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兩邊

當發現最危險的人就在身邊,那股貫徹肺腑的寒意其實遠遠勝過憤怒。

尹正憤怒的一拳直中周瑜的臉,後者跌撞在身後的書桌上,卻若無其事地穩住身體。

那雙眼睛並不是他熟悉的明朗清澈,而是像一潭墨水,混濁黑暗。

尹正打出去的拳頭連自己都覺得手疼,可他看著周瑜淡漠的臉,卻覺得那一拳還遠遠不夠。

“你有多少事瞞著我!”他大聲咆哮,緊握的拳頭骨節發白。

周瑜整理了一下弄亂的頭發和衣服,扶正歪斜的眼鏡,一邊轉身走回椅子那,一邊輕佻地說:“不多,不過也不少吧。我想,大概也瞞不了你多少時候了,隻是想瞞著,看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他淡淡的眼眸透過鏡片落在筆筒上,手指撥弄著那些歪斜的筆杆,顯得漫不經心。

尹正站在原地不動,直直地瞪著周瑜:“你和樂竹到底怎麽回事?!說實話,不要再騙我了!”

其實,他還抱有一絲希望,畢竟是多年同舟共濟的朋友,他從來沒想過會和周瑜有反目的一天,他以為他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他的眼望著周瑜,仍飽含著期盼。然而周瑜的下一個動作,卻將他所有的希望泯滅,留給他一條絕路,再也不複當年的年少時光。

周瑜拉開抽屜,取出一把槍,那把槍是為尹正準備的。

他拿槍對準尹正,尹正提起一口氣吊在嗓子眼,從周瑜的眼神中看不到轉圜的可能。

“你想知道的真相,我會有那麽容易告訴你嗎?我一直覺得,你不是那麽天真的人。”周瑜輕輕地勾起嘴角,笑得冰冷至邪。

尹正眉頭一擰,不敢亂動。

他懷疑周瑜是否真的能冷血到對他開槍,他不相信兩人共有的那段過去都是虛假。可是,他又在周瑜的眼睛裏找到了肯定的答案,那種冷酷足以顯示,周瑜會毫不留情地對他開槍。

可是,人真的很傻,在任何事成為事實前,都依然會存有懷疑和希望,即使一次次被澆滅,卻又會像野草一樣重生。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表明自己堅決的態度:“周瑜,我們那麽多年朋友,我一直是相信你的,不管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不管周瑜說什麽,他都會信,所以即使周瑜這時候做出任何解釋,或許他會毫不懷疑地接受。

“樂竹留了一封信和這本書給我,他沒有明說,所以,我想聽你的解釋。”

他其實或許在向周瑜奢求一個解釋,讓他們依然可以做永遠的朋友。

可是周瑜的冷笑告訴他,這世上沒有“永遠”。

“哼,你好久沒叫我的全名了,這表示,你已經開始懷疑我了吧?”周瑜也向尹正走近了一步,繞過書桌,兩人麵對麵,隻是他手裏的槍依舊對準了尹正。

尹正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看對準自己的槍口,而隻是緊緊地盯著周瑜:“如果你有什麽理由,如果你有苦衷,告訴我,我會原諒你。”他微微抬了抬頭,極度冷靜的表情中卻參透了一絲焦慮,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朗,可是斬釘截鐵中卻還是有猶豫。

他覺得自己太緊張了,於是刻意想放鬆一點,輕輕笑了笑,溫和地看著周瑜:“魚,你當我是朋友麽?當我是朋友,就告訴我事實真相,就算你做錯什麽我也不會怪你。我一直把你看成是最重要的朋友,當初……我以為是樂竹傷害了你,但是……”

周瑜彎起嘴角,笑道:“狂,你太自以為是了。”

經過消音的處理,一顆子彈射中尹正的左肩,他驚愕地倒在牆邊,看著周瑜卻已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

周瑜慢慢向他踱來,臉上是冷酷的笑容:“你知道為什麽我在後勤部能升得比你快嗎?”

