幡城在旭日的萬丈光芒中舒醒了過來,空中還淡淡殘留著一些霧氣,露水和草香撲鼻而來,混合了泥土的氣息。

大廳內莫淩霄的指尖輕輕敲打著茶杯,笑著對秦天生說:“秦公子,你知道,夏寧公主身懷六甲,現在不方便跟你走。”

秦天生淡淡地說:“陛下,二十五萬大軍就駐紮在幡城和風延山邊境上,矛頭既然能對外,自然也能對內。”

莫淩霄依然保持他不輕不淺的笑容,“這可是威脅?漢統滅了,雷丞相要的東西也會被毀掉……這樣兩敗俱傷的結果,雷丞相可能承受?”

秦天生齒間一緊,“秦某要夏寧公主,還請陛下遵守承諾。”

“不可以。”莫淩霄笑著搖頭,“孕婦不適遠行。”

“你……”秦天生有些沉不住氣了。

秦天生試過要偷偷帶走夏寧,可是莫淩霄像是知道他的目的,防範措施做得天衣無縫!他自己要離開,任何人都攔不住,可是帶著夏寧那麽大一個人,絕對無法避開安然離去。

而且他開始擔心雷若月了。

據報,雷若月已經離開了紫榆城!這個時候離開紫榆城,邦什國中那些蠢蠢欲動的勢力怎可能輕易放過他!看似他是大權在握,其實背後勾心鬥角都想致他於死地!

權利這個東西,握在手裏就不能再放了——容不得放,除非死了。

“漢統的危機不隻來自契沙,還有如今直接打著反叛旗號的興鄭王。鏡安城可是麵臨著大危機哪……”莫淩霄輕輕啜了口茶,說,“待本王處理完內務,到時候自然會歸還夏寧公主。請秦公子耐心等待。”

門口一陣喧鬧,寧夏甩開拖住她的侍衛,一把推開門,倉皇地望著莫淩霄。

輕輕放下茶杯,莫淩霄站起來,向寧夏走過去,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把她拉入懷中。寧夏愣了愣,沒動。

“秦公子。”莫淩霄轉身對秦天生說,“聽說雷丞相已經離開紫榆城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寧夏脊背一僵,微微顫了下。秦天生咬住牙,瞪著他。

莫淩霄笑,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這事連我都能知道……秦公子真的認為,雷大人能夠安全到達這裏嗎?”

……

短時間內積蓄權利會有一個很大的弊端,這個弊端會在一定的契機下顯露出來。

現在就是這個契機,參與戰爭,卻沒足夠的精力來應付國內壓力。或者說,根本不屑。

然而不屑應付,並不等於會蠢到把腦袋遞到屠夫的刀下。

雷若月咳嗽了起來,捂著嘴的絲絹上都是血,鮮紅欲滴。

他派出大馬車去駐守了軍隊的東方邊境,而自己坐了個小馬車向南行,從南邊直接過漢統邊境,不過契沙。而且還是從鏡安城走。

二十五萬軍隊都借出去了,雷若月相信以莫淩霄之能,收取鏡安城如甕中捉鱉。

即使圍剿了人發現他不在大馬車裏麵,再來向南追趕,也錯開了一大段時間!他不指望著這些爭取來的時間能救他的命,他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沒日沒夜的顛簸,這個身體很難承受下去。

傷口一直都沒有好,很痛很痛。

很痛很痛。

寧夏的手輕輕放在胸口,那裏很痛很痛。

因為太痛了,所以眼睛變得看不見,耳朵開始聽不清……所以傷害了很多人,覺得生命也是無所謂的東西。

曾經她不是那樣的,曾經她覺得命是最珍貴的東西。

寧夏身體向草垛內縮了縮。

莫淩霄說,活著才有希望。雖然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希望什麽,可忽然……忽然不想那麽快死去,反正不遲這麽一兩天,還是把該做的事做完再死比較劃算。

