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錚亮第二天來查房,一看血壓也穩定了,光反射也有了,瞳孔也等大變小了。
小姑娘她爸問:“大夫,我閨女左腿骨折咋辦?”
劉錚亮回答:“先保命吧。瞳孔等大正圓了,心率也穩定,呼吸狀態也不錯,等穩定了再說。”
小姑娘她爸還在那死撐著,說:“我家裏不差錢,有什麽好藥趕緊頂上。”
劉錚亮說:“那趕緊把後麵的藥錢交了吧,你閨女至少得住院好幾個月呢。”
小姑娘她爸就癟了,出去籌錢,回來就兩千兩千的交,可回到病房還是說不缺錢。
午間在食堂吃飯閑聊的時候,陳阿南說:“這個家屬天天喊著不缺錢,有沒有錢一眼不就能看出來?為了給他省錢,連ICU都沒敢讓孩子進,能在病房住著就住著,你說他死撐個什麽勁?”
這話車明明不愛聽。
車明明跟陳阿南不一樣,從小在撫城新賓縣農村長大,家裏也沒錢,放學回來還得給爹媽幫忙收拾蔬菜大棚,冬天下雪了半夜起來把大棚的雪掃幹淨,要不然第二天一早大棚就得被雪壓塌。大棚裏麵還得點暖爐保溫。這些活兒一家人忙活半宿才算完。她那時候沒多少時間來學習,也是為了早點兒上班掙錢,好不容易考了一個衛校,後來當了三年多護士,手裏攢了點兒錢,才又參加高考考的醫學院,本科畢業的時候都二十五歲了。
車明明說:“你們家裏有電的,不能理解。有的人窮得就剩下誌氣了,可大部分人,窮得就剩下嘴了。他嘚嘚那些沒用的嗑,其實根本就不是給我們聽的,都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那是自己給自己打麻藥呢,自己給自己做闌尾炎手術呢,這時候你說一句,大哥,你打的不是麻藥,你打的是葡萄糖,那玩意沒用啊,你不疼嗎?那哥們兒直接就過去了,扛不住了。”
劉錚亮問車明明:“那肇事司機不管嗎?”
車明明說:“車給扣在交通隊呢,也沒錢。”
第三天劉錚亮再去查房,刺激一下小姑娘的胳膊,碰一下膝關節,開始有條件反射了。
病房裏坐了好幾個患者家屬,七大姑八大姨坐滿了旁邊幾張床,一眼看上去就是窮親戚,褲腰帶都是繩子,每個人的胳膊上都戴著套袖。
孩子她爸就問:“我閨女應該能醒吧?”
劉錚亮沒敢回答,他怕空頭支票開出去,再給自己惹麻煩,想了半天才說:“看這樣可以給孩子準備點流食了,先試探性給點溫水,如果沒什麽反應,就可以弄個榨汁機,整點果汁,通過鼻管打進去。”
孩子她媽的表情馬上就舒展開了,一個勁兒地道謝,馬上就高高興興去準備了。
當天下午陳阿南又跟小女孩她爸說需要去補醫藥費,老爺們兒滿口答應,還是那句老話不差錢,可是上午催醫藥費隻催來了兩千,下午四點多又送來了兩千,晚上頭睡覺前又滿頭大汗送來兩千。就這麽兩千兩千地拚著,就這麽一點點攢命。
劉錚亮和陳阿南在查完房後聊著天,陳阿南說:“瞅著這個情況,怕是要頂不住了。你得想想辦法,別好不容易手術成功了,最後藥沒跟上,人不行了。”
龍院長聽說劉錚亮在急診做了一個顱腦手術,效果還不錯,就來找他,反正七院神經科現在也缺人,必要的時候劉錚亮也可以過去幫襯幫襯幹老本行。正好這個小女孩的手術也是他做的,多負責一下,也省得交接。劉錚亮說自己其實是神經內科大夫,龍院長說神經內外不分家,這裏就你最懂了,你不來誰來?
劉錚亮也就答應了。
第三天夜裏,小女孩突然高燒到40度,深度昏迷,小女孩她媽一路跑著失魂落魄來找劉錚亮。她早就打聽過了,這個急診室的大夫是從北京回來的,技術應該比其他醫生靠得住。
撫城民間有句話,是沒有什麽醫學常識的老百姓的順口溜:“礦務局狠,市院亂,不怕死的去七院。”人哪,都一樣,著急的時候就想著自己的需求必須要得到滿足,進去的人多,出來的人少,進去的時候還是結實的漢子,出來就變骨灰盒了,擱誰誰都接受不了。還是龍院長說的那句話,所有的醫生,都是要用一個個病人、一床床案例堆出來的,哪個醫生手裏沒有人命?
