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城人愛喝酒,喝完酒什麽愁事都沒有,囫圇覺睜眼就天亮。中年的老爺們兒多羨慕青春期的小夥子啊,碰到枕頭就睡,腦袋想休息就隨時休息,身體想戰鬥就隨時戰鬥。中年人就完犢子了,睡覺得看心情,戰鬥也得看氣氛,心情不好輾轉反側睡不著,氣氛不對忙活半天也是瞎忙活。

這不,急救車拉回來一個,一身酒氣,嘔吐不止。救護車停下來,護士先衝下車惡心半天,這老哥們兒在救護車上又吐了一攤。

車明明衝過去看了看,餘光瞥一眼那一攤:這也沒吃啥菜呀,光喝酒了,這是喝了多少啊,但凡有一盤花生米都不能喝成這樣。

陳阿南問護士:“什麽情況?”

護士回答:“五十歲,胸痛,不停嘔吐,這不把車都吐成這樣了。”

陳阿南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完了,老哥把自己喝出心肌梗死了,趕緊處置,心電圖做了嗎?”

急救護士回答:“在車上就做了,ST段弓背向上抬高。”

急性心梗一般有兩種表現:一種是全方位的崩壞,心電圖上ST段弓背上抬;還有一種可能是局部的心肌梗死,ST段就會拉低。很明顯,心電圖這樣,陳阿南馬上就作出判斷。這是大學本科就要學的東西,屬於醫生的基本功,不會錯。

既然判斷如此,後續的檢查治療方案就開始傾斜。先抽血化驗檢查心肌酶指標,再看看肌鈣蛋白。

劉錚亮這天休息,正陪著他爺爺喝點兒小酒,當然也有艾辰。

陳阿南給劉錚亮打電話:“有空趕緊回來,這有個急性心梗的病人,介入手術你最在行。”

陳阿南放下電話回到診室跟躺著的病人溝通,問他喝了多少酒,病人說喝了六兩。陳阿南心說半斤多點兒不至於吐成這樣,可真要是急性心梗,您老人家這會兒早就應該迷糊了啊,這啥事沒有,還精神著呢。

劉錚亮要打車回醫院,艾辰說我開車送你吧,兩個人就開車沿著渾河河堤路往西走。剛走到一半,陳阿南電話又打過來了:“老劉,現在病人還挺清醒,跟他說話嘮嗑啥都正常。心肌酶結果也出來了,沒啥變化,血壓血氧啥的都還行。”

劉錚亮問:“病人多大歲數?”

陳阿南說:“五十。”

劉錚亮就對著電話說:“按理說這個歲數胸痛、嘔吐,肯定第一個要考慮的就是急性心梗,心電圖也指向很明顯,可為啥心肌酶這些指標都不對呢?你容我想想。”

艾辰一邊開車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劉錚亮:“心梗不是心髒罷工了麽,你們抽血化驗什麽心肌酶是為啥?”

劉錚亮解釋道:“心肌細胞一罷工,有些就死亡了,細胞一死亡,細胞裏原來有的心肌酶就順著血管跑到全身血液裏了。我們抽血一化驗,發現不該有的地方怎麽有它了,就證明心髒可能出事了。你看體檢的時候化驗肝功也是,為啥讓你頭天晚上別吃油膩的,就是要在抽血的時候看看到底有多少轉氨酶,不該它在的地方它在了,那就是肝髒出問題了。”

陳阿南這邊還在跟患者對質。患者叫康雙勝,在國外做了十多年生意,手裏說有錢吧有點兒,說大富大貴吧也不至於,在俄羅斯學會的喝酒,每天來半斤。

陳阿南就問:“你到底是胸口哪邊疼?你看啊,是不是這邊,這兒疼不疼?”一邊問一邊用手在康雙勝胸口定位。

“對,就是胸口,就是這。”

心前區。這就沒錯了。

陳阿南又問:“是不是有種石頭壓著一樣的壓迫感?”

康雙勝又回答:“對對對,就跟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底下一樣。”

陳阿南追問:“以前有沒有過高血壓?”

