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請得一回,鸞落卿懷

宣政殿前,李輔國早已在那兒等候著,一見和政,便扯出了笑容,大步上前,道:“公主,陛下已候多時了。

和政倒也沒有驚訝,而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示意閔香照顧好齊宛湘,這才進了宣政殿。

宣政殿中,李亨坐在案幾前審閱著卷宗,隻覺和政進殿,便是放下了手中的事務,猶如慈父般的笑道:“懷孕後你看起來豐腴了不少。”

和政一時沒想到李亨會用這話來開場,臉兒一紅,卻也抬著頭看著他,正色地說:“陛下,此行下揚州和政已經尋到一名揚州的商人,他有辦法替我們找到入糧的渠道,一切就隻欠東風了。”

“東風?”李亨半眯著眼睛看了看和政。

和政看著李亨的眼睛,直言道:“和政請求陛下賜我一個存放糧食的地方。”

李亨沒想到和征口中的東風竟是一個店麵,微怔後便是笑了起來。“一個庫倉罷了,需要朕下賜?還是說你有什麽特別的用意?”

和政也笑了,果然知女莫若父,於是走到了李亨的身邊道:“女兒想要安慶緒舊居。”

“不行。”李亨依然是微笑著的,甚至笑得十分的溫和,可是身上無意識的散發出來的怒火卻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可是……”和政抿了抿唇。“女兒派人觀察過地勢,安慶緒舊居四處陰涼,也算是一個好地方。”

李亨依然拒絕。“安氏舊居必須燒毀,否則如何平息民怨。”

見李亨一再拒絕,和政往後退了一步,在他的麵前傾身跪下。“陛下,我們為何不用這一處宅子來做些好事?如此一來就不需要另找庫倉了,若是燒毀再建,不是更勞民傷財麽?”

李亨無奈地歎了一聲,上前扶起她,讓她在一旁坐下,才道:“是她找過你吧,若非如此你是不會如此執著的,你果真當朕不懂你?”

和政突的覺得小腹有些微微的疼痛,眉心微蹙,強忍疼痛。

“可陛下,安慶緒畢竟是她的夫。”

“安寧是朕的女兒,不是安慶緒的女兒。”每當提起安寧,李亨的心裏卻是一陣沉悶。那個女孩竟是他的孩子,他從未想過當年竟會讓她結下珠胎,更是沒有想到她會生下那個孩子。她,該是恨他的。

“即是如此,但是陛下也無法否認她是安慶緒之妻。”和政狠狠地點出了事實。

她話聲剛落,驚聞啪地一聲,卻見那精致的玉杯在李亨的手中捏碎,血正漸漸地從他的指縫中汩汩流出。

“陛下!”

她正要出殿讓李輔國喚來醫師,卻被李亨叫住。

“靜之,你覺得朕配不起她?”

“不是。”和政搖了搖頭。“父親您乃大唐天子,又怎會配不起她?況且您對她的感情也如此的深刻,隻是……”

感覺到和政的猶豫,李亨無奈地笑了,這從小就跟他親近的女兒如今也變了,連說話都變得吞吞吐吐的,是不是身於高位,就注定了一世的寂寞?

“你說吧,朕不會怪你。”

“您對她的愛太過沉重,您真的認為著就是她要的?小的時候父親跟我說過許多您跟齊尚宮的事情,那時候我年紀尚小,不明白……但是如今經曆那麽多,和政仿佛明白了齊尚宮為什麽會喜歡安慶緒,您讓她一直都無法透得過氣,您的愛幾乎要把她逼瘋……”她一邊說一邊看著李亨,見他臉上的表情幾近漠然,這才繼續道:“在我患病的那時候,齊尚宮或許真的以為我聽不見,看不見,可是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她其實隻是想要從安慶緒的身上得到安靜,那是您所不能給她的……”

李亨皺了皺眉,默然的看著自己手心的血。“原來……朕一直都無法給她這個。”

“陛下……”她舒了一口氣。“請陛下待她好些吧,她……”

她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自己當時那瘋狂的行為,但是如今後悔又有何用?齊宛湘不接受她的解藥,那麽她也隻有努力的為齊宛湘做些什麽了。

李亨搖了搖頭,沒受傷的手捏著自己的太陽穴,長眉緊蹙。“安慶緒舊居就交給你了。”

“謝陛下。”和政躬身謝之。

“有空,就去看看太上皇吧。”

“我知道了。”

和政看著李亨,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難道齊宛湘就真的對父親不為所動?畢竟兩人幾乎都糾纏了半輩子,人非草木,又怎能無情?

