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趙南珩從睡夢中醒轉,突覺自己一身內衣,已然全被冷汗濕透,回想昨晚之事,隻當是一場夢境,也就不以為意。

匆匆換過內衣,一手提著包裹,走出前殿。

監寺長老大行大師正站在大殿之上,看到趙南珩,勉強點頭笑道:“好,孩子,你這就下山去吧!”

趙南珩連忙跪下,叩了幾個頭道:“弟子蒙大師多年教誨,請受弟子一拜。”

大行大師臉上一黯道:“孩子,你此去少林,好自為之!”

趙南珩應了聲“是”,站起身子,忍不住淚流滿額。

大行大師望了他一眼,忽然沉聲道:“本門業已封山,你離山之後,不準向人再提峨嵋兩字,老僧傳你武功,也不準再使,知道嗎?”

趙南珩含淚點頭。

大行大師揮揮手道:“好,你去吧!”

趙南珩拖著沉重腳步,默默走出大殿,跨下石級,許多僧侶們,都默默地對他流露出借別之容。

伏虎寺兩扇大門,業已緊緊閉起,等他從邊門走出,門也隨著關上。

這大概就是封山了?

他瞧著伏虎寺金碧輝煌的匾額,登時有淒清冷落之感!

峨嵋派為什麽要封山?

為什麽要自己離開峨嵋?

為什麽掌門方丈、監寺大師都一再叮囑自己,不準向人提起峨嵋兩字?

為什麽禁止自己不準再使峨嵋的武功?

自己在峨嵋長大,心目中一直把自己視作峨嵋派弟子了,不論峨嵋派已經宣布退出江湖也好,封山二十年也好,反正自己認定就是峨嵋門人。

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心中想著,不禁放下包裹,恭恭敬敬的朝著大門,拜了八拜,才含著滿眶熱淚,一步步向山下走!

*****

少林寺,乃是聞名天下的古刹,寺在少室北麓,梵宇巍峨,宏偉莊嚴!

這是半月之後的中午時分。

寺外來了一名十六七歲的粗衣少年,一手提著一個小小包裹,抬頭望望山麓,筆直朝山門走去。

當他走近門前,瞧到門上那塊匾額“敕建少林禪寺”,六個金字,心中暗暗籲了口氣:

“少林寺終於到了!”

略微踟躇了一下,挺挺腰幹,正待朝大門跨去!

寺門內一聲佛號,迎出一個灰袍中年僧人,合掌當胸,問道:“小施主可是進香來的?”

粗衣少年搖搖頭道:“不是,小可求見貴寺方丈。”

那灰飽僧人打量了少年一眼,含笑道:“那麽小施主想是投師學藝來的?敝寺方丈,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收弟子了。”

少林寺名聞天下,慕名投師來的,日有數起,灰袍僧人眼看這少年年事極輕,又帶著包裹,定是慕名投師而來。

粗衣少年又搖搖頭道:“不是,小可峨嵋門下趙南珩,奉命投書來的。”

灰袍道人聽得臉色微微一變,忙道:“小施主書信呢?”

趙南市道:“書信小可必須麵呈方文,大師傅能不能替小可通報一聲?”

灰袍僧人道:“小施主請入寺稍坐,貧道立時替你通報!”

身子一側,欠身肅客。

趙南珩跟著走入,灰袍僧人把他引進一間客室,便自退去。

一會工夫,走進另一個發袍僧人,朝趙南珩合十道:“方丈有請。”

趙南珩連忙站起,跟他朝後進走去。

片刻工夫,到了一處花木扶疏的精舍前麵。

那灰飽僧人忽然退後了兩步,合掌道:“小施主請進。”

趙南珩向他道謝了一聲,跨上石階,早有小沙彌打起門簾,當下定了定神,神色恭敬的朝裏走去。

這裏敢情就是少林方丈的起居室了,明窗淨幾,布置雅潔,壁上還掛著不少名人書畫。

正中一把紫檀繡被椅上,巍然端坐著一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臉含微笑,瞧著自己。

趙南珩知道這黃袍老僧就是少林方丈百愚上人了,一時哪敢多看,上前幾步,拜了下去,口中說道:“弟子趙南珩,奉峨嵋掌門老師傅之命,有親筆函一封,呈請方丈過目。”

說著從懷中掏出書信,雙手呈了上去。

百愚上人微微欠身,含笑道:“小施主請起。”

說話之時,左手微微一抬,接過書信。

趙南珩隻覺身子似乎被人托了起來,心中不期一怔,忖道:少林方立果然名下無虛,光是這份內功,就非同小可!

百愚上人打開書信,迅速一瞧,立即收入袖中,徐徐抬起頭來,兩道眼神朝趙南市略為端詳,莊嚴的道:“大覺大師要你寄住本寺,隻是本寺清規素嚴,每一個人都各有專司,老僧意欲暫時派你到膳堂工作,你可願意?”

