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城比較適合老年人生活,爬山采榛子,就著水邊釣魚。年輕人的休閑生活就相對簡單,以前晚上還有喝酒唱歌到深夜的地方,最近幾年年輕人走了不少,留在家裏的老的老小的小,步行街晚上八點以後人就少多了。

留下來的人文化水平高的已經不多了。

就好比劉錚亮接診的時候,經常會遇到蠻不講理的人:“你別跟我講這些科學知識哦,我沒念過多少書,我也不懂那麽多道理,不像你們文化人,拿著手術刀吃人不吐骨頭。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評書裏不都這麽說麽?人家單田芳都這麽說過。所以你別跟我扯那些沒有用的,扯那些幹啥,你就告訴我,我爸這病,花多少錢能治好,給個痛快話,捋明明白白的。”

劉錚亮還是客客氣氣:“那你稍等我一會兒,我給你上網查查文獻,看看你爸這個病的治愈率統計。”

那哥們兒當然很不滿意:“你給我看什麽?治愈率?”

劉錚亮說:“對,就是一百個病人裏,有多少個能治好,有統計的。”

那哥們兒憤怒了,吼道:“你當是養雞場孵化雞蛋呢啊?出殼率唄?你是不是欠收拾?”

劉錚亮回答:“你爸這毛病,全撫城估計也就我有可能試試,要不你就送沈陽,要不你就等我查完資料告訴你。你要把我收拾了,你看看後麵,這急診有六七個病人等著救命呢;你打我,我們科室大夫肯定都過來幫我,到時候病人救不上了,這麽多家屬能饒得了你嗎?”

說完這話,急診室大廳裏二十幾個患者家屬目光都投到了這邊,幾個小夥子甚至往前走了幾步,準備上手見義勇為了。正直的人不需要前簇後擁,坐在那就是千軍萬馬。

劉錚亮沒脾氣,說這話的時候頭都不抬寫病曆,他所有的剛烈都在手術台上施展出來了。他這種人自己就沒什麽溫度,卻總想著讓別人捂熱乎他。龍院長在食堂閑聊的時候還跟他說:“我呢,行政出身,醫學院本科一畢業,就到了醫政處。小夥子你也懂,跟領導打交道打多了,臉熟,到提拔的時候肯定近水樓台先得月。肚子裏多少墨水,我心裏有譜。你看你們主治醫生問我治療意見,我提過啥意見?我就有幫你們扛雷的覺悟就行了。誰來挑事,誰欺負我們大夫,我出去站台,我找人,撫城這地麵誰我不熟?但是我隻會寫寫稿子,筆杆子行,寫點兒什麽《臨床醫生的獎勵製度》《醫保超額後急診病例的財務流程優化》,我在醫院這三十多年,醫術沒啥長進,做買賣一把好手。這樣長期看,對醫院是沒好處的。不過院長這位置我喜歡啊,有麵子啊,你讓我辭職讓賢這我肯定做不到,誰提我收拾誰。當然,以後這醫院啊,還是得懂業務的人來幹院長。領導不懂業務,或者知識儲備落後於業務現狀,他就不能理解醫生的困難。我也誇自己兩句,我有一點好,我從來不會不懂裝懂。所以你們放心幹,編製啥的我盡快安排,不用你們催,我自己就知道著急。”

陳阿南等院長吃完走了,在旁邊就對劉錚亮小聲說:“看見沒,老龍頭對你相當滿意。”

旁邊一起吃飯的急診科趙主任說:“人啊,貴在有自知之明。咱們龍院長在學術上跟大醫院的院長比不了,他知道,所以臨床的事,他從來不瞎指揮。你倆就踏踏實實在這幹,我估計再過一年,咱們醫院就得被盛京醫院收編了。到時候沈陽那邊肯定派高學曆的醫生來,到時候那幫小兔崽子肯定欺負咱們這幫人,一瞅咱們一個個都是什麽沈陽藥科、錦州醫學院本科畢業的,還是撫城小醫院坐診那麽多年的,那鼻子不得長到腦瓜頂上去呀?到時候就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給我們提氣。咱撫城人也有自己的博士,也有自己的好大夫,讓他們來了也得跪著,老老實實的。”

