑招娣,外麵有了野男人,每趟要窮吵,二樓爺叔聽見,總是好言相勸。阿寶不響。招娣說,陳年舊賬,一場噩夢,不許再講了。小毛說,後來就離婚。招娣講,做警察的,確實精明。小毛說,平時房間裏來人,招娣講了啥,做了啥,樣樣會曉得,隻能大吵一場,離,我勸招娣,既然離了,不要多想了。招娣說,是呀,但小毛對我,有交情吧,根本不關心我,不來看我,等我離了婚,單身了,總可以到我房裏坐吧,還是不來,弄堂也不進來。阿寶不響。滬生笑說,夜裏可以坐一坐理發店,樣樣就可以談了。小毛說,我樣樣不響,招娣跟爺叔合作,三個妹妹前後來上班,為客人捏腳敲背,之後弄堂拆遷,大家滾蛋,我一律不管。招娣,三個妹妹,包括我娘,樣樣會來講,我根本不想管老房子任何事體。發妹說,是呀,因此我喜歡來此地,就像是辦事處,我鄉下來了親眷,也過來借宿,講講談談。菊芬說,三個阿妹,樣樣式式,到此地做市麵,此地等於公共浴室,公共廚房間,到此地燒小菜,剪螺螄,醃鹹肉,做鰻鯗,汏衣裳,汏浴,揩身,夜裏搨了粉,點了胭脂,到火車站去兜生意。發妹冷笑說,隻會講別人,姐姐自家呢。建國說,我理解,生活實在是難,多少不容易。菊芬說,我有趟進來,看見汪小姐,橫到**看報紙,我一嚇。有次看見房間裏,疊了幾十箱過期產品,另一次,一房間坐滿男男女女,準備開傳銷會議。小毛笑笑。招娣說,吃啥醋呢,汪小姐來,是臨時保胎,正常休息,不稀奇,講到我的產品,我組織開會,正常的,人總有不順利階段,產品積壓了,暫時搬到此地放幾個月,是小毛答應的。小毛說,不要吵了,菊芬也一樣,大家是兄弟姐妹。招娣笑說,菊芬也有事體呀,我想聽。菊芬說,我清清白白做人,我有啥。小毛說,菊芬舞步靈,但是麵皮薄。菊芬放了筷子,朝小毛手背上敲一記說,我有啥見不得人的。白妹說,阿哥已經生病了,為啥動手要敲。建國說,這是女人發嗲,敲一記,拍一記,鍾表廠一枝花,當年如果這樣敲一記男人,這個男人,就想心思,通宵吃茶搖扇子。菊芬說,我是正大光明,這天是小毛發胃病,我買了牛奶,切片白麵包,帶一個朋友,正正經經去看小毛,想不到,小毛坐了五分鍾,就走了,好像,我是來借房間一樣,我跟朋友,隻能坐等小毛回來,也是無聊,後來就跳跳舞,正規的國標,研究腳法,跳來跳去,跳得頭有點暈,小毛回來了。建國說,小毛開門一看,菊芬渾身發軟,昏過去一樣,男人抱緊細腰,對準菊芬的耳朵眼裏,灌迷魂湯,讚,小毛嚇了,隻能退出去。菊芬說,切,瞎三話四。招娣冷笑說,是吧是吧,看來癮頭不小,人家讓出了房間,已經避出去兩個多鍾頭了,還是抱不夠,做不夠,不知足。小毛笑說,不許亂講,菊芬是文雅人。發妹說,是的,女人越文雅,這方麵越厲害。白妹說,表麵不響,心裏要得更多,這就叫文雅。菊芬笑說,小娘皮,嘴巴像毒蛇。小毛說,好了好了,三姊妹,陪過我兄弟了吧,動起來呀。中妹笑笑,十指粉紅,端了酒盅說,今朝,我阿哥身體不適意,特地派妹妹來服侍寶大哥,有啥要求,寶大哥盡管提。阿寶端起了酒盅,旁邊白妹伸手一蓋說,寶大哥,還是派我出山,我來代替,拚個幾盅。阿寶笑。白妹端起阿寶的酒盅,發妹端了滬生的酒盅。