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叫崔佳,說是跟她老爺們兒過了有十七年了,然而她今年才三十三,還是虛歲,把娘胎裏那九個月都滿打滿算湊一年,怎麽算她爺們兒也夠判刑的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初中就沒好好念,天天跟著幾個所謂的社會大哥混日子,今天去遊戲廳,明天去網吧,後天旱冰場,大後天去遊泳。

前些年,社會大哥混得日子也挺慘的,騎個自行車走街串巷當社會人,硬件設備一直跟不上。其實都是下崗工人家庭出來的幾個浪**子。浪**子們一般也都有一個浪**的爹,爹一般也都是在班上跟小姑娘撩閑,有棗沒棗打三竿,打著吃兩口,沒打著回家就喝酒打老婆,人生如白駒過隙,以現在不打以後就打不著了那種心態過日子。所以那幾年工人社區的赫魯曉夫樓裏,隔三岔五就有鍋碰了馬勺,或是鬼哭狼嚎。

東北人還一度有過一種哲學,愛情啊,就是在摔打中錘煉成長的,越打越離不開你,老娘們兒就得收拾收拾。但是這種哲學呢,有兩麵性,打歸打,不能隻是情緒宣泄,還要表達出我打你是因為我愛你的情感,這和恨鐵不成鋼的打兒子的打法不一樣,打老婆一般不能扇嘴巴子,讓外人看見了不好,一般是打四肢和屁股,打完了還能撫摸舔舐一下,這時候還需要甜言蜜語,基本上是表達因為我太愛你了我剛才沒控製住,有時候還要下跪認錯的。下跪的態度要像個終於知道自己錯了的孩子,這樣可以激發女人的母性,然後在擁抱和舔舐中獲得暴風驟雨後的溫情。

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打過幾次,或者挨打過幾次,就熟悉這裏麵的套路了,誰都不是缺心眼,你這擀麵杖都用上了朝我身上招呼,打完了痛哭流涕說你愛我,跟我說你能不能不跟隔壁吳老二聊天啊,我受不了他看你的眼神,你怎麽不長記性呢。

把人當缺心眼,用一個套路玩幾次,這是不符合科學精神的。

男人會玩了,女人也明白,但是為什麽不離婚呢?

有離的,也有不離的。看明白的人知道這就是個混蛋,早離早好;看不明白的人覺得這人是愛我的,他也挺不容易的,愛我都愛出精神病了,我得體諒他。

有病就得治。

崔佳的老婆婆就這樣被打,跑了。

崔佳她老公跟他爸一個德行,於是她就躺在這了。

車明明問崔佳:“你報警了嗎?”

崔佳她媽說:“報了,當場就帶走了。”

劉錚亮叫來崔佳她爸,走到病房外,小聲說:“你閨女這病,現在隻是控製住了顱內壓,後續還是要繼續手術,病情穩定還需要植入人工顱骨,還是要花不少錢的。”

崔佳她爸是個退休返聘給私企幹活的老工人,站那兒就開始抽搐。

手術前劉錚亮讓崔佳她爸媽準備三萬塊錢,當天就用得差不多了,光是顱內壓監護,就是以二十分鍾為一個單位計價的,後麵的抗感染藥物和創麵消毒費用還不算。鈦合金的人造顱骨,像網格狀覆蓋在顱骨創麵上,網格狀的鈦合金正好可以穿過螺絲,固定在顱骨上。這些都還沒上呢,要是上了就不隻這個價錢。

患者崔佳剛清醒,就小聲呻吟著要出院。

陳阿南笑嗬嗬地走過去,湊在床頭俯下身去,說:“老妹兒啊,你知道為了救你我冒多大風險?你知道嗎,我行醫這麽多年,從來就沒出過人命,我手上就沒有躺在手術台上沒下來的人,你知道為啥不?”

崔佳看著他沒回答。

陳阿南接著說:“我以前就接什麽闌尾炎、扁桃體、痔瘡、肛瘺手術,從來就不碰心髒啦、腦袋啦,這些我都不碰。為了你我都破戒了。”

崔佳小聲說:“我家實在是沒錢了,我再住下去,爹媽該睡大街了。”

陳阿南說:“沒事,你這病最多再住十五天,到時候你想多住,我們都不留你。”

車明明在旁邊問:“你老爺們兒為啥打你這麽狠哪?”

