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辦完了手續,去急診室看劉錚亮和陳阿南,非要給兩個人扔下三百塊錢。兩個人不要,蘇靜就說:“我們家爺們兒能住進來,你們幫了不少忙,中間還總去看看,就這點兒意思,你倆收下。”
劉錚亮說什麽都不收,蘇靜趁他倆不注意,在快出院的時候,又來了一趟急診,把錢直接夾在信封裏,扔到辦公桌上直接跑了。當時大夥都忙,也沒人注意,等回來了打開信封一看,再讓陳阿南去追,也就沒追上。
劉錚亮就對陳阿南說:“這錢不能收,這不犯錯麽?”
陳阿南也說:“要早幾年,人家願意給,咱收下也沒啥事,也沒多少錢。現在管得嚴,咱犯不上為這三百塊錢被人給點了。要不這樣,過幾天她老爺們兒葬禮,咱倆去,給隨禮不就完了?”
劉錚亮說:“隨三百,然後再白吃人家寡婦一頓,幹啥呢,有這麽辦事的嗎?”
陳阿南說:“那隨四百。可四百,諧音不好,不損人家呢嘛?”
劉錚亮說:“那就五百,咱倆一人出一百。”
兩天後送魂,他倆下班後就去蘇靜她們家樓下等著,正好瞧見了正張羅事的艾辰。
艾辰正跟蘇靜對活兒,還沒看見劉錚亮。哪家出了幾台車,到時候誰摔盆誰打幡,好幾個活兒都安頓好了,這一扭身,才看到劉錚亮老遠也在看著她。
那一瞬間她覺得挺丟臉,但也就過了一秒鍾,那種東北女人的任性就上來了。你不是看不上我麽,你越看不上我,老娘就越不把你當回事。她也把劉錚亮當空氣,眼神交匯的機會都不給。
當時儀式到了哭九包,蘇靜家叔伯兄弟中午喝完了下午來守靈,其實就是準備晚上打麻將。人一喝多,就願意找點兒事。哭九包的女的徐娘半老,這遺孀也是年紀輕輕,平時這姑表兄弟沒什麽來往,現在成了土中人,可老弟你這媳婦留得挺是時候啊。酒壯慫人膽,但是直接跟表嫂講葷段子,在場的老家兒看不過眼,那就拿哭九包的逗逗樂吧。
有個小子就說:“你好好唱,規矩不是唱一段給一段的錢嘛,你讓我給你塞哪兒啊?”
哭九包的老娘們兒也是老江湖了,回了一句:“老板你高興塞哪兒就塞哪兒,一百二百我塞胸罩裏,一千兩千我鬆鬆褲腰帶你就往我褲衩裏塞,多少都能塞。一會我唱一段喝一瓶啤酒,各位大哥給叫好啊,各位老板賞臉就給打賞啦。”
這一調動情緒,幾個老爺們兒頓時忘記了失去親人的煩惱,反正也不是親爹親媽,咱們都隨份子了,錢都花了,能不好好玩玩麽,基本上都抱著這個心態了。主家蘇靜在裏屋,戴著重孝也不能製止人家開心。
陳阿南對劉錚亮說:“東北就是實行火葬,墳頭麵積太小,要不,墳頭蹦迪那都不叫事,直接能開一個二人轉專場。”
樂隊音樂起,二胡、嗩呐伴奏,哭九包的唱道:
哭九長,包九包,九包方來九包圓,九包裏是路上要用的金銀錢。
哭九長,包九包,鬼門三關頭一遭,齜牙咧嘴它就把路來攔。
尊聲爺們兒你別害怕,快把紙錢扔到地上邊,小鬼去撿錢,你就奔西天。
剛唱到這,一個表弟喊停,說:“你這個唱法沒感情啊,你這樣不哭出來,我們怎麽給你錢。”
哭九包的說:“哥,我這幾天哭的場次有點兒多,不好意思啊,我多喝幾瓶酒給鋪墊鋪墊。”
那表弟說:“你這樣,你把外套脫了唱,這穿個羽絨服唱,團個球似的,咱啥也看不著,哪有情緒啊?我們打賞塞錢往哪兒塞?”