中妹說,做啥,兩個男人一動不動,三姊妹自相殘殺。小毛說,中妹最囉嗦,吃了再講嘛。三個年輕女子笑笑,一仰頭,烏發翻動。建國說,吃一杯,就算動過了。中妹說,還要動啥,要我坐到男人大腿上動。建國說,啥。白妹立起來,走到建國麵前,一屁股坐到建國身上說,這樣子動,對吧,我來動,適意吧,招娣姐姐,菊芬姐姐,心裏窮想,根本是不敢的,我敢,要我叫老公吧。建國大笑。小毛笑說,又瞎搞了,快坐好。建國笑說,喔喲喲喲,我吃不消了,我做活神仙了。招娣說,假正經。菊芬吃吃吃笑。小毛說,既然坐了,建國就抱一抱。大家笑。白妹摸一摸建國的麵孔,回來落座。中妹說,自動送上門了,一屁股坐到身上了,建國大哥就不敢動了,嘴硬骨頭酥。

阿寶看看小毛,想起多年前理發店的夜景。月光,燈光,映到老式瓷磚地上,一層紗。阿寶說,真想不到,理發店做了發廊。小毛說,世界變化快,領袖講,彈指一揮,揮就是灰,一年就是一粒灰塵,理發店,大自鳴鍾,所有人,全部是灰塵,有啥呢。發妹說,發廊裏最衛生,哪裏來的灰,我頭天上班,二樓爺叔就講,要爭當衛生標兵,天天要揩灰,要掃,做得到吧。我講,做得到。爺叔講,來上海,準備長做,還是短做。我講,不長不短,我一直做。爺叔講,做發廊,最容易學到啥。我講,廣東人講是“坐燈”,粉紅電燈一開,人坐店裏,讓外麵男人看,勾搭男人,生客變熟客。二樓爺叔講,錯,最容易學上海方言,學會了,樣樣好辦。白妹笑說,爺叔講出口的,基本是上海下作方言。招娣說,爺叔當時,實在太困難,棉花胎商店,做不動生意,關了門,店麵出租,做了發廊,爺叔是看樣學樣,發現樓下理發店,準備要打烊,就跟我商量,最後盤下來,一間一間做了隔斷,心思用盡。白妹說,我剛來的頭一天,發廊裏一小間一小間,見不到一個生意,想不到爺叔,就想弄我了。我講,喂,老爺叔,我不是隨便女人,我隻敲小背,不做大背。爺叔不響。我講,既然當老板,就不可以亂來,做生意要一致對外,如果自家人也亂七八糟,偷偷摸摸窮搞,不吉利的。爺叔不響。還好,招娣姐姐回來了。中妹說,是呀,人人講,做小姐下作,其實最下作的,是客人,是二樓爺叔。發妹說,老酒吃多了,少講講。白妹說,重要的事體,我講吧,根本不講。建國說,講故事,就要抓重點。白妹吃一口酒,不響。招娣說,牽絲扳藤,吊我胃口嘛。白妹說,多年秘密了,招娣姐姐也不曉得。招娣說,有啥秘密。白妹說,店堂裏,做了一間一間隔斷,最後一間,爺叔叫人做一隻大櫥,門開到背麵,鎖好。招娣說,這隻櫥,是爺叔專門擺棉花胎的呀。白妹說,平時,爺叔端一杯茶,客人走了,接過妹妹鈔票,一聲不響。有一次,店裏新來兩個東北妹妹,前凸後翹,客人忙煞,隻要客人進來,二樓爺叔就領了妹妹,客人,到最後一間去,隨後放了茶杯,走進後麵樓梯間。每次新來妹妹,有了客人,就領到最後一間,爺叔也就去後麵。一次我到灶間去衝熱水,發現樓梯間的大櫥門,掀開了一條縫,我親眼所見,櫥裏蹲了一個人,就是爺叔。招娣說,啊。白妹說,等到客人離開,爺叔走到前麵,吃茶看報紙。我鑽小間裏看一看,簡單一隻按摩榻,旁邊是板壁,貼一排美女畫報,幾個美女頭碰頭,我仔細再看,美女六隻眼睛,每隻眼黑裏,是一隻小洞。