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監獄回返路上,李斌良再次感覺空氣中的深色粉塵濃厚得幾乎讓人窒息。盡管他知道,這種感覺和心情有關,但是仍然不能有絲毫的緩解。

不用考察,徐峻嶺、梅連運說過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這些信息一時塞滿了他的心房,讓他幾乎窒息,並對那些人產生了刻骨的憎恨,他恨嶽強發的無法無天,恨譚金玉的偽正義實則包庇,可是,卻又感到無能為力,這些最終都化成一塊無比巨大的磐石,壓到他的心上。

“李局,想什麽呢?”

說話的是韓心臣,他意識到了李斌良的心思,故意沒話找話,想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放鬆。可是這沒用,李斌良既無法轉移注意力,也無法放鬆,而是反問:“韓局,你說,徐峻嶺說的都是真的嗎?”

韓心臣沉默片刻回答:“李局,你就當不是真的吧,或者就當沒聽過吧!”口氣中透著勸慰,也透著無奈。智文歎息一聲開口了:“是啊,知道了有什麽用,誰能把嶽強發咋樣?其實,這事不是一天兩天了,誰不知道?可是有什麽辦法?”

韓心臣說:“問題就在這兒啊,嶽強發搶去的不隻是錢,還是人們對碧山這個社會的信任。他讓人們覺著,在碧山,隻要有錢有權,怎麽幹都沒事,別再去想什麽法律、公平、正義。他們摧毀的是人們的信念哪!”智文說:“韓局,你就是因為這樣,才辭職的吧!”韓心臣再次歎息一聲,沒有回答。

李斌良也沒再出聲,而是捫心自問道:李斌良,你是不是也這樣呢?你是不是認為碧山就這樣了,永遠不會改變了?你是不是也要服從這個不成文的規則?

一時之間,難以做出回答。這是他從警以來,第一次對如何做出回答感覺到信心不足。要不,就算了吧,反正,這些事都不是發生在自己任上,自己就當不知道,放過去吧,不然,折騰起來,不知給自己帶來多大麻煩……對,即便不想放過,眼前的工作千頭萬緒,哪有精力折騰此事,還是放一段時間,考慮成熟一點兒再說吧……李斌良幾乎就要把自己勸服了,誰知道,回到局裏,走進走廊時,卻聽到一個人的吵吵聲從鬱明的辦公室傳出來。

“李斌良不就是個市級公安局局長嗎?我怎麽就見不得他?上次,我的舉報確實不實,有誣告之嫌,可我現在揭發的都是真事,千真萬確,鬱主任你別哄弄我,李局長到底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回來……”

天哪,居然是胡金生。李斌良推開鬱明辦公室的門,探進頭去,胡金生一眼看到,高興地奔過來:“李局長,你回來了,太好了,我要向你舉報重大犯罪……”

躲不開了,聽聽吧,看他又舉報誰。

“我舉報嶽強發。”

胡金生坐到李斌良對麵後,第一句說的就是這個。李斌良沒有一下子聽明白:“胡金生,你舉報誰?”

“嶽強發呀!李局你聽著,有這麽幾條:一是嶽強發三十多次非法越境,把人強行拉到澳門去賭博。二是偽造證件,他去澳門的證件都是偽造的……”

這些事,梅連運說過,自己當時覺得查清難度很大,加之太忙,一直沒顧得上過問,想不到胡金生這時又提出來了。關鍵是,他上次涉嫌受人指使控告梅連運,給自己搗蛋,梅連運懷疑幕後指使是嶽強發,現在可好,他忽然又來舉報嶽強發,舉報的事情還真可能屬實。

李斌良努力保持平靜:“胡金生,你舉報的這些,有證據嗎?”

