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錚亮值夜班的時候,小城市的急診也並不是總那麽忙碌,有時候連續幾天晚上都見不到人。這裏年輕人少,晚上出來的也少,天一黑,七八點鍾,中老年人該睡覺就睡覺了,大家不出來,就少出事。老年人真要有急症,也早就久病成醫,知道該去哪兒了。

閑著沒事,劉錚亮就拿出手機玩會兒遊戲。他玩王者榮耀,可是後半夜也不見朋友上線,正好微信好友艾辰在線,艾辰就隨手約他組局。劉錚亮玩射手,艾辰一直玩鍾馗。兩個人配合默契,一個負責武力輸出,一個負責在旁邊偵察潛伏。

玩了六局,劉錚亮就問艾辰:“你怎麽不睡覺?”

艾辰也打了幾個字:“睡不著。對了,你學曆是啥?”

劉錚亮回複:“PHD,是協和和約翰斯·霍普金斯聯合培養的。”

艾辰感覺這個回答她也聽不明白:“話說,你以後,就打算在急診長幹了嗎?”

劉錚亮回複:“應該是要幹一段時間,按常規,我得去其他科室輪崗。醫生這行,得不停學習,說不定還要寫Paper,投期刊,不可能總是靠以前學校裏學的三板斧,那樣也不利於成長。急診本身也需要全科大夫的閱曆,要不然,也容易漏診。”

艾辰總共就上了十二年學,中專三年也沒學到什麽東西。劉錚亮說這話讓她備感有壓力,壓力的來源是劉錚亮說的這些話裏,有好幾個詞她就沒聽懂是什麽意思。她挺希望在遊戲裏用鍾馗潛伏在草叢中突襲擊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機敏和靈巧,可跟劉錚亮這麽一說話,哪怕就三兩句,她一直以來的智力優越感也**然無存了。

在艾辰的世界裏,全都是缺心眼的老爺們兒,三兩句話不對付就動手、動刀、進號子,在他們那兒艾辰沒有自卑感,但是在劉錚亮這兒,她有了。如果劉錚亮要碾壓她的話,她能上去給他一腳,可是這小夥子有理有節、平鋪直敘說事,你就不能跟人家發火。

她拿著手機發了會兒呆,用搜索引擎搜索啥叫Paper,又搜了下啥叫PHD,還搜了下啥叫聯合培養,還搜了下啥叫全科大夫。她興奮又喜悅的心情一下子被自卑感打擊到穀底,這爺們兒能看上我嗎?以前老娘笑靨如花,隨便一個小表情就能讓人渾身發麻,現在這招肯定也好使,可為啥我先發麻了呢?腦子聰明的男人,就是性感。

艾辰給閨蜜打電話傾訴,說:“這小夥兒特別有文化,我挺喜歡的,人家能看上我嗎?”

閨蜜就問:“多有文化?”

艾辰說:“他說的一句話裏至少有四個詞我都得查字典,這容易沒有共同語言啊。”

“扯那些共同語言幹啥,他瞅見你啥表情?”

“應該就是眼神躲閃,心裏有鬼吧。”

“這就對了,我就沒見過瞅見你心裏沒鬼的老爺們兒。要啥共同語言?兩個人相互瞅對方順眼,下了班就想往一塊湊,閑著沒事就往你身上黏,就跟狗皮膏藥似的,撕下來掉層皮。說那麽多話幹啥?共同語言總絮叨,也有說完的那一天,男女之間,還就是吸引,你看他來勁,他看你有勁,就行了。”

劉錚亮和艾辰兩個人一閑了就微信招呼對方打遊戲,在遊戲裏還可以語音溝通,玩著玩著又覺得不過癮,下班了就去咖啡廳坐那裏玩。撫城這種小城市沒有劇院,也沒有美術館、博物館,再說艾辰也看不懂,劉錚亮也不好那口兒。電影院倒是有,可看了幾場也就沒什麽新鮮玩意兒可以玩的了。

一塊玩了一個月,劉錚亮現在腦子裏也發麻了,他就跟他爸媽說,最近跟一個小姑娘總在一塊玩遊戲,平時也總能見到,感覺挺不錯,想發展發展關係。

劉錚亮他媽問:“小姑娘家幹啥的?”

