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城第一麻辣拌連鎖店的老板田姨讓劉錚亮他媽帶著來找劉錚亮,說:“亮子,你以前在北京當大夫見多識廣,能不能給我治一治我這頸椎病?”
劉錚亮說:“我現在是急診科大夫,以前是神經科大夫,最多也就懂點兒內科,您這個是骨科疾病,骨科下麵還分出來一個脊柱科,這就屬於非常精細的專業了。我對這一塊沒什麽研究。”
田姨說:“你可是協和的博士,我找你這點事兒你還推托?你要不懂,咱們平民老百姓就更不懂了,之前各大醫院我也去了,什麽國醫堂我也花錢掛號讓老專家給看了,都不管用,所以我就想求你給我想想辦法。”
劉錚亮他媽說:“你田姨那是我從小就處得好的姐們兒,她的事你必須給辦啊。”
劉錚亮就問:“田姨你這頸椎病現在到什麽程度了?”
田姨說:“我現在來找你,出個門都得吃止疼片,亮子你不知道,我走幾步的工夫,下半身都發麻。”
劉錚亮跟田姨要了她頸椎的片子,心裏就開始琢磨這個事。
田姨當年從鋼廠下崗的時候,存折裏就剩下兩千塊錢。她進鋼廠的時候鋼廠還很風光,雖然在高爐邊幹活兒苦點累點,但月底發工資的時候真敞亮。
鋼鐵這個行業之所以選擇撫城,完全是因為煤礦和鐵礦。國家研製原子彈的時候,鋼廠當時提供耐高溫、高強度材料鋼,後來研製人造衛星的時候,還是撫城鋼廠生產的高強度骨架鋼材。
等到產品需求不再是國防、科技領域的定製元件,而是需要批量中端產品的時候,鋼廠就跟不上了。比如,一個山東的工廠,肯定選擇河北、江蘇的元器件供應商,因為路途近,運費少,供貨時間短。再說一個山東的工廠,肯定選賬期貨款條件靈活的供應商,你要經常壓貨,拿到錢就壓半年的,那合作一次就不想再合作第二次。天長日久,路就越走越窄。有一種東北人做生意,就喜歡耍這種占人家便宜的小聰明,覺得你被我耍了是你缺心眼,與我何幹。我做的這個事就是我生意經的一部分,是我世界觀的一部分,你跟我做生意,說我什麽都行,怎麽能質疑我的世界觀呢?我就是這麽看待這個市場經濟世界的,希望你能理解。
現在隨便找一個股民說撫城鋼廠這隻股票,凡是投資過的,沒有一個不恨得牙根癢癢的。股票連續十幾年不分紅,後來連續八年財務造假,最後把自己玩成了ST股,最近可能又要破產重組了。
田姨當時不懂,就被分流了。那時手裏就兩千塊錢,孩子要上學,老人要看病,房子要交暖氣費,怎麽辦?
冬天到了,因為一整幢樓還都沒交暖氣費,熱力公司直接把暖氣給停了。東北的房子都是五零的牆麵,極寒地區還要修成七五零的牆。一塊紅磚二十四厘米長,橫過來兩排這麽蓋樓,牆麵要五十厘米厚,才能扛得住東北的嚴寒冬季。可是零下三十五度的氣溫,沒有暖氣,你就是拿磚頭修個金字塔也能把人凍死。廠子已經破產,說是明年春天吸引來資本重組,可是今年冬天怎麽過,誰來交今年的采暖費?