才剛走出宣政殿,她便吩咐李輔國去找醫師來,李輔國雖不明所以,卻依然是去了。

走下台階,就見閔香跟齊宛湘似乎等得有些著急了,於是也就大步上前。

齊宛湘見和政出來,連忙迎上。“公主……”

和政努力的扯出笑容道:“齊尚宮不必擔心,陛下答應了我不燒毀安慶緒舊居,可是我打算把安慶緒舊劇改為糧庫……”

齊宛湘連連搖頭。“隻要不燒毀就好……這回真是多虧公主了,我……”

“可是我對那兒不是十分的熟悉,齊尚宮明日可否跟我走一趟?讓我仔細的了解了解?”和政俏皮地笑著,事情既然發展到了這個景況,那麽她也總不能苦著臉的麵對一切,還不如讓身邊的人舒心。

齊宛湘難以置信的看著和政,她是宮裏的人,又怎能隨意進出宮廷?

“你放心,陛下會答應我的,你明日午後到朱雀門,會有馬車在那兒等你的。”

和政還想說些什麽,閔香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在她耳邊說:“公主,駙馬從宏文館過來了,現在在龍尾道那兒……”

和政應了一聲,齊宛湘卻早她一步開口。“公主若是有事,宛湘就不便打擾了,我們明日見……”

和政隻得點頭,待齊宛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這才回過頭,帶著閔香朝龍尾道處走去。

翌日午後,一輛馬車載著齊宛湘出了宮,來到了柳府門前,和政親自迎接,後一道上了馬車,身邊也就跟了兩名侍衛,一同前往位於長安城東的安家舊宅。

一路上齊宛湘也沒有說話,雙手絞著衣裙,可眼中的欣喜是掩蓋不住的,坐在她身邊的和政無奈的歎息著,或許齊宛湘是真的愛著安慶緒的吧,不然又怎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馬車一到達安府,齊宛湘像是突然來了精神一般,對和政露出了常年來從未有過的笑容。

她大步地走進了安府中,雖說從前的華麗早已不再,可又如何能掩蓋當年的風華?看那屋的建築,便知是下了極大的工夫建的。當年的安氏一族甚得恩寵,如今卻落得了一個反叛的地步,終需兵戎相見,占領天下,雄霸一方,真的有那麽重要?

轉眼間竟是不見了齊宛湘,和政雖知其性情,卻也難免的擔心了起來,連忙往屋內走去。

穿過前廳,長廊,就見隨著她們來的其中一名侍衛就在一個院落之前,便知齊宛湘定是在這屋子裏,於是示意跟著自己的侍衛留步,自行進入。

屋子裏雖然略顯零亂,卻是沒有半點灰塵,怕是之前有人打掃的,案前有一隻青銅獸口香爐,香早已燃盡,連餘香都不留半分。

案桌上,散亂著一堆畫紙,這樣的一個畫麵,竟是讓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建寧王府裏頭,那人握著我的手,描繪丹青……

她沉沉地歎息了一聲,不經意地抬頭,卻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好奇之下,舉步上前。

隻見那紙上以那生硬的丹青畫技畫了一名回過頭的女子,顧目盼兮,雖畫技寥寥,卻又能感覺到畫的那個人的心意,從眉目間竟能還能看出畫中的女子便是齊宛湘。

難道這就是安慶緒畫的?

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圍,發現前麵有一個門,看來是通向一個什麽地方的。

穿到了屋外不遠處,隻見有一間麵前有一坐小屋子,那屋子真的很小,絕對會是用來住人的。

禁不住好奇,她便是上前。

門,是開著的。

掃過一眼後,和政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難以置信的看著那一麵牆,震驚得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就是怕自己不經意的叫出了聲。

那是一排的架子,架子上放了大小不一的仕女雕像,數量之多竟讓她一時之間無法數清!

