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李蜜芽躺在熟悉的房間裏,有著一份前所未有的心滿意足。
鳳凰山畔的夜靜謐得讓人沉醉,李蜜芽曉得,這裏的夜空在她的眼裏永遠比別處澄澈、比別處星光熠熠。
窗台邊上放著一杯散著溫熱的單樅白葉茶,盡管茶湯泡了好幾次之後已不如此前那般澄黃,但依舊有著唇齒回甘的誘人。
李蜜芽微微笑了笑,頓覺得這茶湯與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有些契合,盡管外頭鋼筋水泥建造的高樓大廈林立不已,對比之下顯得家鄉有些簡陋,可這份鄉情的“回甘”卻是哪兒也找不到的。
李蜜芽覺得,她從小極為依賴的那份安逸舒適、還有那份心安正在熟悉地鋪滿心頭,帶著今天歸途的疲憊,引著她沉沉地入了夢鄉……
第二日。
還不到六點半,李蜜芽就醒了,而且是一點困意也沒有的那種醒。
黃蘭一如平時一般在家裏的院子裏頭忙活著,見李蜜芽這會兒便穿戴整齊準備出門,笑著問道:“不再睡會兒了?天還早著呢。”
“我不困!”李蜜芽一臉興奮地跳著來到黃蘭跟前兒,滿是期待道:“我上茶園看看去!”
“我就知道你憋著這心思!”黃蘭輕笑了一聲,“去吧!多披件衣衫,記得早點回來吃早飯!”
這話還沒說完,李蜜芽歡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院門口的轉角處了。
殊不知,她從回來的前幾天,哦,不,從離開家的那會兒開始,便心心念念地惦記著茶山清晨曠世絕俗的晨景,這會兒真回家了,可還不得趕緊蹦躂著去。
李樅從屋裏走出來,在後頭見著這一幕,衝黃蘭問道:“上茶園去了?我去把她拽回來!”
“哎呀!行啦!還讓不讓人消停?!”黃蘭立馬攔住了他,“好歹也是自己親生的,怎麽弄得跟仇人似的!”
“不是,這丫頭不識好歹!不趁現在把她送回去,再待下去就真走不了了!”李樅急了。
“這是自己家,走啥走!”黃蘭也跟著急了,“她有她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照我說,這樣也挺好!程茂有個兒子玉林,咱們又蜜芽兒,有啥缺、有啥差的?”
“你是老糊塗了吧!人家是個兒子,咱們是個女兒!”李樅打斷了黃蘭的話。
“女兒怎麽了?!”黃蘭站起身來,猛地衝李樅喊了一聲,“生個女兒就矮人一頭了?!”
李樅見她眼睛裏微微有些濕潤,心裏頭不覺軟了下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黃蘭都快急哭了。
“行行,讓她去,讓她去!咱先不說這話了,先不說了啊……”李樅走近黃蘭,拉著她的手往屋裏走去,這話倒是一時也便擱下了。
清晨的鳳凰山頂,雲霧繚繞於山穀俊秀之間,縱天邊有日出緩緩攀於雲波之間,也未能將山間之樹、山間之物悉數染紅。
山澗發出清脆之聲,耳畔多是早起的鳥兒爭鳴,人聲無雜,恍如置身於世外之地,困倦之意盡除、紛擾之意盡消。
李蜜芽站在這魂牽夢縈的景致麵前,輕輕地閉上眼睛,微笑著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地呼出,似要將身心裏頭還未來得及清褪的那些濁氣一一消弭。
沉浸在美景和寧靜中的李蜜芽覺得心情大為愉悅,清了清嗓子對著空無一人的茶園竟興致頗高、自顧自地吟了起來:“粵東有座山,名曰鳳凰山;鳳凰有香茗,獨以單樅名;單樅有嘉品……呃……單樅有嘉品……”
原本頗有些意境的場景被李蜜芽的卡頓給破壞了……
李蜜芽就這麽略顯尷尬地在原地重複了好幾遍,始終不知該如何往下接。就在這會兒,突然有個帶著些磁性的男聲傳到了她的耳朵裏,接著她方才的即興詩道:“單樅有嘉品,黃玉薑芝蜜。”
“什麽鬼?!”李蜜芽不覺嚇了一跳,猛睜開眼睛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個挎著采茶背簍的小哥正笑盈盈地同她客氣地點了點頭。
正猶豫著要不要喊人的李蜜芽盯著他的行頭看了一會兒,覺出他十之八九是同村哪家茶坊的,也算同行,還是給彼此留點臉麵好,故而打消了這個念頭,打算問個明白。
還沒等李蜜芽發問,小哥倒是先開口了:“你看我接得如何?”
“不如何!”李蜜芽本就被嚇了一跳,看這人還這麽自來熟地跟自己搭話,不覺有些火氣,“這幾個字意思不通,又不押韻,很不如何!”
