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旭就在病房裏伺候自己閨女,到水房裏打水的工夫探聽到消息,知道神經科又有情況了,就給艾辰打電話,說這邊又來了一個急活兒,神經科和急診科剛來的劉大夫都放棄了。艾辰一聽,這可以啊,馬上出了白事會飯館,開著車就來了七院,就等在病房門口。
艾辰笑吟吟地對劉錚亮說:“自從你來了以後,我這生意都撲空好幾次了。老實說,我今天來也不是奔著買賣來的,我就是想看看你這次能不能把人救過來。”
劉錚亮不喜歡艾辰這樣的口吻,這對生命不是那麽尊重,但又沒什麽話能反駁回去。他又一次沒理艾辰,扭頭回到病房,試著拿起已經昏迷的康升的手,握住他的大拇指,放到手機屏幕上,康升的手機瞬間解碼。
劉錚亮趕忙搜索康升的通訊錄,一邊對陳阿南說:“這個患者得的也不是多複雜的病,挺簡單的一個手術,就因為聯係不上家裏人,咱們放棄治療,挺不地道的。咱們試試在他通訊錄裏挨個找他女兒吧,從法律意義上來講,也就是他女兒有權簽字了。”
劉錚亮找了幾分鍾,給“小寶貝”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人,電話一通,不是他女兒,張嘴就來:“幹啥呀哥,想我了喔?”可一聽說人病了需要家屬簽字,支支吾吾就掛了電話。
第二個叫康橙的,劉錚亮覺得這個應該是吧,結果對方是患者哥哥,患者哥哥說來簽字可以,問康升能給他多少錢。劉錚亮說患者已經昏迷了,再說你倆是親哥倆,哪有這時候要錢的。電話那頭說,他當年分走爹媽多少錢,耍小心眼兒把爹媽都給掏空了,多少年都不跟親哥一家來往,這時候想起來了,簽字簽完了,是不是還得伺候?我們家沒閑人,說完對方直接把電話掛了。
陳阿南給氣笑了,在旁邊直接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劉錚亮再打過去問,說你不來可以,康升的女兒叫什麽你告訴我就行。對方說叫康雅欣。劉錚亮從通訊錄第一排到最後一排,也沒找到。陳阿南說有名字就行,我去讓醫務部查,說完就直奔醫務部。
不一會兒,陳阿南從手機上傳來了康雅欣的手機號。劉錚亮想撥號,可又不知道怎麽說,他又把陳阿南和車明明叫到一起商量,說這電話怎麽打,陳阿南說這有什麽難的。
電話接通了。陳阿南就在這邊說了康升的事,最後說:“你爸現在這個情況,人躺在那有進氣沒出氣了,現在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你來簽字,咱們好手術。你要是不來,你爸就沒了。”
電話那頭康雅欣聽陳阿南說了好半天,問:“說完了?”
陳阿南說:“說完了。”
康雅欣說:“拔管吧,我們放棄治療。”
陳阿南長見識了,他活這麽大沒見過這麽玩的,因為家庭矛盾在醫院裏吵起來、打起來,甚至直接在病房裏拿出計算器清賬分家的,他都見過,但是直接說拔管,話語裏一點兒感情都沒有的,他也不會玩了,對方這一句話讓他接不下去了。
陳阿南說:“那你好歹得來一趟,給我們一個書麵意見,要不萬一有什麽意外,我們也要承擔法律責任。”
半個小時後,康雅欣來了,直接到病房,一眼都不看她爸。聽劉錚亮講完病人的情況,她直接拿過病危通知書寫下了八個字:“拒絕手術,放棄治療。”
劉錚亮一看這銅豌豆炒不熟、煮不爛,隻好求龍院長幫忙。龍院長這老爺子端著一個紫砂壺溜溜達達就來了病房,客客氣氣寒暄幾句,又聊了下康雅欣家住哪裏,成家了沒,孩子在哪兒上學,學習怎麽樣,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家庭,然後他問:“你是不是恨透他了?”