小年輕的看到這兒可能就要問,你自己住的房子你為什麽不交錢?老頭老太太們的理由也很充分:采暖費一直都是廠裏報銷的,這是我們幹了一輩子的工人,拿著低廉的工資與廠子達成的福利約定。如今,這個約定找不到人來履行,而我們也都老了,不能再工作賺錢了,隻能要求有人能為這個約定負責。於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組織了二百多人,跑去二道溝堵鐵路。
二道溝就是明朝那位大致相當於國防部副部長的熊廷弼雪夜過撫城的路,這條鐵路一直通到北京,走的路線跟多爾袞入關一樣一樣的。
田姨沒別的辦法,她兜裏就這兩千塊錢,交了一千塊錢采暖費,今年這個年怎麽過?剩下這一千塊錢花完了,一家人靠什麽活?她也跟著去堵鐵路。人家幹了一輩子的老頭老太太堵鐵路還算有點兒理由,她這樣的就有些發怵,但是女人為母則剛,想到女兒回家裹著三床棉被睡覺,想著家裏的牆麵上都開始結霜,繼而發黴發黑,她也就厚著臉皮參與了。
鐵路被人給攔下來,好幾十個車組就在撫城或者沈陽的站台上發不了車,很快鐵道部就知道了這事,派專員來調查情況,市裏區裏好幾百個幹部臨時被抽調到現場。都是老頭老太太,你動粗肯定不合適,後來好說歹說從露天礦給熱力公司補了煤,人家才繼續供暖。可供暖歸供暖,熱力公司說我的水、人力也要錢啊,你們不出錢我隻能保持最低溫度,室內溫度十六度,湊合夠用就行了,大冬天你們就別在屋裏光膀子了。
能活就行。
東北人就這樣,能活就行。室內溫度好歹不是零下了,就沒人鬧了。在窗戶上打個洞,伸出去一個煙囪,屋子裏支起一個爐子,燒煤取暖,買煤的錢要是沒有,路邊還有大白楊樹和山上的白樺樹樹枝,砍幾筐也能熬幾天,後來楊樹樹枝矮的都被砍沒了,那就爬房頂上拿繩子綁住鋸兩端,先把鋸扔過樹枝,再一個人在房頂上拉,一個人在地上拽,這麽砍樹枝回家燒。
早幾十年不都是這樣過的?老辦法撿起來就能用。
現在念點兒書的小孩看蘇聯剛解體時候的紀錄片,說俄羅斯人過得如何慘,上歲數的撫城人都經曆過,說你不用看,我給你講。國有企業的大鍋飯沒了,民營資本還沒發育起來,就在那個中間的交接班節骨眼上,所有人都難受,沒有錢。
田姨滿大街找活兒,看見有一個門臉隻做鍋包肉外賣,就兩個鍋,一個廚子左右手開工炒肉,一個打下手的切裏脊肉裹麵糊。就這麽一個鍋包肉打下手的活兒,一個月五百,一個禮拜休一天。
人從來沒這麽不值錢過。
那幾年,很多東北人過得都比較沮喪。田姨幹了半年,每天早上七點上班調麵糊,一雙筷子咣當咣當攪和到七點半,再切三十五斤的裏脊肉片。老板說了,鍋包肉的肉片厚度三毫米。啥叫三毫米?大概也就是一根一次性筷子那麽厚的。一天切七八百片,脖子就這麽低著盯案板,一隻手扶著肉,一隻手下刀。田姨切肉裹麵糊,老板起鍋左手炸肉片,右手炒肉片,兩個人搭配做買賣,她的頸椎病就是這麽落下的。
天長日久,鍋包肉店陳老板喜歡上了田姨,男人喜歡女人這很正常,唯一的遺憾是他有老婆。
不過陳老板的媳婦誌不在此,每天都要去區政府辦公大樓外的廣場跳交誼舞。交誼舞是個好東西,可以說喚醒了那些早年因為全民所有製或者鐵飯碗,就草草決定了自己婚姻的中年人的第二個春天。當年跟陳老板過日子,不就是看中他是全民所有製工人,要不誰跟他過?結果他現在還下崗了。這個跳舞的老王就不錯,以前還是區裏業餘話劇團的台柱子,雖說現在過得也不好,就會去各個學校演兒童教育劇,順便給校長點回扣過日子,但是老王長得好啊,四十歲了還有這麽細的腰條,哪像老陳那肚腩圓滾滾的,走起路來上下晃動。人家老王那屁股蛋子跟小馬達似的,跳起恰恰左右搖擺、高頻運動,這樣的男人才帶勁。
一來二去,你想想,你媳婦在人家懷裏左右搖擺,舞動青春,很快就有聲音傳到老陳耳朵裏了。有沒有實際關係一般人不知道,但是兩個人出雙入對,跳起舞來哪兒都能碰,啥姿勢都敢擺,一幫圍觀的退休老太太就把這事傳得人盡皆知。
男人嘛,隻要生活過得去,哪怕生活有點兒綠。老陳心理上已經疲憊了,也無所謂了,他媳婦隻要不把人領家裏來,他覺得這日子也能過。但是老陳見到田姨以後,他生理上覺得自己還能行。一個暴雨天,路上沒幾個行人,兩個人忙活完備貨就在三平方米的店麵裏靠牆坐著聊天。
老陳說:“小田,我一直沒發現,你胳膊怎麽那麽白啊。”
田姨說:“你這一天天沒幾句正經。”
老陳上手摸了摸田姨的胳膊,說:“你說你一個離婚的女人,這麽白淨,沒人疼,白瞎了。”
田姨沒反抗,淡淡地說:“咋的,你要疼我唄?”
