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了理思緒,開始把今天想到的告訴他,"我想張榜招醫女,擴充軍醫的人數。"

"醫女?"易君郅微微一愣,稍一計量,便搖頭,"恐怕很難,丈夫出外打仗,妻子多留在家中照顧老人。而且臨時召集來的人,難免良莠不齊,恐會壞事。"

"不是。"我神秘地笑笑,豎起青蔥食指搖了搖,道,"我不隻要把醫女招過來,連他們所奉養的老人也一並招過來。統一供養在離這城不遠的地方,平日由這些醫女輪流照顧,打仗時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

易君郅眼中精芒一閃,顯然已想到了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但仍忍不住好奇問道:"什麽用場?"

我嘿嘿一笑,扶著圍廊上的扶手,一躍坐了上去,道:"燒水。"

"燒水?……燒水!"易君郅眼前一亮,嘴角勾起絢麗的笑容,"朕前段時間也曾思考過用沸水阻止攻城的可能性,但總覺耗費大於實用。如今馨兒你這麽一說,倒也覺未嚐不可行。"

我拊掌笑道:"是吧!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至於那些醫女,我會親自培訓她們,直到不會出大的紕漏。相信不會用太長時間。"

"親自?"易君郅微一皺眉,晶亮的眼眸深深望在我身上,忽然歎過一息,無奈道,"好吧!你開心就好。成憂,你以後就跟在馨兒身邊保護她。"

"不行!"我和成憂同時大叫。

易君郅挑了挑眉,冷冷瞥過成憂,正待說話。我卻從圍欄上一把躍下,扯住他衣袖,道:"你就別為難成憂了,你明知道他隻關心你安危,就算留在我身邊也不會全心全意保護我。更何況,我畢竟隻是應付一些普通百姓,你麵對的可是文逸飛啊!"

所以,我定了定神,總結陳詞:"成憂必須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我一說完,才發現易君郅看著我,神色有些愣怔,純然的喜悅慢慢浮上他眼眸。

"馨兒……你是在擔心朕嗎?"他抓住我扯在他衣袖上的手腕,指尖灼燙,掌心卻微微汗濕,我心頭微顫,待使勁縮回來的手,竟忽然用不上半分力氣。

他貼近了我幾許,聲音沉沉帶著凝重和期盼,氣息離我的麵龐隻半寸不到:"朕可以……依自己的意思,來理解你的關心嗎?"

我猛地一下收回手,指甲在我手背上留下兩道深深的紅痕。我看著一臉失望的易君郅,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猛地轉身離開。

在宮裏僻靜的一角,我按了按發痛的太陽穴,沉聲道:"成憂,你讓我發現你的氣息不就是有話想和我說嗎?出來吧!"

眼前一晃,成憂已經出現在我眼前,他的臉色冰寒,目光幾乎能將我殺死,卻還是恭敬地彎身行了個禮,叫道:"娘娘。"

我搖了搖頭,問道:"成憂,求你告訴我,辰瀟他……現在在哪裏?"

成憂抬起頭瞥了我一眼,那一眼冰冷鄙夷到極點,"既然放不下當初為什麽要走?既然想找他,還假惺惺留在皇上身邊做什麽?"

"假惺惺嗎?"我勉強擠出一個苦笑,淡淡道,"或許是吧。但此刻,我真的放不下易君郅。這種局勢,這種處境,我怕他會撐不下去。"

我不去看成憂的麵容,目光及向遠方,"有個人從前跟我說過,易君郅這個人,不管在什麽樣的處境下,他總是假裝堅強,轉過身卻是獨自一人舔舐傷口。所以,那日在嶽陽湖邊,他抱住我落淚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推不開他。易君郅一直都說,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將我留在身邊。可是,從來,他卻也從來沒有真正逼迫過我。即便那唯一的一次,最終,他還是放手了。成憂,人心畢竟不是鐵石,一個帝王的真心何其難得,我比誰都清楚。他對我的好,我都看在眼裏,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可是……"我舉起纖瘦的手指比了比胸口,哽聲道,"這裏已經滿了,在遇到他以前就滿了,再也裝不進去。你……明白嗎?"