康雅欣點點頭。
龍院長說:“但是你爸他現在啥都感覺不到。你要真恨他吧,你得讓他醒過來,看見他的情人也跑了,也沒人管,心裏有愧疚,想要讓你們娘倆原諒吧,你倆還不原諒,讓他孤苦伶仃一個人熬著,那才解恨。你也說了,他這麽多年對你們娘倆不聞不問,我不讓你以德報怨啊,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對不?人死了兩腿一蹬知道啥?啥也不知道了,最後是你心裏不好受。”
康雅欣還嘴硬:“我沒事,我巴不得他死。”
龍院長又說:“你現在不能用這種方式報複他,你這麽幹給下一代留下一個多不好的形象?他再不對,生你,至少還養你十多年呢。你幫他這一次,也就才兩清,對不?怎麽算,你都欠他賬呢。當然了,他也欠你的,可是你倆這是兩本賬,一本是恩情賬,一本是責任賬。恩情賬他欠你的,責任賬你還是欠他的,他雖然父親當得不盡責,但是畢竟把你養大了。你把這本賬還清了,以後你們父女倆咋相處,那就是你們倆的事了,咱們旁觀者都看明白了。”
康雅欣又說:“可是我也沒錢啊,他有錢都敗霍沒了,現在要手術想起我來了。我也要養家糊口,一個月三千塊錢,我沒錢給他做手術。”
劉錚亮說:“他也挺愧疚的,沒好意思找你,是我們找的你的電話。錢倒沒什麽,他有醫保,而且病症也簡單,自付部分五六千塊錢就夠了。”
康雅欣想了想,終於同意手術。
手術很簡單,出血量雖然較大,但是患者的生命體征都很平穩。小護士一邊給患者清創消毒一邊小聲嘀咕,說你看這老爺子還挺精神的。車明明在旁邊一邊給劉錚亮打下手一邊說,就剩下這張皮了,除了長得精神,啥都沒剩。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刺激患者上肢,都已經防禦反射了,到三四天的時候,意識就清醒了。這幾天康雅欣一直在旁邊幫著翻身叩背,天天去食堂打飯。隔壁病床陪護的老太太都說這女兒孝順,說你爸別看歲數大了,一看他那樣年輕時候就可帥了。
康雅欣說:“是可帥了,也可不是物了。哪兒哪兒都有人,你可著望花區打聽,早二三十年這老爺子去哪兒不撩點人,一天到晚不閑著。為這事我媽都快氣死了,從我記事起,隔三岔五摔摔打打,家裏鍋碗瓢盆就沒有能用滿一年的。”
病友問:“你媽咋不來呢?”
康雅欣說:“都離婚了,來什麽來。”
病友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遇到這情況應該來看看。”
康雅欣說:“大姨你看我心狠不,都是隨我媽。我媽巴不得他死。”
晚上,康雅欣就在病床邊側臥著看著她爸,看著看著,她隨口說一句:“你說你當初咋那麽狠心呢?”
老頭閉著眼睛沒言語,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康雅欣以為這是她爸後悔了。
白天劉錚亮去查房的時候,就說:“你女兒這是原諒你了,多不容易?你好好養病,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以後跟閨女好好的,將來你老了,不就得自己閨女伺候你啊。”
康升等康雅欣去打熱水了,這才說了一句:“以後啊,就別想活得有滋味了。”
陳阿南就在旁邊樂,等劉錚亮查完房出來,他才說:“你瞧見沒有,人家老爺子不是感慨女兒冰釋前嫌,人家是感慨自己以後就不能再花花世界了。這老爺子,真是永遠年輕,老頑童啊,都這樣了,還心若在夢就在呢,就是不能從頭再來了。”
劉錚亮剛從康升的病房出來,張德旭馬上過來打招呼。他女兒張嬌,那個十五歲的女孩,終於睜開眼睛了。劉錚亮和陳阿南過去看,張嬌的四肢力量還不行,意識清醒,但是說話還是兩三秒鍾拉長音說一個字。
張德旭有點兒著急,問:“劉大夫,以後不會一直這樣吧?”
劉錚亮挺高興,病人能張嘴說話,這證明顱腦永久損傷相對較小,後麵的康複就要交給時間了。劉錚亮說:“這都是術後正常現象,以後會慢慢康複。”
張德旭問:“我閨女這腦子能受多大影響,我看她現在說話也不利索,能康複回原來那樣嗎?”
陳阿南說:“完全康複那是不可能的,你閨女顱腦損傷挺嚴重的,當時都腦疝了。我給你打個比方啊,就相當於手機摔地上了,你手機屏幕摔稀碎我都不怕,就怕摔壞主板。以後孩子生活肯定受影響,說話可能比正常孩子慢,這就不錯啦,撿回來一條命。”
劉錚亮又問:“孩子腿上的骨折手術都順利嗎?”