艾辰看不下去了,這要是平時,她讓旁邊幾個人上去抽幾個嘴巴就能把事平了,但今天,她覺得自己在劉錚亮麵前沒麵子,她一把搶過麥克風,說:“我給你唱。”
旁邊幾個艾三手底下的老哥們兒當然不爽,拎著板凳就放到幾個喪主麵前,直接坐上去,臉對臉盯著。
艾辰接著唱道:
哭九長,包九包,爺們兒你來到惡狗山,惡狗山前有惡狗,張牙舞爪把路攔。
尊聲爺們兒你別害怕,打狗的包子扔地邊,惡狗去撲食,爺們兒你往前顛。
幾個老哥就喝道:“打賞吧,快點兒。一百塊錢哪兒夠,五百!”
剛才要往人家褲衩裏塞錢的小老弟極不情願地拿出來五百,他不敢惹事,旁邊人告訴他這是艾三的女兒,艾三是誰他也知道。
艾辰繼續唱:
哭九長,包九包,老公你來到萬刀山,萬刀山前有惡鬼,逼著老公上刀山。
尊聲爺們兒你別害怕,內人我給你穿的蓮花鞋,爺們兒你雙腳一跺過刀山。
幾個老哥露出文身又說道:“來吧,再來五百,交錢。來,這次讓你塞我褲腰帶裏,刺激不?”
那小老弟嚇壞了,兩手奉上錢,話也不敢說。
艾辰繼續唱:
哭九長,包九包,老公你來到了孟婆亭,孟婆讓你喝口湯,你我這輩子恩情全忘完。
爺們兒你生前修行好,來生再乘夫妻船。
就這麽唱了九段,要了四千五百塊錢。艾辰讓司儀跟蘇靜說,這錢就是預付,算到總賬裏。
劉錚亮在這一瞬間就這麽愛上了艾辰。他自己也罵自己,你不是想要一種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愛情嗎?真要是哪天過不下去了,這姑娘肯定能把自己腿打折。都三十多了要什麽樣的愛情?你看我一眼不好意思,我看你一眼過個電,那都不叫愛情。就要這種有嚼勁的女人,一口咬下去,跟烤麵筋一樣彈牙,跟麻辣拌一樣麻辣酸甜都齊了。
艾辰唱完了過來跟劉錚亮麵對麵,就這麽四目相對,艾辰說:“你看,我工作就這樣,什麽人都能遇到,讓你見笑了。”
劉錚亮說:“這有什麽可見笑的,我覺得你挺厲害的,撐起這麽大一攤子買賣。”
艾辰說:“一會兒你陪我溜達溜達吧,挺長時間沒見了,我還挺想你的。”
艾辰不想開車,可是這一路走過去,一會到了鋁廠廠區外的小路上,路麵上全是氧化鋁的粉塵。
艾辰歎口氣說:“你看撫城這地方,我想找個有點兒格調的地方都找不著,走兩步就是一個破廠房,暴土揚灰的。”
劉錚亮說:“這不是土,這是氧化鋁,鋁廠是電解鋁的,煆燒的時候就容易產生這種粉塵。”
艾辰問:“這玩意兒汙染是不是特別厲害?”
劉錚亮說:“這個倒還好,戴口罩也能防護得差不多,就怕電解的時候產生氟化氫,那東西有劇毒。工業煉鋁的時候,熔爐裏還是會有少量水蒸氣,水蒸氣和氟化鹽高溫下一反應,就產出了氟化氫氣體。鋁廠得氟骨病、肺癌、骨癌的人有多少,我這麽多年不在撫城也知道,數不過來了。以前的人也不懂防護,一看有錢,連防護都不注意,一天省下一個勞動保護口罩,月底就能買下一件衣服。到三四十歲一個個頂梁柱全都病倒了。職業病醫院裏,撫城的病人就兩大類,一類是鋁廠的氟化氫慢性中毒,另一種就是鋼廠的矽肺。我懷疑,蘇靜她老公,就是因為這個才得的肺癌。”
艾辰問:“為啥鹹鹽能和水反應?”