崔佳她爸歎了一口氣:“被人騙了,投了什麽民族資產解凍,把家裏十萬塊錢都打過去了,說是能給分五千萬民族資產,結果一分錢沒見著,一根毛也沒見著,她老爺們兒一聽氣壞了,就這麽的,動手把她打了。”

車明明說:“被騙了?就算損失十萬塊錢,也不至於下這狠手啊。”

崔佳她爸又說:“我這閨女吧,缺心眼,從九十年代開始十幾歲不上學了就搞傳銷,後來搞什麽萬畝大造林,就是去內蒙古集資種樹,說十年長出參天大樹賣木材。那大沙漠裏頭能長多少樹,那得澆多少水?後來發現是騙子,十年過去了,那樹還沒有俺們家喝白酒的酒盅粗呢,這事讓中央台給曝光了,一下投資都打水漂兒了,賠了好幾萬。剛攢了幾年錢,沈陽又有個買賣,叫蟻力神,說是先交錢,替公司養螞蟻,到日子公司來收螞蟻,再發錢。一開始吧,掙錢了,她就貪心上來了,借錢養螞蟻。那家夥,咱家都成螞蟻窩了,哪兒哪兒都是螞蟻,我睡覺那螞蟻爬我臉上我都不敢把它捏死,我還得把它請回窩裏去,天天好吃好喝供著。突然人家公司資金鏈斷了,不再按月給養殖戶返錢了,大老板拿著你的錢去炒樓、炒地皮,地價跌了,那肯定就還不上你們這幫養殖戶的錢唄。這幫養殖戶還去沈陽省政府那兒鬧,結果也讓電視台曝光了,整了半天是非法集資。第三回她又炒白銀,把錢給一個帶頭大哥管著,結果帶頭大哥玩什麽老鼠倉,掙錢了是他掙,賠錢了是你先賠,這一下家裏就讓她給敗得差不多了。這次又來民族資產,現在咱家啊,真是家徒四壁了。有啥辦法,家門不幸,我們家就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的騙子,都來拉一刀,哪撥騙子都沒錯過,都讓我們家趕上了。她老爺們兒也說,這一輩子活的啊,就是一個笑話,辛辛苦苦掙錢,到最後全給騙子創收了,自己啥也沒攢下,落下一身債。這回她老爺們兒也是太激動了,動狠手。可是你再激動,這是你媳婦啊,你怎麽這麽狼性呢?”

陳阿南小聲跟劉錚亮說:“我要攤上這敗家媳婦,我也給她一棍子。”

撫城是一個魔幻的地方,魔幻的點在於這裏曾經是共和國第一批直轄市,這裏的工人冬天可以吃到四指寬的帶魚,這裏曾經有數不清的工廠,這裏生產的坦克與飛機去過朝鮮和越南,阿富汗的遊擊隊都說質量好,伊拉克和伊朗的政府軍用著撫城產的炮彈相互轟炸。所以,這裏的人都保持著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我的投資理念,你根本理解不了,這是一種全新的商業形態,什麽,你說我上次那個生意為啥折了?創業哪有不交學費的,這次不一樣。

崔佳就這麽一次次用她老爺們兒的錢,去投資她的夢想。老爺們兒也不傻,第一次就當是哄媳婦開心了,第二次就當給媳婦找個營生玩,第三次就琢磨著花錢買教訓,差不多你就收手吧,第四次,哎呀,你都學會玩杠杆了,物理挺好啊,阿基米德教的你是嗎?那阿基米德教沒教你,我這一棍子下去,是棍子疼還是你疼?

棍子折了,腦袋骨折了,媳婦住院,自己進號子,能量守恒。

第四天劉錚亮沒去查房,他正好有個病人走不開,就讓陳阿南過去看看。崔佳的體溫升高到38度,有點兒低燒。

崔佳她爸說她從昨天晚上起就沒吃飯。

陳阿南就笑嗬嗬地問:“怎麽了,美女,怎麽不吃飯呢?你不吃飯可不行,沒有蛋白質,那傷口怎麽愈合,身體機能怎麽恢複?大姨,大爺,你倆出去溜達溜達,順便買點兒早點,我跟大妹子嘮會兒。”

等老兩口出了門,崔佳馬上就哭了:“當時我挨那一下,就啥都不明白了,什麽都做不了主,早知道花這麽多錢,成了爹媽的累贅,我就應該死在手術台上,問題是我不想成為他們的累贅。你看看我這腦袋,凹下去一大塊,還是對稱的,左邊一塊右邊一塊,離老遠看還以為腦袋頂上扣個葫蘆,都成葫蘆娃了。……”

她頓了一會兒,接著說:“我也是個女人,我不說自己多好看、多帶勁,咱以前走出去別人也是得回幾次頭的。現在可好,整成這樣,活著有啥意思?我就不吃幾頓飯,營養一跟不上,身體一垮,眼一閉,這輩子就過去了,多好。你們都多餘救我。”