張德旭說:“腿上沒啥事了,接骨固定上鋼釘了。”
小姑娘眼睛睜開了,這對劉錚亮來說是挺大的鼓勵。劉錚亮高興,招呼張德旭一起吃個飯,張德旭說我請,劉錚亮說我請,於是晚上下班幾個人跑到一家朝鮮族燒烤店,一人一瓶天湖啤酒,三個老爺們兒再加上車明明,圍著火爐蘸著調料一邊吃烤肉一邊聊天。
劉錚亮跟陳阿南說,上一次把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還是在他跟著導師全科實習的時候,跟王好大夫處理過一個得胸腺瘤的姑娘。這姑娘在沈陽醫大一院確診為庫欣綜合征,但就是找不出到底是身體哪部分出問題了,反反複複查了多少次。
車明明問:“啥叫庫欣綜合征?”
陳阿南笑著說:“老劉,咱們在臨床太久了,天天就研究那麽幾個多發疾病,你讓我給人心肺複蘇,我能在那按一個小時不動地方,但你別跟我講學術。咱們這小醫院,上哪兒見那病去。你說可著這七院,上到院長下到護士,有誰寫論文,有誰能發一類期刊?”
劉錚亮說:“你肯定是忘了,這都是本科時候課本裏的內容。症狀一般就是下丘腦垂體功能紊亂,促皮質素分泌過多,導致肥胖、痤瘡、高血壓、繼發性糖尿病,有的人還會有骨質疏鬆。”
“沈陽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給看的,發現三個地方可疑,一個是腦垂體,一個是腎上腺,還有一個是胸腺。庫欣綜合征大部分都是腦垂體和腎上腺病變引起的。醫大附屬醫院隻能來胸腺大手術,可是人家小姑娘脖子這留下三十厘米的刀疤不好看,他們就跑去北京了。剛去的時候還挺活泛的,沒幾天就呼吸困難,到手術前都開始吸氧了。”
“手術沒什麽,就是胸腺瘤微創,把瘤摳出來就完了。術後直接就重度呼吸衰竭,重症肌無力,肺孢子蟲感染。當時看CT,她那肺部,就跟磨砂玻璃一樣。小姑娘家裏有錢,在ICU住了四十多天。你說在我們撫城,咱們的ICU,有幾個人有那能耐,哪怕住十天的。”
張德旭雖然聽劉錚亮說過幾次ICU,說不讓他女兒住進去,給他省錢,但是還不知道這東西到底有多費錢,於是問:“劉大夫,那ICU為啥那麽貴?”
陳阿南搶答道:“就比如你閨女吧,她本來就應該進ICU,劉大夫看你家沒錢,就算你當天咬咬牙進去了,那兩三天以後咋辦?你再稀罕你閨女,賣房子賣地,你也撐不下去。咱這小地方,很多設備都沒上,一天都得幾千塊錢,一線頂級醫院,設備藥品全都頂上,一天一兩萬,這還不算手術診療,就人躺在那,就這個價,比五星級酒店還貴。”
“人進去了肯定重度感染,萬一是真菌、病毒感染,那藥品就貴了,一天一千多。有的人不能吃飯,像你家閨女還灌果汁,那都是土辦法,正規治療就是靜脈輸液或者直接下胃管灌營養液,那營養製劑一天幾百塊錢不過分吧。萬一再需要點球蛋白、血漿什麽的,一天又一兩千出去了。非藥物開銷,抽血檢查那都是小配菜,氣管插管、胃管這一天又多少?患者要是呼吸衰竭,血氧含量低,時間久了就多器官衰竭,人就沒了,所以搶救就得上人工肺,就是替你用機器交換氧氣和二氧化碳。你說說,就你家那點兒錢,挺不了三天,還沒見到亮呢,就得讓你放棄治療,人財兩空。”
張德旭說:“你說這國家也是的,救命的東西,為啥不能便宜點兒呢?你說治個病,咱也別說免費,就讓老百姓花個三五百,啥病都能治好,多好。那以前廠子沒倒閉的時候,看病都不要錢,吃啥藥不報銷啊。”
陳阿南笑話他沒文化,說:“這你還能不懂嗎?我估計也就劉錚亮這個書呆子不懂。咱們撫城人還能不明白?以前那些公費醫療泡病號的還少啊,隨便開個處方和假條,好幾年不上班,就靠基本工資和賣藥活,哪個廠子不得養幾十個上百個這樣的?泡病號倒是舒服了,廠子這不都給玩黃了?再說了,人家藥廠好不容易研究出來一種藥,不就為了掙錢嘛,你讓人家一塊錢一盒賣,那誰還玩命研究新藥?都湊合活吧。就像早三十年,不管你啥毛病,門診我就給你開青黴素鈉、四環素,廣譜抗菌大水漫灌,先給你從裏到外衝一遍,便宜,十塊錢紮一針。人吃五穀雜糧,這毛病個個都不一樣,如果在十四億人裏有好幾千萬人都容易犯一種毛病,那治這種病的藥就特別便宜,國家管著呢。