劉錚亮說:“搞殯葬的。”

劉錚亮他媽當場臉都綠了,說:“咱家差啥呀,淪落到這地步?你是大夫,是拿手術刀的,她拿啥?打幡還是摔盆?她是不是還要唱戲,整兩句二人轉,跳個大神啊?”

劉錚亮說:“人家不幹這個,人家就是買賣幹這個。”

劉錚亮他媽說:“那也不行啊,你是救人的,她是發送人的,你倆就不在一個頻道上。你倆要是在一塊,別人怎麽說?都得說咱家也太會掙錢了,左手賣傘,右手賣鹽,下雨天賣傘,大晴天賣鹽。你們家會玩啊,治病救人救過來了有錢賺,沒救過來還是有錢賺。”

劉錚亮說:“媽,你不能這麽說,我就是有個初步的想法,我倆也就是走得近點兒,也沒什麽實質進展。我看出來人家有意,我呢,也覺得這小姑娘挺好看,人還挺熱情,心眼挺好。”

劉錚亮他爸在旁邊看不下去了,說:“你可給我打住。你倆就不是一條馬路上跑的車,她做的那是什麽買賣,那買賣有光彩嗎?你要是這麽沒有哪怕一點兒自尊自愛,那你這樣,你去當法醫,正好跟她變成一個體係的了,也不用治活人了。當法醫多好,醫患關係還穩定,也沒有醫鬧,病人都安安靜靜的,你收拾完正好給她安排活兒,她再吹吹打打、奔走呼號,無縫銜接,一條龍服務。”

劉錚亮一看,老兩口是對艾辰沒什麽好感,內心裏有那麽點兒萌芽,也就被澆滅了。艾辰再找劉錚亮玩遊戲,或者來微信說咱們去看看電影吃個飯什麽的,也就被劉錚亮找借口給拒絕了。

一次拒絕,就當是真忙。

第二次、第三次,艾辰就明白了。

姑娘直接找到劉錚亮,說:“你什麽意思?”

劉錚亮說:“確實是忙。”

撫城姑娘容不得別人說瞎話,一句“滾犢子”就給劉錚亮摁那兒了。都成年人了,我看你小夥不錯,你瞅見我也淌哈喇子,這就是緣分。之前都玩得好好的,感覺這塊肉馬上就要進嘴了,你突然給我來這一手,艾辰肯定不高興。

再多問幾句,劉錚亮說:“我們家裏人覺得不合適,我也怕你誤會,盡量避嫌。”

艾辰心說我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小夥子,你們家覺得不合適就不合適了?艾辰說:“不合適?要不我跟我爸上你們家聊聊,我看看哪兒不合適。”

這就是耍流氓了。劉錚亮沒接話。

艾辰明白了,說:“滾犢子吧你,我明白了,你這是嫌我買賣不體麵。”

劉錚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沒有的事,行行出狀元。”

艾辰不再說話,眼睛狠狠地盯著劉錚亮,然後扭頭離開,毫不拖泥帶水。

劉錚亮從小到大一直聽話,哪怕他慢慢發現爹媽其實也沒什麽文化,指的路也不靠譜,還是習慣性地遵從了。這可能是他性格裏懦弱的一麵,也可能是原生家庭的問題,可眼下這事,其實是他心裏也覺得,身份地位有點兒不合適。

劉錚亮給內科外科做了幾次手術,這名聲就在撫城望花區傳開了。七院門口拉殯葬活的,接送病人開黑車的,挨個病房串場當護工的,伺候產婦當月嫂的,幾十號人閑來聊天的時候,都知道七院來了一個厲害的大夫。

拉殯葬生意的張德旭說:“自從他來了,你發現沒有,最近急診的活兒少多了。”

護工說:“人家七老八十的都有基礎病,來醫院都知道去哪個科室,該去哪去哪了。去急診的都是冷不丁出個大事的。就比如說你閨女,你家這種情況,我在這幹了十多年了,就沒見過活著出手術室的。”

月嫂說:“我聽說人家是博士,犯錯誤了被發配過來的。”

黑車司機說:“生活作風問題唄?別的問題他也當不上大夫了,肯定一擼到底了。”