陳阿南說:“老妹兒,你可別這麽說啊,以前你爹媽花多少錢養你那跟我們沒啥關係,但自從你挨了這一下,你知道不,你爸你媽以前花在你身上的錢,都清零了。你現在說不想好好治了,你爹媽之前花的錢都白費了。再說了,咱也沒多要你們家多少錢,全套下來才不到四萬塊錢,還給你爹媽省了兩萬塊錢呢,扣掉醫保,你們自己花不了多少錢。”

崔佳說:“我真是太難了,我公公婆婆也不給拿錢,也是,他們也沒錢了,都讓我給敗霍光了。做人太失敗了,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看我才三十多歲吧,我咋感覺我過出五十多歲的日子了呢,就從我身上吧,看不出朝氣,我爸都說我,暮氣沉沉。”

陳阿南安慰她說:“你呀,總想著不費勁就把錢掙了,睡一宿就天亮了,好日子就來了。你琢磨琢磨,你這些年吃過這麽多虧,到底因為啥?你也說了,你才三十三,三十三歲就投了那麽多買賣,你說,哪個買賣你仔細研究過?當然了,咱都這歲數了,現在再讓你回學校回爐肯定不現實了,但是咱這脾氣可以改改呀,以後作任何決定之前,先給自己找好退路,多尋思尋思萬一折了咋辦。最後,我再勸你一句,那好日子,都不是靠賭一把賭出來的,哪個不是自己勤快幹出來的?別總想著錢生錢,咱們平民老百姓就這仨瓜倆棗的,禁不起折騰,一個小風浪,人家大船也就晃**兩下,你這小船直接就翻了。我們這也算把你救過來了,過陣兒出院了,要是覺得跟你老爺們兒不想過了,你就離婚。你要覺得還能過,那你就接著過,無論如何,好歹你命撿回來了,他也不用因為過失殺人或者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判重刑了。”

崔佳說:“過啥過呀,我也挺對不起他的,離了得了。這麽多年了,我就想著我雖然是個女人,也沒啥文化,但是我憑啥就要受這一輩子窮?是,一般人都得說,你家也不窮啊,你老爺們兒雖然不怎麽工作吧,也能對付個一兩千,你擦鞋也能對付兩三千。我跟你講,誰不想風風光光過一輩子,誰不想抽中華、喝茅台、開寶馬,我也想啊,我差啥呀,我憑啥就要跟著老爺們兒過,還要自己開店擦鞋,這麽沒滋沒味過一輩子?我想風光,想讓人看得起,不想讓人一見到我就想把腳往我懷裏送。哦,你爺們兒混日子,你出去賣命擦鞋,難道就要這麽伺候人一輩子?我年輕那會兒也漂亮,我現在也不差啊,前後院十幾個樓的小夥,誰看見我不多瞅兩眼?所以你問我還過不過,不過了,他蹲他的監獄,我出去闖闖,再擱撫城待著,人都待傻了,天天就知道看快手,就知道捧著手機傻樂,就知道老鐵六六六。我再也不想這麽活了。”

她歇了口氣,接著說:“這幾天我躺**想明白了,你被鎖在那個修鞋棚車裏,你就沒有時間、更沒有能力去拚,去搏命。長輩人都勸你說,生個孩子,平平淡淡才是真。人家那是酸甜苦辣嚐遍了才告訴你平平淡淡才是真,我連鹹味都沒吃過呢,你告訴我平平淡淡才是真,我怎麽能服?我不能服,我不甘心,等我病好了,我就去南方闖闖。”

陳阿南說:“那你也得定個規劃,去哪個城市發展,找什麽行業開始創業啥的,現在先安心養病。”

崔佳說:“進了山海關都是南方,規劃啥呀,走哪兒算哪兒。我就是得出去看看,要不我太不甘心了。這回我差點兒死,他當時打我,我跟你說實話,我都沒躲。他本來合計我能躲呢,或者用胳膊肘擋一下,把我揍一個胳膊骨折啥的,媳婦也打了,氣也出了,別人也不會笑他窩囊了。結果我沒躲。我知道他脾氣好,我對不起他,我也覺得我對不起我自己,就沒想活。現在我想明白了,人哪,別總覺得自己眼光好、腦子靈,幹啥都行,得出去練練,要不總鑽牛角尖,就想抄近路,一晚上把一輩子的錢都給賺了。”