趙南珩和他目光一對,隻覺這位少林方丈,年約六旬,生得麵如滿月,鼻直口方,臥蠶眉,丹鳳眼,和藹之中,另有一種懾人威儀,尤其兩道眼神,神光湛湛,使人不可逼視。

慌忙低下頭去,呐呐的道:“弟子但憑方丈吩咐。”

百愚上人點點頭道:“好,一心,你把他領到膳堂,參見十方師傅,分配工作。”

那小沙彌應了聲“是”,便招呼趙南行退出精舍,直向膳堂走去。

膳堂在少林寺右側後進,小沙彌一心領著趙南珩,參見過膳堂住持十方大師,便自退走。

十方大師年約五旬,生得身形高大,滿腮連須短髭,他隻問了趙南斯幾句,便吩咐道:

“本寺新來弟子,照例必須從排水擔架開始,從明天起,上午挑水,下午到後山斫柴,擔水二十缸,研柴一百斤,你的工作就算完了。”

趙南流暗想:自己在伏虎寺也是做擔水研柴的工作,有的是經驗,自問擔二十缸水,研一百斤柴,還可勉強勝任,這就點頭應“是。”

時光荏冉,轉眼三個月過去了。

趙南珩上午擔水,下午斫柴,這二十缸水,和一百斤柴,已經夠苦夠累,白天幾乎沒有一點休息的時間。

他不知道大覺大師要自己到少林寺來,為了什麽?

因為三個月來,膳堂住持十方大師從來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當然更沒有指點他的武功。

他想起百愚上人早已說過,自己隻是在少林寺寄居。是以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絲毫沒有怨言。

晚上,他睡在一間狹小的小屋子裏,仍舊練著地伏虎寺監寺大行大師傳他的峨眉派內功心法。

這天,是趙南珩到少林寺第四個月的第一天。

晚上,他回到臥室,瞥見自己**,放著一張白紙。心中大奇,急忙取過一瞧,隻見上麵寫著:“老衲授汝此經,以三日為限,汝其好自為之。”

原來這張紙條底下還有一冊薄薄的書本,上寫“易筋真經”四字。

趙南珩不知這張字條和這冊書本,是誰放在**的?從字條上的口氣看來,不像是膳堂住持十方大師,那麽是方丈百愚上人?

方丈來過自己房裏?

趙南珩心頭不期一驚,急忙取起那冊“易筋真經”,打開首麵,隻見寫著:“達摩祖師手著弟子慧可謹注”。

這幾個字映入眼簾,趙南珩不由又是一驚。

他自幼熟讀經文,自然知道達摩祖師渡江東來,止於嵩山少林寺,麵壁九年,付法及架裟放慧可的一段故事。

這“易筋真經”既是達摩祖師手著,慧可禪師注釋,定是少林寺不傳之秘,他心頭這份驚喜,自然無可言諭,急忙往下看去。

但見除了正文和每句底下的注釋之外,每行之間,還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他看了兩行,隻覺這冊“易筋真經”乃是內家要訣,不但經文古澀難懂,就是注釋所述道理,也句句含義深奧,字字蘊蓄玄機,急切之間,哪能領悟得了?

暗想:字條上曾說隻以三天為限,要自己好自為之,這般深奧難解的文字,就是三十天也研讀不通。

心中一急,想起小時候背誦經文,不是也不求甚解,先讀個滾瓜爛熟,慢慢也就懂了,自己何不把它念熟了再說,好在經文隻有薄薄的三五頁光景,背誦不難。

這麽一想,就剔亮油燈,照著經文一句一句的反覆念誦,數十遍之後,雖然不明字句中的意義,卻也能默默背誦了。

再念了數十遍,第一節經文業已背熟,接著又念第二節,這樣一節一節的念去,直到東方發白,真經中的正文,果然已被他囫圇吞棗,背得極熟。

當下收起真經,匆匆外出,直到晚餐之後,回轉寢室,就仔細研讀注釋,但這些道理,還是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