小哥輕輕一笑道:“說起不押韻,倒還真有點,但這意思嘛,卻是通透得很。黃玉薑芝蜜,黃枝香、玉桂香、薑花香、芝蘭香、蜜蘭香,單樅常見的幾種香型都在這裏頭了。”
“什麽就都在裏麵了?!單樅常見的就有十大香型,你這就五個!還有,誰說這後頭要接香型了?接品種不行嗎?接口感不行嗎?接湯色不行嗎?”
“……”不遠處的小哥身形一頓,“這位小姐姐,大清早的火氣就這麽大?”
“你管我火氣大不大呢?這是我家茶園,請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不送!”說話間,李蜜芽撇開臉抬手示意他離開。
不遠處的小哥神色一僵,輕咳了兩聲道:“小姐姐,你就這麽肯定這是你家的茶園?就……不會是走錯了?”
“怎麽可能!”李蜜芽一臉不屑,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棵樹道:“看到東北角的那棵荔枝樹了嗎?我從小爬著長大的,怎麽可能會錯!”
對麵的小哥臉上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氣道:“那棵樹確實有些年頭了,呃……不過那是棵龍眼樹,而且那個方位也不是東北角……”
……
李蜜芽掏出手機打開了指南針,又仔細地看了看那棵樹,這才看清這樹確實同自己記憶裏的有差別,雖然她一度認為是由於自己多年沒見、這樹長大了的緣故。
李蜜芽頓時覺得氣氛尷尬到了極點,原本還覺得是自己的主場,怎麽突然間就反轉了呢?
此時站在對麵的小哥正抱著胸、麵帶微笑地看著自己,禮貌而不失優雅。
“嗬嗬……”下定決心硬生生圓回來的李蜜芽幹笑了兩聲,而後開始一邊往回走一邊一本正經地胡謅起來:“這荔枝跟龍眼吧果真是近親!連樣子都長得差不多!還真是不容易!這茶山吧……也確實太大了點,下次出來得帶條狗,否則迷路了怎麽辦……”
小哥微笑著目送她離開,直到她身影消失在翠綠的茶樅之間,才移開了目光,兀自笑了一聲,緊接著又忙活起來。
迷了路的李蜜芽趕到自家茶園的時候,李樅已經在茶園裏頭忙活了。
李蜜芽壯了壯膽子,小心翼翼地往老爹的方向走去,清了清嗓子打了個招呼:“老爸,早啊!”
李樅盯著眼前那棵單樅樹上的嫩芽,沒打算抬眼看她,隻冷哼了一聲道:“就這點路也能走這麽久?也配留下來當個製茶師傅?!”
對於李樅的夾槍帶棒,李蜜芽似乎已經有免疫了。
自打她把打算回來製茶的想法告訴給了李樅,他就一直是這麽別扭地編派和諷刺自己,似乎覺得隻要把她編派和諷刺到塵埃裏去,她就會覺得自己不適合幹這行,也就會徹底放棄這個念想,於是乎李樅更加不遺餘力地話裏有話下去,哪怕這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他們父女之間的情分。
李蜜芽知道,這樣的話她得自己過濾掉。就好像她昨晚上喝著老媽遞上來的新茶,品錯了香型又說錯了口感一樣,李樅說的“舌頭不好使”、“年紀輕輕鼻子就壞了”這些話,都是應該充耳不聞的。
於是,她很自然地應道:“去別人家的茶園看看,所以耽誤了。”
“自家茶園都找了這麽久,還去別人那裏看看,也不怕這話說出來咬了自己的舌頭?!”畢竟是自小自己看著長大的女兒,李樅一句話就把謊話給戳穿了。
李蜜芽微微嘟囔著嘴,心裏有些不悅,但也沒打和李樅爭執,隻說:“我先回家了,您忙著!”
李樅沒答話,意料之中地沒搭理她。
李蜜芽沿著山路走回家,手裏拿著方才在山間撿到的一根樹枝,心裏頭想著事兒,邊走邊揮著、邊走眉頭鎖得越緊。
一路走回家裏頭,才對黃蘭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媽,我是真打算學製茶,可我覺得我爸這關我就過不去了,還怎麽開始啊?”李蜜芽靠在黃蘭的肩上,怏怏地說著。
黃蘭撫著她的頭,道:“你爸就是個強脾氣。按說他的手藝要是願意傳授給你的話,比外頭找哪個人學都強,可他……”
“就是嘛!我到現在都沒鬧明白,我爸為什麽不讓我學?他當年的遺憾由我這個當女兒的幫著彌補不是挺好的嘛?他拒絕的點到底在哪兒啊?”這問題說起來已經困擾了李蜜芽很久了,就是一直沒能解答。
黃蘭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隻要跟你這事兒有關的,他從來不跟我聊,就隻說不給學,後頭連問都不給問,我也是愁啊!”
話說至此,母女倆不由地齊刷刷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