劉錚亮說:“不是鹹鹽,是氟化鹽和水反應,生成氟化氫,這是一種酸,化學式HF。這種汙染物通過呼吸或者皮膚、黏膜接觸進入人體。鋁廠周圍的老頭老太太,你問問有幾個沒有鼻炎、支氣管炎的。時間久了,很多工人都有骨骼病變,胳膊腿哪兒哪兒都疼,關節都變形了,走道都不利索,好幾年下不來床,就在**吃**拉。這些人現在也都七八十歲了,最近十幾年去世了不少,現在剩下的沒多少了。現在好了,生產工藝和護具水平都上來了,不像以前,掙的錢都拿命來填。要不怎麽老人都讓自己孩子考出去別回來,回來能幹啥?回來就是下車間,到老了一身病。”
艾辰說:“你要說這個我就想起來了,十幾年前那時候好像是這樣,哪個社區不都有職業病在家躺病號的?不過你剛才說那什麽鹽,我也聽不懂。我這書都讀狗肚子裏了,啥也沒記住,啥也沒學會。書念得少,要說也是,你看我也沒什麽文化,咱倆要是真在一起,這一天到晚的,也沒有共同語言啊,時間長了你到時候瞅見我也沒嗑嘮了。你說我長得好看吧,是有挺多男的往前湊的,可是再好看,過個七八年,人也得見老,誰瞅你順眼也不能瞅一輩子。”
艾辰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點兒失落的。眼前這個有文化的爺們兒是她特別欣賞的,可是自己夠不著。
劉錚亮說:“你爸給你介紹的那個發改委的公務員,沒往下繼續嗎?”
艾辰聽到這話眼淚就快掉下來了:“我爸犯過事,故意傷害罪,人家跟媒人說以後生孩子政審都是問題。將來孩子想參軍,想入黨,想進步,一查你家背景,咋還有個刑滿釋放人員,三代都受影響。人家說找媳婦家庭條件啥的不考慮,最起碼得考慮個好人家。要不你說我現在都三十二了,為啥還沒找到老爺們兒,難道我就隻能癩蛤蟆瞅綠豆嗎?我也想找一個我喜歡的,腦袋聰明,看啥想啥都比我明白的,我就傻嗬嗬跟他過一輩子也樂意,再生一個大胖小子,一家和和美美,我就這點兒追求。”
劉錚亮不知道怎麽安慰艾辰,輕撫著她的肩膀,一邊說:“你看我也是犯過錯誤的,差一點兒就吊銷執業資格了。”
艾辰順勢就摟住劉錚亮的脖子,把臉埋了進去,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劉錚亮長這麽大從來沒體會過這種愛情,這是一種死皮賴臉的愛情。但是他又馬上回歸理智,他把艾辰從肩膀上挪開,說:“你冷靜冷靜,你讓我也冷靜冷靜。”
艾辰說:“冷靜啥呀!”一口就親上去了。
一般的老娘們兒親你一口上心,艾辰這樣的親你一口上頭。
親了一會兒,艾辰說:“咱倆能找個幹幹淨淨的地方說說話嗎,這破地方要氣氛沒氣氛,要景色沒景色。”
她開著車說帶劉錚亮去渾河邊的長堤上坐一會兒。這一路,她手握方向盤,嘴抿著憋著沒笑出來。
聊天時艾辰問劉錚亮:“你們大夫一個月賺多少錢?”