在醫院裏,這幾路人馬早就形成了宏觀上的靜態、微觀上的動態生存鏈條,這在中國所有的醫院裏都已經是常態。這些生態中的人就像生態平衡的魚缸裏的生物一樣,有水草,有清道夫,有寄居蟹,有黃花魚,有藤壺,有蟶子,有珊瑚蟲,有小蝦米。那種魚缸你買回家從來不用換水,人家就在裏頭保持著生態循環,外麵看起來幹幹淨淨,裏麵每一個崗位上的動物都疲於奔命,活給你看。你眼瞅著魚缸裏的每一種生物都在這裏頭活得美滋滋,也能看到它們每天都躲著仇人、欺負老實人,在這個空間裏有時候相互排斥,有時候又相互吸引。寄居蟹看不上清道夫,蟶子總嚇唬小蝦米,黃花魚誰都不惹,藤壺誰的便宜都想占。

龍院長辦公室裏就擺著這麽一個魚缸,老頭每天從窗台上看到樓下幾個老娘們兒午休的時候又在一起討論生意,他就回頭看看自己的魚缸。

老大哥時時刻刻注視著你的感覺馬上就來了。

今天劉錚亮值班,幾個護工正和他打岔時,急救又送來了一個病人。車明明跑過來叫劉錚亮,兩個人一邊跑向手術室,車明明一邊說:“開放性顱腦傷。”

劉錚亮跑到病床前,陳阿南剛量完血壓,說:“血壓80,120,心率60。”

劉錚亮戴上手套,輕輕扒開患者頭頂創口,明顯看到患者的腦組織外溢了。他馬上用紗布包紮傷口,一邊跟陳阿南說:“你來建立靜脈通路。”

車明明見劉錚亮這又要親自上陣,忙問:“劉大夫,這個病人你不送神經外科?”

陳阿南在旁邊忙說:“神外那個老李頭都多大歲數了,看門診還行,手術肯定上不了了,剩下的都是本科畢業兩三年的小孩,給他們手術他們也不敢下刀。就這樣了,你讓護士給院長打個電話,咱們急診先來了。劉錚亮這是又來癮了,這就是書念多了缺心眼,不摸手術刀渾身難受。”

陳阿南懂劉錚亮,離開北京這幾個月讓他一度對人生失去了熱情。他一個醫生不能治病,就找不到存在的價值。現在終於有機會了,七院這個小醫院,各科室良莠不齊,優秀人才外流,專科醫生老的老小的小,讓劉錚亮這個神經內外科不分家的醫生有了用武之地。他倒不是為了表現自己,單純是為了過癮。

劉錚亮讓車明明和陳阿南推著病床去做CT,他自己這邊準備手術。

車明明見患者還有些清醒,一邊推著車一邊就問:“你這傷怎麽弄的?”

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說:“我老爺們兒拿棍子打的。”

車明明聽到這話就來氣,往走廊看了看,走廊上就隻有女人的爹媽在,她對陳阿南說:“媽的,他要敢來我就削他。”

陳阿南附和著說:“是,哪能下手這麽狠。”

車明明眼睛瞪得溜圓:“不狠也不行,就他媽不能打老婆。”

劉錚亮走出來對女人父母說:“你們家孩子這個傷,非常嚴重,從CT上看,頭頂部有凹陷骨折,凹陷了兩厘米不止。肯定得手術了,你們趕緊去交錢辦住院。”

她媽問:“大夫,我閨女有生命危險沒?非得手術嗎?能死不?”

劉錚亮說:“不手術肯定死。”

她媽又問:“手術了有啥後遺症沒?”

車明明搶過話來說:“那要看創傷情況,有的手術完容易癲癇,腦細胞受損了,就是抽風。你倆別問長問短了,趕緊交錢,咱們好手術。”

她媽問:“那得交多少錢?”

劉錚亮說:“三萬塊錢左右吧。”

她媽對老伴說:“那咋那麽多錢?這進了醫院哪,就得準備挨宰。”

車明明不耐煩了,說:“三千塊錢手術費,這錢是你給醫院的,醫院再分幾百塊錢給我們醫生、護士,是勞務費。但是你得準備用藥手術耗材,可能還要腦脊液引流監護係統至少兩萬塊錢,可能還要用到人造顱骨好幾萬塊錢,你看咱們大夫幹活就值三千塊錢,剩下的都不是我們吃到嘴的,都是耗材儀器費用。趕緊交錢辦住院去吧,別耽誤了。”

陳阿南在旁邊埋怨車明明:“人家多問兩句你也別那麽沒素質,怎麽還炸毛了?”