“早二十年,撫城人眼瞅著深圳起來了,華強北代工的電子表1992年就敢賣十塊錢一個,進價才兩塊錢,那錢多容易賺啊。又看見杭州的房子都要一萬塊錢一平米了,咱們的房子才三百塊錢一平米,那錢多容易拿啊。還看見上海的旅店一晚上要好幾百,撫城賓館一晚上才八十,那錢多容易花啊。花花世界,讓穿著勞動保護工作服早八晚五、隻能去公園跳交誼舞的年輕人心裏開了花,誰不想出去闖闖呢?我在這一天天騎著自行車,懷裏夾著一個鋁飯盒,帶著我媽昨天晚上做的地三鮮大米飯放到廠子汽鍋裏蒸一上午,中午吃完了晚上騎著自行車回家,吃完晚飯去公園小廣場扭秧歌,或者去夜市閑逛看看小商品,買兩件出口轉內銷的衣服,二三十塊錢穿身上顯得洋氣點兒,這就是人生?我不服。”

崔佳是這種不服的人,但她又沒什麽能耐,她老爺們兒也沒什麽能耐。沒什麽能耐不怕,粗茶淡飯過窮日子唄,但又有一顆野心。肉體和精神,意誌力和能力,欲望和智商,這一係列需要匹配的條件沒一樣能匹配上。

沒過幾天,崔佳她老爺們兒被看守所的獄警帶著來醫院看她,一來是他後悔自己下手那麽狠,二來是應崔佳的要求簽離婚協議。車明明在旁邊,看到崔佳她老爺們兒一瘸一拐走進病房,說是下手打完老婆自己跳樓摔的。

簽離婚協議之前,崔佳老爺們兒還問:“你考慮清楚了嗎?”

崔佳點頭說:“我考慮清楚了,咱倆別這麽過下去了,我也不要什麽賠償,我也會申請輕判,跟法院說諒解你了。但是咱倆真的別相互耽誤了,你需要一個能過日子的好女人,我想出去好好闖闖,我憋壞了。可能我就是個光能動嘴的,可我也是爹生媽養的利利索索的一個人,我得試試,試試能不能出點兒響動。”

崔佳她老爺們兒哭著離開病房,本來車明明還想看看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凶神惡煞,看了半天發現,這倆人就是兩條道上跑的車,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崔佳高挑漂亮,一條大長腿蹲在馬紮上給人擦鞋,別的男的眼睛都不好意思往下看,劉海點綴在額頭,她沒手術之前,是個多好看的女人啊。

車明明問崔佳:“你愛過他嗎?”

崔佳也不隱瞞:“愛啥呀,年輕時候不就覺得他帶勁嘛,小夥混社會的,不像別人灰頭土臉上班下班苦哈哈,多有麵。你要混社會吧,你就混個八麵威風,我就當大嫂我也心甘情願。結果混了這麽多年,混成了老癩子,啥能耐沒有,就靠一張嘴裝流氓。我都後悔死了。”

十天以後,崔佳出院了,她們家沒錢買鈦合金的人造顱骨。劉錚亮說:“你要是不用人造顱骨,起碼得買一個外骨骼頭套。”

崔佳說:“沒錢。”

劉錚亮說:“那你起碼得準備一個頭套,外麵套個頭盔吧。”

崔佳說:“摩托車頭盔行嗎?”

劉錚亮說:“咱能不能不這麽對付啊?不過摩托車頭盔也行。可是你在家裏萬一磕碰到櫃角、牆角的,別人頂多捂著腦袋疼一會兒,你這很容易就過去了。”

崔佳戴著摩托車頭盔走了,車明明看著她們一家人的背影,對陳阿南說:“你說我怎麽就對她可憐不起來呢?”

陳阿南沉默了一會,整出來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劉錚亮把她們送走後,還要按照習慣,每周例行去張嬌那看看。張嬌已經可以坐起來吃飯了,張德旭不在,孩子她媽竇麗萍在旁邊伺候著,龍須掛麵煮雞蛋,用勺子搗碎了往嘴裏送。小姑娘見到劉錚亮,主動打招呼。那語速和聲音一看就是很難再恢複成原來的樣子了,大腦仿佛不能順暢控製舌頭和聲帶,就像超負荷運行的內存條,又像鬼畜視頻,一字一頓。那個陽光活潑的小女孩從此以後再也不見了,她後半生都會以此時此地為起點,重新出發。以後她能恢複成什麽樣,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磕磕巴巴的幾句話,劉錚亮卻應接不暇,顧左右而言他。這是他第一次獨立治好一個危重病人,但是這個病人雖然醒過來了,雖然可以吃飯了,卻不是活蹦亂跳的。劉錚亮多想像他師父們一樣,見到一個個病人健健康康地回來感謝他,讓病人家屬有熱情送一麵錦旗,上書“妙手回春”。那是一種虛榮心,更是一種榮譽感。當大夫的,就喜歡這種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