小女孩她媽也知道,劉錚亮在北京的大醫院幹過,經驗肯定多,所以隔著神經科直接來找他。劉錚亮叫著車明明一起來,趕緊給患者頭部換藥,小女孩的創口最下麵有膿性滲出物,創口紅腫,必須趕緊驗血,這活車明明去幹了,劉錚亮直接告訴護士準備腰部穿刺,取腦脊液。淩晨的時候結果出來了:滿視野白細胞。
小女孩她爸也從家裏趕過來了,他這一天大清早就去借錢,從最西頭的工農街道騎著電動摩托繞到千金鄉,再折到將軍橋,最後再到章黨鎮,跟一個個工友同事借錢,借到了就往醫院送錢,這一天跑了二百多公裏,晚上九點多才到家,剛躺下,就接到媳婦電話,說是閨女高燒,急匆匆就趕過來了。
不用多說了,顱內感染,這是劉錚亮最怕的情況。
小女孩她爸還在那撐著,滿口說:“劉大夫,多少錢都得把我閨女救回來,我有錢,我還能賣房子,再不濟我還能賣腎呢。”說著說著就哭了。
這一哭撕心裂肺,愛吹牛的人突然之間所有的牛都吹不下去了,哭起來肝都跟著疼。
劉錚亮說:“大哥,你也別哭了,你也別說你有沒有錢了,都是撫城人,有沒有錢我看不出來嗎?這樣,你必須準備出一萬塊錢來,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今天晚上就用大劑量藥抗感染。”
孩子她爸還有些為難,他今天肯定是所有朋友都求過一遍了:“我盡量想辦法。”
車明明著急了:“你閨女這個病,顱內感染,去哪個醫院不得一天一萬塊錢那麽交?咱們這樣吧,也不讓孩子進ICU,你們要是嫌貴不住院都行,你們就在醫院後門小旅館租個房都行,一天二十塊錢。能省的都省了,就剩下藥錢,大劑量的抗生素消炎,還有進口激素。”
劉錚亮點點頭,就這麽辦。病危通知雖然下了,可腰部穿刺氯黴素還是不等家屬交錢就先頂上了,他自己掏錢墊付。雖然之前的醫院不要他了,但是這個傳承還沒丟。
天亮的時候,小女孩退燒了,白細胞也降了下來。劉錚亮對小女孩她媽說:“大嫂,孩子天天在醫院住著,我們沒事就盯著,住院床位費也沒多少錢,用完這幾天消炎藥,後麵也沒什麽花大筆錢的項目了。說句不好聽的,未來一段時間,你們得把這當家了。也沒辦法,誰讓孩子攤上這麽個事?最難的這一關過去了,往後保險公司和肇事司機那邊,你們多跟著就是了。孩子我們隻要值班,都會去看一眼。畢竟半大孩子,人生才剛開始,盡人事部分完成了,後麵也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就這樣,小女孩這一家子就成了住院部常駐家庭,一天床位費就收四十,其他兩張床都空著,反正住院的人也少,就都給他們家使。
小女孩她爸叫張德旭,她媽叫竇麗萍,孩子叫張嬌。張德旭他們家有個傳家寶,拿來給劉錚亮看,其實就是撫城的特產,煤精石的一個手串。張德旭說:“劉大夫你看我們家這玩意能不能賣上價?”
