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若月沉默無語。
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他們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早無所謂誰辜負了誰,誰背叛了誰。他們背後是懸崖。
可是這個擁抱卻是實實在在的!仿佛對方已是自己的另一半……
懷中的是記憶中思念到心痛的溫度,和與記憶中不一樣消瘦的身體。
夏寧,如果我說,我從未曾忘記你,你可相信?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高呼,“報——”
雷若月沒理會,外麵高呼再次響起,“急報——”
金甲軍衛士見裏麵沒有響應,帶著傳信兵前來,站定門口,猶豫地叫喚:“大人?”
雷若月這才輕輕鬆開寧夏,帶著不易發覺的哽咽聲,說:“進來。”
衛兵一進門,被雷若月身上的血下了一跳,雙目圓瞪,拔出大刀,直指寧夏!
不等雷若月開口,一旁的通訊兵一頭跪倒在地,抹了一把臉,高聲道:“稟大人,契沙夜襲!”
寧夏一驚,雷若月卻仿佛沒事一般,隻淡淡地對拔刀侍衛說:“通知下去,撤退。”
“大人?”那衛兵睜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邦什分明大捷在際,為何忽然撤退?
“要我說第二遍嗎?”雷若月冷冷地說,並用眼神讓他收回了手中的刀。
“遵命,大人。”侍衛得令退下。
雷若月一把握住寧夏想抽回的手,溫柔地說:“夏寧,跟我回家吧。”
他沒有用提問的語氣,而是淡淡地陳述。
就像她偷溜出去玩,被他找到後,他都會如此執起她的手,帶她回家。
……
“公主,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十五歲的雷若月輕輕拍打夏寧的臉,她迷迷糊糊張開眼,便見天上清亮的月。
她揉揉眼,坐起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城內廟外的老樹上。
“恩?天黑了?!”她苦叫一聲,“你幹嗎不早點叫我,回去又要被罵了~”
“我也不知道你會睡這裏啊……”雷若月笑了,比月光更純淨,“你上輩子是猴麽,睡在樹上也不會掉下來。”
她本想反駁,卻在抬頭的瞬間,呆了。
他的臉與她靠得好近,月下他微微淺笑,俊美地仿佛不真實了,那眼底的溫柔,水一般似要把她融化了……
夏寧臉不由一紅,低下頭,想他必會嘲笑她,不料他卻隻是輕執起她的手,溫柔地說:“公主,我們回家吧。”
那時候夫子剛好教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寧夏以為,握著她手的這個人,一定可以與她一起到老的。
那天晚上的月光水一樣的溫柔,他背著她,慢慢走回宮中去。
夏寧趴在他的背上,玩弄他的發。他身上那一陣熟悉淡雅的帶著墨水味道的蘭花香氣,在靠近的時候總能夠聞到。
“若月哥哥,你身上有夫子書房的味道呢。”夏寧把鼻子湊上去聞聞他的發,又拉開衣領聞聞他的後頸。
“因為我看的書,比你爬的樹還要多。”若月身體僵了一下,無奈地笑道,“別亂動,要摔下去了……”
寧夏豈那麽容易放手,又一陣嬉鬧。
雷若月終是不堪她的折騰,放她下來,輕輕在她額前印上一吻。
那個夜晚,靜謐得好似連空氣中都充滿了芬芳和香甜。
然後她滿足地繼續攀上他的背,安心地帶著微笑睡去。
……
“公主,跟我回家吧。”
每次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都分外溫馨。
如今回想起來,卻苦澀得似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一般……
寧夏哭不出來,隻有種想笑的衝動,笑到眼角都淌出了淚水。
“雷大人,您真會說笑!”她厭惡地甩開拉著她的兩隻手,大步向帳外走去。
門口的金甲軍雙刀一橫,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可以殺我,但是你擋不住我!”寧夏回頭看了雷若月一眼,眼神裏滿是冷漠。這樣的眼神他從未見過,心中狠狠一抽。
雷若月示意衛兵讓開,並跟在寧夏身後出去。
前方地麵震動起來,馬蹄聲隱約帶著廝殺聲,混亂地傳入寧夏耳中。
而周圍的士兵卻訓練有素地拔營準備撤退,並分批支持前線。
這就是邦什的軍隊麽?確實被雷若月訓練得比以前強多了。
“你若再跟著我,我一定會殺了你!”寧夏牽過一旁不知是哪位將軍的良駒,回頭狠狠地對雷若月說,“你可以選擇,殺了我,或放我走。”
眾將軍已經在大帥門口集合了,有幾個老將見到夏寧公主,都吃驚地嘴巴都閉不上。見雷若月一身是血,心裏也有底,可誰都沒有提起。
畢竟他們本是兩小無猜,差點就成親了,這在當年宮裏可是人人都知道的。
雷若月隻對他們說了兩個字:“撤退。”然後從背後擁抱寧夏,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我不阻止你離開,我跟你走,可好?”
他說過,沒有夏寧的邦什,一無是處。
寧夏大驚,回身一肘打在他的傷口處,趁他吃痛的時候趕緊上馬,落荒而逃。營中軍士忙著應付阿木圖軍,竟也無人攔她。
她逃跑了,在刺傷了雷若月後,像個戰場上逃跑的士兵一樣,恐懼了,害怕了。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她到底是害怕雷若月,還是害怕她自己。
如果再被他的那雙修長而蒼白的手握住,她怕這一生她都逃不走了。
那麽她曾經做過了那麽多,究竟是為了什麽?!她會輸得連自己找不到了!更可怕的是,在雷若月麵前,她會不在乎輸不輸,她會真的跟他遠走高飛。
天上烏雲卷起,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刮起了大風。
寧夏慌不擇路,衝進了交戰區的邊界,一支箭從她耳邊擦過,隻差一分就會沒入她的身體……
周圍的哀嚎聲讓她更加惶恐,月光在烏雲的忽閃下,泛出了幽幽的紅光。
她俯身貼在馬背上,任憑那戰馬奮勇衝出了邊線。她閉上眼,眼前卻抹不去那血一樣的紅!