我看著他,用最誠摯的口氣對他說:"就像,如果我現在叫你背棄易君郅這個主人,你能做到嗎?"

成憂冷視了我良久,終於歎出一口氣,道:"文辰瀟和吳子昂失蹤了,在一年前,就失去了一切消息。在那場……塚蠱絕代之後。"

偌大的議事廳中,明晃晃的燭火飄搖,卻隻立了兩個人。上首的頎長男子,看不到麵容,微仰了頭,靜靜觀看那萬裏河山圖。

站在下首的成憂麵無表情,目光卻牢牢鎖在上方那身影上,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氣道:"皇上,屬下已經稟報完了。"

"是嗎?"易君郅淡淡應了一句,轉過身來,仿似全然漫不經心的從容,忽然,淡淡笑了,自語道,"一夜之間,全殲尹國先鋒部隊,十日內就使離間計,讓蒙闊對張建浩心生芥蒂,僅一月不到便將尹鑰聯軍從風遊驅逐到嶽陽,反守為攻。嗬嗬……果不愧是辰瀟。文逸飛,現在想必很頭疼吧。"

易君郅頓了頓,臉上笑容不退,垂下眼簾看著成憂,眼中光芒說不出的幽深難測,"成憂,你知道嗎?他本不必做得如此囂張,如此人盡皆知。他隻是在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朕,告訴文逸飛,他回來了,文辰瀟……回來了。"

"皇上……"成憂望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顫聲道,"娘娘那邊……"

"成憂!"衛聆風嘴角笑容更深,輕輕拂袖,雙手自然負在身後淡淡道,"就算要說,朕也會自己告訴她,就不必你操心了。"

"是……是,皇上!"成憂砰的一聲跪了下來,由著那年輕的帝王從自己身邊掠過,帶起一陣涼風,忍不住便長歎了一口氣。

我睡得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將我抱了起來,卻也不奇怪,睜開眼果然對上那張俊秀的臉龐。

"易君郅……"我呢喃了一聲,聲音帶著微微的沙啞,"今天的軍議這麽早就結束了嗎?"

我晃了晃腦袋,焦距對準了他,不由得微微皺眉,近看了總覺得他一天比一天憔悴。

他笑笑,伸手習慣性地理了理我淩亂的長發,柔聲道:"白天要教導醫女,治療傷兵,晚上又總見你在伏案寫些奇怪的東西,不累嗎?"

"當然累啊!"我甩了甩因為枕著睡覺而發麻的手臂,卻忘了他輕描淡寫地便避開了我的問題,"不過,那些醫女中有幾個當真細心又聰明,現在基本已經可以代替我指導其他人了。你派了那麽多隱衛給我,其實很浪費啦。所以我就讓他們去采集藥材。還有啊,那些傷兵,原本見到我時總是戰戰兢兢的,可是現在……"

身體猛地被擁入他懷中,那懷抱溫溫熱熱卻帶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抖。我的話,頓在了那一刻。

"馨兒……"易君郅一手緊扣著我的腰,一手將我的頭按在他胸前,淡淡混雜著龍涎香的檀香味絲絲縷縷充滿我鼻尖。他的聲音輕柔而低沉,"朕可以在最大限度上給你自由,不幹涉你的行動,隻要你喜歡。朕可以發誓一生隻愛你一人,隻疼你一人,隻要你願意當朕的妻子。朕會無條件的信任你,同時也不欺騙你。這樣……即便這樣,你也不願意留在朕身邊嗎?"