康雙勝連連點頭:“有,高過。四年前我還得過心肌梗死,在俄羅斯做的支架。”

陳阿南長舒一口氣:“這就對了,我就說怎麽病例信息空白呢。現在都大數據聯網了,病人的重大健康問題都有備份,本市做過體檢也有數據共享,我就說你的資料咋啥都找不著呢。”

陳阿南又給劉錚亮打電話說了一下情況。

劉錚亮說:“那要麽再等幾個小時,等心肌酶從心髒裏都跑出來,驗血結果出來。要不趕緊讓心內老呂給看看,如果是,馬上準備手術。”

不一會兒劉錚亮進了診室,就問康雙勝:“你這胸痛、肚子痛多長時間了?”

康雙勝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得有四個小時了,一開始我也沒當回事,後來越疼越厲害,這會兒肚子也開始不舒服了,擰巴著難受。”

劉錚亮和陳阿南四目相對,他拿手機用微信給陳阿南打字說:“看著不應該是急性心梗。”

內科呂大夫也過來看,該摸肚子摸肚子,該壓肝髒壓肝髒,全身上下摸了個遍,也看不出毛病來,皺著眉毛憋了半天,說:“肝功能、腎功能、電解質、澱粉酶都給我查一遍。”

康雙勝不幹了:“我就肚子痛,你一來哢嚓一下子給我五髒六腑檢查個遍,不花錢咋的?有沒有水平啊?”

劉錚亮說:“我們得確定你到底是什麽毛病,人吃五穀雜糧,啥毛病都有,我們也不能光靠相麵就猜出是什麽病。”

康雙勝說:“剛才陳大夫不是說是急性心梗麽?”

劉錚亮說:“真要是急性心梗的話,這都幾個小時了,心肌酶不可能沒問題。”

不一會,肝功、腎功、電解質、澱粉酶化驗結果都出來了,全沒事,個個都正常。

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了。老呂說:“這沒什麽事我走了啊。”

什麽都正常,但是康雙勝在那兒捂著肚子和胸口疼,這怎麽解釋?兩個小時過去後複查,第二遍化驗心肌酶還是正常。心肌酶就是水銀做的,這會驗血也應該能漏出來了。

劉錚亮說:“這個得往消化道方向注意一下了。這明顯跟心肌梗死沒什麽關係了。”

陳阿南說:“有道理,萬一要是急性胰腺炎呢,那也肚子疼。那就請消化內科的人來檢查檢查。”

劉錚亮說:“來吧,得把急性胰腺炎、胃穿孔、腸穿孔、腸梗阻、闌尾炎都檢查一遍,腸套疊就不考慮了,也不是兒科。B超、CT都來一遍,全軀幹大掃描。掃描完了給消化內科大夫看看。急診插隊,快點兒拍。”

一會片子出來了,消化內科林副主任挨個看片子,嘟嘟囔囔說出來一句話:“就看著三小塊膽結石,別的什麽問題都沒有。也沒化膿也沒腫,胰腺也正常,腸胃好著呢,闌尾人家早就割了,我看不出來什麽毛病。”

康雙勝聽到這話都給嚇夠嗆。

氣氛更加尷尬了。林副主任說:“沒什麽事我先走了,我那還有病人。”

心內科的張主任也接到通知來看看,張主任說:“還是不能排除急性心梗,我建議馬上做冠狀動脈造影,看看到底冠狀動脈有沒有堵塞,有沒有梗死,如果有,馬上就可以做支架手術。”

康雙勝這下真的生氣了:“幹啥呢,我都說我做過支架了,還要支架?在我身上修地鐵呢啊,這支一個那支一個。”

車明明安慰說:“那一條地鐵不夠用,不就得修兩條嘛。冠狀動脈也不就一條血管,多少條線路呢,你以為安裝一個支架就保證所有的血管都不出問題啊?”

急診科趙主任聽說來了一個查不清楚的病人,也過來看看。趙主任也幫著做工作,說:“你這個病,我們好幾個科室的大夫都理不出頭緒,你現在這麽個情況,我們也不敢給你轉院,萬一要是急性心梗,中間出點兒意外,我們這身衣服也別穿了,這就屬於重大醫療事故,那就是犯罪了。咱們也配合配合,該查的都查查。”

康雙勝他媳婦這時候也說:“人家大夫肯定比你懂,你就老老實實讓你幹啥你幹啥得了,別啥時候都得顯得你多靈,別人都缺心眼。大夫,我去交錢,造影。”

過了一會兒,心內科張主任和趙主任一起拿著冠狀動脈造影的結果看,血管都好著呢,既不堵,也不細,支棱著向身體各處足額足量提供血液。

氣氛一下子尷尬到了極點。

心內科的張主任還要堅持一下:“會不會是主動脈夾層撕裂?”

