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兩極
昏迷,是一種處在靜止黑暗中的感覺。
想伸手,卻沒有身體的實在感;想出聲,卻仿佛失去了語言;想哭,或者想笑,都做不到,因為心是空空的感覺,胸口的位置仿佛不存在任何東西,不,是連自己是否存在,都不禁感到困惑。
潛意識裏徘徊著一種懼怕,畏懼有真實的觸感,畏懼體會真正的感覺,害怕蘇醒的一刹那會回想起一切。
是的,那種強烈的暗示,雖然像把手伸進水裏一樣撈不到東西,卻是徹骨的寒冷。
不要有知覺,不要有感情,如果沒有這兩樣東西就不會覺得痛苦。
如果不醒過來,就不用麵對最可怕的事……
“君文!……君文!……”
可是那個聲音,為什麽不放過他啊!
世界,在每個人的眼裏,一開始都是這樣一條狹窄的縫隙。
模糊,虛幻,殘缺不全。
等有了勇氣睜開眼,最初的認識中,也還是不完整的。因為那條狹窄的縫隙一樣的世界已經深刻進心靈裏了。
所以最□的感情,也似那樣一條狹窄的縫隙,在有限的狹窄空間裏貪婪地往裏麵塞東西,最後的結果隻是讓它崩裂。
然後,痛苦,就像潮水一般,湧滿心田。
心裏空空的感覺就這樣被這種刻骨銘心的滋味填充上了。
看清眼前那張極近的特寫臉孔,那種耐人尋味的焦慮表情讓他一開始誤以為自己出事了。扶著腦袋昏昏沉沉地支撐起身子,頭重腳輕的感覺讓他暈眩得分不清上下左右,在昏暗的環境裏,更加不明所以。
“碧若?”
下意識地先確認自己身處的環境,再端詳眼前的人。
不到一秒,他就覺得輕飄飄的身體又被這個世界的沉重枷鎖束縛住了。
“七戒!”
他像裝了彈簧似地蹦起身,迫不及待地想衝出車門。
沒錯,他現在仍舊在車子上,不過天色已經全黑,裏麵和外麵沒有多大區別,人煙稀少的街道仿佛變了個模樣,積雪幻化成幽藍色的裝束,路燈萎靡不振。
注滿全身的力量都仿佛被腦海中黑發少年的身影所牽動,他無視著身旁的人,恨不得立刻飛撲出去,去尋找那個已經消失在可視範圍以內的愛人。
不過,這個下意識的行動沒有成功,他被霍碧若死死抱住,用力拖了回來。
“船已經開走了!”碧若看破了他的行動模式,特地用震耳欲聾的嗓音呼喝,希望能讓銀發青年冷靜下來。
君文乙軒呆了一下,失神地望著遠方黑夜下的零星燈火,像在叢林中迷路了似的茫然無措:“七戒……他,一個人……”
“沒錯!”碧若幹脆果斷地肯定了他誠惶誠恐的答案,“他一個人上船了。”
眉頭揉作一團,君文乙軒的人留在車內,魂卻飛去了海麵上。
“他又胡來!”這次,他比以往看著七戒孤身犯險時更生氣,握住拳頭,身子因害怕而微微顫抖,“為什麽他老是一個人行動,他不把我們當同伴嗎!他把我的話當……”
說到一半失去了底氣,他隻恨自己沒有好好看住七戒,隻怪自己粗心大意,隻怨自己還不夠小心翼翼,讓七戒有機可乘,又獨自一個人跑去執行任務了。
同樣的情況屢屢發生,為什麽他就不能再細心一點呢!
“保護”這兩個字,單憑堅定的意誌能起什麽作用,他現在又能幫得了七戒什麽!
霍碧若看著君文乙軒滲透了慍怒和自責的複雜表情,多少能明白他亂成一團的心情,她按住他的肩膀,自己卻也有點心神不寧。
七戒的團隊意識一向很薄弱,這點她很清楚,過去許多次的化險為夷幾乎讓人忽略了這點,但是這次,她也沒來由地忐忑不安。
緩了一口氣,她稍稍定神:“你別怪他,他讓我們留下來是有原因的。他留了線索給我們。”
說著,碧若攤開手,掌心裏捏的紙頭皺巴巴的,顯然之前用力揉捏過。
“武器還在島上,我們必須把它拿到手。”
君文乙軒滿懷著憂慮的心情,訝異地看向碧若,舉目的焦慮中是隱隱的懷疑:“皇未寂沒帶走?”
