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高，霧蒙蒙，天無三日晴，地無百步坪。”
七月的某一天下午，李蜜芽在宿舍裏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嘴裏念叨著這幾句從小就耳熟能詳的句子。
“你這話都念了四年了，到底什麽意思啊？”隔壁宿舍來送行的小雅臉上敷著麵膜本沒打算開口，但見眼前正歡騰地收拾行李打算離校的李蜜芽，還是開了口。
李蜜芽抬眼，笑了笑道：“這是我們鳳凰山茶農家常掛嘴邊的一句話，說的是我們鳳凰山雲霧繚繞、或是晴或是陰，正所謂……”
“十裏不同天、高山濃霧方能產名茶！”還沒等李蜜芽把話說完，宿舍裏的小魚、苗苗、梅子便異口同聲地一塊兒跟小雅解釋了起來。
李蜜芽轉頭看向她們，大夥兒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將息之時，竟覺出了一絲不舍。
話說這四年裏，室友們早就被李蜜芽這位地地道道的鳳凰茶山之女給普及了無數次了。
就方才這話不過是她們素日裏聽得最多一句之一，就連從來不飲茶的梅子都能對鳳凰山上一兩款香型的茶葉情有獨鍾起來。
日子過得很快，還記得當初梅子才剛喝茶，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地拉著李蜜芽起來聊天，一聊竟也聊到了東邊泛魚肚白的時候。
現如今這人卻眼眶中泛著眼淚讓李蜜芽回鳳凰山後給自己準備好一斤私藏的上好“單樅白葉”，否則就以“絕交”論處。
李蜜芽眼角泛著濕潤，點頭如搗蒜似的信誓旦旦地應下了。
此時，同為室友的小魚開了口，頗有些擔心地問道：“芽兒，你這麽回去沒跟家裏人說，就不怕你爸媽生氣嗎？尤其是你爸……”
小魚的話讓大家頓時都跟著擔心起來。說起來，李蜜芽的爸爸是個強勢且火氣不小的人，這一點在她們三棟306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回想起這幾年來，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次李蜜芽在電話裏頭同她爸爸爭吵過，尤其是最近這一年多關於畢業後工作的事兒，李蜜芽更是與父親李樅意見相差甚遠。
作為財經學院的高才生，李蜜芽這些年學的經濟管理專業就是當時父親李樅要求定下來的，到了現在找工作，李蜜芽仍舊沒有自己做主的機會，這一點讓李蜜芽十分沮喪。
李蜜芽出生在鳳凰山這塊靈秀之地，自小就聽著茶仙的傳說入睡，一日三餐就著茶湯吃下，對家鄉的依戀絕不是一星半點。
因此，從大二開始，李蜜芽便打定了主意，畢業後要回鄉，跟著鄉裏的人一樣製茶，過上頗有些閑雲野鶴意味的日子。
尤其是出外的這幾年，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裏呆久了，更是想念家鄉的山澗清溪、雲霧繚繞。
關於這一點，很多人都笑話她，有說她不思進取的、有說她越活越回去的、也有說她心地純良不忘本的……但這些說法對於李蜜芽而言，卻似乎沒那麽重要，唯獨讓她在乎的隻是自己父母的意見。
李樅卻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回鄉製茶，一來製茶並非易事，一個女孩兒家應該先尋一份安穩的工作、再尋個好人家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沒必要整天滿茶山地跑、圍著那些綠葉子忙活，不掙大錢不說，到頭來不還是得生兒育女？
二來，李樅自從當年自己經曆了那檔子糟心事兒，對製茶這事已經全然沒了幹勁兒，現如今李蜜芽打算回來接他的“衣缽”，不是將他往回趕嗎？李樅當然不願意。
因此，在李蜜芽臨畢業之前，李樅就給她下了個大大的“警告”，要是畢業了敢回來製茶，他就把她趕出家門，再也不見她！