劉錚亮謙虛地說:“咱們這行,哪能看學曆呢?我導師就是最後一屆北大醫學院本科畢業的。咱們這行,就算念到博士,不就也隻是一個入門的嘛,手術時在旁邊看著、打個下手的人。現在是教育規模上來了,大城市大醫院開始提要求了,外行人不懂而已。”車明明回複道:“也不能這麽說,畢竟多念那麽多書,你是跟著導師學東西,咱們本科畢業的很多知識隻能從臨床學。俺們學的術多,你們學的道多。就比如上個月,那個心衰的老太太,你不說要給她緊急補鉀,我就想不起來。課本裏都學了,可是病征一複雜多樣,摻雜其他疾病特性,幹了六七年臨床的大夫還是分辨不出來。這時候,還是得跨學科、見識多的人行。”

陳阿南說:“這就像國防大學畢業的和士官學校畢業的比打靶,國防大學畢業生未必就能贏,但你要說戰場協調和多兵種指揮,那還是國防大學的有經驗,人家上學學過。打靶可以慢慢練,指揮能力的培養,那肯定需要更長時間。”

幾個人正吃飯,車明明的電話響了,來新病人了。

這是一個三十歲的小夥子,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時候哼哼唧唧,話也說不清楚,聲音沙啞著說太熱了。

陳阿南看看天氣,心說撫城三月份最高氣溫才十度,不熱啊。

車明明就問:“什麽毛病啊?”

急救護士說:“剛才在家暈厥了,在救護車上醒的。”

劉錚亮問隨車的家屬:“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患者家屬是他媳婦,搖搖頭說:“沒有。”

先拍片吧。

拍完片,劉錚亮一邊用聽診器檢查,一邊觀察患者的皮膚和麵部,突然,他的注意力停在了患者的手上。那一根根手指跟香蕉一樣粗,指尖粗壯。劉錚亮又仔細用聽診器重點聽了他的心肺,同時要求給病人抽血,血常規和各器官功能檢測全都過濾一遍。

劉錚亮放下聽診器,轉頭對患者家屬說:“目前看精神狀態看不出什麽,但是我建議你馬上去內科掛號,心肺有些問題。我懷疑——”

患者家屬一個凝視搖頭的動作讓劉錚亮沒再說下去。他讓陳阿南繼續檢查,自己走出急診室,示意患者家屬也跟著來。

劉錚亮小聲對她說:“你愛人剛才下車的時候就說熱,我聽他肺部聲音有問題,而且他手指是杵狀指,這是慢性心肺疾病的征兆,你最好馬上掛號去呼吸內科。我甚至懷疑,剛才他暈厥,有可能是因為這個病都波及神經了。趕緊查查血氧,別耽誤了。”

患者家屬叫蘇靜,小聲對劉錚亮說:“大夫,我爺們兒是肺癌晚期,全家就他不知道,我們都知道了。我們都跟他說是矽肺,說是他在鋁廠高爐邊吸進去的汙染物太多了。我們之前一直都是按矽肺治的。全身骨頭也都變形了,動彈不了了。鋁廠幹時間長了都有這毛病。”

劉錚亮沉默了一會,說:“目前看病人胸腔積液不少,缺氧導致的呼吸急促,心髒也開始有心衰征兆。但是如果這一係列問題都是因為肺癌引起的,我能做的事情也沒多少,抽一下胸水。”

這時候血常規結果和片子都出來了。劉錚亮看著化驗單對蘇靜說:“你看,他的BNP很高,都2900了,再結合胸片,基本上可以確定心力衰竭。因為是癌症引起的,你老公這胸水抽了還有,可抽一次人的身體就虛弱一次,這話我得給你說清楚。”