“嗯。”碧若深鎖眉頭,沉思,“七戒認為皇未寂自己離開島上,是故意讓別人以為他放棄了這次來島上的目的,把武器帶走了。古淵幹掉了大部分特工,看起來他好像也沒必要再繼續留在島上。但是,武器其實被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即使他人不在,隻要那個‘主人’知道放武器的地點,就可以拿到。”
君文乙軒不是魯莽的人,對事物的分析推測不亞於七戒,所以聽完了碧若的說明,他馬上能理解七戒決定這麽做的用意。
可是擔心是一種單純的心裏情緒,他無法做到因為理xing而抑製這份感情。
“既然東西在島上,七戒沒理由去找皇未寂單挑吧?”帶著苦笑,他用諷刺的意味說,超乎任務範圍以外的行動隻能說是一種自作主張的妄為,擅自行動會導致使整個團隊陷入危機,雖然過去,他願意選擇信任七戒,七戒也屢次超額完成任務,但是現在,這種信任卻莫名其妙地減少了。
是因為更在乎了嗎?現在的他,更在乎的是七戒在不在他身邊,願不願意聽他的話。
愛情,果然會讓人變得小氣。
“好像是古淵委托他去找皇未寂。”碧若訕訕歎息,“他的xing格你也知道,把別人的委托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尤其那還是遺言,他答應了,就肯定會去做。”
“古淵的遺言,我可以幫他辦!”君文乙軒忍不住說出一句負氣的話,對於他的浮躁和焦慮,霍碧若既有無奈也有體諒,可是身為一名軍官,一個行動小組的組長,她不能縱容他的情緒發作。“冷靜點,我們還有任務,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
笑了笑,她以輕鬆的口吻安慰君文:“你當了二十一年的兵,別被自己的私人情緒影響,這點常識你應該清楚。以前七戒是亂來了一點,不過現在,他知道你在等他回來,他會保護好自己的。你以前那麽相信他,現在怎麽那麽小家子氣。”
君文乙軒扶著涼嗖嗖的額頭,苦澀地歎了口氣。
他以前是相信七戒的實力,可是現在卻做不到了。一旦得到了,更不容易放手,他巴不得七戒每時每刻都在他視線範圍以內,所有的任務都由他自己來扛,讓七戒在自己的庇護下毫發無傷。
可是反過來想,七戒或許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才打暈他們,自己一個人走吧?
因為他如果清醒著,絕對不會讓七戒離開。
“好啦,別擔心了。”霍碧若豁達地笑了笑,眉宇間是宛如男人一樣的英氣,“無論如何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一切必須以任務為優先,其它的私人感情暫時放放吧。古淵死了,我們就是他的接班,如果“零式係統”落入恐怖分子手裏,我們也沒有臉回基地了,七戒是不想全軍覆沒,所以才做出這種決定的吧。”她將目光投向車外深沉的黑暗,握緊機qiang像握住了生機,美豔的臉龐上沒有女xing的柔弱,隻有身為軍人的自覺,以及一絲淡淡的感傷,“我們早點完成任務,就能早點想辦法去救七戒。”
黑暗中亮起一線曙光,君文乙軒滿懷期望地點頭:“嗯!”
是的,一切私人感情都必須放下,在成為七戒的戀人以前,他首要的身份是軍人,執行秘密任務的時候不能帶有兒女私情,這點他即使想忘記,也不能改變。
雖然此前存放在酒店裏的箱子是替代品,不過實際上,真正的武器也寄放在酒店寄存處。皇未寂設下了一個圈套,利用人的盲區——懷疑過的地方不會再懷疑第二次,根據這種心裏暗示,一旦假的被取走,就不會有人想到,其實真的也在同一個地方藏著。
如果真的武器還在,皇未寂交易的對象,武器的“主人”就一定會去它寄放的地方取。
大約是晚上剛過七點的時候,君文乙軒和霍碧若埋伏在酒店南側底層的一扇窗戶下,能夠清楚地看見寄存處的情況。他們並不能確定在昏迷的時候是否已錯過時機,不過同樣的位置也能看清碼頭的狀況,如果那個人拿到了他要的東西,應該會立刻離開島上。
幸運的是,他們等的人不久就出現了。
一個穿著深色大衣,圍著灰色羊毛圍巾,身材高大,年紀不過三十來歲的男人從寄存處取了一隻軟皮箱,箱子特別大,而且很沉,男子提著它的時候看上去頗為費力。他不慌不忙地走出酒店,然後上了一輛轎車。他沒有把箱子放進後備箱,而是捧著鑽入車內。
