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在身後緩緩關閉,那丫鬟的視線自始至終就沒有停留在自家世子爺身上半刻,仿佛跪在地上的人不過是個透明人。

青桐站在房門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著半空中飄落的點點潔白,長長的呼了一口氣,仿佛胸中的鬱悶也隨著那口白色氣體化為烏有。

“既然覺得自己沒錯,又何必跪在這裏呢?”

說不清這話是對沈琰說的,還是對房中的王妃年氏說的。青桐裹緊了身上的鶴氅,撐開紙傘,慢慢的走進了雪中,好像之前的話,根本不是她說的一樣。

寶藍色的劍穗趁著潔白的雪色,耀眼刺目,讓人不忍直視。而沈琰卻一直低著頭,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的盯著它,麵無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潔白的鶴氅在視線中出現,移動,最終消失。腳踩著雪地上發出的咯吱聲在耳旁掠過,沒有一絲停留。

“我很她。”他突然開口,腳步聲在身後不遠處停下。

青桐沒有回頭,隻是直直的站在雪地裏,靜靜的等待著。在沉默了一陣之後,沈琰平淡的聲音緩緩響了起來。

“我很她,她明明是我的母親,卻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撫養。我恨父王將我帶離那小小的院落時她一聲不吭,不顧我的哭喊背過身去。我以為她是氣我不用功讀書在外麵闖禍,便努力練劍,騎馬射箭讀書寫字樣樣做到最好,隻為了讓她能對我笑一笑,可我興衝衝的跑去炫耀時她卻緊閉房門不看我一眼。我恨她在我生病時,任我生死不聞不問。我恨她為了避開我,寧願選擇那破敗的後院。我更恨她明明不願管我,還要裝出一副自己才是受害者的無辜嘴臉。我現在做的一切,不過是將她加注到我身上的痛苦原封不動的還給她。所以,我,沒錯。”

自始至終,沈琰的聲音一直都是平平的,沒有一絲起伏,好像他說了這麽多,不過是在訴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或者,是在告訴青桐一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孩童,而那個孩童不是他自己一樣。

青桐的眼前忽然就晃過李氏溫柔的眉眼,瘦弱的身影孤身一人走進黑暗中的情形。心中有些瑟瑟的發漲,可聲音卻是出奇的冷靜。

“既然你沒做錯,又為何跪在這裏?”

“因為母妃生氣了,所以要跪。”

“跪到什麽時候?”

“直到母妃氣消了為止。”

青桐長長的吸了一口氣,聲音之中,有著她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沉重。

“你的母親從頭到尾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母親是故意傷害孩子的(這裏說的是正常母親),有時就算做錯了什麽,也是用自己巨大的犧牲來換取所愛之人的幸福。或許這些話,王妃早就對你說過,但沈琰,你卻從頭到尾都沒有明白過。等你明白的那一天,你會為你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的。”

其實,青桐是多麽想告訴他,如果不明白的話,就去沈家密室找找平南王的手劄。可青桐自己知道這件事的途徑就不正當,如果由她來說,那麽被牽扯進來的人就不光她自己。兩人在一起時間不短,她有什麽本事,沈琰了如指掌。所以她不願拖蕭湛下水,現在的蕭湛經不起任何的折騰。而,此刻的沈琰,恐怕也承受不起一丁半點的打擊。不過除了這個原因,最重要的理由,還是李氏。

李氏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和無盡的心酸,為的就是換取沈琰光明的前途和尊貴的地位。王妃年氏之所以一直沒有告訴沈琰,也是基於李氏這一層而來。現在李氏已經死了,那麽青桐作為一個局外人,她更應該尊重死者的願望。若是沈琰自己發現也就罷了,如果發現不了,除非李氏自己告訴沈琰,其他人均沒有這個權利。而現在,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了。不過想起沈琰的不孝來,青桐心裏還是有氣的,既然沒辦法直截了當的告訴他,那她也就隻能在允許的範圍之內,來告誡他了。

雪一直在下著,整個天地沉浸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後院之中,回廊兩側的地麵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青桐站在回廊下看了一會兒,玩心大氣,撐開紙傘,走進了雪裏。

湖綠色的錦緞修鞋踩在潔白的雪地上,登時留下一個腳印,黑白分明。一步一步的緩緩踩下去,回頭看看身後的一串腳印,嗬嗬的笑了起來。幹脆轉過身子,倒著走,一邊看著自己黑乎乎的腳印留在雪地上,一邊輕輕的哼唱著《雪人》。

“好冷,雪已經記得那麽深,MerryChristmastoyou,我深愛的人……”

