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肅凝視著元軒那張年輕英俊的臉,沉默半晌,道:“鴻淩為何對北魏這麽有興趣?”

“沒有,”元軒拿起一本史書,“我隻是覺得北魏皇室消失的很不尋常。”

“不錯,當年高家操控生殺予奪大權,孝武帝元修與高歡決裂,於是逃離洛陽,投奔了宇文泰,”高肅合上手中的書,“高歡任命清河王元為大司馬,全權處理國家政務。元修還沒即位,而且剛愎自用,唯我獨尊,不把高歡放在眼裏。鑒於此,高歡把元趕下台,另立元的世子元善見為帝。東魏初期,時局動**,烽煙四起,東麵兗州、青州的起兵,西麵西魏的侵略,南麵蕭梁的進攻,這種複雜的局勢,孝靜帝無力應付。隻因父親的廢立遭遇,也讓他學會了隱忍,一切唯高歡之命是從,不久,東魏都城從洛陽遷到了鄴城。”

高肅頓了頓。

“當時,帝都出現了一首童謠,說的是“可憐青雀子,飛來鄴城裏。羽翮垂欲成,化作鸚鵡子”,青雀暗指孝靜帝,鸚鵡暗指高歡。這首童謠,形象地道出了北魏皇權的一敗塗地和少年天子的艱險處境,孝靜帝從即位的那一天起,就注定無法擺脫傀儡皇帝的屈辱命運,”元軒道,“他十一歲即位,二十七歲禪位,二十八歲被殺,他在悲憤中走完了屈辱的一生。”

“權力隻能偏向於一方,要麽大臣遭殃,要麽權臣跋扈,從新中國成立,到禪讓,到滅亡,東魏的政權被高歡父子控製,魏孝靜帝隻有任人宰割的份,”高肅道,“孝靜帝元善見活的屈辱,卻又無可奈何。”

“元善見儀表瑰麗,沉雅明靜,一向從容有大誌,世人歎有北魏孝文帝之風。元善見素有文武之才,善於騎射,射無不中。又喜好文學,每逢嘉辰宴會,多命群臣賦詩,在朝中頗得好評,”元軒抬眸,“元善見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是孝文帝元宏的曾孫,清河文獻王元懌之孫,清河文宣王元之子,南北朝時期東魏皇帝,”高肅翻開史書念到,“文宣帝見篡魏之時機已到,於次年強迫元善見禪位於己,改國號為北齊······”

“文宣帝強迫他禪位,”元軒沉吟道,“罔顧人倫。”

“權勢紛爭,何來心慈。文宣帝確實有能力,他鏟除了諸多的強敵,打下關東,這也是北齊立國的基礎。”

“文宣帝在具備一切稱帝條件之後,他沒有把精力放在稱帝上,而是選擇了向西對付自己的一生之敵宇文泰,倆人先後展開了多次大戰,高歡沒能取得優勢,反而宇文泰越打越強,還在關西立住了腳,”元軒道,“因戰爭而興起,也因戰爭而死亡,在玉璧之戰沒能取勝之後,他在回軍之後去世。他的死也成了東西魏之爭的一個轉折點,他也失去了統一天下的可能,死前也非常不甘,可自己也無可奈何,多次敗在宇文泰的手上,這或許就是天意吧。”

元軒忽然轉身,與高肅的目光撞在一起。

高肅一怔,道:“鴻淩你······”

“文宣帝沒有選擇做皇帝,他死後,自己的二兒子才建立了政權,”元軒露出邪魅的笑容,“他真不像其他臣子那般,直奔稱帝而去。”

“鴻淩,”高肅柔聲道,“這些事本不是你我可以論的。”

元軒對他的勸阻置若罔聞。

“四爺你知道的,我不怕死,”他從容道,“文宣帝肯定考慮過稱帝的問題,畢竟他的位置已經到了那個地步。他所扶持的政權,還是以洛陽作為首都,而他本人則是重點在晉陽和鄴城,這成為北齊政權的兩大國都。他建立多元化的政治中心,使用手段去控製朝廷。既然他都做到這一步了,肯定是為了自己稱帝,慢慢做著準備,他心裏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忠臣,他對北魏政權是沒那麽多好感的,他考慮問題,隻有一件事,顧及自己稱帝後的利弊。”

“做皇帝並不是什麽好事,在亂世之中,有時候確實一文不值,一個皇帝,很可能被殺,那些短暫出現的政權也是數不勝數,”高肅隻好順著他,“稱帝的好處非常有限,反之,稱帝的弊端相當大。”

