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公府的馬車剛出現在安國侯府大門前,馬夫還未勒緊手中韁繩,馬兒前蹄也還未落下,車輪尚未停止轉動,門簾卻已經被人從內踢開。

掀起的寒風鑽進馬夫的後脖子,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心中大驚用力拽著韁繩,馬車停下來了,而乘坐馬車的秦國公身影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侯府門內,馬夫隻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衣角。

馬夫不由想起一刻前,他在馬廄喂馬清理馬糞,被急匆匆趕來人叫他套馬出門的秦國公嚇得鬆了手,腳背被鐵鏟砸得齜牙咧嘴,但沒功夫管,手忙腳亂套了馬,又催命似的趕路,這會兒腳已經腫成個饅頭了。

然而這些腹誹是不好叫旁人知道的,馬夫摸不著頭腦,一圈一拐地牽著馬到一旁栓好繩子又回到馬車上,揣著手望著還沒到天黑時辰就暗下來的天,嘟囔著,“今年第一場雪要提前了。”然後閉眼靠在車輿外等候國公爺出來。

*

墨梅軒。

王瑞婉拒了月九齡留他在府中用晚膳,兩人止步於書房門前,月九齡目送著他離開,又聽緋刀說秦國公到訪。

回頭看了看攥著王瑞曾與鄒老將軍生前來往書信的男人,無聲地歎了口氣,叫緋刀請秦國公到庭軒苑書房看茶。

她沒有知會陷入沉思的顧墨玧,也吩咐守門口的落影無要事別打擾侯爺,便隻身去見秦國公。

抬頭看了一眼灰撲撲的天,看來上天是要適應節氣,在小雪時節下第一場雪了。

月九齡才到門口,便已經看見書房內的人並未落座,而是來回負手踱步,側臉緊繃,無不彰顯著此刻的不安。

她沒有立即進去,而是停在了門口。

先前幾次見秦國公,即便對方對小輩和藹親切,但言行舉止間盡顯大將威嚴,仿佛一座屹立不倒的大山,既巍峨又令人安心。是自己在他跟前太渺小了,所以不敢仔細去瞧,也從未發現這個征戰沙場二十多年的男人雙鬢已染上了風霜麽?

察覺到動靜,秦恒頓住腳步,扭頭看到月九齡邁了進來,而身後隻有前去通報的緋刀,眼裏閃過痛色與失落。

兩人簡單問候了聲,一落座秦恒便迫不及待地與月九齡確認:

“都是真的?”

曾被一萬敵軍圍困兩天一夜的秦大帥那時手中隻有一支長槍和百來個兵都不曾畏懼退縮過,但這一刻,月九齡卻感受到了他的恐懼。

對於行軍打仗的人來說,最害怕的不是強大的敵人,而是卑鄙的“自己人”。

月九齡沉吟了下,“八九不離十。”

調查兩樁舊案時秦恒便跟兩人強調過,有用得上的地方他都義不容辭——他也想為顧霄,為他曾經失去的袍澤兄弟做些什麽,而不是像十四年前一樣被蒙在鼓裏。

因而他們在王瑞與鄒錚寥寥的往來書信中有所發現時,便讓人將消息傳遞到了秦國公府。

得到肯定答複的秦國公難以置信地看著月九齡,想說些什麽但喉嚨卻被梗住了,心裏五味雜陳,許久才發出聲音:

“那,玧兒他…..”

這個山一般高大的男人提到外甥時,竟然哽咽了。

月九齡想起方才離開時看到的那一幕,桃花眸黯淡了些,卻還是條理清晰地回道:

“那日月銘在天牢裏意有所指,我看侯爺的反應不像毫不知情。隻是猜測尚有一絲僥幸,與鐵證如山有著天地之別,想要完全接受事實仍需些時間,還望姨父見諒。”

其實月九齡有所感覺,顧墨玧比所有人都早發現這盛世虛影下早已腐爛的根部,或是在東洋舊案被翻出來,或是四年前鄒老將軍戰死疆場,又或者更早……

他在朝堂不親近任何一派,不隻是無意結黨營私,更想好好維護父親一生心血,給一心保家衛國的顧家軍將士一個去處,也給他自己一個去處。

而現在,這個處心積慮的謊言隨著父母的屍骨浮出水麵而被戳破暴露在眼前——還有什麽比自己畢生親手建立起來的信念崩裂更令人絕望的?

秦恒怎麽可能會責怪此刻的顧墨玧,他得知真相那一刻心裏就隻剩下心疼了,這個本該恣意無慮長大的孩子,被強行帶上了一副枷鎖,從此不知何為“隨心所欲”。

“我明白,是我沒能護著他,我對不起姐夫!”秦恒苦澀一笑,慚愧不已,“幸虧有你陪著他。”

有些事無需多言,兩人心照不宣,月九齡頷首:“秦國公言重了,夫妻應當如此。”

秦恒見她這般懂事,既慶幸又心酸,想起不久前顧墨玧曾對他說“我不知道”,眼眶竟承載不住淚水的重量,滴落了下來,聲音壓抑著悲泣。

“玧兒,玧兒以後該怎麽辦呐!”

月九齡見了都不忍,鼻子不住發酸,讓小蓁拿來一方幹淨帕子,遞給秦國公。

“請容侯爺一些時間罷。”

秦恒接過來卻沒有擦,收緊在手中,語氣逐漸恢複:

“我會替他請假,這些日子,就全靠你多看著他了。”

月九齡也希望如此,便應下,然後略帶歉意道:

“本該留姨父用晚膳,但眼下也不知侯爺有沒有胃口,實在是招待不周。”

秦國公起身擺手,“自家人不必說這個,我先回去,有需要就讓人說一聲,姨父沒什麽能耐,好在虛長了一把年紀,說幾句還是管用的。”鎮守一方的統帥很快振作起來,雙眼奕奕,無比堅定。

月九齡也起身相送:

“那就先謝過姨父了。”

出了書房,發現還未到傍晚時分,天兒卻越發陰沉了。

月九齡:“眼見就要下雪了,緋刀,替我吩咐馬夫小心行駛。”

緋刀利落應下,秦恒抬手讓她止步,然後便與緋刀自行離去了。

顧霄和他一手建立起來的顧家軍以及後來接任的顧墨玧,從不曾忘了守住國土山河捍衛家園的誓言,出身顧家軍的秦國公又何嚐不是如此?

月九齡望著秦恒離去的身影,早已沒了來時挺拔,那是無數次窮途末路時支撐著他活下去的信仰分崩離析所致。

“我去墨梅軒,先不傳晚膳了。”

音落,轉身間,白色驟然從天而降。

雪細如粉,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