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鍾寧夏!”洛平川拍打著她的臉,“醒醒!”

寧夏睜開眼睛,無力地甩開他的手。他再打,她就要死了!

洛平川見她醒來,臉上掩不住喜悅,“你可真是福星!上天看來沒打算讓我們變成叫化雞!”

“怎麽?”寧夏扶著腦袋坐起。

“下雨了!”洛平川說,“我們可以出去了。”

洛平川用力頂開被焦木壓住的地下室門,一陣急雨落下,頓時神清氣爽,也順帶忽略掉充斥在空氣中的焦味——焦木以及焦屍的味道。

遠遠地還有些火光和人聲,洛平川抽出配刀,低聲道:“我們有事做了。”

寧夏也因為這場雨清醒過來,拔出腰間的彎刀,對洛平川點點頭。

放眼望去,荊棘城死灰一片,房屋幾乎全倒塌了。一路上,死屍滿地,連麵目都難分辨,寧夏一陣惡心想吐。

“不要低頭看。”洛平川說,“你聽,好像是攻城的聲音。”

這場大雨救了他們,也救了邦什其他的士兵。從遠處傳來的呐喊聲可以推斷,契沙援軍來了,在做奪城之戰。

他們向人聲沸騰的西城門潛去,一路上偷襲了幾支運輸小隊,也暗殺了些落單士兵。寧夏出手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這讓洛平川大為震驚!

雨越下越大,這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刻,如烏墨一般,隻在火光下偶爾映過一絲刀光。

邦什軍在做最後的掙紮,聽外邊士兵的呐喊聲,援軍數量相當可觀。

專心防守的邦什軍,並未注意到後方有人潛伏著。一場大火,讓他們的人燒死的燒死,逃跑的逃跑,城門外被亂箭射死的更是不計其數,若不是這場大雨,恐怕他們會全軍覆沒在此!

仇恨和怒火在每個人心中燃燒著,他們瘋了一樣拉起弓向攻城的契沙人射去,卻如何想到,身後還有一把凜冽的刀,無聲地一一切斷他們的喉嚨。

寧夏已經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大雨衝刷在她身上,血水順著雨水在地麵匯聚,再分散……

她殺上城牆,偶爾有士兵發現她,都被她一刀刺死。最後的嗚咽,也被淹沒在這磅礴大雨中。

她殺死了這片牆上的最後一個守軍,臉色卻比這倒在血泊中的屍體還要蒼白。

洛平川站在另一邊,望著她,雨還在下,天空出現了白光。

這個黎明,沒有朝陽。

城門開了,契沙援軍進入荊棘城——一座已經死亡的城市。

寧夏依然站在城牆上,她的腳下匍匐著死在她手中的邦什人的屍體。

“你沒事吧?”洛平川走上來問。

她搖搖頭,幾乎站立不穩。

“第一次上前線都這樣,習慣就好了。下來集合吧。”洛平川用力拍拍她的肩膀,便走了下去。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拐角處,寧夏忽然跪了下來……她已經握不住手的中刀了,殺人的時候她沒有害怕,這一刻反而抑製不住顫抖起來。

雨水順著發絲劃落下來,劃過冰冷的臉龐,卻一點都不覺得冷——或者說,她已經冷得不知道如何去感受寒冷的溫度。

“寧夏!鍾寧夏!”伴隨著吼聲,一雙強壯的手臂把她從地上拎了起來,抬頭,遇到的是雙幽綠的眸子。

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滴下,臉部的輪廓異常清晰。

“王……”寧夏張口,嘶啞的聲音讓她以為那不會是她的聲音。

“從我身邊逃走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可知道?!”他的聲音暗含怒氣,連眸子都快閃出火光來!

寧夏卻絲毫不在意,出神地笑了,“王,我為你守住了城……”

阿木圖一愣。

“我……殺了五萬邦什人……”寧夏繼續說,卻虛弱地快要倒下了。

“夠了!”阿木圖把她抱住。

“五萬條命……我是不是要下地獄了?”