“北魏政權仍然有著極大的號召力,像北方的很多士族門閥,他們骨子裏還是向著北魏的。當初孝文帝的改革,讓北魏順利在北方立足,也將魏室的影響變得越來越大,他能成事,主要是依靠著兩點,一是他利用自己在爾朱榮手下的地位,奪取了爾朱榮家族大量的資源和部隊,二是他利用和渤海高氏這些大門閥的合作,讓自己在河北等地成功立足。通過這一係列的運作,高歡才鞏固了自己的統治。”元軒拿著史書,看了片刻,“他此時的資本還不夠多,需要積攢更多的威望和軍功,這樣自己代魏就順利多了。當政之後,他除了一邊對外開疆拓土,建立更多的軍功,對內則開始了不斷分權的做法,加強自己的相權,慢慢分化了皇權,他這麽做就是為了徹底架空魏室的權力,讓皇帝真正變成擺設。還需要慢慢分化自己內部的反對力量,這樣才能讓自己的權力更加穩固,文宣帝所做的這一切,都需要慢慢來做,他利用丞相的身份可以操控實權,上麵還有北魏作為一個擺設,他就能借助北魏皇室的影響力,慢慢實行自己的分權策略,因此他死後,高家才能繼續把持著朝中大權。”

“稱帝也是無奈之舉,”高肅垂眸,“後來高家所麵臨的局勢就比較特殊了,其實可以對比一下,像劉裕,高洋,宇文護這些促使稱帝取代原來政權的人,他們麵臨著一個非常大的問題,那就是國家政權不穩,無論是自己派係的勢力,還是國內其他的勢力,都需要他們自身加強正統性。”

“一直做權臣可以以皇帝的名義去慢慢控製很多地方,可畢竟那隻是臣子,和正經的皇帝還是有區別的,”元軒轉眸,看著高肅,“高家需要正統的身份加強自身的權力,讓自己能牢牢控製住身邊的這些團體勢力。因為他們在繼位前,往往都麵臨非常動**的局麵,需要自己稱帝才能安撫人心,從而才能采取進一步的措施。可文宣帝當政的時候,內部矛盾還沒有完全激化,他能牢牢控製政權,因此稱帝對他來說不見得有那麽大好處,而不稱帝穩紮穩打才是正確做法。”

高肅苦笑道:“在亂世中,盲目稱帝對自己不見得有好處。因為實際掌握了大權,就已經和皇帝沒有什麽區別了,很多事情其實沒必要急著去做完。”

“文宣帝能有後來的成就,也是多虧了他在亂世中踏實務實,沒有像爾朱榮一樣急功近利,這是他比爾朱榮老道的地方,”元軒看向窗外樹梢,“北魏末年,文宣帝控製著朝政大事,為了能夠脫離這種境地,孝武帝曾經歸順了宇文泰,而高歡的位子變得越來越高,並且讓清河王坐上了大司馬的位子,但是清河王卻並不看重高歡,這讓他十分地惱怒,於是他很快就讓他的世子元善見成為了皇帝,那個時候元善見剛剛十一歲。孝靜帝元善見在成為皇帝之後立即將年號變成天平,而北魏因為有了兩位皇帝也開始分裂。”

元軒毫不顧忌與高肅談論高家以往的事,尤其是高肅的祖父。他仿佛在給告訴說著別人和別的事:“當時朝政十分的複雜,根本就不是元善見能夠處理的,而他父親的死亡也讓他一直隱忍著,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他更加尊重高歡,但是實際上他也是一個有勇有謀的人。然而在高歡離開人世之後,他兒子高澄又得到了父親的位置,繼續掌控東魏。就在高澄想要殺死元善見的時候,高澄卻突然被人刺殺,而就在元善見以為自己即將掌控朝政的時候卻發現高澄的弟弟高洋更加地難纏。”

元軒頓了頓,幾不可查的微微發顫:“文宣帝帶領十萬士兵前去逼宮,元善見隻好將皇位讓給了他。”

高肅笑了笑:“你說的可是實情?“

“元善見是北魏皇帝,看起來他是位高權重的皇帝,但是實際上他卻是一位隻有皇帝之名,但是卻並沒有實際權力的統治者,從他十一歲登上皇帝之位,一直到自己離開人世,他從來都沒有自己的自由,甚至時時刻刻都處於高家的監視之下,”元軒麵色漸漸恢複,“我說的句句屬實。”

他又道:“你父親沒死之前,元善見險些就被高家謀權篡位,但是在關鍵時刻你父親卻被人刺殺了,元善見以為他的死亡終於能夠讓他奪回朝政和權力,但是卻沒有想到你父親的弟弟高洋是一個更為恐怖的人,甚至比你父親還要過分和難纏。高洋的囂張讓元善見更加地絕望了,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即將走到盡頭。”

“隔牆有耳,鴻淩不要再說了。”

