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邦什軍已到荊棘城城門外。士兵手中的火把,把暮色的天空照得通體血紅,四周安靜得隻能聽見火焰燃燒的聲音,是一種詭異得讓人窒息的氣氛……

洛平川在城樓上看見這一幕,心中不免一陣寒意,難怪劉民會堅持夜攻,他的部隊簡直像支惡鬼隊,士兵臉上都塗上了血紅的印泥,在火光忽明忽暗晃動下,格外陰森。他們沒有呐喊,也不擂鼓,午夜十分,卻能在心理上給人帶來最大的壓迫。

作為一種戰術,這是相當特別的了。

荊棘城大門敞開,他們先是猶豫了下,接著派先遣小隊進去查看。

一個時辰後,所有在城外的駐軍全部進城,四門關閉,更旗,正式宣告荊棘城為邦什軍控製。

但是邦什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邦什駐軍占領荊棘城後第一件事就是搜城,收集起掉落的物品和武器,然後整頓軍隊,安定下來後,劉民吩咐各將休息。

劉民當然是開心的,今晚又立大功一件!本來以為路上遇埋伏,這荊棘城會很難攻下,卻不料等到的是一座空城!除了遇埋伏過程中損失的兵力以外,可謂不費一兵一卒。

想來是荊棘城守軍見守不住城,也阻止不了邦什軍,便棄城而去了吧!

劉民吩咐下去,大家晚上好好休息,明日報了雷丞相定能得到獎賞!

兩個時辰的整軍,分開休息後,外麵漸漸安靜下來。

夜色深沉,正是傳說中的月黑風高殺人夜。

洛平川坐在一個不起眼的柴房的梁上,手中的火折子被拋起,落入手中,再拋起……

等待是個漫長的過程,他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他的夜視能力達到極限,完全適應了黑暗,柴房門口透出的微弱的火光已能讓他看見四周了。

輕躍下屋梁,踩在地上,像貓一樣悄無聲息。

剛推開門,他忽然聽到一陣嘈雜之聲,聲音似乎來自不遠的地方,卻距他還有段距離。他頓了頓,身影一閃,融進了黑夜。

嘈雜聲越來越響,洛平川躍上房頂,看到離他所在之處隔了三、四棟房子的一處民宅起火了,火勢很大,在風中大有蔓延之勢。這時候,另一處地方也開始冒出火光,洛平川眉頭輕皺,這是邦什軍自己用火不慎,還是老天在幫忙?

無論是哪種,對他而言都是喜訊。

黑色的身影悄然在屋頂穿梭,早就鋪就的稻草很容易點燃,分一些往地上扔去,地上的稻草便轟然燃燒,火勢以不可阻擋之勢竄起,像張開的血盆大口,要吞噬夜色。

周圍越來越混亂,洛平川躍上俯衙頂,這裏大約是劉民的住處,他自然不會放過。

屋頂呈“人”字型,洛平川向高處移過去,忽然對麵閃出一個腦袋,與他的相距不過三尺距離,著實嚇了他一大跳!軍人向來迅捷的反應讓他反射性地扔了火折子,手握刀柄——

“鍾寧夏!”一股無名怒火忽然從腳底向頭頂竄起!

對方顯然也被他嚇了一跳,尷尬地笑笑,抬起手向他敬禮問好:“將軍,好巧……”

“巧你個頭!你答應過我什麽?!”洛平川大步上前,一把拎住她的衣領,狠狠瞪她。

“我答應過你,保護好自己,跟著太守,如果計劃失敗,要第一個逃跑,回到你們王身邊去。”寧夏扯出一抹笑容。

“那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仗聲周圍嘈雜的吵鬧聲,洛平川放大膽子對她吼。

寧夏拍開他的手,無賴地說:“我是答應過你的,可現在我反悔了!”

“你!”洛平川有種想抽刀把她砍了的衝動。

“反正我不是什麽君子,我不過是個小女子罷了。”寧夏狡猾地對他眨眨眼,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一臉你能拿我怎麽樣的表情,“將軍,事到如今,不如一起行動吧。”

洛平川無奈,隻好緊跟著她。一路上驚訝於她敏捷的身手!力量也比一般女子大了很多,不經過一定的訓練,是不可能達到這個程度!

