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涼的風撫過耳際的時候,柔和得就像他每次輕輕地喚她的名字。
那低沉的聲線一直以來都深埋在她的心裏,那是鐫刻在心底深處不能磨滅的印記。
那些往事,仿佛就在昨日。他和她,都還在原地。
風從南麵吹拂過來,吹起他純白衣袂,俊朗的眉角飛揚起來,微微側首望著她神采飛揚的笑嫣。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那時候,風吹過山邊的香樟樹,發出了“沙沙”的聲響,滿山青翠的草起伏成浪,她肆無忌憚的笑聲響徹了整個天空。
無望的等待,不知什麽時候成了一種宿命,等待著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等著灰飛湮滅……一如曾經如此快樂地守望著幸福。
夜已深,月牙孤單地懸掛在天上,這個夏天,冷得像冬天。
“鍾寧夏,你瘋了!”莫淩霄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酒壇,酒晃了出來,打濕了他的衣袖。
她靠坐在院子裏的樹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酒壇,不大,裝滿也就五斤的樣子,加上剛才灑掉的,寧夏至少也喝了也有一斤多!
這可是辛辣的高粱酒!
莫淩霄歎了口氣,皺著眉看她。月光下她臉色蒼白得像白色絲絹,眼裏反射出淡淡的月光,對他微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湧了出來,像裝不滿溢出的月光。
他在她身旁席地坐下,別過臉,“以後……不可以再喝酒。”
“恩……為什麽?”她雙眼迷離地看著他,聲音有些飄。
他的目光停留在池塘對岸坍塌的亭子裏,恍惚了一下,說:“孕婦不能喝酒。”
她又嗬嗬笑了,蜷起雙腿,抱住,把自己縮成一團,說:“這個孩子……等不到出生……”
“寧夏,你知道什麽是希望?”他忽然轉過頭,凝視她。
“恩?希望?……”她把頭靠在膝蓋上,笑著,“希望……是神話。你知道什麽是神話嗎?就像是……天上住著的神仙,地下藏著的惡魔。”
“有時候活著是件很痛苦的事,活著就要感受痛苦。”他輕笑著說,“我不敢說我沒想過死,在失去一切力量的時候,在累得連眼睛都抬不起來的時候,我也曾想過就這樣閉上不要再睜開了……”
他頓了頓,攤開自己的雙手,說:“被推上權力頂端的時候,你可知我的這雙手中要握住多少生命?從你上次離開後,發生了很多事,先是漢統的宮變,然後是契沙的侵略。我也曾經想過放手不做,可是不行。我看到臨風的笑容,就想起在彤城裏和你一起在餛飩攤前看到的那個小男孩,他正在換牙,笑起來的時候就可以看見缺了個門牙,他還誇你漂亮……我記得那時候我和你說過,我隻是想守護他們。現在也一樣,再累我也不能死……漢統國百姓的笑容,就是我的希望。”
她愣愣地看著他,淚水掛在臉旁。
“你會有個孩子,你的孩子會跟你一樣漂亮,當你看著她,你就會覺得世界是這樣美好……我們活著都會感受到痛苦,但是我們不是為了痛苦而活著。隻有活著,我們才能感受到快樂,希望的快樂。”
“可是……我不快樂。”她把頭埋進膝蓋裏,“我的心都快不會跳了……我覺得我要死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是想說服她還是說服他自己。
“告訴我怎樣才可以忘記一個人?”她喃喃,“忘記過去,我就可以決絕地報仇……忘記報仇,我就可以不知羞恥地抱緊他……可是兩個都忘不了,於是我活著的這個世界,就跟地獄一樣……”
她滿臉淚水地問他:“我活著,和死了,有什麽不一樣?”
他看著她,許久,才說:“你有沒有想過,你也是別人活著的希望。”
她一愣。
“或許……你是雷若月所有的希望。”
她呆呆地坐著,沒有說話。
五十弦的繁複,早已錯亂了愛恨。
她仰著頭不讓眼淚掉出來,腦海中滿城紅色的血,像生命走到盡頭時綻放的煙花。
若月,你在屠殺的時候,可有聽到滿城的悲戚?夜深人靜的時候,可有孤魂入你的夢?
若月,我的懷抱是不是一如往昔的溫暖?如果你連死都不怕,還會有誰可以傷害到你?
若月,你早在揮下第一刀的時候就做了決定,為何現在還要如此悲傷地看著我?同生不如同死,你是否也是這樣想?
若月,我們的路,要怎麽走?背後是懸崖,麵前是死路。
若月,我們都帶著一身的傷痕,如何依偎都會扯痛了彼此的傷,你還在期待什麽?
若月,我可是你的希望?
若月,希望是什麽?
她閉上眼,大概是哭累了,酒精的力量讓她向一旁的樹幹上歪倒過去。
他望著她,很久很久,仿佛想如此一輩子都這樣望著她,再不離開。
“寧夏……”他輕聲說,“阿木圖寧可與邦什敵對也不把你交出去,所以他……愛著你,對不對?”
她的眼角劃過的淚水,漫過鼻梁,滴進土裏。
“我讓他帶你走,好不好?”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仿佛飄散在空中的白霧,“你不能做的決定,我來給你做,可好?”
“這是我唯一還可以為你做的事了……”像是一聲橫亙了幾世的歎息。
她睡著了,卻依然蜷著身體,抱著自己。
他就這樣,看了好久,久到足以記清楚她的輪廓和她呼吸的每一個細節。
“我要怎麽告訴你,如何忘記一個人……”他輕輕撫摩著她的黑發,望向她的眼神,仿佛要溺死一般,“如果我知道,我又何必……”
他輕輕搖頭,“我是漢統王,我不是莫淩霄。莫淩霄早就因為你,跌入地獄中了啊……所以寧夏,你不可以死,討厭也好,厭惡也好,你都不可以死……你死了,我胸腔裏的這顆心髒……會跟著死掉……”
“你會好好的……你一定會好好的……你的生命雖然比不過整個漢統的命運,卻是莫淩霄的全部……”
“漢統王的希望是百姓的微笑,莫淩霄的希望是你的微笑……”
“寧夏……”
這個名字,沉重得仿佛記憶中再也喚不醒,沉重得仿佛壓在了他心底最深處,被深深埋葬。
月華灑在她的身上,淡淡地泛出一層透徹的白光。
他仰頭飲下高粱酒,灼熱感從鼻間一直蔓延到腸胃,卻還不夠……該熄滅的,燃燒得更加濃烈。
他仰麵朝天,望著月牙,素麵銀輝。
心中有著什麽東西在燃燒,是記憶的灰塵,還是舊事的傷痕?一把火點燃,然後焚毀。煙霧中夢境般的過往,愛成了千瘡百孔……放開了她的手也是枉然,刻進了靈魂深處,還要如何抹去?
是否心燒成灰的痛苦也敵不過放手後撕開的傷?記憶裏漫山紅花開不敗,仿佛也隻是彼岸相隔的今生來世……
一輩子是太短還是太長?為何花期那麽短?痛苦卻怎麽走也走不到盡頭……
他們,咫尺,卻已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