康雙勝他媳婦一聽撕裂這詞,馬上問:“大夫,你說的是啥意思?我聽不懂。”

劉錚亮說:“就相當於雙層的膠皮管子,裏麵那層爆裂了,外麵這層還沒事。長期高血壓,讓裏麵的皮管子越來越沒彈性,就被血液衝破了,血液跑到兩個皮管子中間的夾層裏待著,可是時間長了就容易淤積,形成血栓,在夾層裏麵形成血栓,那就有生命危險了。可疑點是,就算他是動脈夾層撕裂,也不至於那麽寸勁,胸部和腹部一起撕裂吧?再說他疼的方式也不像是主動脈夾層破裂那種劇痛。”

趙主任就說:“寧可錯殺,不能放過,說不定是因為歲數大了或者高血壓,疼痛感受不明顯呢。人和人都有差異,這種時候查了總比忽略強。CT主動脈增強,仔仔細細拍這一塊,好好查查。萬一是腹部動脈夾層撕裂呢?”

康雙勝火了:“我都查了一下午了,光檢查費就花了好幾千,啥藥沒開呢,啥都沒給治呢,有你們這麽當大夫的嘛?!你們這行的錢也太容易掙了,再有錢的人家也進不起醫院,進來了就跟羊羔子一樣,你想給我幾刀就給我幾刀,是不是?”

趙主任隻好賠著笑,說:“哥哥,你這有心髒病史,我們也摸不清頭緒,隻能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給你排查了,萬裏長征都過完草地了,馬上就要出結果了,一個CT一兩千塊錢,別為了省這點兒錢耽誤身體。”

胸腹部CT增強結果一出來,所有人都不知道說什麽了,什麽都沒有,主動脈從近端到遠端,幹幹淨淨。

心內科張主任跟劉錚亮和陳阿南告辭:“這裏的事沒我能解決的了,你們先忙,我有事先走了。”

診室的氣氛突然之間隻剩下了無盡的尷尬。

康雙勝此刻已經淡然了,捂著肚子對劉錚亮和陳阿南說:“來吧,我豁出去了,還讓我檢查啥,我都給你來一遍。今天你們不給我開出一個結論,我他媽不走了。沒你們這麽玩的,一下午光CT、B超遛了我幾次,光抽血就抽了我六七管子,我看看你們到底會不會看病。”

陳阿南說:“要不,咱們先住院觀察一下?”

這時候,劉錚亮突然注意到康雙勝領口上的汙漬,那是剛才在救護車上嘔吐時留在衣服上的,他想了想,問:“你最近吃什麽藥了?”

康雙勝說:“吃的降壓藥和頭孢,我前列腺炎這不犯了嘛,消消炎。”

劉錚亮又問:“你是不是喝酒了?”

康雙勝說:“早上喝了半斤。”

劉錚亮突然笑了,對陳阿南說:“破案了。”

車明明也追上來問:“怎麽就破案了?”

劉錚亮說:“頭孢就酒,說走就走。他這是雙硫侖樣反應中毒了!”

陳阿南攔住劉錚亮:“不對,那他的心電圖ST段抬高怎麽解釋?”

劉錚亮說:“我估計他在俄羅斯做支架手術的時候,心電圖ST段就已經抬高了,一直沒下來。沒事,不是急性心梗。不過他心髒肯定有小毛病,還是得讓內科好好看看。”

雙硫侖樣反應,就是頭孢一類藥物和乙醇反應,正好在胃酸環境中,會生成乙醛。乙醛中毒就跟康雙勝剛才的表現很一致了,胸悶、氣短、麵部潮紅、頭痛,還有惡心,嚴重的還能過敏性休克。這不,康雙勝就吐了一車,而且也一度昏迷。