他蹲在尹正麵前,慢慢地湊近尹正的臉,貼著他的耳朵,揚起嘴角輕輕地譏笑:“因為……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連一個在你身邊騙了你一輩子的人,你都能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我應該,謝謝你啊,是你,讓我有機會接近樂竹,掌握了他手上的秘密。作為‘朋友’的回禮,我就告訴你這麽多吧。”

耳邊響起的周瑜的聲音輕柔卻滿是清冷,充滿嘲諷,以及那有些曖昧不清的挑釁。

周瑜按住他的傷口,他疼得倒抽一口氣,忍不住揪緊周瑜的肩膀,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卻不知是痛恨,還是嘲笑自己的愚笨。

如今想來,那日在金陵城他們遇襲,周瑜偏偏就那麽湊巧地出現在體育館。

那時候他在後門等他們,他開車載著他們逃避追蹤,追殺他們的人半途莫名其妙就放棄了。

其實,都是陰謀吧?

周瑜按在他傷口上的手又加了一點力道,劇痛完全切斷了他的思路,而他連反抗的念頭好像也喪失了,隻剩下心裏空****的恨意。

“為什麽……”他不知道還可以對眼前的人說什麽,於是隻問出了三個字,隻有三個令他難堪的字眼。

周瑜的槍抵住了他的腹部,硬生生地往裏頂,劇烈的擠壓感讓他窒息。

“你不是自以為很聰明嗎,那就用你聰明的腦袋好好想想嘍。”周瑜抓起他額前的頭發,冷淡地看著他整張臉,“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殺你,你就活著慢慢想答案吧。”

“再見,我的青梅竹馬。我很遺憾,我們都長大了。”

他用槍杆打暈了他,看他額頭流淌下的鮮血,大聲喚來管家:“鬆,把他送走。”

鏡片的反光掩蓋了他的雙眸。

尹正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丟在馬路邊,有一些雜草刺在臉上不太舒服,所以他漸漸有了意識。

傷口的疼痛感總是讓神誌在恍惚間徘徊,然後,在多雷雨的夏天,傾盆大雨瀉下來,澆灌在身上,臉上,雨水的冷澈徹底喚回了他的意識。

想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糟糕,這樣狼狽地躺在馬路邊,和那些邋遢的流浪漢似的,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可是,他有點懶得動,有點懶得思考下一步要怎麽辦,是等人來發現他,還是自己掙紮著爬回家,或者是在路邊靜靜地等死……

模糊的視線裏充滿了血紅,他想也許是腦袋上流下的血正被雨水衝洗著,他能聽見自己緩緩的呼吸還算均勻,隻是有些粗重,有點難聽……

他依舊懶得動,忽然很想聽天由命,老天爺跟他開了個荒唐的玩笑,他現在想看看老天還會出什麽牌。

想他堂堂尹家二少爺,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

尹正啊,如果你是男人,就應該堅強地站起來吧?不過是被多年的死黨背叛,其實也不算什麽啊。比這更慘的事這世上多得去了,被這點挫折打倒……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

這樣一想,他開始試圖用手支撐起疲乏酸痛的身體,可是動了幾下,卻覺得身體像鉛塊一樣重。

他咬緊牙,死命想爬起來,視線裏卻隻看見肩上滴落下的血,一滴、兩滴、三四滴,在池塘裏化開……

他看見自己的手沾滿了淤泥,衣服也已經不成樣子了。

再看見池塘裏自己的倒影,十足一隻喪家犬……

不久,他聽見有腳步聲向他靠近,淩亂而急促,他有點疲累得不想睜開眼,不過卻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老大!”

居然……是溫寶寶。

感覺到有人扶他,他才勉強睜開眼,看著滿臉雨水的溫寶寶,隻是苦笑。

“送我回家。”

“老大!我送你去醫院!”

“不!送我回家!”

這時候,他更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的軟弱,頑固不化地,他用命令的口吻,斬釘截鐵地喝道。

他堂堂尹大爺,就算死在家裏,也不要去醫院!

出租車司機被滿身是血的尹正嚇得臉色發白,而溫寶寶殺人似的目光讓他徹底閉嘴,想拒載都不敢支聲。

碰上雨天,車子堵得更加厲害,花了30分鍾到家,溫寶寶看著滿手沾染的尹正的血,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似乎更加蒼白了。

尹正好似在安慰他,說:“別怕……這點程度死不了。我他媽的,還不想那麽早去見閻王……”

被扶進家門,他首先望了一眼樓上,輕輕嘀咕:“小聲點,別吵醒小雨。”