胡金生說:“有啊,這三十多次,都是我幫他帶人偷越的邊境,時間地點人員我都清楚,我都形成材料了,在這兒。”胡金生從懷中拿出厚厚的一摞材料,放到李斌良麵前的桌子上,封麵上清楚地打印著“嶽強發犯罪材料”。

“胡金生,我怎麽不明白?據我所知,你跟嶽強發關係可是相當不錯……”

“是啊,要不,我怎麽能掌握這些證據呢?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說起來,他當年起家,有我一份功勞,他坑蒙拐騙的事,我沒少幫忙,就說他拉人上澳門輸錢吧,那些人的家底都是我幫他摸來的,可是,他卻給了我那麽點兒錢,他媽的太不夠意思了。那回,我倆就翻了一回臉,當時,我舉報他偷越邊鏡,他呢,反過來也舉報我偷越邊境,雙雙上網通緝。可是呢,他啥事沒有,還帶著警察到珠海把我抓回來,判刑十個月。”

還有這種事?

“李局,你要不信的話,就去查,問刑偵支隊,是霍未然帶人辦的案,對,還是治安支隊和刑偵支隊聯合辦案呢,張華強、魏忠成也都有份兒,他們都知道這事。”

看來,胡金生所言不虛。

“我繼續舉報,三是嶽強發開采黑煤窯,造成重大傷亡事故。我先舉一個例子吧,古城縣采家村石頭溝有嶽強發的一個黑煤礦,二○○三年三月十八日發生井下炸藥爆炸,導致六人當場遇難,數十人受傷。當時,這是個沒有任何手續的黑煤礦,井下有六十多名礦工采煤,結果爆炸發生後,距離炸藥堆放點最近的六個人當場死亡,熱浪還燒傷了數十人。事故發生後,嶽強發害怕暴露,不讓礦工到最近的古城醫院搶救,而是翻山越嶺,把受傷礦工送往一百多裏外的武崗縣醫院,遇難礦工也未登記,在火葬場直接火化。為了讓死者家屬‘封口’,每名死者的家屬獲賠四十萬到一百萬元不等。另外,井口被連夜填平,井架被拆,鏟車將附近推得一幹二淨。這些,材料裏都有,死的人也都有名有姓有住址,你可以看。”

“胡金生,你說這事,當時處理沒有?”

“要說處理,也處理了,因為有傷亡礦工的家人舉報,後來有關部門調查了,可是,在處理的時候,嶽強發的親信秦忠信替嶽強發承擔了全部責任,法院將該礦難定性為‘瓦斯爆炸’,將秦忠信‘判三緩三’。等於沒判。還有,都在材料裏呢。瞧,這兒,二○○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頂板事故導致陝西白河縣礦工何南身亡;二○○五年一月二十五日,陝西白河縣礦工張大寬,被井下塌方的落石砸中脖頸,高位截癱……還有很多,你可以自己看。你要真處理,我保證把人證物證給你找個八九不離十。”

看來,胡金生充滿信心,而且是對嶽強發動真格的,他為什麽這麽幹呢?上次,他帶人來鬧事,應該是受嶽強發指使,為什麽轉臉又來告嶽強發呢?

“四是嶽強發指使他人,到碧山市公安局給新上任的公安局局長李斌良搗亂。”

咦?他說的是……

胡金生說了,嶽強發指使我組織上百人,在新任公安局局長李斌良到任那天,提前到公安局等候,鬧事。還有,省政法委書記、紀檢委書記譚金玉來碧山視察時,嶽強發又指使人到市委市政府鬧事,給李斌良施加壓力……

“對了,李局長,現在我正式向您道歉,上次,都是我不對,不過呢,我是受嶽強發的指使,現在,我跟他翻臉了,要坦白交代,檢舉他的罪行。”