車明明道:“我就是看不上,問那話問的,還非得手術嗎?一瞅就是不心疼自己閨女,找了個混蛋女婿,這時候還心疼錢;還說我們宰他,真要宰他,就不治了,直接交給艾三他閨女,那一單生意好幾萬,啥買賣比那買賣好?”

老兩**完第一筆手術費用三萬塊錢,劉錚亮的手術開始了。外科幾個老大夫和小醫生也都湊了過來,消毒完就在旁邊看著。

七院神經外科自從上次劉錚亮救活了一個深度昏迷腦疝的女孩,都開始對劉錚亮另眼相看,以前以為這就是不知道哪個領導安排過來混日子的小開,或者是在北京混不下去的書呆子,現在通過案例,已經對劉錚亮再認識了。

劉錚亮看著CT圖像,對車明明也對旁邊所有的醫生說:“雖然是一棍子打的,一側可以看到外傷,但是患者倒地後短暫昏迷,另一側頭著地。現在是左顳下部凹陷骨折,中線位移,我懷疑對側肯定有硬膜下血腫。先不管那麽多,單側清創,去大骨瓣減壓。”

車明明用慶大黴素溶液和雙氧水衝洗創口,給創口消毒,一邊消毒一邊說:“這麽大的凹陷,至少得拆掉十三厘米的大骨瓣,這是用棒球棍打老婆嗎?這還是人嗎?”

劉錚亮拿著清洗管用生理鹽水,不停衝洗車明明清理過的創口,一邊說:“好好工作,別帶情緒。”

車明明又問:“如果對側有硬膜外血腫的話,另一邊也要去大骨瓣是嗎?”

劉錚亮沒停下手裏的活,回答:“是。”

車明明說:“腦袋少了一大截,這姐們兒以後可怎麽生活呀?要不咱們開小一點,用顱內壓監測,隻要顱內壓不高,咱們盡量少去一點骨瓣,要不多不好看啊。你看看這姐們兒多漂亮啊,這腦袋少了一大塊,以後怎麽見人,還活不活了?”

劉錚亮說:“這事你說了不算,我問你,《柳葉刀》期刊你看過幾期?你們所有人看過幾期?”

說著,他抬頭看著手術室裏站著的幾個醫生,沒有人回應,也沒有人點頭。

劉錚亮喊一聲:“頭皮夾。”

護士長馬上遞過來頭皮夾,劉錚亮早就用手術刀切開了患者的頭皮,用頭皮夾把翻開的頭皮卷起來,就像八十年代喜歡燙頭的中年婦女燙完頭還要卷頭發的那種塑料發卷一樣。

劉錚亮接著說:“深度衝洗,慶大黴素仔細分層清洗。”

剝離骨膜,終於露出了顱骨,劉錚亮讓車明明還有其他醫生看:“你們看,這種粉碎程度,必須要去除大骨瓣。而且我跟你們講,意大利米蘭聖心天主教大學醫學院有個醫生三年前做過一次統計,去骨瓣手術的麵積大小,直接影響病人預後,去骨瓣麵積和死亡率反向相關。當年我還不信,覺得這肯定又是哪個歐洲江湖騙子腦洞出來的研究成果,統計數據肯定樣本少,沒有什麽科學參考性,估計就是外科大夫給自己手術方便找理由。而我們以往的學術研究都以大腦中線位置偏移程度來考慮存活率,但是我師父跟我說,這個中線位置偏移程度是結果,不是起因。咱們神經科,不像別的學科,比如說骨科,或者胸外科,或者腫瘤科,人家都可以大拆大建,咱們就是裱糊匠,圍著顱腦不敢碰,碰哪兒都容易出事,我們就拆個天窗,修個水管,鋪個瓦片,所以參考標準也單一。CT就看這個中線位置,解決方案就是放腦脊液解壓,要不就是開骨瓣解壓,去血腫,解決方案就那麽幾個。”

“人家這個論文說得有道理的地方就在於,中線位置這個標準是結果,結果是你手術前測量獲得的一個客觀事實。中線位置偏移越大,死亡率越高,可如果骨瓣去除麵積越大,是否會影響中線位置偏移呢?在合理的手術必要情況下,我接受我師父和那個意大利醫生的觀點,會。所以今天這種情況,就不用考慮患者以後怎麽生活了,先大幅度降低她的預後死亡率吧。當然,這也隻是一個科學統計,不能完全作為個案依據,隻不過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沒有別的選擇,在沒有更好的選擇的情況下,這種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

車明明點點頭,幫著按住患者的頭,劉錚亮拿起顱鑽開始鑽孔。

骨瓣取下,陳阿南負責清洗硬膜下血腫,又準備下顱內壓監護探頭。

劉錚亮問陳阿南:“患者中線位移快10毫米了,有沒有把握?”