兩人跌跌晃晃,淩亂的客廳裏充滿了障礙物,溫寶寶小心翼翼地扶著尹正,每當他滑下肩膀時,心驚膽寒地連忙用自己的身體當墊背,怕他撞上什麽家具又會碰傷。

他咬緊牙關把老大扶到沙發上,尹正沒有躺下,而是坐著,昂起他那顆永遠高傲的腦袋,勉強地揮了揮手:“你去找找醫藥箱,大概在那邊的櫃子裏。”

溫寶寶走開後,尹正憋了一口氣,咬緊牙關直起身子,脫下上衣,劇烈的疼痛令他不住地抽氣。

低頭,看了看鎖骨下,雪白的肩膀處陷下去的黑紅色傷口,隨著劇烈的喘息而起伏著,慢慢溢出鮮血,是很難看的顏色。

他捏了捏拳,冷汗從腦門滑落。

口角溢出冷笑,對於這個槍傷他暗暗地嘲諷,自己身為一個軍人,這點痛不算什麽。

他更不會讓別人覺得,自己那麽容易被打倒,那麽容易向一個槍傷屈服。

他依然放不下他的高傲,即使是如今這樣狼狽的處境下,而令他難堪的正是他畢生的摯友。挨了最好的朋友一槍,被欺騙和背叛,這滋味絕對是世界上味道最齊全的菜肴了吧。

他想,這下子,自己竟也成了狗血電視劇裏的男主角。

溫寶寶把醫藥箱放在他麵前,杵在一邊不知所措。

他舒了一口氣,讓自己保持鎮定,打開醫藥箱,他的視線不由往溫寶寶身上晃了晃:“你要是怕,就走開。”

“我幫你!”溫寶寶用力地說。他卻冷冷淡淡地挪開視線:“不用。”

他淡淡地掃了一眼醫藥箱裏的東西,挑出消毒藥水、棉花、鑷子、刀片、紗布,深呼吸一口氣,拿起刀片。

“不打麻醉嗎?”溫寶寶急道。

“沒有麻醉劑。”

他冷眼看著肩部的傷口,下刀的時候,始終咬著牙一聲不吭。

這過程,溫寶寶一直直立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直勾勾的目光始終鎖在尹正的傷口上。

尹正看他不害怕,於是笑道:“這種事,你可不要學我。”

溫寶寶輕輕地蹙眉,猶豫了一下,問:“怎麽會受傷的?”

他沒有問這明顯的槍傷是誰造成的,尹正忽然覺得,溫寶寶這人其實也不單純,既然是敏銳慎密的人,自然想得多,又怎麽會單純?

尹正以一臉的冰冷作答,溫寶寶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挖出子彈,他稍稍鬆了一口氣,用紗布抱紮好傷口,一頭靠在沙發上,這時候才忽然覺得精疲力竭。

他微微蹙眉,不經意間捏緊了手指,將已經堵在咽喉的哽咽吞下,胸口便陣陣地疼痛,勝過肩膀上的創傷。

小銀,這時候……我好想你在我身邊……

我好想……再看看你溫和的臉……哪怕是……最後一眼……

溫寶寶替他把殘渣收拾好,用鑷子夾起血淋淋的子彈時,口角用力地抽了一下。

“寶寶。”尹正閉上眼,輕輕地喚他,“你今天看到的,不要告訴任何人,連丁寧也不能說。這算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

他故意用拉近關係的字眼,多少有些利用的意味,因為知道這樣寶寶就會守口如瓶。

“嗯。”溫寶寶用力點頭,靜靜地看著老大,一直看著。

看他閉上眼,看他一臉的疲憊和憔悴,看他依舊昂頭,竭力維護著那份強烈的自尊和高傲。

溫寶寶心想,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承認自己的脆弱,也永遠不會向別人表露出內心的傷痛。

他會替他守著秘密,一輩子。

紅野的黃土是無望的蒼茫,望著滿目的空曠,尋找著在廣闊的天地間那渺小的身影,越來越覺得希望渺茫,但他卻從未放棄過。

[“你去找他,從這裏筆直開下去,應該能找到他。千萬別搞錯方向,不然……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半途遇到司徒空,他始料未及。

他不明白為什麽七戒會和司徒空在一起,為什麽好像他不知道的事,司徒空都知道。

他隔著車窗,看見司徒空殘缺的斷臂,充滿懷疑地打量著那張剛毅而冷漠的臉。

受了那麽重的傷,還能保持如此淡定自若,這世上大概隻有司徒空能辦到吧。

他沒想過,自己會和七戒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當然,前提是他能夠找到七戒。

又一次的尋找,其實他總是在七戒的身後追逐,看著七戒的背影,無助地承認,自己永遠也幫不了他,為他分擔一分一毫。

如果是這樣,他到底還為了什麽,這樣緊緊地追逐七戒呢?