老陳把手放到了田姨大腿上,掀開裙子往裏摸,說:“我都琢磨這事挺長時間了。”
田姨一把打開他的手,問道:“那我要不讓你疼,是不是我這活兒也別幹下去了?”
老陳嬉皮笑臉地說:“那我肯定得找個讓我疼的人來啊。”
田姨騰一下站起來,兩隻手還沾點麵糊也來不及洗,冒著大雨衝出店麵。
老陳還在後麵喊:“你看看,我就跟你開個玩笑,回來,別澆感冒了。”
田姨一路哭著跑回家,一進屋她閨女正在家學習。田姨盤著腿坐在**,她閨女問她這是怎麽了。
田姨哭著對女兒說:“我活得太難了,太沒尊嚴了,要不是有你,我他媽就下道了,我出去浪,怎麽逍遙怎麽活。可是有你在,我不能讓你跟著我一起掉價。咱娘倆在一起過,讓人家戳著你後脊梁骨說你媽不正經。就五百塊錢,一個月就五百塊錢,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是真熬不下去了。你說你,除了學習你還會啥,你就不能替我分擔點兒家務,家裏衛生你打掃了嗎?一天天就知道要錢,掙錢多難你知道嗎?你知道個屁。”
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而弱者被壓迫之後,會把痛苦轉嫁給更弱者。
罵完孩子,娘倆抱著一起哭,哭完了田姨說,從明天起,我推三輪車走街串巷做買賣,我就不信養不活這兩張嘴。
琢磨吧,到底什麽買賣好做呢?電視裏演了個美食節目,劉儀偉在那兒介紹四川美食麻辣燙,說是重慶解放碑那排著一百多米的隊吃人家的麻辣燙。這玩意什麽味兒?咱們東北人吃了多少年酸菜燉粉條,小蔥蘸大醬,麻辣燙啥味沒吃過。田姨想我賣的東西肯定是別人沒吃過的,別人都會做,誰還來你這吃。
撫城沒有人知道麻辣燙是什麽,農貿市場裏也沒調料,田姨就跑到沈陽,沈陽幾個農貿市場也沒有。最後要坐大客車回撫城的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她就到旁邊的新華書店躲雨。
和店員聊了兩句,人家問她來沈陽幹啥,她說來買麻辣燙底料。店員說我這有菜譜書,你看看?
田姨一看,正好有一本江蘇出版社出的四川菜菜譜。
回到家,田姨就開始按著菜譜上的說明買調味料,買完了在家搞科研。她沒吃過麻辣燙,不知道麻辣燙是什麽味兒,她也不知道做成什麽樣才算正宗。那時候也沒有互聯網,更沒有淘寶,要不她就可以直接網購一個成品拿來用。
田姨一邊做一邊試,還拉來還是初中生的劉錚亮和劉錚亮他媽,讓他倆嚐嚐味道。
田姨說:“咱這東北人,做出來的麻辣味也不知道地道不地道。”
劉錚亮說:“辣椒也不是原產四川的,辣椒原產美洲,那是印第安人吃的,四川人也才吃了二百多年。啥菜不都是人做出來對味?你做出來的味道好吃就行,管它地道不地道。”
田姨笑著對劉錚亮他媽說:“我就愛聽這孩子說話,還缺啥味兒?”
劉錚亮說:“幹辣嘴不好吃,咱這麽大孩子沒人喜歡吃特別辣的,要不你多放點兒糖吧。你這主要是賣給學生,既然賣給學生那就得甜點。”
田姨一調試,親自嚐了嚐,麻辣酸甜。
劉錚亮和他媽說:“這個味好,有滋味,還不辣嘴。”
劉錚亮他媽問:“你這走街串巷賣,顧客用完的碗筷,也沒地方洗呀,咋辦?”