我當場就氣了,我走出來對爺叔講,為啥偷偷摸摸,鑽到櫥裏偷看。爺叔笑笑,一聲不響。我講,等於廣東人講的“睇嘢”,“陰功”嘛,偷看女人,廣東叫“勾脂粉”,為啥要做這種齷齪事體。爺叔不響。我講,店裏這兩個新妹妹,最大方,爺叔想看,當麵就可以脫光嘛。爺叔不響。我講,太沒腔調了。爺叔不響,後來笑了笑講,好了好了,我開一句廣東腔,唔嘅了,對不起了,好了吧。我不響。爺叔說,做女人,哪裏會懂男人,我就算下作男人,齷齪男人,總可以了吧。阿寶不響。

中妹講到此地,聽見居委會搖鈴,大家門窗關好,注意安全。小毛的麵孔,忽然低下去,低下去。發妹說,阿哥做啥,阿哥。小毛不響。二樓薛阿姨說,發胃痛了。小毛悶了一陣說,是老毛病發作了。薛阿姨拿過藥瓶。白妹說,阿哥像磕頭蟲一樣,我曉得苦了。小毛說,剛剛胃裏一抽,我真還不曉得,二樓爺叔有這一套。阿寶不響。滬生說,“兩萬戶”的廁所間,洞眼也挖得密密麻麻。阿寶不響。薛阿姨倒了溫開水,讓小毛吃藥。薛阿姨說,我早就不開心了,幾個人講來講去,就是講二樓爺叔,多講有啥意思呢,別人還以為,二樓爺叔,是我男人,我同樣住二層樓,此地哪裏有這種下作坯的爺叔。建國說,薛阿姨,以後要火燭小心了,夜裏汏腳,換衣裳,先檢查牆壁,天花板。薛阿姨說,亂話三千。菊芬說,我最怕有人偷看,寒毛也豎起來了。阿寶不響。白妹拿來熱水袋,塞到毯子裏。小毛歎息說,過去的事體,隻能一聲不響了,響有啥用,總算老房子敲光了,過去,已經是灰了。大家不響。小毛說,春香臨走,念過一段耶穌經,大概就是,生有時,死有時。拆有時,造有時。鬥有時,好有時。抱有時,不抱有時。靜有時,煩有時。講有時,悶有時。菊芬說,啥意思呢,我根本聽不懂。小毛不響。菊芬說,小毛太悶了,這最傷身體,當初廠裏不少同事,兄妹下鄉生了重病,就可以退回上海,小毛一聲不響,幫同事家屬,拍了不少X光鋇餐,直到最後一趟,放射科女醫生電燈一開就講,喂,小師傅小師傅,我認出來了,這個月,小師傅悶聲不響,拍了七八次對吧,等於身體吃了七八次射線,這條小命,還要吧。小毛不響。招娣說,小毛做過這種笨事體,討厭了,就算再吃我的產品,也等於零了。小毛說,我現在想到一個女人,也是一聲不響,真是好女人,對了,我不便講,薛阿姨肯定不開心。薛阿姨說,隻要不再談二樓爺叔,樣樣允許講。小毛說,聽了肯定會光火。薛阿姨說,我一直笑眯眯,可以講。建國說,講講看。小毛說,有天到老北站打麻將,半夜一點鍾散場,靜等通宵電車,我看見一個女人,四十多歲,順了路燈過來,一看就是良家女人,樣子清爽,手拎兩隻馬甲袋,過來等車,兩個人一聲不響,等了一刻鍾,我比較無聊,就搭訕講,阿妹下中班了。女人不響。我講,麻將散場了。女人不響。我講,輸贏還好吧。女人不響。我講,現在幾點鍾。女人不響。我講,社會亂,壞人多,跑出來生悶氣,對身體不利。女人一聲不響。我講,跟老公不開心,是正常的,想開一點算了。女人不響。我講,走幾圈,消了氣,就原諒老公,總歸是小囡的爸爸。建國說,這種搭訕功夫,貼心的,正正派派。小毛說,女人一聲不響。我講,半夜三更出來,小囡醒了,要嚇的。