他離開的時候,眼看著七戒身受重傷,他回來的時候,看到的竟依然是遍體鱗傷的七戒。

一路飆車,在遙遠的距離之間,他已經發現了那奄奄一息而日思夜想的身影,他設想過許多他們再度見麵時的畫麵,甚至設想著各種對話,想的時候很窘迫很尷尬。

而他看見他的時候,隻顧著衝過去,已經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難過,隻是那一瞬間,他發現七戒眼中的失落,他忐忑地揣測,七戒等的人……其實不是他。

在荒地裏一步一步艱難向前爬行的你,究竟是在等誰?

“七戒——!”

忍不住喊出日日夜夜惦記著的名字,雖然發現了對方眼裏的失望,他還是無法抑製地表露出欣喜。

至少,他找到了他,他絕不會讓他一個人死在這種荒野之地。

他想,萬一他看到的是七戒的屍體,他也會陪他而去,讓他在黃泉路上不會孤單。

不過現在,他隻想緊緊地擁抱他,卻又不敢太用力,因為七戒身上的創傷令他心如刀割。

“嚇死我了……”一句心聲,情不自禁地漏出嘴巴,感受著懷裏那仍然還溫熱的身體,他隻想抱緊他,不讓他的生命流逝。

“君……文……”一聲充滿困惑的呼喚,他終於確認,七戒等的並不是他。

不過,他不在乎,隻要能看到七戒,隻要能繼續留在他身邊,隻要他還能為他做點什麽,別的,他都不在乎。

他抱起七戒消瘦的身骨,凝視著沾染塵土卻掩不住清冷絕美的臉,最後在那雙碧綠色的眸子裏失了魂。

空茫,蒼涼,悲哀,卻始終堅定不移地尋求希望,七戒的眼眸中包含了太多的絕望和希望,矛盾的感情始終糾纏不清,卻還是那般清澈,那般明亮。

九死一生中依然會開著玩笑,清朗的聲音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悲涼,他聽著七戒粗重的喘息,心也就跟著一下下的疼,忽然很想帶他遠走高飛,離開這個硝煙烽火的戰場,讓他從此能夠得到安寧,能夠不再繼續在生死之間掙紮。

有時候,他寧願他放棄,因為看到他在死地裏掙紮,拖著已經不堪負荷的身體,目光卻始終是堅韌倔強,反而更讓他心疼。

開著車,他有些耐不住沉默,餘光不受控製地往後飄,注意力也完全在後車座的七戒身上,他害怕安靜,怕七戒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來。

“上校說,你在休假,為什麽你……又會來到戰場上?”

其實他更想問司徒空的事,但卻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問。

等了很久,他終於聽見七戒因喘息而沙啞的聲音:“啊嗯,我是在休假……哼,誰讓我運氣不太好呢,休假都會碰上這麽倒黴的事……”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七戒用手臂蓋住了臉,他隱約覺得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隻是裝得輕鬆。

他苦笑了一下:“你這樣回去,又要養上好一陣子。”

“沒事……”七戒輕輕地低喃,“我衣服上的血……不全是我自己的……”

不是你的,還會有誰的?

難不成……

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你啊,總是傷成這樣,還裝得那麽輕鬆,別發燒了,把腦子燒糊塗了!”

他聽見七戒哽咽了一聲,似乎是強硬地把傷痛吞下肚去,然後淡淡地說:“啊,可能是燒壞了吧……好好的休假不待在家裏,偏要跑到這種地方來找罪受……下次你記得提醒我,再有人發什麽邀請函,死也不上當!……都他媽……是騙人的……”

又是一聲哽咽,吞沒了尾音,他心底的抽痛,卻隻有自己知道。

“什麽……邀請函?”

“……沒什麽。”

他繼續苦笑,一邊罵七戒的傻,一邊又為自己感到失落。

“下次你休假,即使你想出去,我也不會讓你到處亂跑。”

“好啊,咱兄弟倆就窩家裏喝酒打遊戲好了……就是別讓大姐頭知道,不然……酒全讓她一個人獨吞了。”

“嗬嗬……”

兄弟……七戒,我對你,不僅僅是兄弟之情啊。

我假公濟私來靠近你,是不是很過分?