蘇靜說:“我知道,能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劉錚亮剛想同意,陳阿南攔下了,說:“大姐,你老公現在這個情況,抽水會很危險,我建議啊,你把他轉院到沈陽,送到ICU,讓重症那邊來操作更安全。我們是急診,不是呼吸科也不是腫瘤科,這塊業務不熟悉,這是實話。”

蘇靜沒聽懂,一臉茫然地問:“那ICU是不是花錢就多了?”

陳阿南說:“那邊更安全,也更專業,當然就貴些,一天一萬多塊錢,全封閉管理,杜絕感染,對患者來說非常安全。你看我們這急診做抽水,各種意外情況太多了,萬一產生重度感染,我們責任就太大了。”

蘇靜已經帶了哭腔,說:“哪兒有那麽多錢買命啊。”

劉錚亮問:“那咱們就按矽肺,先住院再說,根據情況再確定什麽方案吧。”

蘇靜麵帶絕望地說:“不行。最近感冒發燒得肺炎的人多,呼吸內科早就住滿了。平時不忙的時候吧,我們進去住院,人家也理解,也讓我們住,住差不多了就攆我們走。人家也有道理,我們不是這個病,總去人家病房耗著,占著人家科室醫保賬單上的錢,這麽把公家的醫保錢花完了,讓真有病來住院的人咋辦,人家該沒有錢治病了。這回呼吸科不讓我們進了,我就想了這個主意,大夫,你就讓我們住急診病房也行。”

劉錚亮試探著問:“腫瘤科病房不能去?”

蘇靜急忙搖搖頭說:“不能去,不能去,我老爺們兒眼瞅著就這一個月的事了,別臨了給嚇個夠嗆。大夫,你就給他一個心理安慰,讓他覺得有人管他,家裏人都惦記他,沒把他當累贅,就行了。”

劉錚亮把車明明叫過來,問:“咱們科室醫保配額還夠嗎?”

車明明問:“啥事?”

劉錚亮把這個情況跟車明明說了,車明明說:“這事你得跟趙主任商量,這事說小就小,說大就大。”

劉錚亮說:“這算大事嗎?”

車明明說:“你不知道前段時間望花中心醫院騙保嗎?八百多人在醫院掛床倒藥,剛判完,進去幾十個。你剛從外地回來不知道,老多小醫院都玩這個,隨便一個小醫院一年就能套二百多萬,十幾個醫院一起玩,一下子把撫城醫保都給整崩潰了,去年有幾個月咱們醫院都不接醫保住院的,隻接自費的,醫保沒錢了。現在管得老嚴了,是啥病就住什麽科室,不允許掛床。”

劉錚亮點點頭,對蘇靜說:“你這個情況我們都理解,你看能不能自費?就一個床錢,一天七十塊錢,住一個禮拜。我給你們開點藥,打點針,六七百塊錢就能下來了。另外我給你通融一下,神經科我有熟人,他們大夫欠我人情呢,你們去那兒住院。你愛人這個身體情況,別的科室病房病人情況也複雜,神經科人少,也清淨。”

蘇靜當然同意,千恩萬謝。

回到診室,劉錚亮裝樣子對蘇靜說:“你愛人這個胸腔積液很多,肯定影響呼吸,我估計是肺水腫,需要長期休養,千萬別生氣啊,一生氣就傷肺。”

蘇靜頻頻點頭,眼角裏閃出淚光。

隨後,劉錚亮就給他們安排到張德旭他閨女的病房,插進了一個床位。

蘇靜看著自己爺們兒呼吸越發困難,就又去央求劉錚亮:“劉大夫,要不我砸鍋賣鐵,讓他進ICU吧,能舒服幾天是幾天。”