煤精這玩意別的地方不常見,撫城隨便一個矸石山隨手能刨出半筐。劉錚亮沒當回事。
張德旭說:“我跟你講,這玩意有來頭。”
1927年,東北還是張作霖當家的時候,撫城西露天礦來了一個叫張貫一的礦工。張貫一下班了還給工人們叨叨哲學,說你們為什麽這麽窮啊?是因為資本家剝削你。工人說,別整那沒用的,下班去千金鄉整兩盅,摟兩火。
但人相處說快也快,大家夥覺得你人品好就願意和你一起,很快就跟這個身高一米九三的河南人打成一片了。
幾年後,張貫一已經是抗聯的司令員了,有一次帶著警衛員張秀峰路過撫城章黨村,過渾河的時候,恰好趕上河水上漲,把小橋衝壞了,正遇到一個趕大車的車把式,一看竟是西露天礦的工友,這個車把式就是張德旭他爺爺。
車把式說老張我給你整幾根木頭,搭個橋唄,這都快入冬了,蹚河過去多冷。
張貫一說,我跟你說啊,我現在叫楊靖宇。
後來楊靖宇被日軍包圍,給日本人打前站的就是他的警衛員叛徒張秀峰。解放後張秀峰也不敢跟人提入過抗聯,當過偽滿洲國警視廳督察員什麽的,就隱姓埋名,沒動靜了。包圍楊靖宇的現場指揮原來是抗聯第一軍第一師師長程斌,也是個叛徒。後來他去了山西,抗戰勝利時殺了幾個日本戰俘,就混進了華北野戰軍。不過這哥們兒比較點兒背,1951年他在北京前門樓子附近辦事,正好趕上下雨,就跑到城門裏躲雨,結果遇到了偽軍時期的前同事。這兩個人在後來的運動中都如驚弓之鳥,扭臉各自分別舉報對方去了。隔天,程斌在東單牌樓胡同11號附近被抓,對,就是現在的東方新天地,挨著協和醫院南門。
沒幾天,兩個人一起組團拚單給斃了。
這一串煤精,張德旭說是楊靖宇過渾河的時候,送給他爺爺的。
劉錚亮說:“那你要這麽說,可就更不知道多少錢了,這東西沒法論價啊。”
張德旭又開始吹牛:“對,所以我不能賣,這玩意得輩輩留著。我跟你講,我就是豁不出去,我要是豁出去了,把這玩意一賣,去南方隨便盤個買賣,那錢生錢,馬上就能翻身。”
撫城人吹牛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可以選擇不同的賽道和你競爭。你說你掙錢一個月七八萬,他也不慫,他說他一個月花個六七萬,就喜歡敗家,不敗家渾身難受,心癢癢。你說你坐一天不挪窩賭輸進去一萬多,他再換個賽道,說他喜歡釣魚,坐在那兩天兩夜不動地方。你說你也喜歡釣魚,曾經去查幹湖釣上來過十幾斤的胖頭魚,他說他吃過二十斤的龍蝦,味道老帶勁了,那還是他朋友請他在一個上海忘了什麽名的餐廳吃的,周圍全都是透明玻璃,環境老好了。你說你吃過東單厲家菜的滿漢全席,他說他去北京旅遊,去過敬事房見過閹宦官的刀。永遠是丁字路口一拐彎,在話題中平行那麽一小段路,然後突然一個漂移。就這麽喜歡跳頻換台,卻不輸在嘴上。
神經科病房裏多了一家子,劉錚亮有事沒事也會去跟張德旭逗貧。
張德旭家住在撫城的工農街道,這街道現在拆遷了,新起了一個小區,全套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外牆都整上幹掛的仿石材麵磚,細窗圓頂,小區還起了個名叫巴薩羅那。幾年前不這樣,那一片就蔬菜大棚是圓頂的,剩下全都是橫著房梁的黑瓦紅磚房,有的房子還摻雜著耐火磚,那是因為旁邊有個耐火材料廠,磚頭都是房主從廠裏偷的。這種小平房一排一排連著,有的房子為了冬天保溫,門檻立了一尺多高,小院往地下挖了半米多,這樣地基省磚頭,冬天還保暖,這種房子早期都是由國有農場的窩棚改的,大部分人家還能在院子外搭起一個小倉房,院門左邊堆著秋天收的苞米垛子,右邊堆著煤球,家家戶戶燒煤過冬。