他越來越好奇,她究竟是什麽人!

火越燒越大,他們從城西跑到城東,一路放火。荊棘城雖不大,卻也不小,從西到東,也花了他們一個時辰。

寧夏轉身背對城牆,麵對城中,站在高處望著大火,不禁感歎:“從來沒有做壞事做得這麽徹底過。”

“你這個女人……”洛平川皺眉道,“什麽叫溫柔、賢惠,你懂不懂?”

寧夏的臉迎著火光,笑得很燦爛,說:“洛將軍,在前線,請你把我當成男人吧。我鍾寧夏隻是契沙的一個士兵而已。”

洛平川看著她,那樣燦爛的笑容,為什麽他覺得這般哀傷?

“在這裏!快抓住他們!”一陣腳步聲從遠而近,洛平川回過神,他們被邦什士兵發現了!一群邦什士兵圍了上來,手中都端著長槍。

“快,這邊。”洛平川拉著寧夏的手向另一邊跑去。後麵的兵窮追不舍。

寧夏一邊跑一邊說:“這劉民怎麽想的,軍中一團亂,還有心思來抓放火的人!”

洛平川躲開了從一旁房頂上掉下來正在燃燒的房梁,一邊笑道:“他恨死了我們,把他到手的功勞都給燒了!我要是他,抓住放火的人一定拿火上烤熟了喂狗。”

寧夏嚇得一哆嗦,“那還不趕緊逃!”

城中的火焰越燒越大,邦什兵有的被燒,有的在慌亂中互相踐踏,慘叫不斷。

西城門已經打開,開始有士兵逃出去,而等待他們的是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黑夜給了契沙軍最好的掩護,這支以夜戰聞名的邦什軍,終於也有一天以自己的鮮血點綴這片夜色。

寧夏和洛平川越跑越接近城中,那支小隊顯然不打算放過他們,即使在最混亂的時候。

再這樣下去,他們不是被殺死,也會被燒死!

“進來。”洛平川把寧夏拉進俯衙,說:“裏麵有個地下室,我們可以去那裏躲一下。”

這個地下密室是太守臨走時告訴他的,如果發生意外,可以躲人,也可以躲火。

地下室不算大,約普通房間大小,很空,什麽東西都沒有。

“太守大人應該給我們準備點吃的東西。”寧夏說。

“最好再來點酒。”洛平川把地上的稻草整理一下,示意寧夏坐在上麵。

外麵或近或遠,連續不斷地傳來呼喊,慘叫,用的都是寧夏最熟悉的語言,也是隻有在夢中她才會講的語言……

“這種死亡方式真是殘酷,對嗎?”洛平川若有所思地望著寧夏。

寧夏走到對麵的牆邊坐下,“死亡本身就是件殘酷的事,無論以何種方式。”

“是你把他們引向了死亡之路。”

“是的,為了契沙的一座城池,我殺了幾萬人。”

“這就是戰爭。”

“戰爭?”寧夏笑了,一臉蒼白慘然,“戰爭不過是統治者為了自己的欲望將人們的性命玩弄於掌中罷了。就像是,一群玩具和一盤棋子。”

“不,這是一種信仰,就像我信任我們的王,信仰我們的民族,所以要誓死守護。”

“信仰?”

“是的,信仰。”

“那如果有一天,你被你的信仰拋棄呢?如果有一天,阿木圖忽然要你死,沒有任何理由,你就成了契沙的叛徒,你會怎麽做?”說這話的時候,寧夏有些激動。

洛平川不語,靜靜地看著她,半晌,笑了,“王如果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我死,我絕不多說一句話。”

“為什麽?因為他是皇上?因為他有權?所以你就愚昧地認為他就是對的?”寧夏跳起來,幾步跨到他麵前。

“不是信任王,而是信任他;不是因為他是王,所以我才相信。”洛平川聲音很輕,語調卻是不容質疑的堅定,“契沙被漢統統治十多年,我們的族人過著奴隸一般的生活,而這些痛苦,全部終結在十五歲的王手中。對我們來說,阿木圖是神的名字,把契沙從地獄拯救出來的人!我想契沙所有百姓,都會以命來效忠我們的王!難道你不是嗎?”