事情變得可真快呀。

“嶽強發沒直接找我,他現在比過去狡猾多了,幹什麽壞事自己不直接出麵,是馬鐵找的我,讓我找一些和梅連運有過節的,過去在梅連運煤井幹過的,到公安局來鬧,每個人來鬧一次五百元。來公安局以後,一定找剛上任的你。馬鐵一共給了我十萬塊錢,我組織了上百人,可是沒想到,我被你拘留了一個月,這可是不在錢數以內的。我出去以後找馬鐵要補償,他不給。說他隻跟老板說十萬塊,多了沒有。我一聽就火了,你嶽強發多少錢誰不知道,還在乎我這點兒錢嗎?當時要是知道有拘留,十萬我能答應嗎?這十萬我組織人啥的,就花去了七萬多,隻剩下不到三萬元,想用這點兒錢打發我,沒門兒。我先跟馬鐵吵起來了,再給嶽強發打電話,可是嶽強發不光不理我,幾天前,我在飯店喝完酒,莫名其妙地被幾個小子打了一頓,還讓我規矩點兒,再惹他們不高興,就做了我。我一猜,肯定是嶽強發、馬鐵找人下的手,我知道,他們都是說到做到,我不能幹等著他們來做我呀,想來想去,隻能來找李局長你,隻有你能保護我的安全。我說的如果有半句假話,願負任何責任。你判我多少年,我都不帶說二話的。李局長你大人莫將小人怪,都是我的錯,不該受他們利用。”

原來是這樣,顯然,都是針對自己的,可是他為什麽讓胡金生給自己搗蛋。

李斌良向胡金生提出這個問題,胡金生一愣:“這事兒我還真說不好。當時,我也問過馬鐵,馬鐵說,我隻管幹事,別問原因,這是規矩,我也就沒再問。我想,他是給你來個下馬威吧,讓你知道,碧山的公安局局長不是好當的!”

有可能,但絕不止於此。

“好,你再說說,嶽強發還幹過什麽壞事?”

“那可多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嶽強發的事要真翻騰起來呀,槍斃十回都便宜他。就說我替他們告梅連運吧,那完全是誣陷人家,嶽強發就是想把梅連運整倒了,順順當當地把他的煤礦給占了。這不,得手了,你知道了吧,前些日子,梅連運的煤礦過戶成嶽強發的了,辦過戶手續的時候,你們公安局還派人保衛。可是,你知道嗎,嶽強發轉手就把煤礦賣給了華安集團,賣了一百多個億,這一百多億,他完全是空手套白狼,哪有煤礦賣了好幾年,還能要回來的?嶽強發就要回來了,不服行嗎?”

這事是真的,自己不止一次聽過了,而且親身經曆過,隻是不知道嶽強發賣了這麽多的錢。胡金生說得有道理,這些錢,他等於都是搶來的……不,梅連運說過,他的煤礦能值三十幾個億,怎麽讓他轉手賣出一百多億呢?

李斌良提出這個問題,胡金生看著他的眼神露出幾分輕蔑:“哎呀,李局,你這還不明白,多賣出的錢,大夥平分唄。嶽強發要拿大頭,華安的老板肯定也不能少拿了,還有什麽大法官哪……總之,凡是幫他搶錢的,都得分點兒。”

這,用什麽來形容此事,難以置信,聳人聽聞,不可思議,無法想象……什麽詞都形容不了。可是,李斌良知道,這事是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胡金生說:“哼,梅連運還做美夢呢,想從嶽強發手裏分錢,下輩子吧!”

這話又是什麽意思,梅連運做什麽美夢了?

李斌良追問胡金生,胡金生卻說:“我說不管用,你去問梅連運,讓他親自跟你說。還有個事兒我得告訴你,你知道,網站上攻擊梅連運的那些文章和帖子是哪兒來的嗎?全是嶽強發雇用水軍幹的。還有,前些日子你們看守所死人,網上不也是罵聲一片,要你下台嗎,那也是姓嶽的組織水軍幹的。”

看來,堡壘真的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他畢竟跟嶽強發混過多年,所以知道的也就多一些。嶽強發真不該跟他鬧翻,這會把多少他的秘密泄露出去呀?