這句話既是谘詢,也是重大疾病下家屬擺脫道德審判的一種技巧。這種技巧看似聰明,但是醫生天天遇到,也就無所謂了,既然她不想當被告,總要有人當。

劉錚亮說:“他這個情況進了ICU隻能人財兩空,犯不上,進去了也就是上呼吸機,血氧上不去,再給他插管,病人也遭罪。再說,就算插管了,你們家能扛幾天,第十天再插著管出ICU?到時候更遭罪。賣房賣地扛幾天人送走了,你以後住哪兒,吃啥喝啥?我們現在就提高他的生存質量就行了。”

病人進了病房,劉錚亮給抽了胸水,開了點止咳藥,就安排到住院部了。臨走的時候他對蘇靜說:“我看他目前這個情況,平躺肯定是睡不著覺了,給墊點枕頭,讓他壓力沒那麽大,後背有點坡度,也就不會特別難受。”

蘇靜她爺們兒四十秒就咳嗽一次,時間極準,咳嗽完一口痰吐出來,又在那往外倒痰。他那喉嚨口就像大慶的油田,汩汩往外冒源源不斷的寶藏,一卷手紙最多撐一天。張嬌畢竟是年輕人,咳嗽聲影響不到她,依然睡得很沉。可是張德旭受不了,他躺在病**數著山羊,每次都是數到第五十隻,就迎來一聲咳嗽。他再數五十隻,又一次咳嗽。對麵畢竟是癌症患者,他也不能為難將死之人,再說他也要跟家屬搞好關係,明天一早他還得給艾辰打電話呢,這個活兒肯定跑不了了。睡在女兒**的竇麗萍也睡不著,張德旭翻個身跟她四目相對,小聲說,這個活兒明天得安排給艾老板,瞅這樣,用不了半個月。

熬了半夜,病人都睡著了,家屬們實在是難以入睡,就在病房門外大廳看電視。張德旭、竇麗萍、蘇靜坐一排,在那兒百無聊賴地看著屏幕。

蘇靜說:“不好意思,吵到你們了。”

張德旭說:“哎呀,都是來看病的,相互體諒,這不看會兒電視,也挺好。看困了再進去睡唄。你家爺們兒鋁廠的吧?”

蘇靜點點頭。

張德旭說:“我估計他這肺子,就是因為煉鋁出來那廢氣有毒,天長日久就把身體整壞了。你這可以報職業病啊。”

蘇靜說:“老鋁廠早就破產倒閉了。現在的鋁廠一改製,老的職業病人都歸社保了。”

電視裏後半夜哪兒有什麽好節目,而且醫院的電視,也沒有遙控器,都是有什麽台就看什麽台。電視廣告裏一個老太太鶴發童顏,叫劉洪斌,對著鏡頭說自己是醫學世家。第一個廣告裏她是苗醫傳人,發明了宮廷祖傳秘方,說是取雲南雪山雪絨花製作的一款神藥,藥裏又有苗人常吃的香料,說苗族人從來不得風濕,就是這個雪絨花的緣故,這個藥專門治療風濕,效果拔群。

第二個廣告的主角還是這個老太太,這回身份是中華中醫醫學會鎮咳副會長,用祁連山的枸杞深度研磨,集天地精華製作成藥,專門治療氣管炎。

第三個廣告的主角又是這個老太太,變成了北京大學的專家,開發了一種蒙藥,說是草原民族天天騎馬,從來不得腰間盤突出,為什麽呢,就是因為蒙古人都吃韭菜花,她發明的這種藥,就是用韭菜花的精華提煉出來的,專門治療中老年人腰間盤突出。

這活脫脫中老年奪命大俠,人口老齡化終結者,退休金財務流轉協會名譽主席,東三省韭菜收割大師,北境三線城市電視台員工年終獎守護者,中草藥中毒後腎結石碎石市場設計師,這麽多Title要是都用不鏽鋼打成牌子,掛這老娘們兒脖頸子上,那才解了劉錚亮的恨。