君文乙軒和霍碧若迅速回到自己的車上,跟蹤男子的車,一路追到另一家酒店門前。他們緊盯著男子潛入酒店內,看著男子上電梯,目的地是地下一層。
電梯的指示燈滅了之後,兩人默契地用手勢打暗語,利索地展開行動。
目標很明確,確認“零式係統”武器並將之安全帶回國防部基地,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手中的子彈是留給它的“主人”的。
黑沉沉的夜宛如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對於上官七戒來說,單獨行動並不陌生,甚至是一種無藥可救的習慣,即使被逼到走投無路,他的第一念頭是尋求自己脫身的方法,而不是向同伴求救。
他很清楚,這種想法來源於他對人的不信任,可是很多時候,他卻又被別人牽絆住腳步,不肯輕易丟下同伴,這兩者相互矛盾地並存在他的思想裏。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相信人,還是不相信人。
狹密的空間裏容易引起一些毫無關聯的思緒,沒有實際意義,或許隻是大腦由於一定程度的興奮而轉速太快,加上黑暗裏視線起不了任何作用,相反被擴大了的聽覺更加敏銳地捕捉周遭的氣流,風的聲音不太友好,像恣意地呻吟著的惡魔喘息,帶來前所未有的戰栗。
不,顫抖是因為冷的關係,冰海上的溫度在夜晚可以下降到零下十幾度,除此以外,大概就是同樣被擴大了的痛覺,腹部那個傷口的延續陣痛好像越來越猖狂了,尋找古淵時被一個垂死的特工用小刀隔傷了肌肉,徹寒的雪原裏冰封了傷口的痛感,但是現在痛楚又慢慢回來了。
不過他並不擔心傷口的問題,以經驗來說,那點程度絲毫影響不了他的行動力。
他現在最想思考的是全身而退的幾率有多少,船離港之後,就一直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海上漂浮,看起來皇未寂並不急於離開這片冰冷的海域。
當然,他必須在海上完成他的任務,所以繼續漂流反而對他有利,要是船不久就會在臨近的雪城靠岸,那他可就傷腦筋了。
他對這艘船現在的主人皇未寂所知甚少,但是從他在島上行動來看,似乎是個享受玩樂的人,把各國的特工玩弄於股掌,自己卻以旁觀者的身份獨享遊戲的快樂。
這樣的人,很難讓人抓住弱點。
遊子的心情,想起這類人的典型代表,心裏多少有點偏見和避諱。
他現在躲在一艘救生船上,用塑料布蓋住自己,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
透過塑料布的縫隙,黑暗仿佛吞沒了一切,無法識別周圍的情況,他索xing耐心地等一個恰當的時機,等那些在甲板上來來回回巡邏的腳步聲消失了,迅速翻過圍欄,躍入一扇半啟的窗門,身子靈巧地滾落木質地板,很快隱匿於走道的暗處。
窗外的月白皎潔銀華,漏進淡淡的月光,讓窗門的影子清晰地斜倒在走廊地麵上,光和影的間隔始終讓人焦慮不安。
這條走廊裏沒有燈,不過船頭那邊燈火通明,從離得非常遙遠的船尾望過去,船頭實在亮得像在舉辦盛大的舞會,可實際上,包括船員,全部都是皇未寂的手下,那些人隻是穿著便服而不是黑西裝的行屍走肉,各個訓練有素,卻不是按自己的意誌行動。
他們隻是能對皇未寂唯命是從的走狗,聽從主人的指示,把偷偷溜上船的“老鼠”找出來。
那隻“老鼠”,無可厚非,就是七戒。
七戒的目標隻有皇未寂一個人,所以他盡量不驚動其他人,像忍者一樣潛行在走道裏,但是當他為了躲避巡邏的船員,貼著一扇艙門的窄縫長時間保持窒息,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覺得船頭的燈亮得有點詭異,就像是一塊可口的芝士蛋糕,明目張膽地放在陷阱裏。
既然是陷阱當然不能跳,所以他一開始決定從船尾潛入,最好能逮到一個和皇未寂單獨相處的機會。夜已落幕,他猜想皇未寂這時候應該單獨在房中休息,如果皇未寂膽子夠大,身邊或許隻有一兩個保鏢守衛。實際上,他在島上的大膽行動本來就出人意表,讓人覺得他並不避諱和他的敵人正麵衝突。
但是轉念一想,七戒又覺得船上的動靜非比尋常,大部分的巡邏都集中在船甲板和船尾,好像故意讓船頭變成戒備的真空地帶,是有什麽特殊目的嗎?