女人不響。我也不響。後來,女人講了三個字,像蚊子叫。我講,阿妹講啥。女人講,汏衣裳。我講,啥。女人不響。車子一直不來,出租車一律綠燈,我同這個女人,是坐通宵電車的檔次,因此眼睛看出去,馬路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部車子。我對女人講,汏衣裳,可以到我房間去汏,我一個人,有汏衣機,水鬥,非常便當。二樓薛阿姨咳嗽一聲,不響。小毛說,這個女人不響,我講,馬甲袋,地上先放一放,休息休息。女人不動,拎了不放。我碰到這種女人,還可以開口吧,我隻能一聲不響。兩個人等了十多分鍾,通宵電車來了,我上前門,女人上後門,車裏隻有三四個人。到江寧路,我下車,回頭一看後門,女人拎兩隻馬甲袋,也下車了。我朝北走一段,回頭看,女人一路跟,隔七八步距離。再走一段,我停下來講,阿妹,我來拎。女人低頭不響,馬甲袋朝後一讓。我也就不管了,走到澳門路,再走昌化路,回頭看,女人隔七八步距離,一路跟。我走到莫幹山路,女人相隔七八步距離,等我走到弄堂口,回頭看看,隔四五步的距離,女人跟我轉彎,進弄堂,已經半夜兩點鍾,弄堂剩一盞路燈。我開了後門,進去開燈,經過樓梯口,開房門,開燈,回頭看,女人跟進來,馬甲袋擺到灶間水鬥裏,走進我房間,奇怪的是,一進了房間,女人就活絡了。房間裏悶熱,我開了窗,開電風扇。女人脫了襯衫,裙子,脫剩了短褲胸罩,赤了腳,自家老婆一樣,走來走去,尋到了腳盆,麵盆,毛巾,一聲不響,去燒水,準備淴浴。我不響,看女人忙來忙去,到灶間放水,點煤氣燒水。我開了冰箱,倒一杯可樂。女人端了半盆水進來。我講,先吃一杯,天真熱。女人一聲不響吃了,就到我後間裏,用力揩篾席,揩枕頭席,熟門熟路。再後來,大腳盆拖到房間當中,冷水熱水拎進來,倒進盆裏,拖鞋放好,毛巾搭好,關了電燈講,先淴浴。聲音像蚊子叫一樣。我有點呆,窗對麵有房子,淴浴我要關電燈,女人完全明白,我就淴浴,聽到灶間裏,女人翻馬甲袋的聲音,等我結束,女人進來,相幫我渾身揩。我講,阿妹,我自家來,讓我自家揩。女人不響。我走到後間,身體到席子上擺平,聽外麵,女人走來走去,倒水,拎水,然後,脫了短褲胸罩,淴浴,再是揩,絞毛巾,倒水,拖鞋聲音,然後,輕關了房門,像我平時一樣,小電風扇拿進小間,對準大床邊,開關一開,風涼。身體就坐到**來,後來,兩個人熟門熟路,黑貼墨搨,就做了生活,一點也不陌生,我也就睏了。等我醒過來,天已經發亮,三點多鍾了,聽到灶間裏有人汏衣裳,自來水聲音不斷。我又眯了一覺,再看表,五點鍾不到,外麵是馬甲袋聲音,大概是疊齊了濕衣裳,裝進馬甲袋的聲音,之後,女人回進房間來。我當時不響。女人進來了,靠到床沿上。我講,衣裳疊好了。女人不響,之後講了一句,我走了。聲音像蚊子叫。我講,嗯。女人就走出去,後門輕輕一響,整幢房子靜下來了,我看手表,五點零兩分。小毛講到此地,一聲不響。大家也不響。二樓薛阿姨麵孔漲紅說,這是哪一年的事體。小毛說,做啥。二樓薛阿姨說,這不是搞腐化,是啥呢,腐化墮落。發妹說,難聽吧。