齊宛湘正是在這屋子裏,見和政來了,便是對她笑了笑。

“很難相信吧,但是這的確是他做的。”她拿起一隻巴掌大小的木雕,置於掌心。“每一個都是他親手雕刻,他從不假手於人……李伯說他初學的時候,兩手都被磨出了血,卻隻要稍有閑時,便會到這裏來,勸也勸不住。李伯是他家漢仆,稍早時候我剛回到長安,想要找回他,可沒想到他竟會死於戰亂……”

“你……”

“你知道我們的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麽……那時候我剛入宮,也就隻有十歲的年紀,他的父親安祿山帶著他一道回京述職,他說他就是那個時候注意到我的。”齊宛湘靜靜地看著那木雕,微笑。“跟他在一起的時光,是我這一生最樂的……”

“你喜歡陛下麽?”

和政的話如刀鋒一般尖銳,讓齊宛湘不禁顫了顫,手驟然握緊,甚至忘記了手中的木雕,就著木雕,在掌心印出了一道道紅痕。

“陛下……他是救了我的人,不能說喜歡或是不喜歡,我曾答應過,除非我死,否則我是不能離開他的,對於他,更多的是畏。”

待和政再想說些什麽的時候,齊宛湘卻是把手中的木雕放回了原處,又拿起原本放在一旁的白色布匹嚴嚴實實的蓋在了上麵,手不知在那白布下塞了些什麽。

“可以,出去嗎?”

雖然不明白她此舉的用意,和政卻依然點了點頭,隨著她走出了屋子。

齊宛湘最後看了那屋子一眼,眉宇間染上了濃濃的哀傷。她仿佛看見安慶緒大步地走向她,把她高高地抱起,用他那雙褐色的眸子緊緊的鎖著她的眼眸,讓她的眼中,隻能看見他一個人。

她的夫,永遠的夫……

她緩緩地斂了斂眸,看著一縷縷灰色的煙衝屋子中溢出,看著濃煙中攙雜著那朱紅的火焰,淚不禁掉落……

和政隻是在一旁,直到她落下眼淚的那一刻,才問:“不舍得,為何又要燒毀。”

齊宛湘看了看天空,努力的壓去喉間的哽咽。“因為,那個男人不會讓這些存在,所以,我隻得記在心裏……”

回到柳府後的和政眼眶一直都是紅紅的,華氏問了好幾回她都沒有說明原因,隻是漠不作聲地搖頭,又說晚膳也不吃了,害華氏擔心了許久,無奈之下,也隻好等柳潭回來再說。

和政坐在屋中的桌前,看著逐漸灰暗的天空,仿佛看見了安府裏的那道濃煙,看見了齊宛湘的哀傷。

柔軟的披風輕柔地披到了她的身上,她吃了一驚,上回柳煜給她的驚嚇她尚未恢複,見了身後的人,這才舒了一口氣,又看向天空。

見她如此,柳潭也搞不清楚她在想什麽,隻得在她的身邊坐下。“為何不用膳。”

她輕輕的靠在他的肩膀上,指尖禁微微的發涼,於是又握住了他的手,悶悶地道:“心裏不舒服。”

柳潭抿唇不語,靜待她接下來的話。

和政並不知柳潭在想什麽,卻真的如他所料,又道:“今天我與齊尚宮去了一趟舊安府,她,她把安慶緒送她的東西……全燒了,全都是因為陛下容不得,容不得她心裏還有著安慶緒……可是即使燒光了又如何?她卻都記在了心裏……一想到這些,我的心裏就很煩躁……”她把頭埋到了柳潭的懷裏,雙手緊緊地抱著他。“你不需要回答我什麽,我隻是想找個人把這些話說出來……”

兩人擁抱許久,直到天色已暗,烏紗扯幕。

她有些累了,雙眸半眯,戴著紅手繩的手握住他那一樣綁著紅手繩的手,慵懶如貓兒一般靠在他的懷裏。

他拍了拍她的臉頰,半是哄著的說:“去用膳吧。”

她看著他的眼睛,突然站了起來,一手撩亂了他束起的長發,隨即笑著跑開。柳潭隻得無奈的看著她,稍微整理好自己的頭發,這才出了屋。

甜甜的笑聲,如蜜般,柔柔地融在了著空**,卻溫暖的屋裏。

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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