李樅自己覺得，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情緒是飽滿而到位的，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相信李蜜芽也是感受到了的。
的確，李蜜芽是感受到了，否則她也不會在小魚問起這句話時不由地愣了好一會兒。
就在氣氛略有些沉寂的時候，李蜜芽笑了一聲，對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室友道：“嗨，不就是回趟家嗎？難不成還能被扔出來啊？”
小魚她們相互看了看，齊聲道：“難說……”
果不其然，坐著當天第一班高鐵回到家裏的李蜜芽行李還沒拉進房間，就被生生地扔出了大門口。
隨即盯在這個行李箱上的目光除了李蜜芽的之外，還有那些此時正在屋裏大廳打麻將的幾位看著李蜜芽長大的街坊。
“老李，這……”
“哪兒來這麽大火氣？來來來，坐下……”
……
盡管這些叔叔阿姨們裏裏外外地勸了好一會兒，可李樅卻仍舊站在大門口一動不動，一臉怒氣地看著李蜜芽，仿佛是一個隨時可能被點燃的炸彈一般，壓抑之感頃刻間彌漫了整個大廳。
“上了四年大學耳朵都上聾了嗎？！讓你在外邊找份工作別回來，這話就這麽難理解？！”李樅憋了許久，終於還是將橫亙在他們父女之間不和的意見給攤了出來。
雖然李蜜芽早就料想到自己會被父親不待見，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這麽不受待見，不得不說，此時的李蜜芽心裏除了難過之外，還多出了幾分震驚。
見李蜜芽沒回答自己，李樅上前一步又道：“啞巴了嗎？！為什麽回來！”
李蜜芽微微退了一步，抬頭盯著此時正怒火衝天的李樅道：“爸，我為什麽不能回來？這裏是我的家！”
對於李蜜芽的這個回答，李樅聞言後，眼神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在他的意識裏，他的這個女兒可是從來不敢這麽直截了當地同他正麵剛起來的，這會兒卻像換了個人似的。
原本還想發一通火將她轟回去，卻不想她竟然直愣愣地跟自己對著喊了起來。
“反了你了！這家還輪不到你說話！你現在就給我回去！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裏的打算，你想回來製茶，門都沒有！”李樅說著，又衝著方才被他扔出去的行李箱走了過去，猛地拎起來打算繼續往更遠處扔去。
“您就隻會跟這個行李箱較勁嗎？！您是知道的，我既然最後下定決心回來了，就不會這麽輕易離開！”李蜜芽鼓了鼓勇氣喊住了李樅。
李樅的腳步頓時停住了，身形也頓了頓，臉上已是氣得咬牙切齒、麵目全非，等了很久才轉過頭看著李蜜芽輕哼了一聲道：“翅膀硬了，是吧？！”
說話間，那個方才剛被撿起來的行李箱又被扔出去了好遠一段距離。
“我告訴你，你要再敢踏進家門一步，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此話一出，原本還隻是在一旁勸解的街坊有些傻眼了。說起來這也是對親父女啊，怎麽就到了這水火不容的地步？
蜜芽這孩子倒是許久沒見，比以前長高了不少、也有主見了不少，畢竟孩子長大了嘛，這些情況也算正常更算得上是好事兒。
可這李樅嘛……怎麽這麽多年來脾氣一點兒都沒變，比原來的又臭又硬還要臭、還要硬，倒也難為李蜜芽了。
“誒，黃蘭呢？她曉不曉得李蜜芽回來？”一位街坊竊竊道。
“上茶園了吧？估計還不曉得吧，你還沒看出來啊，蜜芽兒是自己偷偷跑回來的。”
“咱們上茶園找找去，這麽些年李樅的暴脾氣都是黃蘭壓下來的，這又是她親閨女回來了，還真隻有她能解了這圍。”
……
幾位街坊從屋裏頭走出來，一兩人過去勸解李樅，一兩人又過去安撫李蜜芽，跑起來快腳的一位趕忙往茶山的方向而去，心裏念叨著趕緊把黃蘭給喊回來。
誰料才剛出院門不久，李蜜芽的媽媽黃蘭此時正朝家裏趕來。
“李嬸兒，你這麽慌忙地幹嘛去呀？”黃蘭笑著問道。
“黃蘭啊，可了不得了，你家李樅跟閨女正吵著呢，那架勢……嘖嘖嘖，趕緊回去看看吧！”