我……愣住了。這番話,無論是從誰口中說出來,我也不會如此震驚。可是,我眼前這個人,是易君郅。永不低頭,永不妥協,永遠高高在上的帝王,易君郅啊!他竟然在向我懇求,竟然……在向我軟語相求。

我隻覺眼眶一陣濕熱,心裏痛到極了,卻偏偏不可能裝下他。隻能握緊了拳頭,一遍遍哽咽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雲國嶽陽戰場陣前。

"少主,該吃飯了。"青紫推門進去,不意外地看到那清俊少年伏案閱卷的身影。

少年抬起頭來先是微微一笑,笑容在燭火映襯下飄搖夢幻,直看得青紫呆愣了許久。

隨後,少年指了指身旁空置的案幾,開口,聲音像雨後的天空般清澈明淨。"放下吧。對了,順便替我叫炆諾進來。"

青紫忙應了聲是,轉身出去,在即將跨出門口之際,她忽然回過頭來,問出了心中多日來的疑惑,"少主,你明知小姐如今在依國邊境,為何不去找她,反而……"

少年—辰瀟原本看著地圖的凝重麵色緩了緩,忽然漾開一抹如月華初顯的燦爛笑容,道:"每次都是我等他,這次也該輪到她等我了。"

抬頭望見青紫震驚被嚇著的表情,他忍不住抬手拂了拂額角,笑了出來,"騙你的。我隻是想把所有的事作個了結,再去找她。這樣才能無牽無掛地與馨兒在一起。"

"可……可是……"青紫愣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囁嚅道,"小姐他現在在皇……依王身邊,少主你就不怕……"

"怕她被搶走嗎?"辰瀟淡淡笑笑,攏了攏因長時間伏案而散落的長發,束起,絕世的麵龐從容無波卻閃爍著無堅不摧的光芒,"自然不怕,馨兒既然說過會回到我身邊,就自然會回到我身邊。"

"就算……真的被搶走了。"辰瀟笑容微斂,深眸深不見底,"搶回來也就是了。文辰瀟在馨兒心目中的地位,絕無人可以代替,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說完,他抬眼看向青紫,語聲溫和,"所以,你和炆諾不用再擔心我了,那些傷人傷己的事,我不會再做了。"

青紫紅了雙眼,哽聲道:"少主,小姐若是看到如今的你,一定會很開心,很開心……"

說完,像是生怕被看見落淚,慌忙轉身離去,連背影都帶了幾分釋然。

對自己好一點嗎?辰瀟笑著搖了搖頭,嘴角卻勾出幾許溫柔,幾許甜蜜。

"辰瀟,他回來了。"

"砰——"手中的茶杯一個沒拿穩落在桌上,我忙扶住,溫熱的水滴濺在我手背上。我愣了半晌,抬起頭來,輕聲問道:"回來了……是什麽意思?"

易君郅一個轉身靠坐在床沿,嘴角帶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仍是絲毫不現剛剛仿如夢見般的失態。

"探子回報,不!或許應該說如今天下皆知,被尹鑰聯軍逼得喘不過氣來的雲國忽然反守為攻,收回風遊,直逼嶽陽。試問除了辰瀟還有誰有此等本事,於絕境中力挽狂瀾。"

我嘴角抽了抽,心道:這兩兄弟果然沒一個是普通人。

別以為我不知道易君郅在這一年裏能守到這份上是多大的奇跡。

兩個實力與祁國不相上下的大國,兩個無論軍事謀略都稱得上人上人

的君主,再加上地下霸主冰淩,在這樣兩國三方勢力壓迫下,竟仍無法將易君郅擊垮,足可見其變態的程度。

隻是……再強的人,整整一年休息不得片刻,整整一年僅靠他一人撐起兩個國家,一片天空,終究……還是會累吧?

我抬頭看到他習慣性地按自己的額角,瑩潤修長的十指映著那張越加清臒的英俊臉龐。習慣性……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呢?

"頭很痛嗎?"我走近兩步,繞道他身後,柔聲道,"我幫你按摩一下吧。"

易君郅沒有答話,隻是鬆開了手,任我細瘦的十指在他太陽穴周圍或輕或重地揉捏。

從背後看去,他長而密的睫毛輕輕蓋住眼睛,隨著我的動作,偶爾會微一輕顫。兩道如遠山般俊逸的眉無意識地皺在一起。我忍不住便停下了一隻手,輕輕將他額前那道深深的皺紋抹平。

手背忽然被按住,掌心緊貼著他光滑微熱的額頭。沉沉的聲音波動順著掌心傳到我耳中。

"馨兒,如果朕不是皇上,你會不會留在朕身邊?"