趙南珩也不去管它,依然用默誦方式,先把每句經文底下慧可禪師注釋的句子念熟,然後又研讀每行之間的細注。

他人本聰明,這樣不眠不休的誦讀,隻有兩個晚上,居然把所有細注,全部牢牢記住。

第三天晚上,他又複誦了幾遍,覺得已無遺漏,才上床睡覺,早晨起來,那冊“易筋真經”,果然不見,心知已被方丈收去,好在經中文字,全已記熟。

從這天開始,每天晚上,他一麵記誦,一麵就按照經中所述,試著練習。

*****

半年之後,漸漸給他領悟出不少心得,隻覺每當練功之時,總覺自己體內,好像有著一股到處衝動不可自己的力道。

同時也體會到自己的“百會穴”,似乎閉塞不開,以致這股力量,無法透過;但盡管如此,自己內功火候,卻是與日俱進。

使他最感成效的,莫過放精神爽朗,耳目靈異,跑起路來,特別輕快,以前每天挑水斫柴,從早忙到晚,大汗淋漓,沒有休息的時間,現在卻輕而易舉,遊刃有餘。

尤其峨嵋絕學八十四招“亂披風劍法”,也和以前使得不同了。

趁著在後山所柴的時間,以樹枝代劍演練,一招一式之間,真氣往往會透過手臂,貫注枝頭,這種顯著的進步,使趙南珩欣喜若狂,更加發奮勤練。

*****

秋去冬來,臘盡春還。

趙南珩到少林寺,再過半個月就是一年了。

這是他一生不會忘記的日子——峨嵋掌門方丈大覺大師宣布封山的一天——正月初九。

趙南珩一早醒來,心中就有點慢慢寡歡,他回憶著一年前的今日,方立宣布封山之後,四大長老臉上那種沉鬱凝重的臉色,和數百僧侶黯然失色的神情,同時也想起大覺大師和自己的談話,於是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地方。

一年來,少林寺的僧侶,對自己也並沒歧視,但在感覺上,總不及伏虎寺僧侶對自己的親切愛護,有如家人。

他好像離開母親的遊子,心頭升起深切孺思。

午齋之後,他又獨自指著一條扁擔和兩捆繩索,朝後山走去。

一路上,他總覺心神不寧,想起自己在少林寺,隻是寄住,聽峨嵋掌門大覺大師的口氣,好像隻等自己滿了二十歲,就要離開。

那麽,還有三年,三年之後,自己又到哪裏去呢?

趙南珩越想越覺得心煩,放下扁擔,隨手執了一支樹幹,在林前一片空地上擺了個架式,以技代劍,練起峨嵋派鎮山絕學“亂披風劍法”來。

起先,他一支樹枝,東一指,西一指,看去漫無章法,漸漸,樹枝飄忽,愈演愈密,身法也逐漸加快。

劍走輕靈,氣注劍身,但覺自己這套劍法,愈來愈覺精純,從前想不到的精微之處,如今竟能得心應手,收發無遺。

心中一喜,止不住輕嘯一聲,劍法隨之一變,右手揮灑之際,宛如風飄垂柳,散起漫天絲影,“嘶嘶嘶”劍風,登時大熾……

“嘿!”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聲蒼勁的冷嘿。

漫天劍影,倏然收斂。

趙南珩隨聲瞧去,不知何時,身前不遠,已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短髭如蝟的灰衣大和尚!

他這一回頭看清來人,正是膳堂住持十方大師,心頭不由一驚,慌忙丟下樹枝,躬身道:“弟子參見大師傅。”

十萬大師寒著臉色,注目喝道:“趙南珩,你知罪嗎?”

趙南珩惶惑的抬起頭來,訥訥說道:“弟子……不知道什麽地方觸犯了寺規?”

十方大師目光如炬,喝道:“你還敢抵賴?你以為是掌門方丈交待下來的,我就不能罰你?”

趙南珩心中覺得奇怪,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過錯,這就低頭道:“弟子實在不知道……”

十方大師不待他說完,怒聲問道:“你到後山做什麽來的?”

趙南宋道:“弟子是斫柴來的。”

十方大師冶哼道:“你現在在做什麽?”

趙南市心中暗啊一聲,付道:“原來你是說我沒有斫柴,心念一動,不由感到有點委屈。暗想:自己一年來勤奮做事,從沒偷懶,此刻就是沒有動手斫柴,但自己隻要到時所滿一百斤也就是了,何用這般聲色俱厲?

十萬大師見他沒有作聲,不由叱道:“你心中可是不服?”

趙南珩道:“弟子是奉大師傅之命,所滿一百斤……”

十方大師道:“住口,少林弟子不準偷練旁門雜學,你方才練的是什麽劍法?”

他這句‘旁門雜學”聽得趙南珩不禁有氣,喜的抬頭,從容道:“大師傅,弟子練的是峨嵋劍法,不是旁門雜學。”

十萬大師怒道:“小子,你還敢頂嘴?峨嵋派早在武林除名,你要練峨嵋派的劍法,到峨嵋去練,這裏是少林寺!”

趙南珩再也忍耐不住,理直氣壯的道:“大師傅,你錯了,峨嵋派宣布退出江湖,並不是在武林除名,弟子峨嵋門下,隻是暫時寄住貴寺,峨嵋弟子練峨嵋武功,並沒犯了貴寺戒條。”

十萬大師住持膳堂,在少林寺地位並不算低,平日哪有人敢頂撞於他?此刻被趙南珩說得不禁一呆,勃然大怒,戟指著他喝道:“小子,你……給我滾,少林寺容不得你!”

趙南流少年人血氣方剛,方才因他辱及峨嵋,忍不住出言頂撞。他自然知道:少林寺再也呆不下去了,聞言劍眉挑動,一張俊臉,也氣得通紅,拱拱手道:“大師傅乃是少林有數高僧,小可寄居貴寺,也該善來善往,留個日後相見地步,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小可這就告辭。”

話聲一落,轉身就往山下奔去。

耳中隻聽十方大師粗暴的聲音,在身後喝道:“好小子,諒你峨嵋門下,還有多大出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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