見李嬸兒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黃蘭大抵也猜到院兒裏頭的境況如何了，於是加快了腳步往家裏趕去。
果真一進門便見著李樅黑著個臉盯著眼眶通紅的李蜜芽。
“這是幹嘛呀！好好的，日子還過不過了？”黃蘭說著，朝李蜜芽走去，牽起女兒的手輕聲道：“什麽時候到的？吃午飯沒有？餓不餓？媽給你做飯去！”
幾句話，李蜜芽眼淚都下來了。
“傻閨女！”黃蘭看著李蜜芽，笑著道：“這都大學畢業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走，進屋！”
見黃蘭打算帶李蜜芽進屋，被幾個人攔著的李樅喊道：“你休想給她做飯吃！……”
話音剛落，正打算往屋裏趕的李樅便被幾個攔在前頭的街坊拉到院子外的樹下納涼喝茶去了……
李蜜芽跟著母親黃蘭進了屋，雖然臉上的淚跡還沒幹透，但這心裏頭卻是慢慢熱了回來。
這些年，跟自己老爹的這些爭吵雖然時有發生、雖然來來去去都圍繞著那幾件事展開，但都無一例外地讓李蜜芽傷身傷心。
盡管此時的她實在覺得今天老爹的脾氣又大了不少，卻不知得從何說起、從何問起。
好在老媽黃蘭是個通透的人，一下子也猜出她想問什麽，一邊在灶台前忙活著，一邊開口道：“今天早上你程茂叔帶著他兒子過來串門了。”
一句話，李蜜芽恍然大悟。
怪不得老爹的脾氣大了這麽多，原來是心結上的事兒又被揭起來了。
“他們過來幹嘛？不是早知道爸不待見他們嗎，幹嘛還過來碰一鼻子灰？”李蜜芽上前一步湊近了灶台，一邊幫著忙活一邊問道。
“程茂叔的兒子程玉林接了他家製茶坊的班，特意過來說一聲。”黃蘭淡淡地說著，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這時的李蜜芽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母女二人圍著灶台靜默地忙活著，隻聽見些鍋碗瓢盆、煎炸烹吵的聲音，再沒什麽交流了。
待上了桌，母女倆才又談了起來。
“你這回是真下定決心回來了？”黃蘭往李蜜芽的碗裏頭夾了一塊紅燒排骨，抬眼確認道。
“嗯！”這會兒餓得有些心慌的李蜜芽把排骨往嘴裏頭一塞，猛點頭應和著。
“你慢點兒！”黃蘭笑了起來，頗為習慣地抬手在李蜜芽背上拍了拍。
“我想過了，”李蜜芽大口大口地吃了好幾口之後開始回到了正題上，“媽，程茂叔有個兒子能繼承他們家裏的製茶坊，咱家有我啊！我要回來學製茶，讓咱們老李家的白葉單樅再拿個茶博金獎回來！……”
“噓！”黃蘭抬手放在嘴邊皺著眉頭道：“這事兒你還敢提，不怕你爸再發一通火？”
“媽，這麽些年了，我爸也該走出來了！”李蜜芽在老媽黃蘭麵前永遠都是想啥說啥，雖然曉得這話說出來沒什麽用，但卻是她此時最真實的想法。
“這話不但你這麽想，我也這麽想，但他就這麽死強了幾十年，我好話歹話都說盡了，他還是這副死樣子，我都懶得再提了。”黃蘭歎了口氣，頓了頓，繼續往李蜜芽的碗裏頭夾菜。
“媽，我覺得我爸不能再這麽下去了，你看看他，這麽些年下來，除了歲數大了，脾氣也大了，把這家裏頭裏裏外外的人都給嚇跑了，哪裏有當年大家夥兒交口稱讚的樣子？別說外頭人不信了，就連我這個親閨女都不信他當年真有那麽厲害？！”
“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扔出去！”
“……”
李蜜芽吃飽了，底氣似乎也足了不少，不覺越說越大聲，全然忘了此時正往屋裏走的老爹李樅。方才暴跳如雷那人的聲音又傳到了李蜜芽的耳朵裏，讓她不由地一驚。
“你幹什麽呀！”黃蘭也曉得女兒此時的心裏想什麽，站起身來攔在李樅跟前，臉色一拉，指了指籠屜上那些剛殺完青的茶葉道：“那兒有的是活兒，別在這兒礙眼！”
李樅果真沒往前走，目光從黃蘭的頭頂上越過，盯著嘴裏還叼著一塊排骨的李蜜芽，狠狠地“哼”了一聲，便轉身往籠屜方向去了。
李蜜芽暗自鬆了口氣，頗有些得意地低頭笑了笑，又大大地吃了好幾口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