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水縣去南疆,要往南過鏡安城,穿過四汾河。
寧夏晃在馬車裏,七十裏路,竟晃了一整天,到鏡安城郊時已經快天黑了。
她雖然遠遠繞過了城池,但想過四汾河,一定要過汾橋,如今那座橋上,有人守衛。
寧夏不敢留道上,驅馬進了道路邊上的竹林裏藏起來,遠遠地看著橋上動靜。
隔得很遠,又有雨幕,她隻能看到上麵人頭躥動,來來回回忙碌。上麵的官兵一定是興鄭王的叛軍,這大雨天,都幹嗎呢?
寧夏費盡了眼力,看見了河邊來回走的士兵,肩膀上似乎都抗著東西,所以走得比較費力,而離開河岸的士兵,步伐輕鬆,似乎卸去了重物。這麽看,是在搬運東西,填到河裏?
填河?寧夏疑惑地摸摸腦門。
這大橋是一定過不去了,隻能繞遠路走。出來的時候小二說過,鏡安城外向西三十裏處,四汾河上還有座大橋,雨季的時候,水很容易就淹了附近的小橋,到時候可以去那裏繞行。
寧夏勒馬退回竹林,然後向西,還漫不經心地想著填河的事,不知不覺走到了竹林深處。
這裏大概很少有人會來,所以路還沒形成,走了一會,便看見了一坐茅草屋。寧夏心喜,看來晚上不用住馬車上了。
把馬牽到草棚裏,從馬車上放了些馬糧下來,寧夏脫下蓑衣,開始打量這茅草屋。
半新不舊,但收拾得很利索,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反而顯得過分冷清,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屋內沒有燈火,估計沒人,門上也沒鎖。寧夏先敲門,沒聽見有反應,才推門進去。
屋內也很幹淨,擺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寧夏摸了下,沒有灰。
沒有灰,定是經常有人來這裏打掃的緣故。
去廚房煮了些熱水,把馬車上帶的食物加熱了下,喝了些熱湯,她便在**躺下了。在馬車上顛簸雖然身體不在動,但其實很累,閉上眼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在晃。
這一晚她睡得分外香甜,一覺醒來已經天亮了。
雨小了一點,依然連綿不絕。沒有太陽,看不出什麽時辰了,但依照光的亮度來看,至少也得晌午了。
正對著雨發呆的時候,寧夏看見雨幕中有一個身影漸漸走近,她下意識摸了下藏在袖子裏的短刀。
來人身材矮小,低著頭打著雨傘,估計根本沒看到她,漫不經心地走過來,一直到站定門口,才挪開傘抬起頭來。
來人見到寧夏嚇了一大跳,寧夏也是一愣。
竟是那日她在客棧從大漢手中救下的姑娘小琳!臉上的巴掌印還沒退去,紅通通一片。
“你……”寧夏輕笑,問道,“這是你家?”
小琳遲疑地看了她一眼,點頭。她換下了濕掉的鞋,輕聲說:“進來坐吧。”
寧夏跟她進屋,笑道:“昨晚我就住這裏,沒想到是你家。”
小琳點點頭,輕笑。
“你一個人住?”寧夏問。
“是的。”小琳說,“姐姐等下,我去燒水泡茶。”
小琳轉身要去廚房,忽然像想到了什麽,又折回來拿起她剛才放在地上的一包東西,才又回廚房。
她的神態有些奇怪,寧夏跟去廚房,見她抱著肚子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幹什麽。寧夏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頭似乎嚇了一大跳!
“你怎麽了?”寧夏小心翼翼地問。
“沒……沒什麽。”小琳笑得有些勉強,臉都快皺到一起了。
“喂……”寧夏一把拉住她,見她臉色慘白,汗水從額前滴了下來。
“我沒事……”小琳咬著牙,搖搖頭。
“來我扶你去**躺下。”寧夏把她扶起來。
小琳不好意思地笑笑,跟著寧夏進屋,在**躺下來。
寧夏摸了摸她的額頭,再摸了摸自己的,說:“有點燙,發燒了嗎?”