劉錚亮說:“我現在到手四千多吧,我們主任一個月五千。”
艾辰說:“那你掙得也太少了。念了二十幾年書,最後就比飯館裏開啤酒瓶的服務員多掙一千塊錢。人家要是算上開啤酒瓶蓋的績效獎金,還比你多一千塊。不過我跟你講,這都是暫時的,不可能總這樣。我雖然沒什麽文化,但我知道,那要是書讀得越多掙錢越少,誰還念書,滿大街大老粗,誰給人看病?”
劉錚亮說:“先得把當醫生總挨欺負這個事解決了,你尊重知識了,才有人願意當醫生,才有人想考醫學專業。我們上學那會兒把讀醫學院當什麽?當成讓家裏人徹底改善生活質量的一條路。現在哪家孩子考大學要是問我讀醫學專業怎麽樣,我都在想,要不要給他們勸退。”
艾辰問:“你懷念原來的醫院嗎?”
劉錚亮說:“說實話,我現在還在想,能用什麽辦法回去。那裏有一種氛圍,是別的地方沒有的。”
艾辰問:“什麽氛圍?”
劉錚亮說:“你就比如地方上的醫院吧,大部分人固然正直,可醫生也不是聖人,評職稱、搶課題,研究成果誰主導,這些利益問題,你肯定看不著部門主任怎麽欺負帶課題的教授,教授欺負主治大夫,主治大夫欺負研究生,研究生欺負好欺負的研究生。這些毛病,有人的地方就都有,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鬥爭。評職稱、評先進,幹什麽事都得有個長幼尊卑。這些毛病,以我的性格,肯定一天都待不了。但是萬幸啊,那裏沒有。那裏有一種對專業能力的尊重,那種每天都在獲取知識的幸福感,是最值得懷念的。”
艾辰問:“知識分子耍起心眼來,最厲害。那你在七院挨欺負嗎?”
劉錚亮說:“我在這兒也沒想長待,再說這小醫院也沒課題,也沒科研,反而人際關係更簡單。我倒覺得挺快樂的。”
兩個人聊到晚上九點多,艾辰才依依不舍地把劉錚亮送回家。車停進樓院裏的時候,劉錚亮他媽全看見了。
劉錚亮一進屋他媽就問:“那是不是艾三他閨女?你是準備氣死我還是怎麽的?你要窩在撫城一輩子嗎?你知不知道你倆結婚了,將來生的孩子都比別人少好幾條路,生下來就低人一等,你懂不懂?我跟你爸省吃儉用給你供到這個程度,現在你就準備把我倆活活氣死,是不是?我跟你講,再跟她來往,你就別進我這門。”
劉錚亮一生氣,扭頭就出門準備去他爺爺那住一宿,大晚上的打個“小涼快”突突突橫穿了整個市區。
老頭歲數大了,覺少,見孫子來了一臉委屈,就問這是怎麽了。劉錚亮就把艾辰的事一一說給老頭聽。
老頭說:“你這才多大點事兒,老爺們兒娶媳婦想那麽多幹啥。小姑娘長得好看不?好看?那就行了。什麽社會地位、家庭條件,啥都是扯。你看我和你奶奶,我爸國民黨俘虜,你壓力再大,比我壓力大嗎?我就看上了,我就喜歡,我就得跟這個女人過一輩子,好看,我一輩子看不膩。大老爺們兒幹啥事別瞻前顧後的,看上眼的就往上衝,不後悔就行。老天爺會幫你找平衡。”
劉錚亮跟他爺爺能聊到一塊去,聊完了他躺在電影明星李香蘭住過的那個臥室的**,手裏拿著手機,刷艾辰的朋友圈。
突然他刷到前女友發了一個狀態:一杯酒,兩個人。配圖是兩個高腳杯和一瓶酒,背景是海邊沙灘,還有兩雙若有若無的腳丫。
劉錚亮給她點了一個讚,想了半天就想在下麵評論一句景色真美什麽的,刷一下存在感。可再打字的工夫,狀態就不可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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