陳阿南說:“我沒有把握你有嗎?”

劉錚亮說:“我也沒有。”

陳阿南說:“你看看,你也有短板吧。放心吧,這個我是老手,小地方醫院有小地方的好處,趕鴨子上架,早就練出來了。”

劉錚亮之前早就給探頭預留出了鑽孔,讓陳阿南用穿刺針刺入。

陳阿南說:“不是在腰部穿刺就行了嗎?腰穿測腦脊液壓力不是一樣嗎?”

劉錚亮說:“患者這種情況,你用腰穿測出來的顱內壓不準。而且,腰穿容易引起腦脊液外流,顱內本來就高壓,你腰穿直接放腦脊液,壓力差一下子那麽大,不得把腦組織擠出來,直接就腦疝了。”

陳阿南搖搖頭,指著CT片說:“中線都偏成這樣了,這姑娘腦袋裏三居室都打出多少個隔斷間了,都成群租房了,我上哪兒找腦室去?”

劉錚亮說:“那也得試試,咱們這裏就你做過腦室穿刺,我隻見過我師父操作,從來沒親手做過,就當趕鴨子上架,你來吧。”

探頭先調零,顱內壓監護器ICP顯示為零,套管上穿刺針。

陳阿南戰戰兢兢,一厘米,兩厘米,三厘米,他感受到穿刺針受到了阻礙,稍一使勁,穿過了腦室壁,阻力突然減小,針頭已經插進去六厘米,正常情況下五厘米即可到頂。陳阿南已經滿頭大汗,時間仿佛都停止了。

在那一瞬間,陳阿南一度懷疑自己學了那麽多年,在手術室看了那麽多年,自己操刀手術了那麽多年,好像什麽都會,又好像什麽都不會。他就從來沒拿自己的前途賭過。這一次,他剛插進去的時候還在猶豫不決,下針的角度還拿捏不準,可等到最後一厘米的時候,既堅定又懷疑,一直到車明明說可以縫紮了,腦脊液流出來了,這一口大氣才喘了出來。

劉錚亮命令,蝶衣縫合器固定,連接器連接,安裝防護帽。

陳阿南有些手生,車明明一看他遲疑,馬上過來操作。

顱內壓監護數據可以測出了。

車明明拍了拍陳阿南的肩膀:“可以啊,一下就能穿刺成功。”

陳阿南苦笑著說:“我這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遇到這麽複雜的情況,你看看CT,哎呀媽呀,太嚇人了。稍微偏一點,官司就上身了。”

劉錚亮看到了監控數據,果然顱內壓還是很高,看來雙側大骨瓣去除已經是必然,不用再討論要不要管外貌、以後的生活了,保命要緊。

劉錚亮一直在處理血腫,親自處理兩側大骨瓣去除,血腫清除之後,手術也就結束了,陳阿南下的穿刺針還要留著,用來術後用藥和監控。

陳阿南提前一個人走出手術室的時候,不知不覺天已經擦黑,六個小時過去了。

他跑到天台上點了一支煙,手還止不住地發抖。車明明跟過來笑著跟他聊天:“行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花架子呢,原來還有兩手啊。”

陳阿南說:“其實我們在啥都落後的醫院待久了,人都待皮實了,也沒有科研,也不知道學,幹啥都是行活兒。他這一來,給我都拐帶著來勁了,我現在晚上天天看書,就跟回爐一樣。不過我也後悔跟他在一塊,以後估計不能再混了,肯定老累了,天天提心吊膽。你說我就優哉遊哉上班下班過日子多好,跟他在一起就沒好日子。”

車明明笑著說:“後悔啥,以後你也是神外大拿了,一針到位,撫城一針清就是你了。”