“這是你府上,怕什麽······高洋帶領十萬人馬逼宮,元善見在無奈之下隻能將皇位讓給了高洋。在高洋剛剛成為皇帝的時候對元善見還算是客氣和有禮,讓他成為了中山王,並且讓他有了自己的領地,在他的領地上,他甚至可以擁有皇帝的旌旗,就連他的三個兒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官職和領土,在那段時間元善見和自己的老婆確實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但是這種生活卻並不長久,當高洋手中的朝政穩定之後元善見就沒有了生存的必要。”

高肅無可奈何地道:“鴻淩,直呼先帝名諱視為大不敬······”

元軒看向高肅,須臾,衝他一笑:“我把你當兄弟啊長恭。”

元軒喚他長恭,而不是四爺,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了。

元軒道:“作為北魏的開國皇帝,元寶炬是北魏孝文帝元宏的孫子,元寶炬的父親是孝文帝元宏的第三個兒子,叫做元俞,後來因為謀反兵敗,元俞自殺,而後他的幾個兒子都被囚禁起來,包括元寶炬。後來元寶炬建立了西魏政權,追封元俞為文景皇帝。元善見生活的年代和元寶炬幾乎是重合的。元善見的爺爺是文獻王元擇,是元俞的兄弟,是孝文帝的第四個兒子,而元善見就是北魏孝文帝的曾孫。元善見和元寶炬都是皇帝,但是他們的命運差別極大,元寶炬是西魏的開國皇帝,在他統治期間,雖然大權旁落宇文泰,但是元寶炬還算不上實際意義上的傀儡皇帝,他在位期間進行了一係列的,為西魏政權的鞏固作出不懈的努力。元善見則不同,作為東魏末期的皇帝,元善見十一歲登基,但是他手中沒有一點權力,朝廷上的一切事情,都是由高歡父子做主,而高洋為了當上皇帝,更是逼迫元善見退位。”

“你不僅對北齊了如指掌,”高肅道,“北魏的那些事你也十分清楚!”

元軒眉頭微蹙,道:“高歡活著的時候就一直把持著朝政,讓年僅十一歲的元善見登上了皇帝之位,然而他的目的卻是讓孝靜帝元善見成為傀儡,以方便自己名正言順地處理朝政。在他去世之後你父親接替了他的位子,繼續掌控元善見的天下。”

“你父親認為東魏的天下本來就是在高家付出努力之後得到的,因此根本就是屬於高家的,而他走上文宣帝的道路也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謀權篡位,自己取代元善見而成為皇帝。為了能夠讓元善見不脫離自己的掌控,他甚至讓自己的心腹成為黃門侍郎,從而監視著孝靜帝的行為,可以說那個時候孝靜帝根本就沒有自己的自由,一舉一動都被高家掌控著。”元軒說到這,眉頭鎖得更深,“高家贏得許多蕭梁的城池,而孝靜帝在這種情況下隻能將他封為了相國,也讓他成為了齊王,擁有了多種特權的高家更加地囂張,也更加想要得到元善見的地位。但是孝靜帝畢竟也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於是他和心腹大臣商議之後決定在宮殿下麵挖出隧道,等他逃出皇宮之後再帶領士兵和高家決一死戰。然而這件事還沒有做完就被高家發現了,最終他被高家羈押起來,就在即將處死元善見的時候,你父親突然被人刺殺,元善見知道他死了之後十分高興,可是卻沒有想到你父親的死讓高洋走上了高位,而他的傀儡生活依舊沒有結束。”

高肅他眉間一皺,他翻了翻史書,繼而抬頭道:“這些,並沒記載?”

元軒道:“事實勝於雄辯!元善見的胞弟元懷是怎麽死的?”

高肅翻了翻書,並未查到什麽,他道:“也是文宣帝所為?”

“高洋之時,昔日的孩童玩具成了他殺人取樂的工具。他繼位後大肆屠殺前朝皇族以及頻繁殺人取樂,他命人修建了高二十七丈的高台,閉門清修佛道。

佛家講究行善放生。高洋就想出了一個歪點子,他命一些死囚綁上大風箏從高台跳下,若生,則赦免罪行並放歸自由,”元軒的身體有些微微發顫,“北魏囚犯元黃頭元懷便成了他取樂的犧牲品······元懷飛下來後安然無恙,高洋卻沒有赦免他,最終······將他活活餓死。”

高肅震驚,站直身子,道:“當真如此?”

元軒似乎想緩解氣憤,更多的是想安撫自己,窗外一片陽光鋪灑進來,遮掩了他由紅轉白的眼眶,他笑了笑,道:“這裏有些冷。”

高肅收了神色,把書放回書架,道:“去廳裏飲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