劉錚亮說:“拿個塑料袋套在塑料盆上不就行了,吃完了直接扔塑料袋,想打包帶走也能拎著袋子帶走,田姨你也不用洗碗了,多方便。”
田姨高興地說道:“孩子到底學習好,聰明,就這麽幹。”
劉錚亮又問:“田姨,那這菜叫啥名?”
田姨想了想:“既然用塑料盆裝著,咱這也不知道跟四川麻辣燙有啥關係,別讓人以後說咱撫城人就會坑蒙拐騙,就叫麻辣盆吧。”
連夜,田姨自己焊了一個白鋼爐子,畢竟是鋼廠出來的焊工,幹這些跟鋼鐵打交道的活兒輕車熟路。白鋼爐子導熱太好容易燙著人,還要燒一個粗陶的內膽,內膽外側需要鋪滿保溫沙隔熱,沒有保溫沙就用耐火磚的碎磚填滿內膽和爐子的空隙。
田姨一個人燒一個人幹,這就是東北女人的性感之處,工業文明讓女人具有了和男性一樣的技能與手藝。
田姨的三輪車,車廂在前,人在後蹬車,外號叫倒騎驢。每天上午,她把蜂窩煤放到爐子裏,在爐子上支一口大鍋,熬了一鍋的麻辣燙炒料煮的湯,再備上豆腐皮,頭天晚上切好的土豆片,泡好的粉條,打成蝴蝶結的海帶,洗好的小白菜,就在學校門口等,等那些饞嘴的孩子們中午放學出來吃飯。
第一年生意還行,可就是夏天的時候沒什麽人。田姨一想,幹脆,我就清水煮菜,把調料炒好直接拌菜得了,朝鮮人不也吃拌菜嘛,就叫“麻辣拌”。
“麻辣拌”一誕生就火了,本來把滿族八大碗當成特色菜的撫城人,幾年時間不到,就把麻辣拌當成待客的必點菜,大小飯館都得會做,要不就是你這個廚師沒水平。
幹了一年,田姨就有錢了,在小學門口盤了一家店,第二年又開了一家,五年工夫,就連開了十家。後來她女兒說:“媽,咱家這麻辣拌在外地也能火,你讓我試試。”
十幾年過去了,田姨在全國有幾十家店,在北京鳥巢邊上也開了一家,望京SOHO也開了一家,上海城隍廟門口開了一家,廣州小蠻腰開了一家。
她再也不用為錢愁了。可是她這個脖子,成了心病。
劉錚亮上次見她的時候,脖子上的大金鏈子比手指頭還粗,現在她脖子上連一串鑰匙都掛不住,每天斜著腦袋看人,坐不久,站不久。她也不能四處溜達,一會工夫就頭暈目眩,一天二十個小時躺在**,也就下樓放風一個小時,跟劉錚亮他媽閑扯一會兒。
人一病,有再多的錢也不想花了。她還住在機械廠老破樓裏,沈陽有個別墅她也不想住。為啥?因為她前夫也住這附近,她就想時不時被熟人看著,再轉達給她前夫一下她現在過得有多順暢。你都威加海內了不歸故鄉,那不是錦衣夜行嘛。掙錢為了啥,為了花?不,就為了一口氣。你說你後悔不,後悔也不跟你好了,氣死你。
田姨說:“孩子,你得幫幫你田姨,我現在是有錢沒命花,不怕你笑話,我現在上廁所都不敢用蹲便,我怕我一用力脖子疼勁兒一上來,腦袋直接扣便池裏去。”
劉錚亮看著她的片子說:“田姨,你這事我肯定給你想辦法,不過我不是學這一科的,醫生這一行隔行如隔山,我得給你打聽,看看北京那邊有什麽辦法。”
田姨說:“我這紅外治療儀、電磁牽引器、頸椎矯正按摩椅,家裏擺了滿滿一屋子,各種壯骨粉、保健品都吃過了,都沒啥用。”
劉錚亮聽他的導師王好說過,脊柱方向的問題,全國最好的醫院是北京的中國康複中心,但是他也並非全能,隻應了這個事,也沒多放在心上,還是建議田姨可以考慮去北京的中國康複中心看看。
劉錚亮他媽不幹了,心說都吹出去了,我兒子醫學博士啥都懂,怎麽人都帶過來了你給我掉鏈子,就說:“不行,你得給我好好問問,一個禮拜給我研究得明明白白的,到底是去北京看病還是怎麽療養,你得去問問你那些老師,給個準話兒。”
劉錚亮也就應承了下來。
一連七天,他就一邊研究田姨的片子,一邊找相關論文,上班閑著沒事也看,下班閑著沒事也看。車明明和陳阿南在辦公室閑聊,看到劉錚亮還在那研究論文,甚至還研究骨骼解剖APP,左右拆解,上下分解研究。
陳阿南就問:“你這研究什麽呢?”