李斌良提出了這個疑問,他掌握這麽多的事,嶽強發怎麽敢跟他鬧翻?胡金生歎息說:“嶽強發不是過去了,能量大了,覺得天下沒有他過不去的坎,認為他這些事不算啥了,他怎麽幹都沒人能治得了他。對了李局長,如今社會上都傳,碧山的領導,就你是條咬狼的狗,你可不能放過嶽強發呀,我今後的人身安全,就靠你了……”

說真的,李斌良對胡金生沒什麽好感,這種人,見利忘義,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現在這麽說,誰知嶽強發給了他好處以後,他又怎麽說。可是,嶽強發是自己的終極目標,目前又麵臨著他的強勁挑戰,怎麽能利用胡金生提供的這些情況,給嶽強發以打擊呢?過去的那些坑蒙拐騙搶別人煤礦及礦難事件,雖然胡金生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是,這麽多年過去,調查核實不是件容易的事,聚眾鬧事給自己搗蛋,也很難直接牽連到嶽強發,就算牽連到他,也不是什麽大事,他也會很容易擺平……

李斌良思考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胡金生卻誤解了他的意思:“李局長,你不信我的話?不信你去問梅連運,他可讓嶽強發害苦了,他知道的,比我還多。”

李斌良說:“好,我知道了,不管怎麽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先回去吧!”

“這……可是,你要處理呀!”

“我知道,我知道!”李斌良對自己的回答很不滿意,模棱兩可,這不是自己的風格。可是,他此時實在不敢說出什麽保證的話來。

胡金生離開後,李斌良思考一會兒,又找來陳青,要他開車載自己去林泉縣林煤公司,他要去找梅連運。

梅連運的表現讓李斌良失望,他不像上次那樣,對嶽強發充滿憤恨,而是悶悶的,一副有話不想說的樣子。李斌良忍不住追問他,他的礦產被嶽強發奪走,賣了那麽多的錢,他知道嗎?梅連運悶悶地說知道。李斌良問他,難道他就這樣忍下來了?梅連運歎息說:“不忍怎麽辦,跟嶽強發鬥,贏麵實在太小了。我已經找到最高法院,也認識了一個管點兒用的法官,可是,聽他話裏的意思,最高法也可能被嶽強發買通了,你說,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李斌良盯了梅連運片刻,突然問:“梅總,你是不是和嶽強發達成了什麽協議?”梅連運沒有回答,可是,沒回答就是回答,就是默認。

“你們達成的什麽協議,能跟我說說嗎?對,嶽強發的為人,能信得著嗎?”

“再說吧,他要是不兌現,我就豁出去了,把我掌握的事都折騰出去,就算他能架得住,恐怕有人架不住,到時,就會有說法了!”

聽著梅連運的話,李斌良眼前浮現出:暗夜中,別墅前,三個男子的詭秘身影……

李斌良知道,暫時從梅連運的口中是問不出什麽的。他轉了話題,把胡金生揭發檢舉的一些事說給梅連運,問他是否知情,是否屬實。梅連運不以為然地搖頭:“事肯定都是真的,可是,你能查清楚嗎?就算查清楚了,能處理得了嗎?李局長,你是個好人,不過,也得量力而行啊!”

梅連運的話又激起李斌良心中的怒火,回到市裏後,他直接進了市長聶銳的辦公室,說起剛剛聽到的嶽強發搶奪梅連運煤礦,賣給華安集團的事,問聶銳是否知情,聶銳苦笑說:“知道又能怎麽樣,煤礦過戶,有法院的判決,華安集團並購嶽強發的煤礦,也不是我這個市長能夠幹預的。”李斌良說,你可以向上級反映啊。聶銳問,反映給誰?省紀檢委書記是譚金玉,我真要反映上去了,倒黴的不是嶽強發,而是我這個市長。你知道市政府為什麽一天內就把梅連運的煤礦過戶給嶽強發嗎?就是譚金玉的指示。斌良,這事兒你心裏有數就行了,別亂說。

李斌良說:“難道就讓他們為所欲為嗎?誰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嗎?”

聶銳說:“我想,他們幹了這麽多壞事,不會永遠平安無事,但是,報應什麽時候來,還真說不好。對,斌良,這事,你真的管不了,聽我的,忍著吧!”

堂堂的一市之長都說出這種話,別人還能指望誰呢?何況,他還是個好人,一個正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