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死寂
維係他們兩個的線一旦斷了,一個死了,另一個也一定活不下去。
原來,海的顏色就是寂寞,沉下去了,就再也不會有痛覺,隻會感到永無止盡的寂寞。
單調的藍色,之所以憂鬱,可能就是這個緣故吧?
這輩子,霍碧若沒有覺得那麽糟糕過。
拽著一頭蠻牛般地死命把君文乙軒拖回座位上,他卻一個勁和她唱反調,拚命地想往直升機外衝,顯然外麵的黑暗比裏麵的明亮吸引人。
衝出去後,就是唯一的選擇——按照自由落體運動的方向,不斷地往下墜落,直到身體沉入冰冷的大海,承受一瞬間帶給身體的刺激和擠壓。
可是她看見君文乙軒死灰一樣的臉,知道他更願意去享受一瞬間的刺激和擠壓,好過他坐在這,一個人麵對現實。
現實是:七戒在他的眼前墜入了大海。
對於這個現實,確實是前者對他來說更幸福吧?
“冷靜點!你跳下去也沒用!”霍碧若覺得自己像隻歇斯底裏的母獅子,衝著同伴的傷口撒鹽,這雖然很殘酷,但是若任由他放棄自己的生命,她會更後悔。
被強製按在座位上的君文乙軒宛如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一般,節奏均勻地喘息著,嘴巴一張一合,看起來就好像是撲騰翻上岸後,快要缺氧而死的魚。
他濕潤的眼臉睜得比平時大一倍,溫潤的臉似乎因為光影的作用而棱角分明,雙頰隨著唇瓣的輕輕顫動而微微抽搐。
他像毒癮上身似的,渾身不住顫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讓霍碧若第一次有了監護人的自覺。
碧若在君文乙軒麵前蹲下身,握住他無法停止顫抖的雙手,冰涼的觸覺讓她手足無措,而那一瞬間空洞無物的眼,幾乎讓她想乞求時間能倒轉。
“別這樣……七戒他,”哽咽了一下,她自己的聲音也開始走調,“不是希望你好好活著麽?”
君文乙軒猛烈地喘息了幾下,和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失聲重複著一句話:“讓我去陪他……讓我去陪他……讓我去陪他……”
他想要掙脫開對方的強烈願望,使他的身體被艙門外的黑暗吸引了,要不是飛機這時候又劇烈地抖動了幾下,讓他跌回座位上,單憑碧若的力氣,很難拽住他。
那種不可思議的力氣,正是來自於他強烈的願望,如果七戒死了,他也無法活,清楚知道這一點的碧若覺得自己實在詞匯匱乏,無法用花言巧語哄得君文乙軒回心轉意。
“讓我去陪他……讓我去陪他……”
他一聲聲喊著,聲音越來越嘶啞,他的眼眶裏明明沒有淚,卻讓人不忍目睹幹涸在眸子中的悲傷。
直升機再次劇烈地抖動起來,自動駕駛係統不太穩定,讓它像一隻紙鶴任風吹拂。
一次猛烈的震動,讓碧若跌入君文乙軒懷中,但是當震動停止時,她握住他沒有溫度的手,卻不敢把頭抬起來。
她很無力,她失去的不僅僅是自己最好的組員,還有她看著長大,共事多年的知己。
看著他的感情,墜入無盡的深淵。
“別這樣……你不能跟著七戒去死啊……”
君文乙軒渾身猶如遭受電擊一般,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機械地慢慢垂下頭,肩膀上的幾縷碎發滑落到胸前,隨著逐漸起伏劇烈的胸膛晃動。
君文乙軒像極度渴望空氣似的,大口大口地呼吸。
“七戒……死了……他……死……了……”
仿佛看不見的絲線纏住了君文乙軒的身體,把他往外扯,他固執地向著艙門的方向,一個勁地伸出手,在半空中揮舞著,卻沒有任何聲音。
這時候,碧若寧願他哭他喊,都不願看到他悶著自己,把所有的情緒都封堵在胸口。
“別這樣!冷靜點,君文!可能還有希望,你不要光想著陪他死啊!你沒聽見他跟你說的話嗎!他叫你好好活著!你想讓他失望嗎!”
“咚!”
