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城外樹林,繞過滄洲城,秦天生向東直奔邦什軍營。
寧夏幾次想掙脫他的禁錮,都以失敗告終。
月光照得滿山通亮,幹淨清透,黛色的天空,竟一點雲都沒有。
隨著馬兒的狂奔,前方亮光越來越近,軍營已可以大致看出輪廓了。秦天生又戴上了他的人皮麵具。
“秦公子,你和雷若月……是什麽關係?”寧夏問。她離開邦什的時候,還不知道雷若月身邊有這樣一個人。
“什麽關係……”秦天生笑,“公主,我可是雷家的人。”
寧夏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不可能!雷家的人我都認識!”
“你隻記得最後在宮裏見到我的那次,是嗎?我可是……早就認識你了。”
寧夏用力想,還是沒有一點印象。
秦天生冷冷地說:“那次以後,我就被趕出了雷家。”
寧夏大氣不敢出。她可以想象,行刺皇後是什麽樣的罪名!若非她母後刻意隱瞞了不去計較,他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跡了!
秦天生像是知道她的疑問,望著遠方,帶著一絲莫名的情緒說:“是雷若月幫我求情的。我本來是要被殺了贖罪的。”
“那你為什麽還要把我帶給三公子?”寧夏疑惑。聽起來秦天生應該效忠於雷若月才對。
秦天生笑了,低頭,用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龐,俯身她耳旁,曖昧並冰冷地說:“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公主。還有,我不是雷若月的人,更不是雷家的人,記住了。”
說話之間,已到軍營門口。
軍營裏本是不允許女人進去的,況且還是夜深之時。秦天生什麽都沒說,掏出一塊銅製令牌。守軍士兵一見雷若月的令牌,立即拉開欄杆放人進去,不過還是用眼睛偷偷打量著被包裹在披風中的寧夏。
嘿,這時間怎麽會有這樣的美人出現?難不成是雷大人耐不住寂寞……
秦天生對軍營情況似乎很熟悉,手執令牌一路暢通,一直到統帥營門口,才被穿著黃金甲的守衛攔下來。
皇家近衛軍——金甲軍!
寧夏再熟不過了。曾經這支部隊誓死保護著她的父親,保護著她。才一年半而已,權力易了位,金甲軍也易主了,原來所謂的忠誠,都是需要條件的……她的一切都被雷若月奪走了,但絕不包括尊嚴。
耳畔隱約傳來一陣樂聲,寧夏打了個顫!
是七弦之音!那熟悉的音色,熟悉的旋律,曾經被硬生生從她的生命中撕裂了開來!
夫子曾經教過: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夫子說,古琴有五十,聆錦瑟之繁弦,思華年之往事。當時寧夏疑惑地問:“怎麽若月哥哥的琴隻有七弦?五十弦的彈出來的會比七弦的好聽嗎?”
夫子笑道:“五十弦,音繁而緒亂,悵惘難言,以見往事之千重,情腸之九曲。然琴之所異,皆因人之所異。有一日,若月心若五十弦,則也可把七弦彈到五十弦。”
當時雷若月正坐於一旁撫琴,聽到夫子的話,抬起頭來看了寧夏一眼,淡淡地說:“錦瑟華年誰與度?”
……
錦瑟華年誰與度?
當若月把七弦彈成了五十弦,她卻不能陪著他走完五十個年華。
“勞煩通報雷大人,秦無影求見。“秦天生下馬,彬彬有禮地遞上令牌。
不多時,守衛回報說:“秦公子請進,雷大人有請。”
四周很安靜,隻有弦音清亮,夾雜了火盆裏的火焰在燃燒跳躍的聲音。寧夏稟住呼吸,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的聲音……像要從這胸腔裏跳出來!
忽然秦天生握住了她的手,寬大溫暖的掌心帶著溫熱的溫度,貼緊了她的。
心跳不禁一緩。
寧夏帶著一點點的感激之情望向他,哪知,他眼中的溫柔一瞬即逝,換上似笑非笑嘲諷的笑臉,說:“公主,你們的見麵真讓我期待啊。”
寧夏冷笑:“秦公子真是有著變態的窺視心!”
秦天生聽罷,大笑起來,放肆張狂。
寧夏拉開披風,做了個深呼吸。
很好,深夜冰冷的空氣讓她腦袋迅速清醒起來。
她曾想象過許多她與他再見麵的情景。或互相廝殺,或大聲叫罵……可原來,她與他的這一麵,可以那麽平淡,仿佛那場血案從來沒有發生過,她還是原來的她,他也還是原來的他。
營帳裏的布置都是按照他以前喜歡的風格,充滿了書卷氣,使得外人看起來,這不像是一個主帥的營地,而更像是夫子的書房。
他背對著她,席地而坐,膝上放著琴,邊撩撥,邊望著桌前的一幅畫像,仿佛望穿了秋水,失了魂落了魄。
琴聲未停,他輕輕開口道:“天生,找到她了嗎?”
這個聲音,低沉而溫柔,與曾經一度徘徊在她夢中的那個聲音,竟是一模一樣!隻是如今帶著疲倦和無奈。
都一年半了!五百個日夜,足使得物是人非。
寧夏用力握緊自己的拳頭,以此來抑製自己不由自主的顫抖。她早就知道,雷若月是她心中的那根刺,紮在她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刺!可是想不到的是,她一直一直想來見他一麵,見到了,卻害怕了。
心沒有退縮,是這個身體本能地做出了顫抖的反應!