不入虎囧焉得虎子啊。
心頭浮現一陣酸楚,吞沒了一貫的決絕,如今七戒的心裏因為多了一個人,而變得不那麽果斷了。
[“我答應你,會保護好自己。”]
一句承諾化成心靈的負擔,苦笑著,原來被泯滅的感情是可以複原的,原來傷口不用愈合,隻要有新的感情注入,就會有新的渴望。一個戰士不能有多餘的感情和雜念,顯然他現在並不是名合格的戰士。
更糟糕的是,因為不想辜負對方,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進去了,何況還是那樣一個癡情溫柔的人,他更不敢有半點疏忽和怠慢,以他的個xing,如果別人對他好,他會加倍償還,因為不想承擔虧欠的內疚心裏。
他明白,感情可以慢慢培養,而實際上他並不是在勉強自己,隻是替自己選擇了一個比較妥善的歸宿。
既然這樣,就不該讓對方傷心啊……
“什麽人!”
被心頭的顧慮分散了注意力,他沒想到自己的藏身之所會被發現,qiang鳴點燃了導火線,瞬息之間,他拔出腰間利器,一刀割破對方的喉嚨,切口精確而狠毒,鮮血噴濺在他的臉上,像梅花一樣點綴著蒼白的麵色,他的眼中依然是過去無數次殺人的冰冷目光。
行蹤已經暴露,所以接下來是無可避免的一場屠殺,是他單方麵的把船上所有的人全部殺死,如果他心軟,死的就是他自己,這是一個如同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的定律。
他迅速搜刮光死者身上所有的武器,翻出窗門返回到側翼的甲板上。這時候,船尾已陷入一片**,蜂擁而至的人以七戒為中心向甲板聚攏,七戒認為這到反而給他帶來了便利,至少不用擔心他們躲在暗處偷襲。
從這一刻開始,隻有夜月沉靜著臉,灑下冷冷的光輝,將銀色月華染上一朵朵綻開的血色花蕊,浸透泛著蒼白光澤的甲板,點綴上無數暗紅色的梅點,讓本來單調的色彩頓時變得絢麗奪目,同時把少年孤獨的身影勾勒得清晰異常。
他敏捷的身手令他的對手像麵對死神一般失去了抵抗力,風馳電掣地製造著血雨,在凜冽的風中飛散,他經過的地方都立刻變成了血海,不一會兒,整個甲板在冰冷的月光中宛如盛開了鮮豔妖嬈的紅玫瑰,隻是這豔麗的猩紅色代表的並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當一切沉寂下來之後,唯獨少年,如一朵深海之中孤立的雪梅,迎風傲立,隻是原本澄淨的顏色也已被血色吞沒。
風吹淡了空氣中的血腥味,不過即使它們濃烈刺鼻,他也不以為然。
他丟掉已經不剩一發子彈的機qiang,手裏緊握著短匕,靜靜地走向船頭甲板,向步入教堂那麽莊重嚴肅。
月光照得他的臉慘白如雪,唇卻如含血一樣殷紅,夜色中那雙剔透晶瑩的眼睛像碧綠色的寶石,澄淨無暇。
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個自始至終都扶著欄杆俯瞰夜色的男子,現在那個人離他隻有幾步之遙。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的很漂亮。”男子的聲音如玉一樣溫潤,如羽一樣輕柔,說著毫無意義的話語,宛如詩人一樣的韻味悠悠地似水波般**漾。
他像隻是在和海風交流那麽不經意,可是那種隱藏在深處的寒冷卻也頃刻冰凍了空氣,讓人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月夜因那人的存在,而分外妖嬈。
男子的風衣獵獵飄揚,波光粼粼的秀發則以更快的頻率飛舞淩亂,在夜色中看不清它的真實顏色。
他的背影看上去像溫馴的牧羊犬一樣無害,可是靜靜地凝視著,卻覺得背脊發涼。
他身上的素白讓他在月光中宛如被朦朧的白霧包裹著,獨立於他麵前的整個龐大的黑暗,好像黑暗隨時會被他吞沒,卻又被他身上的光霧淨化。
“可惜,欣賞的時間也到此結束了。”
他的聲音依然是聽不出感□彩的平靜,和夜色中的大海一樣,讓人不知道何時會有暴風襲來那麽不安。
他好像並不在乎身後的敵人,依然麵對大海靜靜地站著。
七戒用力握著手中唯一的武器,掌心裏微微發熱,但是其它地方都是冰冷的。
“沒想到隻有你一個人,不過,你的身手在我的意料之外。”男子像在談論一首詩似的,輕輕說道。
七戒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的背影,激烈的呼吸被抑製在喉間,側腹傷痛有增強的趨勢,不過還不至於影響他的思維。
“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想確認的事,那個人已經親自問過了。”
少年的瞳孔劇縮,眉頭沉沉地壓住眼眶,克製著表情中的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