想到此,他自嘲地冷笑,想把那些該死的欲望都甩掉。

他發過誓,絕對不能讓七戒再受到傷害,自己又怎麽可以因為私欲而傷害七戒呢?

七戒曾被司徒空□,又被他叔叔禁閉虐待了一個月,他又怎麽能再去觸碰對這些事有心理陰影的七戒?

七戒曾一度連床都不敢睡,好不容易擺脫了障礙,他不能再給他的身體和心靈帶來更多的負擔。

可是……

“喂,七戒。”

“啊?”

“以後……我們又是搭檔了。”

“啊,前陣子聽說要給我換個新拍檔,我還真有點怕……現在你回來了,我就不用擔心了……說老實話,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和人家相處……像我這麽孤僻的人,別人也會受不了吧……”

他望著眼前茫茫的原野,淡淡地笑。

空曠的野地,遙遠的天,一部車,隻有他和七戒兩個人。

忽然覺得,這樣的世界也很寧靜美好,心愛的人就在身邊,不管是以何種關係存在,都一樣是幸福。

能夠守在七戒身邊,他已經知足。

七戒,我回來了,我會陪著你,再也不離開。

這一路,他們倆沒有再說過其它的話,到達基地後,他們直接上了雷亞斯上校的軍艦。

登上軍艦的時候,七戒在他懷裏昏了過去,其實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兩次,卻每次都弄得他心驚膽戰。

他抱著他,跑到醫療艙,軍醫為七戒處理傷勢,半途中,七戒醒了,他第一時間衝到他身邊,想握住他的手,隻是沒敢去握。

“我發覺……”七戒毫無血色的唇有些微微的顫抖,有氣無力地笑著。

他看著他蒼白憔悴的麵色,心疼不已:“什麽?”

“好像每次……我在最危難的時候,你都會出現……”七戒仰天,悠悠長歎。

他苦澀地彎了彎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這才叫生死兄弟嘛。”

“所謂的戰友,就是在戰場上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同伴!”老軍醫忽而熱血澎湃地感慨道,惹得他們兩個年輕人一時半會都不知道怎麽接。

老軍醫繼續激昂地說:“有這樣的戰友,你們絕對要珍惜!因為那是在戰場上,你最能信賴的力量!我才不認為那些什麽槍啊炮啊的,有什麽可信度!”

七戒被逗笑了,忍不住說:“麥田大叔,你是軍醫,當然不相信槍啊炮啊的,反而很討厭那些東西吧?”

“那當然!那種東西殺人用的,和我的職業精神相違背啊!”麥田大叔洪亮高亢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房間,“我當年勵誌當軍醫,就是想要和戰場上殺人的武器爭分奪秒,它們殺的人越多,我就要救回更多的人!怎麽樣,小夥子,我的事業是不是很崇高偉岸啊!”

麥田大叔一激動,忘了七戒有傷,得意忘形地往他身上亂拍,君文乙軒緊張地連忙用手護在七戒身前,就差沒把他一把抱在懷裏。

“小心!他受傷了!”他急切地吼道。

麥田大叔愣了愣,朗聲大笑:“哦……啊哈哈,沒事沒事,年輕人身子骨結實得很!是吧,上官少尉?”

七戒笑笑,不知是不想說話,還是痛得不能說話。

麥田大叔則情不自禁地繼續抒發感情:“我看你都快成我這的常客了,要是哪天你不來,我還真會不習慣!”

“那以後麻煩你多照顧了。”七戒低著頭,很小聲地回應著。

君文卻想,他寧願七戒不要來找麥田中校,因為那意味著他會不斷受傷……

“啊!不過我是希望你來陪我喝酒,可不是讓你把自己身體搞成這幅慘狀來見我!”麥田大叔豪氣十足地嚷嚷。

七戒捂著被拍疼的傷口,勉力一笑,裝作沒事的樣子,繼續讓軍醫替他抱紮傷口。

麥田大叔下手重,他卻都忍著,隻是眉角眼梢細微的破綻,君文乙軒都看在眼裏。

他溫柔的目光,一直悄悄地凝固在七戒臉上,看他冷漠中細微可尋的善解人意,他決定,此生不會再愛任何人,獨愛七戒一個。

同樣是那一天,在遙遠的首都東城,尹正撥了君文乙軒的手機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

聽了三遍同樣的語音答複,他放棄了掙紮,隨手扔掉手機,有種想拋棄一切的感覺。

他在夜燈下抽著煙,直到他等的人迎麵向他走來,那張臉他從小看到大,卻隻有在這一刻,方才看清它的真麵目。

“你想清楚了,真的要和我賭?”周瑜的臉上依舊泛著清冽的笑容。

尹正冷笑:“哼,你以為我怕麽?”