比如說你痛風,買一盒秋水仙堿治病,這都什麽年代了,一盒藥也才賣兩塊五,國家不讓這種藥漲價,就得便宜,為啥?因為得這病的人多,大家夥平攤一下成本,藥廠也掙錢了,大家也沒什麽負擔。你再看看硝酸甘油,治心髒病的,也就三十多塊錢,一百片,一片才三毛錢。中國這麽多人,總有幾百萬人血液有問題,幾百萬人心髒有問題,可不會有幾百萬人需要斑馬導絲和全3D成像,不可能幾百萬人出嚴重車禍來個穿刺吧?需要這兩樣的人少,可是人家生產這東西的醫藥公司不能黃了啊,它就隻能貴。這就是你閨女手術為啥那麽貴,器材貴,藥品貴。”
“國家就像是一個菜園子裏的老農民,你這個苗蔫了,他給你多澆點水,但是不可能蹲你這兒天天看著你。錢都花在你這車禍上了,那過幾天來幾個得癌症的病人國家沒錢給看病了,怎麽的,給人家攆出去?不能吧。這東西不是買賣,就像太極八卦,陰陽調和,走哪個極端都不行。哪個極端都不是最優解,都不可能長期維持。那咋辦?咱來一個次優解。一百分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保持在八十分行不行?行,那就這樣吧。長年保持八十分不容易,保持幾十年,你從曆史上看,往前倒幾百年、上千年,這就是滿分。你記住,八十分的成績保持幾十年,那就一定是滿分。”
張德旭覺得受益匪淺,車明明卻不願意聽陳阿南的老生常談,就問劉錚亮:“那當時是怎麽給那個小姑娘治的?”
劉錚亮接著說:“長期高激素水平導致免疫力極為低下,跟HIV患者差不多了,呼吸機都不靈了,血氧飽和度噌噌往下掉,後來小姑娘她媽都簽捐獻器官協議了。我師父說,既然你簽了這個,我相信你們家的人品,你們家也不能碰瓷,那我給你冒個險吧,我用最新的國外文獻上的方法試試。PCP肺炎,長期用激素肯定不行,治療過程中中斷用激素吧,病人狀態馬上就惡化,二線藥物就一個,都不夠換的。一切全靠醫生的決斷,激素用用停停,中間就用二線藥吊著,就這麽治了三個半月,就跟釣一條十幾斤重的大石斑魚一樣,你以為上鉤了使勁拽就能釣上來?你得一點點磨,有時候放線,有時候要耗著,得跟閻王爺較勁,等閻王爺被你拖疲了,最後使一下勁,把人拉過來,救活她。打那以後,我是服了。”
張德旭感歎:“這得花多少錢才能治好這個病啊?”
劉錚亮說:“一百萬打底。”
車明明幹了一杯啤酒,說:“中國有幾個老百姓能拿得出這麽多錢?要是普通人得了這個病,賣房子、賣地,也就隻能換回一條命了。你說,那國外的藥廠也指著咱們掙錢,咱就不能客大欺店,要求他們降價?”
陳阿南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炒股,作為撫城醫療界的股神,完美介入過中國南北車合並的股權交易,八塊錢殺入,二十四塊錢撤離,他跟劉錚亮那種書呆子不一樣,他懂經濟。
陳阿南在旁邊笑著說:“你以為全世界都跟中國一樣全產業鏈?人家瑞士或者加拿大為啥醫藥研發水平高?人家小國家船小好調頭,就那麽幾個醫藥巨頭,全靠一招鮮。再說了,這是救命的藥,你愛買不買,你不買也有人走私。你市場再大,也不可能逼人家就範。美國有一家藥廠,好不容易研發出一款抗癌藥,專門治療肺癌,可是一臨床,居然沒效果,你猜怎麽著?他們這藥不容易打到歐美人種普遍的癌症靶點,藥廠差點兒破產,後來發現東亞人得肺癌,基因突變的靶點這藥正好能打著,才算把藥廠給救了。可是人家給你降價了嗎?沒有,可抄上你了,還不往死裏放血。你要命我要錢,你要跟我討價還價,兩邊根本就不在一個談判桌上,你是人質,有什麽資格談判?”
幾個人聊著聊著就聊到劉錚亮,陳阿南問劉錚亮那個女朋友還聯係嗎,一聽說分手了,他就推薦車明明。車明明說,要麽不談,要麽沒有分手,隻有喪偶,110帶我走,120帶你走,我上法製新聞,你消戶口。
這大男大女聯絡下感情、試探下人生組團的可能性,快把命給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