這批運輸軍用物資的車子不知道會被運去哪裏,寧夏躲在裏麵隨車顛簸,剛吃過晚飯的胃隻覺一陣翻江倒海……

不過等明天莫淩霄起來發現她人不在了,也沒地方找她了。

希望。

淩霄,我去找希望了。

滿天星光透過雜草散射進來,寧夏安靜地聽著馬蹄聲,搖搖晃晃隨著馬隊向前進。

或許懷孕了真會多愁善感,善感這繁星不懂人心,閃得那麽耀眼,然後眼淚就掉下來了。

其實她沒有難過的感覺,手輕放在平坦的肚子上,還不能感覺到生命的脈動。

不難過但是想流淚,心忽然變得很柔軟很柔軟,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

從大漠,到南疆,再到江南……如果那個人還在的話……

周圍都是霧,淡紫色的,濃烈的,看不見天地,看不見四方。

霧的中間,漸漸出現了一個孩子,那孩子穿著雪白的衣服,頭發披肩長短,低著頭,遮住了眼睛,慢慢向前走。

孩子很小,才三四歲的樣子,身體單薄,在大霧中有些發抖,顫微微,煞是可憐!

她心中一酸,想過去抱住它,但是腳步怎麽都邁不開,盡管孩子走得很慢,可她如何也追不上……

那孩子腳步頓了頓,扭頭向四周張望,仿佛想找一條出路。忽然它抬起頭看到了她,一刹那,綠寶石般的眼眸中散發出了烏雲見日的光芒!然後它張開雙臂,以要擁抱的姿態向她跑過來。才跑出兩步,她便看見,她和它之間,隔著一道天塹斷崖!崖下是黑幽幽洶湧的江水,翻滾怒吼著要吞噬它瘦小的身體……

不要過來!

她想大喊,可憑她如何撕心裂肺,那喊聲也沒能叫出來……

心揪成了一團,緊張得快要窒息!淚水在眼眶裏積聚成災,她這才看見璀璨的星空。

一場真實的夢境,卻能看清那張漂亮的,有著綠寶石一般眼睛的小臉。

她揉了揉眼睛,抬手的時候,渾身肌肉都是僵硬的。

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天亮了反而迷迷糊糊睡著了。

草垛裏她藏著幹糧和水,白天很熱,她躲在中間倒也能睡得著,不知道是不是懷孕了都會變懶,她呆呆地望著藍天小鳥也便如此過了一天。

車隊一路都沒有停,估計這批物資比較緊急。她看著太陽偏西以後,夜幕又再次降臨。

呆呆地捂著肚子,忽然有很多話想說,就把身體綣起來,手放在肚子上。

希望總是有的。

希望。

……

鏡安城外

洛平川煩躁地一腳踢開腳邊的石頭,看著石頭蹦達了兩下,竄出營帳,滾進大雨中的水塘裏。

連綿的雨容易讓人心情煩躁。

“洛將軍,你讓人準備泥沙袋子做什麽?”興鄭王不隻一次地問。

洛平川看著遠處冒雨抗著泥袋子的士兵,不說話。

隔了一盞茶的工夫,興鄭王又來問:“洛將軍,你讓人準備泥沙袋子做什麽?”

正常的人,腦袋點撥一下就通。有些人,腦袋是木瓜做的,越敲越模糊。

“鏡安城的防禦比現在任何一個國家國都的防禦都要來得強,你到現在已經圍剿鏡安城多久了?”

“一個多月了。”興鄭王老老實實回答。

“沒錯。”洛平川說,“以你的軍隊,如果靠硬打,再來一個月也拿不下來。”

“那……”興鄭王小心翼翼地看著洛平川。

洛平川深吸了一口氣,耐著心子講:“你看,鏡安城這一帶,每年到七月份就會進入雨季,一下雨至少會連續一個月,對不對?”

興鄭王點點頭。

洛平川雙眼一眯,“那麽,堵了排水口,不就可以淹了鏡安城?”