劉錚亮說:“我媽給我安排的作業,讓我幫著她好姐們兒找找北京的專家,看看怎麽治療她的頸椎病。”
車明明說:“可以啊,亮子,你現在都開始科研骨科了,你很快就要變成超級全科大夫了。”
劉錚亮說:“你還別說,這個頸椎病研究,還真挺有意思。我就拿心髒內科和神經內科打個比方吧,咱們這些科室遇到手術,專家們相互爭論解決方案,那是關於要不要考慮臨界值的爭論,是要打溶栓針還是降血壓的爭論,用老百姓的大白話,是開車去還是騎自行車去這個地方的爭論,是白天去還是晚上去的爭論。這個脊柱頸椎病就不一樣了,是能不能騎著自行車去美國的爭論,一個人說可以,另一個人說不行。你看啊,這兩篇論文,一篇說頸椎病發病就是由頸椎長期受壓導致的,解決方案就是減少壓力,使用牽引工具可以緩解病情;另一篇說,隻要人類直立行走,頸椎受壓是無可避免的,使用牽引工具隻能短時間緩解,治標不治本。”
陳阿南笑著說:“這兩個老教授要是站一起,能互抽二百個大嘴巴。”
車明明問:“那到底誰對誰錯?”
劉錚亮說:“論文隻能看出道理,可看不出療效。既然這兩派觀點這麽針鋒相對,我就得把其他人的立場都找出來,我這幾天就一直在找,目前看,後麵這個觀點,就一個教授堅持,大部分人都覺得牽引是穩妥的治療方案。”
車明明又問:“那你下一步怎麽判斷誰對誰錯呢?”
陳阿南說:“頸椎病這個病,屬於慢性病。慢性病跟咱們急診不一樣,咱們是著急救命的科室,不考核複診率。有個人被車撞了,咱給治好了,人家一般情況下也不會再來咱們科複診一下,看看康複程度。但是慢性病治療周期長,如果初診治療方案不見效,病人一般不會再來,就算來了第二次,還是沒效果的話就絕不會來第三次。人家病人肯定就換醫院、換大夫了。所以我想,幹脆,去查查這兩個教授的複診率,別看他吹自己的觀點有多正確,也別看他們自己統計出來的治愈率,咱們就看複診率。”
劉錚亮哪懂這些門道,他就知道搞技術,對管理一竅不通,便問:“隻看複診率就準確嗎?”
陳阿南說:“那挺多私立醫院都把複診率當成KPI了,就指望病人回來複診掙錢呢。不過你光看那個數據,也不準。畢竟這兩個教授都在公立三甲醫院,人家歲數都那麽大了,都是國內脊柱科翹楚,沒有必要還混複診病人的飯吃。那這樣,我再加一個條件,二次複診比例。你想,一個慢性病,老教授的病人第三次甚至第四次來看病,基本上就是發覺治療方案靠譜,想要繼續治療徹底治好。根據這個數據,再結合他們科室論文和年終總結公布的治愈率,就能看出哪條路靠譜。”
車明明問:“就沒有可能這兩個觀點都是對的嗎?”