“你給我閉嘴!”他煩躁地吼了句,接著又溫柔地在她耳邊低語,“殺他們的不是你,是我。要下地獄也是我,跟你沒關係……”

“可他們是……邦什人……”眼淚滂沱,全然遺失在了他的懷裏。

“他們不是邦什人。”阿木圖解下披風裹緊她,抱起來,走下城樓,“他們是雷若月的軍隊,是戰爭的工具,是邦什的叛徒!你沒有妄殺百姓,你沒有錯。”

寧夏摟著他的脖子,像抱著一根救命的稻草。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如何還能經受這樣的悲痛!可阿木圖卻知道,她為何會這樣做。她隻是怕自己不夠堅強。

若不是她,他不會親自帶部隊來邊境支援,不會在聽到太守說寧夏和洛平川被捆在荊棘城時心急如焚而強硬攻城!

一個鍾寧夏,值得嗎?!

阿木圖抱著寧夏從城上走下去的時候,周圍一片寂靜,隻能聽見雨滴打在地上的聲音。

荊棘城已經成了廢墟,軍用帳篷也在城外搭建了起來。阿木圖抱著寧夏進入帳篷,她的意識模糊,緊接著開始發高燒。

她躺在契沙王的**,呢喃著,雷若月……

阿木圖用熱毛巾輕拭她身上的汗,並檢查了她的身體,幸虧沒有受什麽外傷。

他說,鍾寧夏你離開我身邊是要付出代價的!可當他真的看到她時,卻把想了許多遍的懲罰都拋在腦後。那般蒼白虛弱的人,讓他隻想緊緊摟在懷裏,這樣一輩子。無論她對他做過什麽,他都可以沒條件,沒理由地原諒她……

鍾寧夏,你真是我的毒啊!

在邦什攻打契沙之前,雷若月派使者去給莫淩霄回複。他帶了一句話,說:邦什能攻打契沙,也隨時可以攻打漢統。

莫淩霄笑了,對來使說:“我漢統怎會為一個女人而破壞兩國百年交好!請回去轉告丞相,當我漢統奪回被契沙占領的十三個城池後,一定會將夏寧公主的下落告知丞相。我們各取所需,無利益衝突,請丞相相信我們的誠意。”

來使受命,告退。

莫淩霄疲倦地揉了揉眉角,敲敲桌子,說:“臨風,出來吧!”

莫臨風從桌子底下鑽出來,也不知愧疚,直接爬到莫淩霄腿上,摟著他的脖子說:“四叔,夏寧公主是誰?”

“夏寧公主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莫淩霄看著使者離開的那扇門,有些出神,“她是……挽救我們國家的的籌碼。”

“那真是了不起!”臨風睜大了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她是女英雄嗎?”

莫淩霄沉默,說:“臨風,如果有一天,我為了她離開這裏,你會怪我嗎?”

臨風一愣,“四叔要離開?”

“等到契沙不再攻打漢統的時候……”莫淩霄說,“我可以離開嗎?”

臨風望著他,眼裏有著皇家孩子自有的早熟和獨立,“四叔,你喜歡夏寧公主嗎?”

“喜歡。”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像羽毛落在水中,小心翼翼,又仿佛是一聲歎息。

“像爹爹喜歡娘一樣的喜歡嗎?”臨風又問。

“是。”這聲回答,竟然比他所想的還要堅定。

臨風笑了,說:“四叔,娘早說了您心不在王位。娘說,你隻是要守咱們家!”

莫淩霄一時有些哽咽,“臨風……”

臨風鑽進他懷裏,說:“四叔去吧,漢統,臨風會為你守住的。”

莫淩霄揉著臨風柔軟的發,說:“臨風,天底下的人都看到了皇帝的風光,卻不知道,身在高處,才是最寂寞的人。”

“四叔,臨風不怕。”臨風從莫淩霄懷裏鑽出來,坐在桌子上,麵對著他。

“你真的,想做皇帝?”莫淩霄一愣,猶豫地問。

“想!”臨風回答得很堅決。

“為什麽?”

“爺爺太軟弱,才會讓爹爹死的!如果是我,一定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臨風眼裏閃過一色光澤,雖然隻是一瞬間,但這個眼神,讓莫淩霄打了一個激靈……

臨風的眼神,跟阿木圖的,竟是那麽相像!

不,不是阿木圖!應該說,是像他的祖父,臨風的曾祖父,阿木圖的外祖父——那個曾打下契沙天下的帝王——莫君心!