沒有選擇的選擇,她隻有用拳頭停止君文乙軒求死的念頭,讓他徹底陷入昏迷中,就不會再有痛苦了。
但是,這止痛劑,隻是暫時的。
巨大的十字窗變成壓抑的黑色影子,斜倒在深色的木地板上。
狹窄的光襯托得其它地方更加黑暗。
昏暗中,一具精致的人形玩偶斜倒在窗下,和房間裏其它的擺設一樣沒有生氣。
然而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它”其實是有生命的,隻不過殘留在那個生命裏的已經是死寂——
昏暗中,他覺得自己似乎還有呼吸,卻又似乎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的視線始終有一個固定的焦點。
那是在對麵牆角落裏的一張轉角桌子,桌上擺放著整齊的書本和文具,玻璃的反光十分刺眼,不過沒有影響他的視力。
他盯著那些零碎的東西,心想,這真的是他的家嗎?
東西放得那麽整齊,玻璃擦得那麽光潔,還有擱在桌子邊緣的一隻台鍾,看起來還很新,可是他明明記得它的歲數已經很大了。
這個家的主人,一個叫君文乙軒的男人,真的有那麽好的習慣嗎?
為什麽要做這些無聊乏味的事呢,有時間為什麽不能做點別的,比如……
一直縮在窗台下的他思緒斷了,就像一串珍珠項鏈斷了線,一顆顆的珠子散落在地上,變成了毫無聯係的,再也找不到順序的個體。
他現在,就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碎成了一片片,找不回原來的形狀了。
漸漸仰起頭,像渴望著神靈賜福那樣瞻仰月光,他並不是覺得這樣冷寂的夜裏,月色會有多溫柔,他隻是覺得那種冷冷的蒼白,和他此刻的心很像。
沉靜在蒼白之中,他看到的世界也是蒼白的。
那種要努力活下去的願望,為什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消失了?
像千千萬萬的人一樣,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和最好的朋友分開後就拐進酒吧和最痛恨的同事一起喝酒談心,即使內心很痛苦,卻可以裝得若無其事地微笑,哪怕討厭對方,卻能夠用華麗的辭藻來讚美他。
以那種辛苦的姿態,卻無論如何還是要活下去的人,他現在完全不能理解。
那些事,看別人做的時候似乎很容易,其實活在這世上的人,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吧?
但是,人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想要努力地,不肯舍棄似地活下來呢?
心情不好的時候因為不想影響別人而努力裝出笑容。
不想接受的事卻勉強自己去積極參與。
對於不擅長的事,如果看到了對方強烈的期盼,那麽就會有無比大的勇氣去嚐試一下,如果失敗了,自己也會感到很難過。
傷心的時候,隻想悶在心裏讓自己一個人知道就好了,即使知道自己被騙了,還是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地和對方打招呼,告訴自己以後小心一點就可以了,或許對方並不是故意的。
想偷懶的時候,就不斷自我勉力,因為堅持到最後能夠看到成果的話,就會很高興。
想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哪怕被人打擾,因為也沒有過生氣的經驗,所以去迎合別人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己委屈。
如此想來,這個叫做君文乙軒的男人,真是無趣白癡到極點,不是嗎?
那麽打非周折地勉強自己,有什麽意義?
明明可以選擇更加輕鬆的方式,為什麽讓自己活得這麽累,最後想真正抱怨一次的時候,卻什麽話也吐不出來……
從未有過的空洞感,令他感到陌生。
那是一件非常突然的事,以至於到現在他覺得那件事在他腦子裏餘留的還隻是一個很淺很淺的痕跡,簡直就像是別人的事一樣。
那片仿佛吞沒了一切的大海如今也隻是以水墨畫似的淡淡印象殘留在腦海中。
他們這種執行秘密任務的人員,出現任何意外的解決辦法就是——自生自滅,不會有救援,更不會在事後進行搜索。
雖然,也存有一絲微弱的希望,可是,一個宛如,鐵一般的事實清晰地銘刻在腦中,揮之不去。
七戒,死了。
說他沒有掙紮過,那是謊言,他隻不過是在狹窄的縫隙裏掙紮,最後把自己擠得支離破碎。
就像七戒消失後,久久殘留在視網膜上的空闊海際帶給他最先的感覺是恐懼,而不是悲傷。是害怕目前還看不到卻已經漸漸降臨的孤獨,悲傷那種東西,最開始的時候還不會那麽強烈啊……
原來,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是這樣空茫迷惘的感覺嗎?
那麽,承受孤單,又需要多大的勇氣?
想到這些問題,他就不禁害怕得要命,甚至,連流淚的勇氣都沒有。
七戒,如果這世界沒有了你……
我還剩下什麽?