等顱內壓藥物治療慢慢削減之後,劉錚亮讓護士長請來龍院長,對龍院長說:“這姑娘家裏挺困難的,我想了個辦法,也跟您商量一下,咱們先不用鈦合金的人造顱骨,直接用患者切割下來的骨纖維碎片重新填充行不行?您看,她這個頭部撞擊骨裂點還有點兒多,我要是用人造顱骨吧,安裝過程中萬一有個小縫隙,以後不一定什麽時候造成感染了,風險更大。哪怕等幾個月以後,病人情況好些了,再回來手術安裝人造顱骨,也安全些。”

龍院長問:“那人家女同誌,手術成功了,出院了,腦袋兩邊兩個坑,也不好看哪,人家才三十三歲,以後咋生活?”

劉錚亮說:“命都要沒了,要啥好看啊。”

龍院長說:“你們幾個年輕人定吧。放心做,我去給家屬做工作。”

劉錚亮給患者省了三萬塊錢,把剛才拆下來的骨頭打磨修正好,拚拚湊湊,跟七巧板一樣又打包裝回去了。畢竟是患者自己的組織,這種碎骨片很快就會重新融合成新的顱骨,當然,畢竟碎過,手術後的左右顳上部還是非常脆弱的,甚至有些凹陷。

第三天,患者清醒了。陳阿南去查房,患者雙側瞳孔等大正圓,漂漂亮亮一女人,讓握拳也能握拳,讓動腳趾也能動腳趾。他心裏一塊大石頭這才落了地。

以前都是簡單操作,這次操作有多難,隻有醫生才能懂。患者家屬也說這個探頭插到腦袋裏了,那大夫手法厲害,多準,一下就能插到地方,分毫不差。陳阿南就比喻說,這就好比是大霧天打鳥,渾水裏摸魚,春運時的綠皮火車上推著小貨車從第一節車廂賣貨到第十四節車廂,嘴裏喊著“花生啤酒礦泉水,燒雞方便麵火腿腸”,輾轉騰挪,變著戲法躲擁擠的旅客,最後到達目的地。你知道目的地在哪兒,就在第十四節車廂,可是怎麽從擁擠的車廂裏穿過去,這是一道哲學題,甚至是一道玄學題,有可能還是一道概率題。坐過火車的人都知道,售貨員一定可以走到車尾,沒吃過豬肉都見過豬跑,可是現在給你一台小貨車,你怎麽推,這不是誰都能玩得明白的。

難歸難,可是你必須得走過去,偵察兵不到位,戰場信息就無法明晰,到底是保守處理,照顧人的外形美觀,還是為了保命,兩塊顱骨大骨頭都拆下來?不探測腦室顱內壓,是很難判斷手術處理的效果的。腦袋不比胳膊,你不能隨便拆開了看,也不能上手捋一捋,或者塞回去,你隻能用物理的方法觸發內因而非外力的手段讓它歸位,回到正常的位置,再縫合傷口。在大腦這個複雜的電腦主機麵前,所有的醫生都隻是一個修電冰箱的電工,你隻知道短路怎麽回事,地線接錯了怎麽回事,主板燒了怎麽回事,但是不可能拆開CPU修一修,你最多換個內存條,而且連內存條都不能隨便修,最多用電鍍一下斷點。

前幾年有一個意大利科學家發論文說要開展一個換頭實驗,把一個頸部以下失去知覺和行動能力的病人,和另一個即將死亡的病人的身體對接交換。劉錚亮當時就和老師、同學們討論過這個實驗的可能性。結論是根本不可能。先不說淋巴係統、血液係統的排異反應,假設這些都成立,假設這個捐贈的人體是患者克隆出來的,就脊髓的對接這一項,就根本做不到。上百萬條光纜一刀切開,你怎麽再一個個焊接回去?

所以他們遇到這種病人,看起來每次都在搶救,當然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可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病人自己的生命力。這次這個病人生命力挺頑強,大麵積的顱內血腫清洗幹淨,目前看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中線恢複以後,生命危險的可能性也大幅度降低。

陳阿南和劉錚亮都明白,這個患者以後頭頂會凹陷一塊,他們家得花錢買鈦合金人工顱骨裝上,年紀輕輕的大姑娘總不能腦子凹進去兩塊,跟外星人一樣,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點點。但是這錢,他們家看樣子肯定出不起了。不管那麽多了,幾個月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