張德旭看傻眼了,說:“這老太太怎麽這麽牛,我連看三個廣告,主角都是她。這騙子也太不走心了,怎麽都找一個演員。”

他說這話,把來查房路過的陳阿南給逗樂了。

張德旭忙問陳阿南:“陳大夫,你說現在這電視台,咋啥廣告都放呢?這幾個廣告吧,如果一個一個看,我還看不出來是騙子。這大半夜的,三個廣告給我放連續劇了,那這幫孫子不是明擺著騙老百姓錢呢嗎?這老娘們兒一會是什麽鎮咳協會副會長,一會是北大教授,一會又是蒙古人,一會又是苗族,騙人沒有這麽騙的。電視台也敢播?”

陳阿南說:“現在都是互聯網時代了,這些地方電視台日子也不好過,沒人看他們的電視台節目了,廣告商也不願意投錢。他們就靠廣告賺錢,錢都讓互聯網公司賺走了,咋辦?就隻能接這種廣告。不接這種廣告,哪來錢給他們發工資啊。不過,你發現沒有,你為啥能連看三個同一主演的廣告?這還是電視台編導有良心,他這就是在提醒你呢,這是騙子。但是他不能直接說,他上麵也有領導,隔壁還有廣告銷售部同事,拒絕播出他肯定沒那膽子,但是他也在用他的辦法。你看,你也不懂醫學,這不一看就看懂了嗎?這個編導的目的就達到了。說真話成本太高了,得講技巧,我看這個編導是個人才,將來能混得不錯。”

這邊竇麗萍在問蘇靜:“你老爺們兒是什麽病啊,我看他一晚上咳嗽就沒停過,這才三月份,早春暖氣也不熱乎了,光著膀子咋還喊熱?”

蘇靜說:“肺癌晚期。”

竇麗萍當時眼睛就亮了,買賣來了,妥妥的。

張德旭問:“還有多長時間?”

蘇靜回答:“就這幾天了,之前大夫都說了,也就兩個月,這都兩個月零十天了。”

張德旭又問:“他自己知道不?”

蘇靜回答:“不知道,沒告訴他。”

張德旭說:“那臨了不得告訴他什麽病啊?”

蘇靜說:“不用知道,知道了有啥用,除了給自己嚇夠嗆,能解決啥問題。哪個人知道自己怎麽來的?那為啥就要知道自己怎麽沒的?稀裏糊塗,把這趟車坐到終點站,驗票下車就完了,還挑啥。前幾天他還總埋怨我,說不給他好好看病,跟我摔摔打打的。中國醫大附屬醫院我也去看了,人家大夫跟我說讓想吃啥吃啥吧,還咋看病啊,看不了了。我也夠夠的了,人家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算看明白了,為啥久病床前無孝子?他磨人哪。他也知道你對他好,但是他就折磨你,粥涼了、菜鹹了,放下筷子就給你臉子,你伺候他,他一天天罵你,說你是不是外麵有人了,盼著他死。我這一天天,端屎端尿還受氣,這日子也算快到頭了。”

竇麗萍問:“這是為啥?是不是病糊塗了?”

蘇靜說:“他也鬧心,他也知道自己可能過不去了。”

陳阿南接口說:“不是病糊塗了,他這是在試探你的底線。他覺得自己要被拋棄了,從頂梁柱變成家裏的負擔,他慌了,他想摸清楚,你到底有多在乎他,會不會給他扔下不管了。他跟你耍橫,你忍著,他心裏既痛苦又高興。痛苦的是埋怨自己太不是物了,太操蛋了,人家這麽照顧你,你給人家臉子,嗬斥人家,他心裏明明白白的,難受。高興的是你還能容忍他,不會把他扔那兒不管了。病人到這時候,都這樣,通過折磨家屬,獲得安全感。他一看他這麽對你,你都不離不棄,他心裏頭就踏實了。不過這玩意兒沒完,過幾天他哪根筋又搭錯了,又跟你來勁,還是這一套,重來一遍。你就忍著點兒就行了,沒別的辦法。”