“雷大人,你竟沒有聽出來,走進這間營帳的,是兩個人。”秦天生語帶嘲諷地說,“是我腳步輕盈呢,還是你太專注於這毫無價值的畫像。”
琴音抖了一下,“嘣”一聲,弦斷了開來。雷若月的背一僵,明顯到連寧夏都看得出來。
她甚至也能感受到他因為緊張的停滯的呼吸……雷若月緩緩轉過身,寧夏看見了他指間被斷弦彈回來時割開的一道血口。
原來……他也跟她一樣麽……
畢竟曾是她最熟悉的人,熟悉到隻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他在想什麽。
“你來了。”他說得雲淡風輕,帶起一抹笑容。
依然是那麽溫柔,如沐春風。
這樣的笑容會把她溺死——至少曾經溺死過。
“是的,我來了。”寧夏不敢笑。他們之間,沒有人會是贏家,但故事總得有個結局,該麵對的,總得去麵對。
她沒有他這樣的修養,麵對他,她笑不出來。
他們就這樣,隔著五步的距離,遙望彼此。
寧夏強迫著自己不能低頭,眼神的戰爭她從來不曾害怕過!隻是她悲哀地發現,她從來都抵抗不了雷若月的一個笑容!
他為什麽要這樣悲傷地看著她?
他哪裏來的那麽多憂傷?!
他在笑,可眼裏那分明的眷戀露骨得不帶一絲掩飾!
雷若月你憑什麽?!憑什麽用這樣深邃的眼神,仿佛這一生都如此遙望,如此渴求!
雷若月你憑什麽!你無辜嗎?曾經的你或許無辜,但現在的你絕不無辜!萬人之上的你,憑什麽自己去悲傷!
……
可是他依然那麽優雅……像墨水安靜地在水中化開,池邊蘭花搖弋,清風扶麵的淡雅。不強勢,無所求。
她相信,這天底下,能把悲傷都可以表現得如此優雅的,隻有雷若月了!
可惜偏偏眼前所見又都是場騙局,揮手屠城的雷若月,不配用這麽聖潔的詞來形容!
雷若月笑著,眼中流淌出了隔著千山萬水的思念。
她也變了。臉被冷風吹出了異樣得紅色,美麗而迷人。原來那個會對他撒嬌,跟他耍賴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惟獨那雙眼睛,和依然倔強的眼神,一如既往昭示著她的固執,固執得讓他疼到心裏麵。
他不敢眨眼,似乎隻要一眨眼,她就會像在他無數個夢中那樣,消失不見。
他微笑著默默凝視,一如從前。
“嘿,你們不會就這樣……吧!”秦天生酸澀的笑聲打破了這片沉寂,他忽然伸手,從背後推了寧夏一把。
寧夏沒有任何準備,低呼一聲,向前仆去……
於是,她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倒向他的懷裏,倒向這個她依賴了十幾年的懷抱。
熟悉的溫度,和淡淡的香氣。
臉像火燒一般滾燙,她卻忘了要推開,隻是任他抱住,緊緊地……
“放,放開我!”她開始哆嗦,心中狠狠罵了自己一聲!他的溫度會融化她的堅持,會讓她什麽都不想顧忌!
可是雷若月沒出聲,更沒有放手。他埋首於她的發間,以一種固執的姿態擁抱住她。
“放開我!”寧夏瘋了一般掙紮,卻讓他的手臂愈加收緊。
“夏寧……”他在她耳邊低吟,沙啞得仿佛在哭泣,“夏寧……”
為什麽要這樣親密地叫喚,他們之間,背負的是足以染紅整片山林的血債啊!
寧夏的手臂穿過他的背,拔下了發間的釵。
黃金鳳釵。
這是阿木圖給她的堆積如山的飾品中的其中一支,她曾找人把釵磨尖後一直帶在身邊。一來是盤纏用完了可以換錢,二來是預防阿木圖對她有不軌的行為。如今,它有了更好的歸宿。
寧夏舉手,帶著顫抖,從雷若月背後刺下。
血順著鳳釵,從月牙色的薄衫內湧出……她分明感到他身體一陣僵硬,手臂卻依然沒有鬆開。
她沒有哭。
她說了,再見他的時候,絕對不哭,絕對不軟弱。
她是邦什的第一公主!她要帶著邦什皇家的尊嚴站在他的麵前!
就算流血,也絕不能流淚!
可是她說不出話來。牙齒死咬住嘴唇,堅持著不染嗚咽之聲蔓延出來……
秦天生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看著,看著她把釵刺進,拔出,再刺……如此三次,血浸透了他的衣衫,順著她的手臂滴落,流入袖口內,滾燙滾燙,幾乎將她灼傷。
如果她要殺他,他一定不會掙紮。
寧夏看不見他埋首於她頸間的表情,眼角卻掃到了桌上的畫像。
一張巧笑嫣然的臉,燦爛如記憶中有他陪伴的每一天。
他就是這樣望著她的嗎?
從來沒有停止過思念。
可是她終究已不是畫中的她了。
“雷大人,你就沒有話要跟我說嗎?”她無力地露出微笑,眼淚從眼角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