興鄭王眼睛一亮,“原來如此!”

洛平川視線重新移到雨幕中,幹笑。

天黑下來的時候,起風了。

風一起,星星就被烏雲蓋住,看不見了。然後,寧夏便感到馬車停了下來,她趕緊躲在草垛中不啃聲。接著,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然後一張油布蓋了上來。

耳旁傳來了馬車夫的交談聲,說什麽,討厭下雨天,討厭鏡安城的雨季。

下雨天,是夠討厭的。她到是幸運,托草垛的福,一起受到了油布的待遇。

不多時,雷聲滾滾,雨就下下來了。雨一下,就開始冷了。

再次托了草垛的福,窩在裏頭,雖然比起床褥來硬了很多,到也溫暖。

愣愣地看著車軸處油布邊緣滴下的水,寧夏忽然想起來,那兩車夫說,討厭鏡安城的雨季。

莫非,這車是前往鏡安城?

她嗤笑,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想找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還真困難。

但是又想到外麵的雨,隻好歎口氣老實呆著,淋雨可不是好玩的事。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這從油布和車軸交接處的地方透出的光可以分辨。

雨還沒有停,天也還是陰的,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一直躺著不動,倒也不覺得餓。

寧夏坐起來,把油布從上麵拉開一點,雨很大,到是也不會有人看到這裏的情況,可那麽大的雨,她能去哪兒呢?

有點冷,她又向內縮了縮,等到了城鎮再說吧。

於是一天的時間,她就抱著自己窩在草垛中,把油布卷到頭上,呆呆地望著雨幕,雨滴偶爾會落進來,打濕她溫潤的臉。

一直到天色朦朧變黑的時候,她才遠遠看到一個城樓,心裏一動,把油布整張拖下來披在身上。路上泥濘,馬車速度很慢,她悄悄跳下馬車,躲進一旁的灌木叢中。

等車隊全部走完了,她才站起身,裹緊了大大的油布,向城樓的方向走去。

城樓不遠,走到的時候,城門還沒關上。

找了家客棧進去,寧夏拿了些銀子給小兒,說:“上房一間,送些飯菜到我房裏來。”

“好咧,客官樓上請!”小兒掂著銀子眉開眼笑,做了個“請”的姿勢。

正當寧夏要回頭上樓的時候,隻聽得“砰”的一聲,接著是一個大漢粗魯的叫嚷聲:“敢偷大爺的錢!你這個小偷活得不耐煩了!”

寧夏下意識回頭,隻見一彪型大漢正站在客棧方桌前,手裏拎著一個十二、三歲小女孩的衣領,惡狠狠地一個耳光就扇過去:“真他媽找死!”

女孩嬌嫩的臉自是經不起這一大巴掌,臉立刻顯出五指印,紅得快透出了血絲,嘴角也淌出了血。

女孩臉側著的方向剛好對著寧夏,寧夏在看到她眼神的一瞬間,愣了愣,開口道:“等下!”

所有人視線從女孩身上轉移到寧夏臉上。

寧夏歎了口氣,對大漢笑道:“這位大哥,您看,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能饒人處且饒人,是不?”

那大漢斜睨了寧夏一眼,隻見寧夏穿著件不起眼的粗布青衣,皺眉說:“去!大爺的事你少管!”

“別這樣,大哥,您看您反正錢包也沒丟,找回來了不是?這樣行不行,您這頓飯我請了!”沒等那大漢回答,寧夏就笑著招呼小二,說,“給這位大爺來壇你們店裏最好的酒,算我的帳上!”

“好,馬上來!”小二機靈地應聲,招呼人去抬酒。

大漢見如此,也就不堅持了,狠狠把女孩扔在地上,衝她“呸”了一聲,把他的錢包重新揣回懷裏。

寧夏給小二使了個顏色,讓他把女孩帶上她的房間,這時她才細細打量她。

長得雖然不算漂亮,卻也圓潤可愛,皮膚很白,右頰上的巴掌印異常清晰,仿佛要滴出血來!