唉,轉眼就已經是冬天了,也不知道九龍城那裏有沒有下雪,小花和倩兒姑娘怎麽樣了?如果小花主動一點的話,說必定兩人正你儂我儂吧。那鈴鐺和綠苑那兩個老光棍還不得羨慕嫉妒恨啊,嗬嗬。都這麽長時間了,也不知道那兩個丫頭有沒有想我。唉,肯定沒想我,交友不慎哦……

“好冷,整個冬天在你家門。Areyoumysnowman?我癡癡癡癡的等……”

唉,真是應了歌詞啊,癡癡的等,真希望在遠方能有人在癡癡的等我。剛才還笑話鈴鐺和綠苑是老光棍,其實我自己也是啊。噗哈哈,別人都是三個臭皮匠,今天到我這裏,就成了三個老光棍了。唉……

“唉……”

光顧著唉聲歎氣,一時間忘了腳下的路已經到了盡頭。沒設防突然高起來的台階,腳下一絆,一滑,整個人一撲股坐到了台階上,手裏的傘也扔了出去。

“嘖嘖嘖。怎麽這麽不小心呢?”頭頂上方突然響起來幸災樂禍的聲音,青桐仰著脖子一看,一雙笑彎了的眼睛對上自己的視線,烏溜溜的眼珠裏散發著惹人討厭的光芒。

從某人抱著胳膊斜倚在廊柱上的姿勢來看,顯然,他已經在這裏站了好半天了。

青桐氣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又將頭轉了回去。媽媽的!老娘好容易醞釀出的文藝範兒清新風的好心情,全被這臭小子給敗壞沒了!

蕭湛用膝蓋輕輕頂了一下她的後背,調侃的說道:“我剛才看你唱的那麽入神,也不好意思打擾。哪想到你就這麽跌倒了。”

青桐死鴨子嘴硬:“誰說我跌到了,我是累了,想坐下來歇歇。”

蕭湛咧著嘴無聲的笑,說道:“快起來,地上涼。”

“我不怕涼。倒是你,病秧子一個,從哪來的滾哪去。”

“嘖,怎麽還記仇了。摔一下不丟人,再說又沒外人看見。”

“你什麽時候成我內人了?”

“……”

蕭湛無語的撇了撇嘴,這個女人還真是讓人……算了。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傘,半蹲在青桐麵前,做了個“請”的手勢,無奈的說道:“試問您老人家現在能起身了嗎?”

青桐哼哼了兩聲,很欠抽的伸出右手臂。蕭湛很配合的搭手扶了一把,這才將“桐娘娘”從地上扶了起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寧可丟了麵子,也不可丟了範兒(作者:哪來的這句話?)。

“你怎麽出來了?”青桐抬頭看了他一眼,既然人家都誠心誠意認錯了,她也不好再端著架子。兩人站得近,能夠看得到蕭湛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她臉上表現的無所謂,眼裏卻有著淡淡的擔憂,“雲輕狂去哪了?以後他就是你的隨身藥包,覺得不舒服,吩咐一聲也就是了。”

“說的就跟他是你的下人一樣。別看他那樣,在南疆一帶,可有著尊貴的地位。”蕭湛咧嘴嘴巴笑了起來,一手撐著傘,閑閑的走在她的身邊,“王府裏什麽藥材都有,我已經服了他給我配的藥,最多再休息兩天,就沒事了。他去給青禾看病了,他說,青禾會變成現在這樣,他有責任。”

青桐點了點頭,確實,青禾完全是嚇瘋的。沈精忠去世的過程是個禁忌,這隻能是雲輕狂自己去醫治了。

兩人撐著一把傘,慢慢的走在雪中。洋洋灑灑的雪飄落在他們的四周,黑衣白氅,竟是從未有過的溫馨。王府裏的下人們或多或少因為沈精忠的去世,而變得消極,雪落之後,除了必須的打掃工作,便很少有人在屋外活動。是以偌大的王府,好像就隻有青桐和蕭湛兩個人在。

兩人緩緩的走過湖邊,走過長廊,漫無目的的在王府裏閑逛。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偶爾青桐會被逗得咯咯直笑,明媚皓齒,猶勝雪色。那仿若冬雪初霽寒風乍暖的燦爛笑容,一刹那間,耀花了某人的眼。

蕭湛微微的愣怔之後,停下了腳步,揚唇輕笑,張揚的臉上再次出現了與年齡不符的成熟魅力。

“青桐,你應該還記得,雲輕狂曾經說過,我的毒並不難解,隻是必須要去南疆才可以。現在,這裏的事情也差不多了,再留下去也沒有任何的意義,我想等我的身體恢複的差不多時,就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