蘇靜她老公就喜歡這麽折磨人。你買大米粥吧,他說胃裏酸;你買小米粥吧,他說嘴裏牙磣;你說愛吃不吃,他就說我病成這樣你也不知道心疼我,咋的,等我死了跟別人跑啊?我告訴你,我死不了,我胳膊腿哪兒哪兒都利索,你等我好了,我再用你一下,我這個名以後倒著寫。

蘇靜已經被他折磨廢了,她跟竇麗萍聊著天:“廠裏有老爺們兒對我好的,一聽他身體不行,就夠著往上湊,上班的時候就喜歡黏著,開著玩笑帶點兒色。那小眼神裏上下求索,小表情就跟發電報似的,滴答滴答傳信號,就等著我一聲哨響,老爺們兒就能馬上替補上場。那生龍活虎的,天天瞧著沒吃過一口的薺菜餡的餃子,冷不丁給他咬一口吃下去,燙嘴也往下咽。可不像這老夫老妻,怎麽的,餃子不蘸醋,嘴裏都沒味了,瞅都不多瞅一眼了。好不容易瞅你一眼,還嫌你這個餃子糗了,黏湯帶水的,看不上眼了,還天天損你幾句。誰受這憋屈氣。”

竇麗萍說:“你可別這樣,咱都有家有業的,你老爺們兒還在呢。”

蘇靜說:“有老爺們兒怎麽的,那足球比賽有守門員不照樣進球嘛。哪天我實在受不了這份氣,咱也解解乏,找個老爺們兒給捋一捋,不求別的,我就圖一個不受氣。憑啥呀,吃喝拉撒掙錢買菜全是我,到頭來不給一個好臉。姐,我跟你說,我受夠了。別看我現在天天伺候他,真要有那一天我哭不出來,他實在太煩人了。”

竇麗萍說:“你說的都是氣話,那外麵的老爺們兒還不是圖你身子,都是走腎的,能走心啊?”

蘇靜歎了一口氣,說:“是,要不是看在他真心待我,我早就跑了。”

東北人都這樣,嘴上說出的都是最絕情的話,下決心幹絕情的事卻很難幹出來。你說有沒有人撩蘇靜,肯定有啊,小媳婦走道都帶風,那褲腿裏裹著的肉,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彈性。彈性是什麽?就是肌肉纖維的活力,有活力就有魅力,就能給人無盡的遐想。聽說她老爺們兒身體不行了,那廠裏的幾個單身漢馬上就開始**。就跟足球比賽時一個隊員被對方一個飛鏟給放倒了,捂著膝蓋在場上左右翻滾,表情猙獰,那教練員往場下掃一眼,替補隊員一個個都開始做準備活動往上衝。蘇靜上班的時候,飯盒裏帶的素,別的老爺們兒就說,老妹兒,你吃的咋這麽素呢?你天天這樣身體該不行了,多勻稱的條兒啊,這瘦下去我看著都心疼。你得吃點兒肉,吃肉了人才有精神,內分泌才正常。女人內分泌好了,就哪兒都好了。

就這麽語言撩撥。沒辦法,誰都知道你老爺們兒身體不行了。蘇靜不敢把這些話告訴他,怕他著急上火。

男人真是一種可悲的動物,仿佛從受精卵開始到骨灰盒都在競爭,小時候比聰明靈活,成人了要比長相、賺錢能力、**戰鬥力,等你退休了跳廣場舞也得比誰身體好,誰更硬實。趙本山在小品裏有句台詞:你可拉倒吧,小琴他爹比我還硬實呢。外在硬實,就是威懾力和戰鬥力,這一點,蘇靜她爺們兒都沒了。是你的媳婦但是你身體不硬實,媳婦就未必是你的,不是你的媳婦但是感情好,那你身體肯定得硬實。這個硬實倒不一定要真刀真槍,有時候就是個象征。廠裏的爺們兒也並不是一定要把蘇靜撩到手,隻不過要一種感覺,就是性吸引力的認同感,眉來眼去看著啥都有了,其實純潔如朗朗明月,清白如初冬瑞雪,這感覺也行。