她的眼神裏有些驚恐,有些慌亂,還有些警惕。

等菜上來的時候,女孩再不顧得許多,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像是餓了很久的樣子。

寧夏隨意地吃了幾口,放下筷子,看著她。她本不想多管閑事,可她知道餓肚子會多麽令人瘋狂!去偷去搶時又有多麽窘迫!

沒人生來願意做小偷,她幫不了太多的人,可也不能見死不救。

可也因此她的人生才總是磨難吧,當初救下臨風的時候也沒想到他會姓莫。要說這世界上湊巧的事怎得如此多,還都能被她遇到!

等女孩抱著肚子再也撐不下的時候,寧夏才開問:“你叫什麽?”

女孩愣愣地看著她,半天,才回答:“小琳。”

小琳?

寧夏挑挑眉,輕笑。

算了,如果人家想說自然會說,不想說再問多了,得到的也是謊言。

“你走吧。”她站起來,拿了一些碎銀子放到她麵前。

那小琳憋了半天,才用蚊子叫大小的聲音說:“謝謝。”

寧夏點點頭,轉身坐回**,然後聽到房門輕輕打開又輕輕關上的聲音。

如此一夜無事。

第二天醒來,寧夏問了小二,知道這裏是安水縣,就在鏡安城正北方七十裏外!如今鏡安城裏正在鬧政變,興鄭王圍了城要“光複正統”,逼莫淩霄下台,說這樣才能停止契沙的進攻!

百姓自是人心惶惶。百姓從來不管坐在皇位上的那人是誰,隻求個平安活著。

寧夏喝了點粥,望了眼門外的大雨,把小二找來,拿了些銀子給他,說:“幫我去買輛馬車,再準備好吃的東西。”

“好咧。”小二接過錢,樂滋滋打了把傘跑出去。

沒多久,就趕著馬車回來了。

馬車不新但很牢固,馬兒不太壯但也挺結實的。馬身上批著蓑衣,車前做了檔雨的簷,備好了蓑衣馬鞭等。

除了幹糧和肉幹等,寧夏還讓小二準備了些熱的食物,拿被子捂著,估計到中午還不會冷下來。

她問清了方向,披上蓑衣就趕著馬車離開了客棧。

雨很大,道路修得很好,不算泥濘,可是不能跑快,馬兒一跑起來,雨就會斜斜地淋灑進來。

於是寧夏鑽在大大的蓑衣裏,兩腳也縮進來,靠在馬車門上,隨著馬車慢悠悠晃著前進。她要遠遠繞過鏡安城,去南疆。

以前聽夫子講過一個故事,說一窮和尚和富和尚都要去南海,於是富和尚派人造大船,而窮和尚拿了一隻化緣缽就出發了。幾年後,窮和尚從南海回來了,而富和尚還在造豪華大船。

夫子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有很多時候,做人要純粹點,想做就要去做,過多的顧慮容易會讓人退縮,更不要等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夫子還說,這故事是講給若月聽的,夏寧公主你就別領會了,你做事從來隻憑興趣,一點都不知道收斂!還笑?!幸虧你不是王子,我們國家社稷要是指望你,估計大家都得餓死!

想著想著,寧夏唇角就向上揚起,回憶中有很多快樂,這些,是她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了。

這幾天心情很平靜,平靜得出奇。手又不禁撫上肚子,那裏有一個生命和希望,在成長。

夫子啊,國家雖然是指望不了夏寧,可是真指望著夏寧,大家也不會餓死的。

夫子啊,你說得很對,顧慮太多容易讓人退縮,現在夏寧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找個地方安靜休養。

夫子啊,您有沒有在天上看著夏寧呢?夏寧知道收斂了,所以,您可要保佑夏寧啊,還有肚子裏這個未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