耳畔傳來的是振天的戰鼓,她不敢去猜,這是不是阿木圖為她所敲響的戰鼓。冷風灌進薄紗衣裙中,身體已漸漸僵硬。
她忽然發現,偌大的一個天下,沒有了她容身的地方。這種感覺,就像是她剛逃出邦什時的那般無助。
銷煙之聲已漸漸遠去,馬蹄聲也緩和了下來。
寧夏無力地垂首於馬背,終於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沒有了回家的方向……不,她早就沒有家了。
身後馬蹄聲再次響起。
雷若月在追上她以後,不敢上前,反而停下遠遠觀望。
他棄了五十萬大軍不顧,一心過來尋她。
尋到了,卻不敢靠近。
他從來都是走在她的前麵,從來未曾追隨過任何一個人的腳步。而她,總是在他身旁,直到她離開的那天,他才明白什麽是追逐。
思念一個人,是最危險的事,因為一但邁出了這一步,就再也收不回來了!一直到,他被那潮水一般的疼痛淹死的那一天。
可是思念便是如此,明明知道,也控製不了。
寧夏回頭看去,雷若月悄然坐於馬上,血灑了一地。他白色的衣衫在風中番飛,褐色的血幹涸在上麵,仿佛綻開的花朵。
他的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了,唇間已經沒有任何血色,那個俊朗灑脫的男子,早已不複當年的雲淡風輕。他的眼神淡淡地反射著血紅的月光,卻比月光本身還要清澈明亮。
他就這樣望著她,望眼欲穿。
“你到底想怎麽樣?!”寧夏對他大吼,難道讓她找個地方躲會都不可以嗎!
“夏寧……”他氣若遊絲。
“夏寧?”寧夏笑,下馬,走到他邊前,伸出手抓著他的衣襟就把他拉下了馬,“夏寧也是你叫的嗎?!你沒有這個資格!”
雷若月一手扶住馬背,艱難地站著,輕聲說:“回來吧……”
她瘋狂地打斷他,對他吼道:“我還有地方可以回嗎?你滿意了吧!這天底下再無我的容身之處!你滿意了吧!!”
他的臉色愈加蒼白,眼神愈加深邃,好似把天底下所有的悲哀都融了進去。
“那天我一直在找你……”他虛弱地說,“從那天過後我也一直在找你……”
“找我?!你找我幹什麽?!人沒殺光你不甘心是不是?!”她因為大聲而開始喘氣,在這冷冷的四更天,臉色異樣地泛著紅潤之色。
“不是……”他想說什麽,她卻不聽他的解釋,生生打斷。
“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怎麽過來的嗎?你知道我晚上沒有地方睡隻能像個乞丐一樣倦縮在馬路邊嗎?!你知道我為了不餓死還做過小偷嗎?!你殺了我的全家!卻跟我說要我跟你回去!是啊,我回去了你就可以對天下說:看,我雷若月把最後一個逆賊都抓住了!你就能對著你祖先的墳墓說:我雷家最後的子孫,終於為雷家報仇雪恨了!”她越說越大聲,長久以來的憤怒像潮水一樣衝垮了她的理智:“不要假做君子!要殺我就直接動手!我與你一樣,恨不得殺了你,把你血肉都一口一口咬下來吃下去!”
“你真的……想殺我嗎?”他忽然笑了,淡淡的,溫柔的,好像在寵溺地看著一個調皮頑劣的孩童。
“會!我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要殺你!”寧夏狠狠地說,那麽大聲,仿佛是在告戒她自己。可在他的笑容麵前,這樣的告戒如此蒼白。
“你恨我?”他依然掛著淺淺的笑容,話語間卻仿佛要激怒她。
“我恨不得把你跺碎了!”她被他的笑容激怒了。她要殺他,他為何還能露出這樣的笑容?!
她狠狠地一拳落了他的傷口處,本還未愈合的傷口,鮮血又再次噴湧……
血順著蒼白的嘴角淌出,他卻仿佛毫不知覺,勉強笑著,聲音弱到風一吹就飄散在了風中,“可是我卻愛著你……愛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這是最好的報應吧!
比殺了他,更痛快地報複!
可是她卻像忽然抓了什麽燙手的東西,向後倒退了兩步,驚恐地可看著他,猛地回頭跑去,翻上馬背,逃一般飛馳而去。
望著那抹背影,他再也堅持不了,手捂胸口,一口淤血吐了出來,軟軟地倒向地麵。
他聽到了血液流出身體的聲音,最後一次溫暖了他冰冷的皮膚。可是他的公主走了……那仿佛在殘留在手上的溫度,也漸漸不在了。
腦袋越來越沉,模糊的思維中隻有她的身影,耳畔也傳來了她的甜美的聲音,輕喚他,“若月哥哥……”
“若月哥哥,你真比那天上的月亮還要漂亮呢!”
“若月哥哥,我們成親以後,生個比你還漂亮的孩子好不好?”
“若月哥哥,來世我要做棵桃樹,化身成美麗的桃花精,入你的夢。”
“若月哥哥,夫子說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這一生,都要握住夏寧的手,可好?”
……
在失去意識前,他卷曲了手指,握成拳,仿佛握著她的手一般……
隻是,掌心中,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