我想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如實回答:"不會。"

按住我的手緊了緊,聲音越加低沉:"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朕,而不是辰瀟呢?"

"我……"我想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可是最終吐出口的卻是,"我不知道。"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我忽然難過得想哭。辰瀟,你過得好嗎?在我做了那樣的決定後,你還會原諒我嗎?

我起手按了按胸前的兩枚戒指,想起那個遙遠的世界,永別的親人,胸口又是一陣抽痛。即便是那樣,你也能原諒我嗎?

手腕猛地一陣灼痛,我一個趔趄跌入易君郅懷中,被緊緊、緊緊地抱住。他的聲音就吐在耳畔:"朕不放手,無論如何,朕都不會再放手了!"

第二天醒來日頭已經快中午了,沒有看到易君郅。我走出寢宮一路向軍營,逐漸感覺氣氛有些詭異。那些原本看到我會含笑行禮的宮女太監,如今一見我便避遠遠避開。那神情不像是在懼怕,反倒像是……欲言又止,卻又不敢向我吐露。

到了軍營,我抓住一個形容秀麗的年輕女子劈頭就問:"雲霞,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娘……娘娘……"雲霞勉強擠出個笑容,"沒事啊!定是……娘娘你敏感了……"

我眉頭一皺,敢情拿我當傻瓜騙呢?正待再問,卻見一個傷員猛然撲到我麵前,哭喊道,"娘娘,求求你救救我……"

"阿傑!"軍醫師父一把扯過那傷員喝道,"你忘了皇上的命令了嗎?"

說著,同樣向我擠出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啞聲道:"娘娘,你多慮了。有什麽事,皇上自然會處理好……"

我不理他,直接轉頭望向神色慘淡的劉錦鴻,淡淡道:"你說吧,保你不死總還是可以的。"

我一愣,心裏升起不安,神色變得凝重無比,冷冷道:"你們不說是嗎?好,我自己去城頭看個究竟!"

良久,一個士兵終於鼓起必死勇氣長歎過一口氣,平穩下語調道:"嚴峻莫押了貿昌、隱翼雙城的百姓綁跪在城牆外,通令皇上,若不交出……娘娘您,三日後,便開始屠殺……"

"交出……我?"我怔怔地看著眼前慘白了麵色,卻用期盼的灼亮眼神望著我的眾士兵。腦中轟的一聲,仿似炸開了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該如何反應。

"砰——"一聲重響,隨即是慘叫呻吟聲。我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緊緊鎖在懷中。那懷抱僵硬、灼熱、熟悉,卻顫抖得比昨天更厲害,擁抱得比昨天更緊。

"不要殺他。"我的聲音空洞無力,仿佛機械般哢哢發出,"是我讓他說的。"

上頭沉默了很久,聲音才傳來:"好。"四平八穩,霸氣天生,除了那一絲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的恐慌。

我的頭埋在他懷中,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易君郅,你擔心什麽?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雖不是壞人,卻也絕做不來舍己為人的英雄。"

我抬起頭看著他,絲毫不管周圍眾士兵、醫女們失望、鄙棄的目光,露出個絢麗的笑容:"拿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哪怕是幾千幾百個,這種蠢事,我又怎麽會做呢?"

我聽到周圍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暗暗唾罵的聲音,絕望抽泣的聲音,嘴角的笑容越發燦爛。

易君郅緊緊凝視著我,晶亮深邃的眼中閃爍著揮之不去的深刻感情,忽然便將我狠狠……狠狠地擁進懷裏,緊緊抱住。

那懷抱,心痛而憐惜。是為我……心痛嗎?

我忽然又覺得好笑,為什麽要為我心痛呢?我長出一口氣,聲音平靜冷酷得連我自己也認不出:"喏,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擔心,也不必瞞著我啊!"

雲國嶽陽戰場陣前。

"什麽?!"炆諾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驚叫道,"你說你們要連夜穿過雲霄防線去依國?"