“不是……”小琳疼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謝謝姐姐,小琳沒事,老毛病了,過會就好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說自己“老毛病了”,頗有些好笑。
寧夏轉身去拿了個臉盆,拿了塊毛巾,坐在旁邊細心地幫她擦汗,問:“我能幫你什麽?”
“這樣就好……謝謝。”小琳很勉強地對她笑。
過了會,陣痛似乎慢慢退去了,小琳也疲憊地睡著了。
這是一個懂事的孩子,那麽瘦小的身體不知道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寧夏想自己在她那麽大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麽呢!
那是永恒的青蔥歲月,直到後來這兩年,她的心也仿佛一直都活在那個虛妄裏。
常有這樣的幻覺,時間一直都沒有向前,她和他一直存在於那個令人貪圖的幸福中。記憶成了她所擁有的一切,也是唯一的擁有。仿佛對她來說,那時的生活才是真實,現實隻是虛幻的夢境。如果她不能拒絕他們會幸福的可能,她一定會連自己都會迷失掉……
也常常會覺得,他們都已經死了很久很久,如今的一切都隔著前世今生的距離,他們站在忘川河的彼岸,彼此遙望。
也隻能遙望。心都死了,澄澈的天空已經染上了血紅,純真丟失的那麽快,她開始活得小心翼翼不再善良,他開始算計得失爭奪權力不再留情。
夢醒得太突然,這便是所謂成長的代價嗎?她的代價未免付出得太過殘酷。
這場罪孽到底是誰造就的?無論從誰那裏開始,他們都已經被汙染了,洗刷不了了。
寧夏把手放在平坦的肚子上,臉上浮現了笑容。
這個,才會是世界上最純潔的贖罪。
天黑的時候小琳醒了過來,慚愧地跟寧夏解釋說,“這是我從小就有的病,謝謝姐姐照顧。”
寧夏擺擺手笑道:“就當是我睡在你這裏一晚上的租金罷了。”
天已經黑了,小琳留寧夏再住一晚。她起床後去廚房做了晚飯,寧夏也幫忙一起燒柴。
小琳的廚藝顯然比寧夏的強了許多,一頓晚飯她吃得非常滿足。
收拾好後,兩人並排躺在**。小琳問寧夏:“姐姐,你要去哪裏?”
寧夏笑著說:“南疆。”
小琳顯然一愣,問:“去南疆做什麽?”
寧夏輕聲回答道:“那裏有一個夢。”
“夢?”
寧夏把手放在肚子上,溫柔地說:“是的,夢和希望。”
“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姐姐喜歡的人在那裏?”小琳興致很高地問。
“是啊……”寧夏閉上眼睛,“是的。”
“那是個很美的地方。”小琳細聲道。
“你去過?”
“那是我的家鄉。”
寧夏意外地轉過頭看她,“家鄉?你從南疆來?”
“恩。”小琳點頭,“我家小姐嫁過來的時候,把我帶了過來。姐姐的夢在南疆,小琳的夢卻在這裏。”
“哦?小琳也有喜歡的人?”寧夏兩隻眼睛笑眯起來。
“小琳的夢就是我家小姐的夢,小琳要幫我家小姐一起守護著她要守護的東西。”小琳也對寧夏笑。小琳長得不漂亮,可是笑起來,會讓人心裏很甜。
“有夢真好。”寧夏輕聲說。
“姐姐的眼神和我家小姐真像。”小琳向寧夏那裏靠了靠,摟住她的胳膊,問:“姐姐明天就走嗎?”