周瑜仰起頭,鎮定自若地說:“好,我們多年的朋友,如果你想用這種方式了斷,我陪你。”

他們拐進了酒吧,在那家城市裏最糜爛的場所中,裏麵的客人大部分都是黑暗世界裏大有來頭的人物,他們的眼光淩厲敏銳,一眼就看出這兩個年輕人的異樣。

來到吧台邊,調酒師沒有來尋問他們需要什麽,他們避諱著四周的目光,緊挨著牆角而坐。

周瑜拿出一把槍,尹正則拿出一發子彈。

“你真的不是皇未寂?”尹正一邊給手槍裝上唯一的一顆子彈,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周瑜輕笑:“那麽,你覺得你是楊水清?”

兩人相繼笑得生澀。

合上槍膛,尹正把槍沿著吧台滑向周瑜:“你先。”

周瑜笑了一下:“你讓我有五分之四的生還率,而留給你自己四分之一的死亡率嗎?”

“我的運氣一向比你好。”尹正深邃的笑容華麗而冰冷。

周瑜笑著,拿起槍。

酒吧裏的人開始起了好奇心,看到這樣玩命的賭博,紛紛投來目光湊熱鬧,就連調酒師也一起起哄。

周瑜開了一槍,是空膛,轉手把槍丟給尹正。

“你確定,沒有遺言?”

“該安排的事我都安排好了,要是你不嫌麻煩的話,請傳話給小銀,讓他替我報仇。”

“這種遺言我怎麽能幫你傳達。”

“那就沒有了。”

尹正舉槍,毫不猶豫地往腦門上開了一槍。

“喀拉。”

依然是空膛,子彈同樣也沒有給他宣判死亡,當然,他也不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約周瑜出來的。

他還是把槍放在吧台上,用力一推,槍滑向他十幾年的摯友。

這十幾年很長,可如今想起來卻又覺得很短,短得他一時片刻竟想不起任何過往的片段。

周瑜拿起槍,在手裏把玩了一下。尹正看出他眼裏略微顯露的緊張,可嘴邊還是掛著輕笑:“我上次能留下來,這次也一定能。”

周瑜把槍口抵住太陽穴,平靜地看著尹正。

“你有什麽遺言?”尹正的視線盯著的不是周瑜的臉,而是他的手,他想如果周瑜有膽子開槍,他也要牢牢記住那一瞬間,畢竟他們有十幾年的交情,此生恐怕不會有人代替周瑜的位置。

周瑜淡淡地笑,一如既往的溫和,隻是目光冰冷:“我會帶著你想知道的謎底進棺材,留你一個在世上,你會寂寞嗎?”

尹正心頭一緊,沒有出聲。

周瑜含笑,手指用力地彎了一下。

——空膛。

尹正愣了一下,周瑜笑著把槍丟給他:“還有二分之一的概率。”

尹正握穩了槍,抑製住內心隱隱的恐慌,保留了臉上固有的從容。

他冷笑:“哼,不是你死,即是我亡。”

周瑜想,這可能是狂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而他希望,狂在人世間看到的最後景色,是他溫和恬靜的笑靨。

尹正把槍繞著手指轉了一圈又一圈,旁客都看出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麵對死亡前需要一些時間,他們甚至覺得他會放棄。調酒師給他遞了一杯雞尾酒,色彩絢麗迷豔。

“品嚐一下最後的美味吧。”

尹正本不想喝酒,卻被那杯雞尾酒的顏色吸引,覺得它實在是人間最美麗的顏色。

他一口飲下,旁人希望他能喝得慢一點,這樣他餘下的時間還能長一點。可是他卻花了不到一秒的時間,喝了一半,剩了一半。

“剩下的留給你。”

他把高腳杯向周瑜那邊推了推,深邃地笑著,舉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