辰瀟抬頭瞥了他一眼,手下的筆卻未停下來,漫不經心地道:"沒錯。你若是擔心青紫,就說服她別與我同去。"

"不行!"青紫刷地挺直了腰板,堅決道,"這次我定要去見小姐,而且,小姐見到我也一定會很開心的。"

辰瀟頓了頓筆,頭未抬起來,嘴角卻溢出一抹溫柔寵溺的笑容,聲音也多了幾分欣然,"這點說得倒不錯,那就一起去吧。記得帶上馨兒那個奇怪的手機。"

青紫還來不及叫好,炆諾已然哀叫了一聲,抱頭道:"辰瀟,這根本不是誰去不去的問題啊!你這一走,嶽陽戰場這邊怎麽辦?"

辰瀟悠然一笑,那笑容那聲音輕快無辜得讓炆諾想當場揍他一頓。隻見他指了指筆下的圖紙,聳肩道:"所以,我這不正在給你布下以後幾月的戰局嗎?除非文逸飛親臨,否則,他們不會輕易發現我們陣前易主的。"

"那雲天的重重關卡呢?"炆諾勉強忍住扁人的衝動,咬牙切齒道,"你以為僅憑你和一個不會武功的青紫,就能順利到達依國嗎?"

辰瀟低著頭畫下最後一筆,望著自己完成的布陣圖露出個滿意的笑容,才抬頭道:"我若說可以,你定然是不信的。不過,若是加上昂,你總該確信我們有能力安全到達了吧?"

"吳子……昂?"炆諾微微一怔,喃喃道,"他也……回來了嗎?"

"心若自由,身沐長風;無遊天下,不離不棄。"絕世的臉上映著窗外燦爛的陽光,溫暖舒心得讓人忍不住便想欣然微笑。

他說,聲音像溫泉中冒起的泡泡,水杯中飄透的綠竹,融融浸浸,"三人組缺一不可。昂他……自然會來。"

三天是多久?三天是72小時。三天是4320分鍾。三天是259200秒。我知道三天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我卻……隻覺不夠。

殿外傳來震天的鼓聲,夾雜著漫天的呼喊。殿外傳來宮女侍衛一陣驚呼,我知道又一個跪求在我殿外烈日下的士兵或將領暈倒了。

我可以想象他們的焦慮、痛苦乃至絕望。那些百姓中,有多少是這些將士的親人啊!他們白天被傅君漠押出來曝曬在城樓下,暈倒了,就抬進去換另一批。晚上,他們聚在隱翼城前唱他們家鄉的民歌,不肯唱,便是挨打。歌聲,呻吟哭號聲,鑫源城中,聲聲入耳。

何謂四麵楚歌,這幾日,我卻是領略得一清二楚。

攻城還是一波接著一波,不分晝夜。那些青年,在陣前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分退縮,也從來……沒有質疑過他們效忠的帝王。可是晚上,我能聽見那些人暗自壓抑的哭泣聲,明明隔了那麽遠,卻也能聽見。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連衛聆風也沒辦法阻止,那些抱了一絲希望的將士到我殿外懇求跪拜。隻是,他卻也不允,沒有一絲轉圜餘地的不允許任何人,拿我去交換他的子民。

是誰的錯呢?我笑笑,手下奮筆疾書,握的不是古代的毛筆,而是我自己的鋼筆。從貼身帶了手槍開始,便貼身帶著鋼筆。那樣,才能有最快的速度。是啊!是誰的錯,都與我無關。我隻知道,如今,我分秒必爭。

"這幾日你究竟在忙著寫些什麽?"易君郅的聲音自門外響起,悠然地取笑之語,掩去了那一絲疲憊,"也沒見你停過。"

"醫書之類的,就快好了。"我頭不抬,手不停,心不在焉地回道。

見他探手要過來取我的紙,我忙抽過旁邊一本書"啪——"的一聲蓋住,正色道:"現在還不行,反正是寫給你的,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易君郅不以為然地笑笑,繞過案幾,站到我身邊,柔聲道:"為什麽不好好休息?臉色如此憔悴。"

我的眼眶忽然便濕了,抬頭看著他,心裏在一遍遍地問:有你憔悴嗎?我有你憔悴嗎?