“恩,是的。”
“姐姐……我們的夢,都會實現的。”小琳又些迷糊地靠著寧夏,慢慢睡著了。
這是非常幸福的一個晚上,伴隨著風雨而來的,是兩人相依靠的溫暖。若幹年後寧夏還會回想起來還會因為這份溫暖而心痛。
她想小琳不知道會不會為了她的夢無怨無悔。隻是當時誰也想不到,這是小琳的最後一晚了。
也或許小琳早就想到了吧,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她已經無怨無悔了。
自從懷孕了以後,寧夏睡覺就特別沉。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是被尖叫聲和木門上重重的摔門聲弄醒的。那聲尖叫是小琳的,然後她撞到門上,把門撞開,跌進了屋中。
寧夏揉著眼睛,從**爬起來,也顧不得清晨的寒冷,就跑到小琳身邊。
因為光線不是很亮的緣故,靠近了,她才發現小琳正仰麵躺在地上,衣服已經全部淋濕了,胸口插著一支箭,血流了一地,和雨水混到了一起。
寧夏嚇了一跳,把她抱在懷裏,拍拍她的臉,發現她還有些很微弱的氣息。
“小琳!”她緊張地捂住她胸前的傷口,箭射入身體的地方,有血一直在不停地湧出,是與這清冷黎明不同的溫熱……
小琳睜開了眼,才開口,就有血從她嘴裏淌下,停都停不住。
“別說話……你不會有事的!”寧夏慌張地抱緊她,其實心理比誰都清楚,箭如此正正地刺入心髒的位置,沒救了……
雨點打在竹葉上,發出了清澈而細密的聲音,中間夾帶著靴子踏過水塘緩慢的聲響,突兀得連心髒都隱隱抽緊。
寧夏依然保持蹲在地上抱著小琳的姿態,轉過頭去望著門外。木門從小琳進來以後就一直敞開著,大風間或把雨水從屋外吹進來,零散地飄落在地上。真的有點冷,這個七月天的黎明。
清晨光線本就不明亮,加上大雨,寧夏很難看清楚來人的模樣,隻能在他一步一步走近的時候,漸漸分辨出他大體的輪廓。
這是一個男人,很高,體形修長,穿著鎧甲——因為走路的時候可以聽見鎧甲摩擦的聲音。在一定距離下,此人站定,雙手拉開弓,定定地瞄準她。
他開弓的手很穩,雖然站在大雨中,可是箭尖沒有一絲動彈!莫淩霄曾經跟她說過,射箭的人,最求力量和穩定,雙臂與箭平行時,要做到可以放置水杯,杯中水麵不會出現水紋!
這個拿著弓對著她的人,寧夏隻一眼便知,他可以做到這個程度!
她的身體在顫抖,克製不住地顫抖。
她雖然早對自己說不怕死,可是真正麵臨死亡的時候,她還是退縮了。恐懼,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把小琳緊緊抱在懷裏,她在這個時候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滾滾落下,一種深刻的無奈浮上心頭。其實鍾寧夏什麽都不是,拚命掙紮,到最後也掙紮不過命運!
她真的不想死!
自己想死和被迫要死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這個時候她的害怕甚至超過了當年從皇宮出逃被追殺時的恐懼!
莫淩霄說她也會有她的希望,活著就會有希望。這話隻說對了一半。還有另一半應該是,越是希望,越是害怕,連“活著”這個最基本的希望都要被剝奪的時候,恐懼史無前例在心中湧現。
她是前所未有那麽希望活著!