這裏臨近高速公路,開車路過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窮人住的地方。有一年一個大領導來視察,看到路邊這麽一大片雜亂的街區,心裏特別不是滋味,開會的時候談了好幾次話,說你們得提供一個好的居住環境啊。撫城市長也是個聰明人,於是就在公路邊蓋了四個樓,沿著公路蓋,這就把後麵的一大片給擋住了,眼不見為淨。不管這屆還是下一屆領導,別讓人家一進你轄區就看到這些也就是了。後來,這屆市長因為賄選進去了,據說送到沈陽的時候還路過這裏,正好趕上高速公路翻修,就繞路走的小道穿過施工區,看到後麵的小平房還說了一句:“哎呀,我當年怎麽就沒把這裏好好改造改造。”
旁邊紀委的哥們兒就接了一句,說:“你看,你不改造現實世界,這不現實世界改造你來了。”
張德旭就這麽點兒背。他們家本來離公路五十米,小平房住著也舒服,這冷不丁南邊起了四幢六層樓,這下完犢子了,早上九點開始太陽就被擋住了,十點半又露出來了,十一點又沒了,下午三點還能照半個小時,然後就等到天黑了。張德旭沒文化,他也不知道怎麽申訴一下采光權,他也不知道申訴了能拿到多少錢。可眼下,女兒張嬌這麽個情況,把她拉回家靜養很難,不說別的,光是把她的病床推進門,都得把門框拆了。家裏也沒太陽,這陰冷的環境,也不能好好養病。正好,劉錚亮給他們安排了這麽一個病房,陽光明媚,照在身上也殺菌哪。雖說一個月一千塊錢房錢,可是水電費也不用他們交,鋼飯盒裏放點大米倒點水,放蒸汽爐上兩個小時,中午直接吃大米飯。唯一的缺點是不方便炒菜,天天吃蒸菜肚子裏沒油水,可好歹連煤氣罐的錢也省了,冬天的采暖煤也不用買了。上哪找這麽好的地方去。
張德旭也沒什麽工作,耐火廠一直拖著沒破產那幾年,他就在街頭蹲著打零工,這下閨女又出了這麽個事,一個月再怎麽省,算上保險和報銷什麽都不買也要三千多塊錢。
艾三就過來找他:“老弟,我看你這天天在住院部,消息靈通,有啥事第一時間你就能知道。另外,你現在也挺難的,缺錢,我就給你安排個活兒唄,要是有人沒了,能不能幫我張羅張羅,把活兒給我接下來,我也不用總跑這邊。我最近拓展業務,主要業務往沈陽傾斜,以後要天天跑沈陽的盛京醫院、醫大附屬,再勾兌好文官屯火葬場,把這喪事一條龍推到沈陽去。沈陽畢竟是省會,有錢人多,不像在撫城,辦個大事還一萬八千的,摳摳索索。沈陽的買賣一單都是兩萬起步,三萬平均價。但是呢,撫城不是咱的根據地嘛,老買賣不能丟,我閨女艾辰以後管這一攤,你以後跟她對接。”
張德旭一聽,這敢情好啊,又問:“你閨女現在忙啥呢,她不一直幫你幹這塊嘛?”
艾三挺得意地說:“我閨女腦瓜比我靈,她要開白事會餐飲,人家說了,要整合上下遊,形成產業鏈。你光入殮主持表演能掙多少錢?那都是賣力氣的力氣錢,這家夥承接所有的喪事一條龍餐飲,那一年能掙多少錢?”
張德旭的媳婦竇麗萍也從病房裏出來,聽了半句就覺得這事有意思。這窮人窮到一定程度,看啥來錢道眼睛裏都帶光。竇麗萍在病房裏看到一個塑料瓶、紙殼子眼睛都發亮,她還求著車明明把打滴流的醫用垃圾給她,這玩意論斤賣能掙多少錢。
車明明嚇壞了,說:“大姐,這玩意我可真不敢給你,我們醫院喝的可樂、雪碧塑料瓶你隨便拿。”
竇麗萍聽到艾三這有活兒,無產階級特有的戰鬥**就上來了,忙問:“大哥,一個月多少錢?”
艾三說:“一個月一千塊錢,拉一個活兒給五百。”
張德旭還在那算呢,竇麗萍馬上說行。等送走艾三,竇麗萍就罵張德旭:“還算什麽算,你知道這一天醫院送走多少人,這買賣還猶豫啥?”
撫城移民潮的第一個高峰就是蘇聯援華時,一百五十六個項目有八個在撫城,還有一百一十八個配套廠礦,幾年間撫城來了一百多萬人。那撥人來的時候都二三十歲,這會都七八十了。人的凋零,極其迅速,一個老工人小區,每周都有白事喪棚。
張德旭還沒想明白,說:“這能行嗎?天天耗在這兒,萬一沒啥活兒,這孩子營養、用藥,咋辦?”
竇麗萍說:“這買賣好,快銷,比礦泉水和煙酒還快銷。礦泉水飲料幾分利?五分利。煙幾分利?一分利。酒幾分利?三分利。這個幾分利?全是利。你見過辦喪事砍價的嗎?怎麽的,想要批發價啊?來幾個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