然而,定了定神,我漾出個淺淺的笑容,道:"頭還痛嗎?要不要我幫你按一下?"

易君郅點點頭,在我讓出的梨木椅上坐下,放鬆地閉起了眼睛。

疲憊、無力、苦澀……我熟練地推動十指,目光卻牢牢盯在那張年輕卻曆經滄桑的臉上。這個在人前永遠屹立不倒的帝王,這個早就忘記該如何軟弱的帝王。隻有在此時此刻,才會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易君郅,就算僅因為此,我也不能對你的掙紮痛苦,不聞不問啊!

"馨兒,夠了。"易君郅抓住了我的手腕,微抬了眼眸看著我,輕柔地道,"朕好多了。"

我點點頭,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拽住,我低低叫了聲:"易君郅……"

"馨兒,你不會離開朕吧?"他看著我,一字一字地問,我根本回答不出的問題。

我抿了抿唇,想抽回手,答不出話來。手腕一緊,我低叫了一聲,隻覺眼前景物三百六十度翻了個轉。恍惚中我睜開眼,已然對上那張俊秀的臉,那雙黑寶石般幽深的眼睛。

"所有的,朕都能挺過去,隻要……你在朕的身邊。"

挺……嗎?我在心裏默念著。易君郅竟然也會說挺嗎?

眼前暗了下來,滾燙的唇帶著無盡的愛意和渴望貼上我的,輾轉、吮吸、糾纏。唇瓣,甚至能感覺到那灼熱溫度下幹裂的紋路。

我不動,也不反抗,輕輕閉上了眼,淚水自眼角滑下,滴落到我緊

緊扶在椅緣的手背上,灼痛……灼痛……

對不起,對不起……易君郅!

明天,便是三日通令屆滿……之期。

有人在兵荒馬亂的分離中折半麵銅鏡漂泊經年又重圓如新

手上很輕,沒有一點重量。易君郅猛地驚醒過來,看著身邊空****的床位,抬頭,是空****的宮殿。手中拽著一截被割裂的衣角,身上蓋著薄薄的絨毯……

易君郅移過視線,看到不遠處案幾上整齊擺放的書籍,還有那個殺死冷清雅的武器。

他愣了愣,猛地從**躍起身來,喝道:"來人!"

幾個侍衛、宮女跑了進來,一股腦兒跪在他麵前。房間裏的溫度低到了極點,讓他們禁不住瑟瑟發抖。

易君郅冷冷掃了他們一眼,沉聲問:"娘娘呢?"

"娘娘?"眾人抬起頭露出迷惘的神色,似是在說:娘娘不是一直跟皇上在一起嗎?

有人在馬嵬坡外的半夜時留三尺白綾秋風吹散她傾城的宿命

易君郅隻覺眼前一陣眩暈,勉強才站穩了身子,他揮了揮手,讓眾人都出去。待宮殿靜寂無人時,他忽然冷喝道:"成憂,給朕滾出來!"

隻是一息之間,成憂便已呼吸不聞地跪在他麵前,低垂了臉,看不到表情。

易君郅走前幾步,站到他麵前,麵無表情,語調平和,"姚梓馨呢?"

"娘娘,卯時不到,就去找了玄將軍。"成憂低垂了頭,看到那紫色鎦金長衫,帶著微微的褶皺在他麵前搖晃。他猛地閉起了眼,把接下去的話講完,"娘娘,去救那些百姓……"

他的話沒能說完,紫色的衣衫下擺已然迅速揚起,掠過他身側。

"皇上——"成憂猛地提氣,竟在姿勢不變的情況下,再度跪在他麵前,顫聲道,"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一個時辰前,娘娘就去了城頭。"

"你給我閉嘴!!"易君郅狠狠一腳踹翻他,身體猛地趨前拽住他衣襟,聲音一字字從他唇齒間蹦出來,"你是天和大陸三大高手之一的君成憂,竟然會阻止不了她?!"

"皇上——"玄天的聲音自門外響起,易君郅動作一頓,慢慢抬頭看向他。

玄天快步踏到他麵前,雙手舉起長刀過頂,單膝跪下,啞聲道:"皇上,不關成副將的事。是臣擅自帶娘娘去交換百姓的。請皇上……責罰屬下吧!"