夫子說得對,無欲則剛。她的欲望太過強烈,以至於在死亡麵前懦弱得連牙齒都開始顫抖。
那人舉著箭一步步向她走近,鐵製箭頭散發著冷光,直直對著她的眉心……隻要他的手指輕輕一鬆,她便從此香消玉損。
她淚流了滿麵,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她經曆了太多絕望,絕望得連自己都累了,可是還會覺得痛。
有些東西始終放不下,心裏像紮了根刺,疼得厲害。
眼前仿佛出現了阿木圖的那張臉,幽綠的眸子裏飽含著晶瑩的水氣。曾經他也是如此絕望地看著她,那麽他曾經也是這樣心疼過吧……
她就是這樣,被人傷害,再去傷害別人。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很小很小了,小到容不下任何人的深情。
拉弓之人已經走近,她睜開眼,看著小琳仿佛睡著了的姿態,輕輕在笑。
她從死亡線上一次次掙紮出來,還會不會再來個奇跡?奇跡,一個充滿了溫暖和希望的詞。
她真的還能等待奇跡嗎?心中唯一的一點暖意也仿佛是幻滅前最後的光芒。
不過也無所謂了吧,看小琳閉上的雙目,她還能記得她昨天晚上的笑容。她笑著對她說,她有一個夢。然後幾個時辰之後,她和她,隔著陰陽彼此擁抱。
終究沒有希望。連夢想也被風吹散了。
拉弓之人似乎有些遲疑,腳步停頓了下,又走近兩步。
寧夏望著地麵,淡淡地說:“要殺,就幹脆點吧。”
“鍾寧夏!”來人似乎終於確定,放下弓箭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寧夏愣了愣,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洛平川驚愕的臉,眼淚落下,怎麽都停不下來。
“你怎麽會在這裏?!”洛平川想把她從地上拎起來,才發現她抱著小琳,手指都已經僵硬了!
她還在哭,不可控製地失聲痛苦。
洛平川蹲地上將她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這時小琳已經斷了氣,脖子以一個怪異的姿態垂在地上。
“喂,別哭了……”洛平川有些慌亂,他穿著鎧甲,身上已經全部濕完,不敢靠近她,隻能蹲在她旁邊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怎麽會跟這個人在一起?”他一肚子疑問,卻見寧夏繼續哭,根本不理他。
歎了口氣,他望著門外的大雨發呆,等她哭夠。
一直到她喘著氣停下來,他才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她的雙腿已經麻木了,才起來又跌了下去,洛平川趕緊扶住。
“你要給我個解釋!”他認真地說,“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和地上這個人在一起!”
寧夏坐到床沿上,歇了好久,才說:“小琳……你為什麽殺她?”
洛平川看了眼地上的屍體,說:“你大概不知道她是什麽人吧?”
寧夏呆呆地望著他,搖頭。
“你真是能惹麻煩!還真是什麽人都能撞得到!”洛平川無奈地歎氣,“她是鏡安城守城人,玫卡身邊的侍女。以前興鄭王的人就被她下過毒了,今天天亮前,她還敢跑到我軍營來下毒!結果自然是被我發現了,於是就一路追了過來。這丫頭也挺能跑的……”
毒……是啊,小琳說她是南疆人,南疆人最擅長用毒。小琳還說,她家小姐的夢就是她的夢,她要幫她小姐守護住她要守護的東西。
所以她要幫玫卡守住鏡安城,用毒……
寧夏雙手貼住眼睛,疲憊地搖頭,“不要再打了……”
“什麽?”洛平川一塄。
“不要再打仗了!”寧夏怒吼,眼淚流得眼睛都疼了。
洛平川站在一邊,不說話。寧夏忽然站起來,一把拎住她的衣領,吼道:“你們是侵略!對,曾經他們也侵略過你們,所以現在你們又要打回來是不是?!然後再等著他們強大了繼續打你們,是不是!”
洛平川看著她,眼裏是從來沒有過的冷漠,他淡淡地說:“他們不會再有機會。”
“夠了!”她用力推開洛平川,竟讓他後退了一步,然後她捂著腦袋蹲下來,緊閉雙眼,說:“我要瘋了……我要瘋了!”
“我早就說了,戰爭,女人不要參與進來。”洛平川輕聲說,“回去吧,回到王身邊去吧。”
“你滾!”寧夏大吼一聲,忽然覺得口中一股腥甜之氣,然後一陣天旋地轉,腳一軟,身體就向地麵倒去……
失去意識前,她仿佛聽到洛平川的聲音,在驚慌地喊她的名字:“寧夏!”
原來他也知道驚慌。
怎麽殺人的時候,就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