“我?我……或許。”如果她是契沙人的話。

如果她是契沙人的話,或許就簡單多了。

可惜她不是。

她是一個被自己國家背叛的人。

外麵死傷慘叫的人,曾經是她的子民。

可是她的子民跟隨了那個滅了她一家的男人,她的子民在她還在邦什的時候追殺她,差點把她逼上絕路!

他們是叛徒。如果她原諒了這樣的背叛,那麽她父王的死算是什麽?那麽她鍾寧夏如今無家可歸又算是什麽?!

所以她來了,她要親臨這場戰爭。

阿木圖說得沒錯,她內心充滿了矛盾,她沒有勇氣去正真麵對邦什人的死亡。可正因為害怕,所以她才要逼自己去麵對!

那個國家的子民擁護著殺了她父王的人,那就是她的敵人!無論他們講著怎樣熟悉的語言,無論她的心怎樣慌亂怎樣糾結,這終是她要走的路。

否則她又該以怎樣的身份和姿態去麵對雷若月……

他們誰都沒再說話,房屋木材燃燒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頭頂傳來一陣房屋倒塌的響聲。

地下室的溫度漸漸升高,剛開始他們都沒在意,直到細細的汗水從額頭滴下,洛平川站起來,抬頭看看出口處說:“糟糕,我們忽略了一個問題……”

寧夏拉把衣領拉開些,說:“將軍,你吃過叫化雞嗎?”

“吃過,美味極了”洛平川轉過頭,“怎麽?”

“你知道叫化雞是怎麽做的?”

洛平川想了想,“不知道。”

“把雞殺好撒上作料,用荷葉,也可以其他可代替的樹葉,包起來,然後埋土裏。在土上麵點燃篝火,火上還能烤別的。等時間到了,把雞從土裏挖出來,光聞著口水就要流下來了!”

“……”洛平川想氣又想笑,“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再烤下去,真的會被烤熟的。”寧夏認真又無奈地看著洛平川,“我們現在能出去嗎?”

“你想被燒死嗎?”

“不想。”寧夏歎氣,又說,“不過,將軍,信不信我們不會死的。”

“為什麽?”

“因為我是福星啊!”寧夏笑,“我經曆過很多以為會死的劫難,但最終都沒有死去。你看,閻王不肯收留我的……這次也不會例外。”

雖然這樣說,可地下室溫度卻越來越高。他們都沒再說話,汗水浸透了衣服,寧夏嘴唇開始發白,幹裂,腦袋也越來越漲,意識逐漸迷糊起來。

難道這次……要死在這裏了嗎……

被烤死……

……

耳邊恍惚飄來一些聲響,皮膚上開出了花,溫暖地仿佛那個人的懷抱……

“若月哥哥,我穿這個裙子好不好看?”

“喂!你什麽表情啊!”

“若月哥哥,快過來幫我繡花!”

“哇,若月哥哥真是心靈手巧!以後我的嫁妝你幫我繡吧!”

“若月哥哥,我躲起來,你閉上眼睛數到50就來找我,要是吃飯前找到,我就答應你明天好好讀書。”

“不是吧!你作弊偷看了對不對!你怎麽會知道我在樹上!”

……

那一季的春花開得特別絢爛,仿佛會一直綿延到生命的盡頭,像他們的感情一樣。

可,為什麽都要死了還會想到他……

是雷若月把她從天堂推下了地獄!可記憶中的片段卻深深刻在她的腦海中,以為可以遺忘的時候,卻又重新出現。

亦或者,她從來不曾忘記過。

他早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骨肉相連,皮血相融,所以割裂的時候,才會這般鮮血淋漓,通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