易君郅狠狠地吸了幾口氣,將青筋暴起的雙手掩在寬大的衣袖中,艱難地開口,"去了……多久?"

"剛剛……"玄天粗嘎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滾燙的熱淚一滴滴落在大理石鋪就的地板上,"剛剛,娘娘就在城牆上與傅君漠講條件……嚴峻莫一律答應……百姓被放了回來……娘娘,娘娘就從城牆上躍下去了……"

有人在幹涸龜裂的池塘中見鯉魚一對用口中唾沫讓彼此蘇醒

"皇上!皇上!!"成憂伏跪在地上狠狠抱住那紫色的身影,哭喊道,"皇上!你現在就算出了城去,也救不了娘娘了!"

"君成憂!!"易君郅發瘋般拽起底下那人的衣衫,嘶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想出這計策的人是誰?不是嚴峻莫,不是張建浩,而是文逸飛啊!你又知不知道文逸飛有多少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皇上……"君成憂抱住他的手沒有一絲鬆開,隻是一遍遍重複著,"無論如何,這都是娘娘的選擇,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啊!"

易君郅長手一探,忽然奪過玄天手中的刀,冷冷看著底下的人,"不要以為,朕不會殺你,放手!"

"皇上。"玄天擦掉眼淚,站起身來。全然不顧手中被奪走的長刀,也不管易君郅刀下頸項被壓出血絲的成憂,神色端凝地說,"皇上,娘娘有東西要屬下轉交給你。"

有人在芳草萋萋的長亭外送情人遠行落日照著她化蝶的眼睛

紫鳳,是紫鳳。衛聆風靜靜地看著自己掌中白玉良久,良久,終於放下,取過那封寫著"易君郅親啟"的信,緩緩取出,緩緩展開。

易君郅:

我走了。沒有人強迫我,沒有人威脅我,是我自己決定離開。

我知道定下這個計策的是文逸飛,我也知道,自己如果落在他手上會有多悲慘的下場。可是,我仍要賭這一次。賭與換,畢竟是不一樣的。所以,請你相信我,我並不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有我的底線。

猛虎出籠終有時,無論隱翼、貿昌還是銀川,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將它們全體收歸回來。所以,明天早上,我會在所有人麵前,以你依王的名義,向嚴峻莫提出條件,讓他放兩城百姓回去。如此一來,他們就會記得你的恩,嚴峻莫的仇。如此一來,依國的士兵就會對你心懷愧疚。也許,如此一來,你的路就不會走得像現在這麽辛苦。

易君郅,還記得嶽陽湖邊我對你說的話嗎?帝王專情便是禍。如今想來,那隻是一個可笑的借口,欺瞞別人同時也欺瞞自己的謊言。這一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決定爭霸天下的人是辰瀟,如果放不開權利的人是辰瀟,我還會不會留在他身邊呢?

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愛了,所以無條件包容他所有的夢想;因為愛了,所以即便身體和理智可以輕易逃離,心卻陷在他身邊動彈不得。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永遠都不會有如果發生。所以,有些話,說出來或許很殘忍,但卻必須要說。

易君郅,對不起,我不愛你。

我唱著釵頭鳳看世間風月幾多重

我打碎玉玲瓏相見別離都太匆匆

易君郅手輕輕一抖,握著的那遝信紙便被吹走了一張,翻了幾個身,依舊落在他腳邊。究竟,吹走的是對不起,還是……我不愛你?