臨風今年已六歲,而阿木圖四歲就死了雙親。五歲封王,十三歲殺了駐紮在契沙的漢統大將周奔,十四歲俘虜了當時控權的永親王為人質,十五歲宣布契沙獨立,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屬國。

阿木圖是個奇跡,沒有人再可以創造這樣的奇跡。

臨風今日的笑,二十年前,他也在阿木圖臉上見過。

那種野心和狂妄,憎恨和冷漠。

大哥死的時候,臨風哭得暈了過去!可那之後,甚至是下葬的時候,臨風都沒再掉過一滴眼淚。原以為臨風太小不懂,卻不料他是全放在心底!一個孩子的心中,能包容得了多少哀傷?

或許他們都忽略了他的感受,以為一個六歲的孩子不會懂什麽。

“臨風……”莫淩霄看著他,一陣心疼。

“四叔,臨風什麽都懂。”他笑得如此燦爛,卻是阿木圖永遠不會有的。

二十年前,莫君心曾帶著阿木圖回過鏡安城。那時候,他甚至是嫉妒他的!一個有著狼一般幽綠眸子的孩子,得到了莫君心所有關愛!在阿木圖來之前宮裏就傳得沸沸揚揚,見到阿木圖本人後,他更是震驚!阿木圖眼裏有著他所沒有的桀驁和孤獨,他身上散發著無人可及的神采!

現在想來,那就是天生為王的氣質。

五歲的阿木圖,在莫君心麵前,沒有表現出一絲卑微或祈愛,甚至沒有表現出一個敗國王子或外孫的該有的謙卑!他隻是禮貌地保持距離,不卑不亢,優雅而淡定,似乎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心中!

五歲的孩子,如何才會有那樣的神采?或許莫君心就是這樣被他打動了,才會想到讓他回契沙去做一個傀儡的番王。而這一步也是他這一生犯的最大的錯誤——阿木圖,是他所有子孫裏,最像他的一個!繼承了他身上一切的優點!

如果莫君心不死,或許阿木圖不可能在十年以後把契沙獨立出來,可英雄也不過百年,歲月的尖刀又有何人可以抵擋得住!

“臨風,我要去前線,你和你的母親,能壓得住這個朝政嗎?”莫淩霄似乎在對臨風說,又像在對自己說。

朝政初定,幸虧有玫卡幫助,他才能在一堆事務中稍抬頭休息片刻。而目前對漢統而言,政治不穩是一個潛在的危險,但最大的威脅,是北方戰線!契沙軍占了漢統十三城,雖然因為邦什給他們東部施加壓力,分散了兵力而停止對漢統的進一步攻擊,可十三座城池要奪回來,又豈是易事?!

況且對手還是阿木圖這個神話般存在的男人!

“四叔要去前線?”臨風一愣。

“臨風,漢統的朝政是一盤散沙,皇後多少年來的根基,使得她的落幕帶走了太多的人,多到已經動搖了漢統的朝綱!可比起內憂,外患更需要我去處理,現在軍中能用的將領不多,壓得住契沙的更是稀少!而現在內政未定,番王未安,城內兵不可動,四叔隻能自己去了。”莫淩霄說得很慢,雖然他不確定臨風能全聽明白。

“臨風知道了,四叔一路小心!”臨風用力點點頭。

莫淩霄抱起他,輕聲說:“臨風,對不起。”

一天後,莫淩霄整軍向北出發。

十三城,他一定會向阿木圖要回來!隻是不知道這之間要又付出多少代價——生命的代價。

而在莫淩霄達到談溪城的那天,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阿木圖屠殺了一萬名俘虜!而且隻是漢統的百姓!

邦什的突襲惹急了他嗎?這個可怕的男人!他對漢統的恨有多深?要賠多少百姓的血他才肯罷休?

亦或者,任何事都無法滿足他的胃口。

一萬條命。

隻在他揮手之間。

阿木圖在營帳內揉好諜報處傳來的諜報放進衣袖。

隱藏在邦什皇宮內的細作得到最新消息說,雷若月這次舉兵是因為收到了莫淩霄的一封信,據說信中隻有一個女子的畫像,打聽下來,竟是邦什的夏寧公主!至於雷若月為什麽會因為一個叛國公主而舉兵幫漢統打契沙,諜報處說還沒有得到答案,但阿木圖卻清楚得很,因為夏寧公主,如今正在他的帳房。

莫淩霄,不要怪我,一萬俘虜的命隻是對你的回報。

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是你的;是你的,無論是什麽,我都會搶走。

這是我們的命,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