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身來到了李府。
李昇親自來門口迎接。他與我對視的那刻,瞳孔驟縮。
“你是?”
我福身,笑道:“才別數日,李伯父便不記得我了?”
他愣怔半晌,尷尬地解釋道:“抱歉然兒,我將你看作阮汐了。幾日不見,你同她愈發相像了!”
我的心頭一緊,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與他兩人各自沉默著。
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阿令死了。”
“我知道,”李昇點了點頭,好似想起了什麽,“她應是服用了奪命散。阮汐生前研製了兩顆,一顆給了阿令,一顆留給了自己。阮汐被自己所養的毒蟲反噬,不堪折磨,這才服藥以求得解脫。”
“他說得竟是真的?”
原來那毒蟲確非父親放入院中的。
“那毒蟲是阮汐用來養蠱所用。那些年,她因使用蠱術遭盡了世人的忌憚、詛咒。世人眼中,蠱術邪性,而侍弄蠱術之人堪比妖魔。他們卻不知阮汐使用蠱術為他們帶來了怎樣的福與利。”
“伯父何講?”
“當日阮汐將我與雲非客從死人堆中救出,彼時,我尚殘留半條命,而雲非客僅剩下一口呼吸。我與他自小一起長大,又分在同一個兵營,一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我不忍心他就那麽死去,便哀求阮汐救他性命。阮汐這才用了生死蠱為他續命。那生死蠱不僅續了他的命,更是將他變得驍勇善戰,此後,他立下的每一份軍功,南貞百姓享受到的每一份安寧皆是來自阮汐的恩情。”
我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隻不過此後多年,這恩尚在,情卻不在了。”
李昇亦歎息一聲:“他恨阮汐困了他的自由,他恨阮汐毀了他享受幸福的權利。卻不知阮汐至死都在護他周全。”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繼續說道:“你便是阮汐繼續護他的手段。”
“什麽?”我瞪大了眼睛。
將我比喻為“手段”未免太過離譜了吧?
“抱歉,我一時找不到更恰當的詞,姑且借用一下‘手段’。你被送到雲非客身邊之前,他本已病入膏肓,僅剩下最後一縷生氣了。你來之後,他重新活了過來。隻是那老匹夫太過眼拙,他沒將阮汐看得明白,更沒將你看得明白。你走失的三年期間,他幾乎病故,幸而得到神醫救助,這才重新活了過來。”
原來如此!
我自清心閣回來之後,父親對我的態度大變、眾人對我的態度大變,根源竟在此處。原來,父親給予我親情並不是因為孤寂,也不是因為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我於他有著最大的用處!
“可是,我並不懂蠱術,如何來護他?”
“你應是自阮汐身上獲得了一些什麽。其實我至今也不明白個中緣由。我雖不知你與阮汐究竟有何淵源,卻深信你的身上有著她的影子。今時我看你,愈發堅定了我的判斷。”
“我不是她親生之女嗎?”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雲非客非我的父親,阮汐非我的母親。那麽我的這副軀體究竟屬於誰?非雲亦然,非荔菲綃!莫非?我不敢再往下思考。
李昇搖頭:“阮汐至死還是少女之身。”
“什麽?”
“人呐,總是在失去之後才能明白:昨日的自己是何等之愚蠢。”他再次長歎一口氣,“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一切。我曾因嫉恨雲非客得到了阮汐而發狂。那老匹夫明著折磨阮汐,我卻是陰著折磨阮汐。我與他皆受恩於她,卻雙雙傷害了她,我與他皆是罪人啊!”
他低聲啜泣起來。
好久好久之後,他仰天長嘯:“汐兒啊,我悔之晚矣!”
他的眼前重現出初遇阮汐的畫麵。
那日,他身中數箭倒在死人堆裏,靜靜地等待體內熱血一點點流盡。這時,他聽到腳步之聲,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女子的紅色羅裙。
盡管漫天的風沙將天空暈染成了灰色,他卻好似看到了最絢爛的風景:藍色之潮汐,白色之雲海,綠色之晨,紅色之暮。
他情不自禁地去捉住那羅裙,一位女子緩緩俯下身來。
好美的一張臉!
他看得入神,幾乎枯竭的鮮血又似乎在體內奔流起來。他突然極度地渴望活著,於是他拚盡全力將身體支撐起來。
“救我!救我!”他對那女子哀求道。
有淚水自女子的眼眶滑落,她伸出手來,用極輕盈、極溫和的嗓音說道:“我帶你回家。”
“汐兒,”他又一次念出這個名字,“瀲灩光色潮與汐,悠然雲杉晨與暮。你是這天下最好的女人!我這一生見過很多美色,任她們百般妖嬈,卻都不及你千分之一。”
我的心絞痛起來。我默默地轉過身去,有一個念頭猛烈地衝擊著我的大腦:我要離開這裏!
我不要再聽到任何人遲到的懺悔!
因為毫無必要!
因為毫無意義!
“你是阮汐?”
我轉過身去,迎上了一雙祥和的眸子。那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他手拄著拐杖一步步向她走來。
“你是?”
老人慈祥地笑著:“我雖年老昏花,但從背影便認出你來。隻是才幾日不見,你這丫頭便不記得我了?我是你李伯父,李昇之父。”
我有些恍然,默了半晌,我以阮汐的身份向老者施禮:“李伯父好。”
老者點了點頭,嗔怪道:“你這丫頭定是又不好好進食,瞧瞧又瘦了一圈。”
“李伯父,我還有事要做,得趕緊回去了。”
“別去找雲非客了!聽伯父一勸,他絕非你的良人,除了利用你,他沒安半分好心思!”
我頓足,回首凝望著老者:“為何我明明不愛他,卻甘願被他所用,為何我明明不愛他,卻甘願留在他的身邊?我也想知道為什麽,然,這世上有太多事無道理可講。發生了便是發生了,悲劇已成,我無可奈何!”
老者歎了口氣:“若你那日不去救他,便不會有今日的困苦。逆天改命必會招來反噬之痛啊。”
好一個逆天改命必遭反噬之痛!
我又何嚐不是在這樣的道路上執迷不悟?
“老伯我真的該走了。”我再次向老者福了福身,“我不是阮汐,她已離去多年,對這世間,她許是沒有太多留念。”
我幾乎是一路奔跑著逃出了李府。
我的心情變得頹然不堪,我來李府原本便是為了解阮汐的過往,怎麽就臨陣脫逃了?
幾個孩童手執木劍,一邊嬉笑打鬥,一邊四處奔跑著。
我來不及躲閃與一個孩童撞了個滿懷。那孩童手中的木劍打磨得不夠圓潤,上麵的毛刺將我手上的皮膚劃破。
空氣中瞬時溢出奇異的芳香,與香味相伴而來的是一群形態迥異的飛蟲。它們將我團團圍住,引得路人連連稱奇。
那所小院,那片被鮮血澆灌的花再度浮現於我的腦海。
“我是那花?那花是誰?”我抓狂地撓著自己的秀發。
“去看她一眼吧!”有個聲音傳入了我的耳畔,好似來自於天邊,又好似近在咫尺。
我望向四周,裏層圍著我的是聞香而來的飛蟲,外層圍著我的是看熱鬧的路人。
我茫然地搜尋了半天,卻不知要尋的人是誰。最終,我伸出受傷的手看那淋漓而出的鮮血。
飛蟲爭相落在流血處啃食,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