劉錚亮說:“有這種可能,但是概率比較低。張教授的觀點認為,經過牽引等外部輔助治療,可以逐步改善病人頸椎病的狀況。杜教授的觀點認為,外部輔助的作用極為有限,必須要通過病人自身的肌肉訓練才能達到治療效果。這完全是兩個方向,這種學術爭論,咱們不是專家不可能判斷出對錯,隻能依靠數據統計。”
陳阿南說:“這個事我能幫你搞定,在咱們醫學院同學群裏打聽打聽,又不是什麽機密,兩天工夫就能拿到他們去年的績效考核表。咱們參考過去幾年的數據,基本上能得出一個初步結論,然後再研究那個複診率高的教授的觀點,看看靠譜不靠譜。”
劉錚亮這邊剛忙活完,電話響了。
劉錚亮一接電話,是艾三。
艾三聽說自己閨女和劉錚亮走得挺近,就有點兒不高興,覺得自己丟了十多年的好白菜剛撿起來,就被豬拱了。
艾辰剛跟劉錚亮天天隔空打遊戲、沒事出去吃飯逛街的時候,他就跟艾辰說:“我知道,這好白菜再放家裏,就隻能醃酸菜了,但是當爹的也得跟你說一句,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你別看他念書多你就稀罕,人家在撫城可能也就落個腳,等過一兩年緩過勁來了,指不定飛哪去了。他一個博士,能一輩子在七院當急診科大夫嗎?不可能。我不是嫌我閨女,我閨女多漂亮啊,走哪不得有一大排小夥兒回頭瞅,可我也怕你吃虧。三十多了,別再耽誤了,再耽誤下去就不是找老公了,那就是找老伴了。”
艾三在電話裏跟劉錚亮說:“小劉,我想約你聊聊,洗個澡,再來一頓小燒烤。”
艾三就這麽約好了劉錚亮,一見麵就拉著他直奔韓式餐飲洗浴一條龍。
東北的洗浴有流程,和傳統的洗澡完全不是一回事。你以為進去了脫一個溜光進大池子裏泡起了老泥,然後搓澡巾來回擼幾道,就是洗澡了?那就太沒有儀式感了。
艾三先帶著劉錚亮衝一道,稍微泡一下,搓個澡,再領劉錚亮去餐飲區吃點兒燒烤,等吃完了一會兒還要汗蒸一下,喝口茶聊聊天,蒸完了再捏個肩、踩個背,再回去衝個涼,這澡才算洗完。東北冬天哪兒哪兒都冰天雪地的,就澡堂子裏四季如春。
艾三一邊洗一邊偷偷瞟幾眼劉錚亮,軟件這東西是需要後續不停維護和更新迭代的,硬件卻是很難修改的,他一瞅劉錚亮這細高挑的小夥子硬件還行,不由偷偷撇嘴。
衝完涼就去吃烤肉,一邊吃,劉錚亮想跟艾三說說:“咱們就邊吃邊聊唄。”
艾三嘴都沒停下,一個巴掌暫停手勢,撩開後槽牙嚼了半晌,咽下這口菜,才跟劉錚亮說:“先吃,吃完了再說。”
吃差不多了,艾三拿牙簽剔著牙,兩個人坐在汗蒸房裏喝著茶,這才對劉錚亮說:“我覺得你呢,有才,但是我也有疑問,你說你就真的能在撫城這小地方這麽窩著?咱們這有多少人想出去闖都出不去,沒那個能耐。可你有那個能耐。我閨女今年也不小了,可不能再耽誤個兩三年,將來指不定哪一天你飛走了,她在這讓你晃一下好幾年都緩不過來。”
劉錚亮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確實不甘心,念了這麽多年書,回來隻能當一個急診科醫生。當醫生這行,要成長的話,一方麵是需要大量的病人病例豐富經驗,另一方麵就需要科研項目。雖然我回來這一年多,也挺有成就感,但是越有成就感,我就越有危機感。在北京的時候,你能感受到全行業高手如林,你隨便遇到一個名醫,就能從他那學到你自己琢磨多少年都摸不清的學問,但是在這,我好像能看到自己五六十歲的時候是啥樣。”