這硬實就跟原子彈一樣,不能隨便炸,擺在那也能把人嚇。男人就要一直這麽撐著,一直逗著,到不行了那天,撐不動了,突然像泄了氣的氣球,要麽蔫了,要麽炸了。

要不第一顆被投放的原子彈怎麽起名叫“小男孩”呢?

起名的一定是個哲學家。

沒幾天,蘇靜她老爺們兒就開始身上浮腫,血氧比例噌噌往下掉,咳嗽帶出來的血絲逐漸增多。他開始說自己腦袋和胸口都悶著隱痛,可說話已經沒有聲音,光動嘴,氣如遊絲,發出極其微小的聲音,雖然大口喘氣,但已經沒有聲帶振動。

蘇靜找到劉錚亮,劉錚亮來看了看,私下裏對蘇靜說,他這是多個轉移病灶影響器官功能了,血氧含量這麽低,呼吸機頂上去也沒效果,說話都不出聲音,這是癌細胞侵蝕到聲帶了。他時間不多了。

到第二十五天的時候,人就開始長時間昏睡了。這天,病房裏竄進來一個賣藥的老頭,六十多歲,造型跟電視劇《劉老根》裏的藥匣子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敲門探進來一個腦袋,把蘇靜叫出去,就推銷藥材。

七院住院部外有十幾個這樣的江湖郎中,人家就指望吃病人最後一口飯活著呢。

藥匣子說:“我這有一個療法,祖傳的偏方,專治肺癌,要不你試試?”

蘇靜問:“你這是什麽偏方?你能治好?”

藥匣子說:“人都到這個地步了,咱說句痛快話,要是能把人吊回來,那就是有用的。去年年初,機修廠老馬頭,那就是吃了我的藥,當時大夫都說晚期了,還不是挺過來了,現在還活著呢。可年底那個老太太,她歲數太大了,就沒吊回來。藥能醫病,它不能醫命啊,管用不管用,還是得看人的身體情況。誰也不敢給你打保票,說吃了我的藥,你老爺們兒肯定就能活。”

藥匣子的特長就是兩頭堵,吃活了的案例也說了,至於那個老馬頭叫啥,忘了,大家都叫他老馬頭,你有空去機修廠打聽去唄。反正你家病人就這麽個情況,作為家屬,你不得一分希望百倍努力嘛。

蘇靜問:“你這藥多少錢?”

藥匣子說:“不貴,九百塊錢。”

劉錚亮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藥匣子背後,說:“你還挺有定價策略,不超過一千塊錢,幾百塊錢讓人願意消費。你這是非法行醫,我這一報警,起碼半年有期徒刑。”

藥匣子訕笑著說:“你看你還那麽認真,我這也是積德行善,我有這麽個發明,幫著治病,賣得也便宜,人家都肺癌晚期沒有啥希望了,吃我這藥萬一有效果,多挺幾年呢?”

劉錚亮沒理他,扭頭對蘇靜說:“別花冤枉錢了,他要是能治癌症,別的我不敢說,全世界每家醫院門口都得塑一個他的雕像,所有醫生護士進進出出都得給他磕一個。諾貝爾醫學獎連發他十年的。可能嗎?”