他本來以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坐在冷冷的地板上,那種姿勢隻能令人像到沒有生氣的屍體。
忽然之間,他的嘴角動了一下,泛起不知是冷笑還是哭泣的表情,拖著仿佛沒有靈魂的殘軀,慢慢挪動到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了很久的桌子。
——桌上有一把黑色的qiang。
它沉睡在黑暗裏,卻像有魔力的寶石,吸引著他的目光。
這把左輪手qiang,記得是從他曾經很在乎的那個人手裏拿到的,它應該有很重要的意義,隻是他現在想不起來了。現在,他所能想到的隻是——
它可以結束他的生命。
[“不好意思,我殺了你叔叔。”]
它在那個少年的手裏,好像並不是一件危險的武器,而是最可以信賴的密友。
少年,曾用絕望的心情握著它,就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吧?
不同的是,少年那時候是為了求生,他,是為了求死。
感覺到那個黑暗的世界在召喚他,雖然選擇妥協的自己是那麽軟弱,可是他,一直不覺得自己能像少年那樣堅強啊。
他知道,死亡其實並不能讓他再次見到他,那隻會是一個永遠黑暗的世界,也不會有過去死在他手裏的人向他複仇,他能得到的,大概隻有從此刻的痛苦中解脫。
不過,現在死亡對他的囧囧力勝過了一切,它的魅力大到讓他難以想象的地步。
死亡,可以停止胸口那種討人厭的疼痛感,雖然一樣也是失去一切,但是如果沒有感覺,就不會有悲傷。
如果沒有時間的存在,就不會覺得漫長。
不,時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握住手qiang,以熟練的姿勢,扭曲著手臂將qiang口塞進嘴巴裏。
閉上眼,他終於可以解脫了。
七戒,沒有你的世界,我真的沒有勇氣活下去。
剛剛結束幕僚團為準備明天大型公益演講活動的會議,和幾十個參謀爭論有關演講主題要點而有些腦力透支的司徒空累倒在賓館沙發上,林娜體貼地送上一杯提神茶,就是冷冷的臉蛋讓司徒空覺得起不到安撫他疲累的作用。
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地接過茶杯,品嚐了一口後,對林娜的泡茶技術讚不絕口。
累歸累,他其實很享受充實的生活,快節奏的工作效率,因為他可以用得到的成果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一個野心家,他的虛榮心怎麽能那麽容易得到滿足?
是以,忙完了一件事,他很快調整心態,進入下一個工作。
DEO旗下的一家軟件芯片研發企業最近效益不太好,他打開電腦後,收到的第一封郵件就是關於公司計劃拓展事業的申請書,思忖片刻,他立即開始回複郵件。
效益不好,還想拓展事業,找死!
他本來就沒指望技術xing的公司能盈利什麽,但是無端拓展,如果造成技術的通貨膨脹,這後果誰來負責?
可是,他的郵件回到一半,擱在電腦旁的手機卻響了。
開會前他和妹妹一起吃晚飯,沒想到妹妹又調皮,換了他的手機鈴聲。
一聽到妹妹黏膩的歌聲,他就神經抽痛,連忙接起電話,免得聽覺遭受折磨。
“你好。”出口,還是無懈可擊的圓滑口吻,既親和又禮貌,讓人可以誤以為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他的心思其實還停留在電腦上,順手拿起茶杯,慢慢地滋潤有點幹澀的唇。於是,一腦兩用的他在電話裏聽到了他絕對不想聽到的話。
原本柔和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像刀刃一樣鋒利,杯口在唇邊像突然被凍結似的靜止著,而後沉重地砸在桌子上。
“這種事可以抹零兩可嗎?我很懷疑你們是不是故意隱瞞。”
“不敢?既然知道自己的腦袋保不住了,那你還打來幹什麽?”
“是嗎?這就叫仔細確認過了?”
“哼,墜海又不是死了,你們有好好確認過嗎?看不清楚的東西不能拿來作為證據!你們就想用這種東西來敷衍我嗎?!”
“分幾組人去搜!搜遍整個大海也要給我找到!還有所有臨近的碼頭、島嶼、海岸!還有附近的船,說不定已經被哪艘船救了,調查所有在那段時間經過這個海域的船隻,一艘也不能漏過!”
“搜到了給我帶回來!我要見到本人,活的,不是死了的!”
最後一句,司徒空幾乎是站著,激動地咆哮出來的。
就在這時候,跑出去取文件的林娜剛進入房間,看見司徒空異乎尋常的反應,很納悶。
這麽激動的少主,她可不常見到。
司徒空放下手機,重重地靠回原位大歎一口氣,十指在胸前略微交叉,那沉思的模樣宛然似一位君臨天下的霸主。
但是,林娜很快發現,那深鎖的眉頭,那冷澈的眼底,都是焦慮。
“少主,怎麽了?”