艾三說:“我理解你,在撫城這地方當醫生,你都能猜出將來自己的追悼會是什麽規格的,誰來給你念悼詞。小地方,上升空間就那麽點。能當上區長、市長的,那都得是能嘚嘚的,不一定有啥能耐。真正有能耐有技術的吧,反而上不去,因為你擅長這個,你走了沒人擅長了,那你就得接著幹。我當領導的,就借著你們這些專業人士的能耐,變成我的成績。不過呀,我跟你講,你信不信,說不定什麽時候,突然哢嚓發生啥大事,還是得專業的人上,關鍵時候還是得有技術的人頂上去。火災了你再咋能嘚嘚,進火場的還得是消防員;出大案子了你再咋能白話,破案的還得是刑警;發生瘟疫了你再能小嗑一套套往上頂,上手術台的還得是醫生。清明日月,朗朗乾坤,我跟你講,平時看不出來啥,一出事,是騾子是馬出來遛遛,才是驗貨的時候。所以,你也別覺得這地方憋屈,國家能讓老實人總吃虧?到啥時候,都是知識最值錢,腦袋最值錢,技術最值錢。這麽大一個國家,不可能讓一種職業總是付出得多,得到得少,那時間久了,就沒人幹這一行了。我這行倒是一本萬利,可我也不能去大學裏開個專業教學生唱哭九包。都教會了能有啥用?你說這沒科研,那你就自己研究科研唄,誰也沒攔著你,下班回家接著學呀。”
劉錚亮笑了,說:“科研項目哪是自己在家就能搞的?那得需要團隊協作,而且需要大量臨床試驗和數據統計,這些科研都是要通過國家立項的,咱們醫院哪有那能力?不過我最近在研究頸椎病和腰椎病,說也巧了,我媽的好朋友得了這病,讓我幫忙找北京的名醫。我找著找著,發現一個挺有意思的理論,最近就開始研究這個,也就當解悶了。從沒畢業就幹這行到現在也十年了,醫生行跟很多行業不一樣,我們這行,幹一輩子學一輩子,如果就靠大學裏學的那點兒東西混飯吃,心裏就開始發慌。”
艾三歎了一口氣:“瞅這樣,將來你緩過這口氣,還是得出去闖闖啊?”
劉錚亮說:“大概率是,我得讓我老師知道,我不可能庸庸碌碌混一輩子,不蒸饅頭爭口氣,我得讓他後悔。而且,老天爺給了我這個腦袋,又讓我學了這一門手藝,怎麽也得鬧出點兒響動來,才對得起自己。”
艾三說:“其實咱家也不差錢,你要是跟艾辰能湊一起,吃喝不愁,車子房子啥啥都有,不用出去闖也能過得不錯。人這一輩子,你掙再多錢,就住一張床。人家趙本山講了,這個小盒才是你永久的家。”
劉錚亮笑了,說:“從小就窮過來的,再窮的日子我也能過。光是受窮我耐得住,我就怕生活沒奔頭。”
艾三這時候有點兒慌了,之前艾辰早戀的時候,他還在監獄裏待著,等後來他出來了,也沒好好管過女兒。但是這次他能感覺到,他閨女沒挑錯人。隻是這人雖然外表儒雅隨和,可他不是個典型的東北人,不是那種看著張牙舞爪、內心卻非常柔軟的東北人。
艾三後來在店裏跟自己兄弟喝酒的時候,兄弟們都說,去見未來女婿了,你這老丈人相中沒有啊。
艾三就說:“咱們東北人打架,把對方打躺那了,還得問一句服不服。不服,讓你站起來接著打;服了,那就不打了。這就是東北人的性格,就是看著挺愣,就要個麵兒,心軟。但是這小子不是這種人,我就怕他將來心一硬,說去他媽的,老子這一身能耐,到哪兒不吃香的喝辣的,憑啥擱這一個月三四千塊錢跟頭把式拚命幹活?有能耐的人一有這想法,完了,誰也攔不住。你說我閨女能幹啥?咱要文化沒文化,要能耐沒能耐。是,就剩下長得好看了,隨她媽。可是我是艾辰親爹,我得說一句,誰跟你過日子天天瞅著這一張臉,都有厭煩的時候,到時候一狠心,走了,去上海、深圳、廣州、杭州,去南方掙錢去了,我閨女咋跟著去?這兩個人時間久了能有多少共同語言?”
打這起,艾三就開始不定時給艾辰紮針。艾辰要去找劉錚亮,他就給艾辰安排活兒。這麽好的小夥兒,你硬攔著自己閨女不讓聯係肯定攔不住,而且你也沒啥理由,那就安排活兒。說不定過了這個熱乎勁,心靜自然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