他又回頭對藥匣子說:“你趕緊給我走遠點兒,別給我的病人亂開藥,回頭吃出毛病,讓你吃官司。”

蘇靜製止了劉錚亮,說:“劉大夫,我買吧。這玩意吃不好,不也吃不壞嘛。我爺們兒現在也不吃藥了,說吃啥都不管用,他現在認準了我這是要把他拋棄了,躺在那兒一邊咳嗽一邊掉眼淚。人就這麽活一輩子,都這樣了,還那麽認真幹啥。給他點兒新鮮藥,他心裏也有個盼頭。糊弄人總比糊弄鬼強啊,趁著活著給他點兒希望,走的時候也心裏敞亮。好歹夫妻一場,雖然沒跟他過過幾天好日子,但是我盡心盡力給他找法子了,他看著就行了。九百塊錢買條路,不貴。”

劉錚亮憋在那沒話了。他一直看不上那種隨便把幾種草放到鍋裏燉幾個小時,把各種生物堿混合液往肚子裏灌的行為。尤其因為以前的經曆,他甚至都被熏陶得懶得去批判這種行為,這就像布魯諾不願意跟羅馬教會討論日心說和地心說誰對誰錯一樣,我跟你說的是數學和物理學,你跟我說的是上帝造物,咱倆不在一個頻道上,自然就沒有辯論的必要。有啥可說的?

劉錚亮就問張德旭:“你說他懂醫學嗎,就敢給人開藥,吃出毛病咋辦?”

張德旭笑嗬嗬地說:“你當人家傻啊,人家也是人精。啥藥啊,我看都是調味料,都是從十三香裏拿出來的。吃不好,可也吃不死啊。”

劉錚亮說:“那他不怕病人家屬回頭找他去?”

張德旭說:“人都沒了,都在家裏哭呢,辦喪事銷戶口,去銀行注銷賬戶,多少事呢,誰還想得起他?人家走的是心理安慰路子,心理醫生。你看著沒,人要想發財,就得劍走偏鋒。你別看這小老頭不起眼,市中心十幾套房,兩個媳婦,順城區一個家,望花區一個家,一三五睡老大家,二四六睡老小家,星期天休息休息,喝點藥酒吃點腰子,下禮拜再來一遍。你看這老小子,有勁,整兩個也不嫌累。咱這一個老娘們兒都喂不飽,咱吃啥,天天尖椒幹豆腐,茄子土豆大蘿卜,能有勁嗎?”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劉錚亮不說話了,沒啥可說的。

魔幻現實主義之所以是魔幻現實主義,就是你永遠都整不明白,為什麽七院門口這幫人能活得比醫生還滋潤。人家望花區藥匣子從調味料批發市場采購采購,拚湊出來一味藥,九百塊錢;劉錚亮在公立醫院吭哧吭哧四五個小時,做一床手術才三百塊錢績效。望花區藥匣子大到癌症,小到皮膚病,中間還管**早泄,啥病都能整整,原材料都簡單;劉錚亮念了二十四年書,就掙人家一個零頭。人家賣藥吃好吃壞了,沒售後服務;劉錚亮他們手術前提心吊膽要家屬簽字,手術後提心吊膽觀察預後。

又過了六天,蘇靜她老爺們兒半分鍾喘一口氣,臉也胖起來不成人形。大半夜三點,病人突然醒過來了,嚷著說要吃肉。蘇靜說我上哪兒給你找肉去啊,但還是穿了外套出門打車。

撫城的街道後半夜早就沒人了,蘇靜遛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一家打麻將的小超市沒關門,趕緊買了兩個脆皮腸和午餐肉罐頭,又打車回來。剛進病房,她就發現她爺們兒心電監護儀報警了。大夫進來給心肺複蘇按了幾分鍾,也就放棄治療了。

蘇靜就在邊上看,不說話,也看不出悲傷,等大夫把呼吸機撤走,張德旭和竇麗萍上來就問蘇靜,這後事你怎麽安排,蘇靜呆滯的表情突然從身體裏抽離,好像才緩過來,“嗷”的一聲,捶著床哀號道:“我沒有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