易君郅身體輕輕晃了晃,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站不住了。於是他扶著桌沿,緩緩坐入那張梨木椅中,那張……昨天還躺過冰依的梨木椅中。

低頭,凝視。那些字跡為何如此模糊,黑成一團,他定了定神,紙的邊角被深深折起,他繼續默念下去:

愛人是痛苦的,被愛是幸福的。感情的世界,真的是很不公平。先愛上的人,就活該受傷害,活該痛徹心扉;而被愛上的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包容疼惜。然後,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愛你。一切便煙消雲散了。

可是,我該怎麽做呢?要怎麽做才能不讓你受到傷害呢?我找不到辦法,也無法對你說,我會留在你身邊。所以,我能做的隻有這些——在你成就霸業的路上鋪一塊,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青磚。

不知為何,這幾日總會憶起,由辰瀟轉述的那段話:"男子漢俯仰於天地間,必當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造福百姓,澤被蒼生。如此率性所致,才不愧來這人世間走一糟。"

文辰軒,那是文辰軒的願望,那是文辰軒的理想,我卻從未自易君郅口中聽到過一句。你把那些年少時的夢想統統掩藏在高深莫測的笑容背後,埋得究竟有多深呢?以至於誰都沒有發現,文辰軒,其實一直在易君郅的心裏。

紅顏霓裳未央宮中舞出一點紅

解遊園驚夢落鴻斷聲中繁華一場夢

看到桌上的那本手抄書了嗎?還記得,承乾殿中,我講的三分魏蜀吳嗎?那個故事,其實並沒有完結。這一個月來,我一邊整理醫術,一邊記錄我腦中的故事,直到今夜才全部完成。記的很淩亂,也許有用,也許沒用,隻是希望抵消承乾殿上那場可笑的報複。

還有戰船的設計稿,醫女訓練……

易君郅鬆開一隻已經有些僵硬的手,挪過身邊那本藍皮的手抄書。清秀的字跡,條理的敘述,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初的承乾殿,看著那個渾身發光的少女,容顏清澈,裝扮樸素,卻掩不住那雙靈動眼眸中閃爍的琥珀色光芒,攝人心魂。

翻下去,一頁頁翻下去,後麵的字跡變得極纖細,慢慢淩亂潦草。可以想見她的焦急和憂心,易君郅捏住書頁的手緊了緊,白皙的手背上能清楚看到血汩汩流動的景象。

他忽然很想,很想撕了這些書,這些圖,可是……

他的手緩緩鬆開,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折角抹平。晶瑩修長的十指,輕輕地,一遍又一遍撫過那封麵,那圖紙。

不是不肯,不是不能,而是……他舍不得。舍不得毀壞冰依留給他的心血,唯一……隻留給他的心血。

我唱完釵頭鳳歎多情自古遭戲弄

我折斷錦芙蓉走過千年還兩空空

他取過最後一頁信紙,攤在麵前,繼續讀下去:

易君郅,你是真的想統一這天和大陸吧?你是真的想讓百姓遠離戰爭,過上安穩的生活吧?可是,你卻從來不說。即便我誤會你利用他人,冷血無情,你也從來沒為自己辯解過一句。

祺芘說:他這個人,不管在什麽樣的處境下,總是假裝堅強,轉過身卻是獨自一人舔舐傷口。

成憂說:雖然隻有短短的五年,屬下卻是親眼看著皇上獨自一人在宮中變得殘忍、麻木、心機深沉起來的。屬下在這五年中,見過皇上所有的表情,卻在娘娘出現以前,從未見過皇上真心的笑容……

辰瀟說,我從不知道大皇兄竟是輕描淡寫地為我擋住了如此多的傷害。

我說,易君郅,你是一個人,而不是神。是人,總有脆弱的時候;是人,總有依賴別人的時候。即便是帝王,也一樣。

我說,易君郅,不要再一個人默默地撐起整個天空了。至少在那些真正關心你,守護你的人麵前,偶爾軟弱一點,沒有關係。

這些,也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了。

一城飛絮幾度春風長恨還無用

解遊園驚夢我幾杯愁緒唱罷還是痛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還記得我告訴你過的水印顯字法吧?將紙浸濕,在未幹時用尖銳之物寫上文字,待到紙幹透了,字跡就會全然隱去。想查看那些字,隻需將紙再浸入水中即可。這是一種很常用、很簡便的情報傳遞手段,請你一定一定要記清楚了。

還有,祺芘真的……很愛你,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

最後的最後,易君郅,祝你幸福!

天和1261元年6月24日馨兒依留

我唱著釵頭鳳看世間風月幾多重

我打碎玉玲瓏相見別離都太匆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