薛阿姨說,哼,怪不得,這幢房子的自來水表,每個月要多出幾個字來,我一直以為,是水表不對了,零件磨損了,原來,是有野女人進來偷我自來水,我想想,真是肉痛呀,做出這種下作事體,還講得出口,膩心。小毛說,看到吧,講定不生氣的,現在生氣了。二樓薛阿姨說,這不叫生氣,叫胸悶。招娣說,這女人去了啥地方,住啥地方,為啥半夜三更要汏衣裳。菊芬說,離婚女人嘛,神經病。白妹說,半夜爬到一個陌生男人身上,一聲不響就做,功夫好的。小毛說,大家問我,我統統不響,一聲不響。建國說,我隻問一句,大清老早,到啥地方去晾衣裳。滬生說,一舉一動,相當熟悉老房子房型,是住慣老式石庫門的女人。阿寶說,大概是一個魂靈,半夜裏,飄到馬路上來。菊芬說,我嚇了呀,不要講了。阿寶說,飄啊飄,手拎兩隻馬甲袋,仔細一看,腳底浮起來,根本不落地,跟了小毛,飄過去,飄進房間。發妹說,嚇人呀。建國說,難道是爬出蘇州河的落水鬼。招娣說,這一套,我太懂了,我朋友半夜坐出租車,上車一看,是女司機,我朋友講,阿妹,隨便開,開到哪裏是哪裏。女司機講,先生,到底去哪裏。朋友講,不曉得。女司機麵孔一板,手刹一拉講,喂,老酒吃多了,下去好吧。我朋友講,阿妹,做夜班不容易,半夜三更,無頭蒼蠅,窮兜百兜,能做幾差呢。女司機不響。我朋友講,阿妹。女司機笑笑講,做啥,真肉麻,肉麻裏絲絲。我朋友講,對阿哥好一點,懂吧,一百塊拿去。女司機笑笑講,十三。朋友講,有啥十三的。女司機笑笑。我朋友伸手過去,女司機啪的一記,笑笑講,做啥,死開死開。這天後來,車子碼表還算可以,隻開了廿公裏,停到一條綠化帶靠邊,熄火。後麵就不講了。建國說,這是啥意思。招娣說,小毛這一夜,是七搭八搭,搭到了一隻便宜貨,為了汏衣裳,省一點水電費,就跟進房間裏。小毛說,好了好了,大家講啥,我不管,我隻是傷心。白妹說,為啥呢。小毛說,看見女人倒汏浴水,擺拖鞋,幫我揩身,我心裏落了眼淚,我講不下去了。白妹說,阿哥,想開點。小毛說,想到我女人了。招娣說,一定想到銀鳳了。小毛說,想到我老婆春香。大家不響。小毛說,女人鑽到我身邊,貼到我身邊,當時我就講,春香。女人毫無反應,這不是春香,我開了小燈一看,春香胸口,有一粒痣,這個女人胸口,精光滴滑,不是春香。菊芬說,耶穌保佑。招娣說,好了好了,這種老菜皮,火車站最多了。建國說,這樣講就不上路了,這個女人是良家女子,分文不收。薛阿姨說,不收,自來水是鈔票吧。建國說,自來水值幾鈿。薛阿姨說,自來水費,四戶人家要平攤,這樣大大方方隨便用,我實在想不落,實在太氣人了。小毛說,看到吧,當時我問來問去,講來講去,對方一聲不響,現在呢,我也隻能不響了。白妹說,我來算,自來水費到底多少,我來貼。薛阿姨哼了一聲。小毛說,剛剛大家問我,為啥不響,為啥不問,我不會問,不會開口的,我一聲不響,心裏就明白,這個女人,就是好女人,現在社會,做女人最難,不容易的,走進我房間,自家人一樣,不舍得開汏衣裳機,我表麵不響,心裏難過,對這種好女人,大家有一點同情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