劉錚亮接著告訴車明明和護士長:“後麵簡單了,靜脈注射納洛酮,抗過敏抗休克治療,補液和利尿處理就行了。他這情況也不算嚴重,就不需要激素了,洗胃也來不及了,我看早就吸收了。”

他又轉過頭對康雙勝說:“以後最好把酒戒了,你心電圖這個情況,雖然這次不是心梗,可是畢竟心髒有過損傷,ST段抬高這個也不是正常現象,就好比你的心髒是輛出過車禍後修好的車,車身雖然扳回來了,也給上好油漆了,可是從裏頭看,肯定是事故車,你開起來得精心點,別當新車使。汽車那東西啟動打不著火沒什麽大事,人的心髒不能隨便打不著火。”

趙主任頻頻點頭,對劉錚亮說:“你說得對,就是這個病因。我去內科逗一逗老張,也是幹了二十多年的老江湖了,愣沒看出來,我得告訴他這是啥病。”

抗過敏和利尿藥打上去,康雙勝手裏舉著靜脈注射液去了幾次廁所,狀態就明顯好多了,到了晚上的時候,身體基本上恢複了。車明明查房的時候問他:“都這麽晚了,你們還回家嗎?”

康雙勝說:“今天花了四千多塊錢,全身上下拍了好幾個片子,結果就是一針抗過敏、一針利尿藥給治好了。我得多躺一會兒,要不冤得慌。你們這也不是按小時計費的,我多躺一會兒,等完全好利索了我再走。別大半夜再有啥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你們這有醫生,有啥事好歹有人管。”

車明明說:“行,你長住這兒我都不反對,別客氣。悶了,走廊大廳有電視。”

晚上,陳阿南跟劉錚亮值班,陳阿南就問劉錚亮:“你覺得車明明這姑娘適不適合我?”

劉錚亮正寫著診療記錄,突然抬起頭,笑容馬上變得詭異:“說說,你覺得她哪兒好?”

陳阿南說:“我覺得她特別爺們兒,辦事嘁裏喀喳。我這種人吧,最喜歡辦事利索的女人,在別人眼裏可能沒什麽魅力,在我眼裏,那就是性感。”

劉錚亮說:“你這玩了這麽多年,終於要收心了是嗎?”

陳阿南說:“收心還談不上,不過好像開始有目標感了,就是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劉錚亮問:“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陳阿南說:“我們家不缺錢啊,我媽開自己的廠子這麽多年,家裏吃喝都靠她。我爸雖然從政走得順,可是在家裏沒啥地位。你說我為啥跟你玩飛刀?我就想自己整出個產業來。我覺得我的生活就應該是開個公司自己當老板,我媳婦那肯定也是幹脆利落、獨當一麵的。你說咱們這當大夫的,一個月三四千塊錢,能有啥大發展?早晚有一天被錢難住的時候,還是得靠野草肥起來,靠野草平了事。”

劉錚亮問:“你這是心又飄了?”

陳阿南說:“別著急,等我手裏這個項目有眉目了,我再跟你講。”

今天劉錚亮本應該是二班,晚上上班後半夜下班,結果因為這個急診又多幹了半天。下班前,劉錚亮又去看了看張嬌,小姑娘已經可以自己慢慢騰騰挪著走到廁所,自己梳洗了,當然,手不是那麽聽使喚,肢體也不是那麽協調。張德旭一個人在醫院的時候夜裏是最難熬的,竇麗萍回家去洗衣服、被褥,他就坐在女兒病房外的長椅上,跟劉錚亮聊會兒。

他問劉錚亮:“劉大夫,你說我閨女這樣,將來就算恢複好了,說話也變得磕磕巴巴,腦袋比別人慢半拍,是不是就沒人娶她了?”

劉錚亮不知道怎麽回答。

張德旭又說:“你說我要給她找一個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她是不是得受苦挨累一輩子,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如果再生個孩子,她這樣怎麽帶孩子啊。”

劉錚亮又不知道怎麽回答。

張德旭說:“我不能讓我閨女那麽活,真要沒有合適的,寧可花錢給她找樂子,我也不能讓她那麽過一輩子。我閨女不能上來就矮人家一頭。”

劉錚亮跟張德旭要了一根煙,抽了一口,說:“康複訓練得是長年的工夫,現在身體還在慢慢變好,你狀態好點兒,這樣你閨女心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