被林娜的聲音一喚,他深呼吸一口氣:“幫我看看接下來的日程安排,有什麽能推掉的。”
林娜有點吃驚,司徒空不是喜歡打破計劃的人,他本來就要求計劃的嚴密xing和合理xing,如今卻突然為了突發事件調整日程安排,那會是什麽樣的突發事件?
“少主,您這兩天的安排都很重要,明天的公益演講以及囧囧,然後要趕去烏城參加世界博覽會,然後——”
司徒空的一聲冷笑打斷了林娜,而且他的冷笑中帶著諷刺的意味:“真會挑時候……好像每次不給我點意外驚喜,就不甘心。”
“少主……”林娜困惑了。
司徒空往前挪了挪身子,臉上的笑容讓人覺得像迷霧一樣讓人困擾:“哦,是皇未寂的事,好像他的‘貨’已經被拿走了,我們這次是徒勞無益啊。”
皇未寂帶了一件頗具爭議的“東西”上空島,注意到這件事的司徒空為了了解它可能產生的影響力,派了一批人在島上暗中調查。
聽司徒空的口氣,想來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可是林娜又覺得,他這表麵上的話敘中還隱藏了別的事情。
司徒空若無其事地開始工作,不過其實,他此刻的內心並不像表麵那麽平靜,甚至像大海般波濤洶湧。
他剛剛得到一個消息,上官七戒墜海身亡,來報告的人明確表示這是鐵證如山的事,因為他們已經在海上找到疑似上官七戒的焦黑屍體,在海中浸泡了一天一夜,已經分辨不清。
他不信,他不信那個人會那麽輕易地死!
“少主,您在幹什麽?”林娜帶有質疑意味的疑問,讓司徒空有些莫名。
他專注地盯著屏幕打字,手指靈活飛快地敲擊鍵盤,同時笑道:“怎麽,你對CONNEK公司的拓展計劃有什麽看法?”
“不是,我指的是,您在回郵件嗎?”
司徒空被她弄得越來越莫名其妙,皺著眉頭,終於還是抬頭看了她一眼。
林娜麵無表情地說:“廣告郵件,您也要回嗎?”
司徒空一愣,連忙看向屏幕,不知何時郵件已經換了一封,提前賀聖誕的廣告圖片讓人眼花繚亂。
將界麵內容切換到剛才那封郵件,他繼續若無其事地打字,不過臉上多少有點尷尬。
一貫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司徒空,精神居然會渙散到這個地步,難道……又和那個少年有關?
林娜站在司徒空身旁,不聲不響,也不打算繼續深探下去。
不過,她心裏有點擔心,這種情況要是出現在後天的博覽會上,到時候父子倆同席,難免不被精明的老狐狸看出破綻。
進來,輝夜城主對兒子的監視更加密不透風了,似乎連司徒空一日三餐吃什麽,都能立刻傳進城主的耳朵。
空島的調查,不會是一種故意做給老狐狸看的表麵功夫吧?而真正目的其實是……
“少主。”林娜猶豫再三,勇敢地開口。
“說。”此刻的司徒空顯得有些不耐煩。
林娜考慮著怎麽說比較恰當。
您該不是自從上次去離沃的時候到現在,在那個少年身邊安插了眼線嗎?
不,軍方人士沒那麽容易跟蹤,恐怕至少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經過各個環節才能掌握對方的行蹤。
不惜使用手中的情報網隻為掌握一個少尉級士兵的行蹤,浪費大量資源卻未獲取利益,這還真不像司徒空的作風啊……
“沒什麽,我隻是想問,我明天上午能不能請個假。”林娜最後還是沒有表露出心裏的擔憂。
司徒空笑道:“和明約了?”
“不是,是去看我表姐,我們很久沒碰麵了。”
司徒空嘴角泛起隻對女xing才會特別奉送的優雅微笑,眼神有點花:“你表姐肯定也是個大美人吧?”
林娜皺起眉頭:“表姐她結婚了。”
司徒空笑笑,攤開雙手:“你看我現在忙得,還有時間和女人約會嗎?好吧,你去吧,下午1點前回來。”
他移開的視線,依然在一瞬間閃過心不在焉的樣子,好似他的注意力不受控製地被某個事物吸引過去,冰藍色的眼睛不像往日那麽神采奕奕,而是一池沉靜的湖水。
方才,他露出疲累的時候,都還神色篤定的。
那通電話……
林娜垂下眼,一點也不激動,到像是接受工作任務似的平淡:“謝謝,我早上把策劃表給您後再走。”
“嗯。”司徒空繼續專注地埋頭工作,林娜就坐在他的旁邊,這對上司和下屬經常這麽親密地待在一起,卻從未傳出過任何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