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再沒有比餘晟更難纏的人了。
餘晟第二天收到了一個投訴,在全科的會議上他被當作反麵典型,讓嶽主任好一頓臭罵。
餘晟強忍,拳頭上的青筋幾次暴起。實在忍不住了,餘晟坐直了想說話。方明摁住他,搖搖頭,那意思是:退一步海闊天空。
餘晟又坐回去。
而嶽主任罵得正高興,已經由技術上的批評擴展到了工作態度、醫德、教養……
“嶽主任。”餘晟忽然說。平靜的三個字讓全場寂靜,包括嶽主任——史無前例的下級頂撞上級。
餘晟像是在心平氣和地跟上級討論問題:“是什麽人?為什麽投訴我?嶽主任你是否調查過患者的投訴有沒有道理?所以你現在的批評,我認為沒有道理,對我人格和醫德的詆毀,也請你收回。”
問題又踢給了嶽主任,是徹底開撕,還是隱忍互相留個麵子?就看兩人每句話的承接了。
本來就是借題發揮,餘晟的質問嶽主任還真反駁不了。他站起來指著餘晟:“你!背一下你的崗位職責!”
餘晟很服從:“第一條,在科主任的領導下,指導全科醫療、教學——在你的領導下,並不意味著你可以不尊重我。”
餘晟也站起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中離開。嶽主任氣得發抖,他已經是一個被公然頂撞的科室主任了,在某些方麵已經輸了。
餘晟去問了這次投訴,投訴他的病人是個街痞,兩條大花臂的文身,狂爆粗口,所有護士最愁和他接觸。
誰敢去溝通?
護士長勸餘晟:“這種人打架為生,你別惹他。投訴而已,你吃虧又不止這一次了。”
餘晟沉默,往病房走去。護士長擔憂地看著他的背影,著急地叫保安。
“大花臂”是真的很怒:“說好的用最牛的技術,肚皮上隻有兩個窟窿,結果進了手術室變成開刀了,拉了這麽長的疤!這麽長!”他撩起衣服,腰側又是一條盤龍的凶惡文身。
餘晟理解了:“你是想要個完完整整的肚皮,不讓刀口影響畫麵?”
大花臂瞪眼睛,就是這個意思!
餘晟先給他上人體解剖課,講切口的位置不是隨意的,是很有科學設計的,再有:“……你的闌尾粘連很嚴重,長得和一般人太不一樣,在手術過程中必須由微創改為開腹。而且開腹後還發現你有膽囊穿孔,肚子疼的主要原因其實是膽囊……”
大花臂聽不懂:“總之,意思是我不是一般人兒,骨骼清奇異於常人?得的還是一場大病,必須開刀?”
“能用腹腔鏡解決的問題我也不想開腹,切口已經盡量小了。”
大花臂摸著肚子上的疤:“醫生,謝謝你啊。這刀口要再長一厘米,我文的這條‘纏腰火龍’就被切開了,龍氣就泄了。”
餘晟走出病房,隻想笑。這個投訴完全是可以避免的,隻需要耐心地解釋幾句而已,卻被人用來整人、做文章。回了醫生辦公室,醫生們都在,餘晟脫白大褂、摘領帶。
方明看著不對勁:“你這是幹嗎?不幹了?”
餘晟收拾桌上的東西,方明急勸:“他是領導,說你幾句又掉不了肉。你今天這麽一鬧,嶽主任再把你扔回門診去,獎金又沒了,幹嗎跟錢過不去?”
餘晟聽得煩,起身走。方明扯住他:“喂喂!你這是要破罐子破摔?”
餘晟冷清地道:“我下班了。”
方明忙撒手,心裏叫苦:這個性,唉……
裴紫蘇今天是在集中精力對付一個小鬼——張夫子的孫子,四歲大。小家夥生病了,被帶到醫院來。恰巧張夫子要去開會,小家夥就由裴紫蘇看著。
午間在醫生值班室裏睡覺,裴紫蘇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一進門,尖叫一聲又跑了出去,鬧了個大紅臉——小家夥把衣服脫光了躺在**等裴紫蘇:“爺爺說睡覺就要光溜溜。”
裴紫蘇就叫他“阿波羅”——阿波羅的雕塑大多是光著的。
阿波羅下午退燒了,調回造反模式,一杆水槍橫掃醫生辦公室。餘晟下班來到中醫科的時候,裴紫蘇正拿著玩具水槍瞄準阿波羅,腳踩椅子,活脫脫一個女悍匪。槍口下的阿波羅眼淚汪汪地吃飯,看見餘晟想求救。
裴紫蘇槍口晃一下:“吃飯!”
阿波羅接著吃。
餘晟過去摸摸孩子的頭,阿波羅忽然被疼愛,告狀似的大哭,小肉胳膊指著裴紫蘇:“小裴壞、壞……”
裴紫蘇獰笑。
阿波羅看出此次告狀不會有結果,擦擦眼淚又低頭吃飯。
餘晟好笑,坐下來看著小裴醫生耍威風。
阿波羅吃完飯,裴紫蘇把水槍還給了他。小家夥的小笨手慢慢地拿正水槍,對準裴紫蘇就是一梭子水柱,裴紫蘇尖叫一聲跑了出去。
餘晟幸災樂禍地笑裴紫蘇,不防一梭子水柱命中了他的領口,第二槍、第三槍……餘晟隻能逃跑。
“四歲的孩子!四歲!就能欺負我!”裴紫蘇氣蒙了。
她的毛衣濕了,冰涼,用手把胸前的毛衣高高捏起,餘晟忙把她的手拽下來。他的臉上都是水,裴紫蘇帶他去值班間洗臉。
兩人重回醫生辦公室,在走廊裏就聽見阿波羅哭得非同尋常,跑過去看見地上赫然是血紅的點子,一群實習生圍著阿波羅在吵吵。阿波羅的手臂上流著血,手被毛巾裹成包子。敢情是他鑽到桌子底下,手被桌腿的舊鐵片劃破,傷了動脈。
餘晟把小家夥抱起往處置間走,裴紫蘇忙給張夫子打電話,張夫子焦心地道:“小裴,找你男朋友餘晟處理一下,他手法好,給小孩縫不留疤……”
餘晟倒是現成的,就在眼前。裴紫蘇抱著阿波羅,餘晟洗傷口、打麻藥、縫針……
小家夥眼淚沒幹,但也沒再鬧,好奇地看著餘晟的一舉一動,甚至做皮試、打破傷風針都沒叫出聲。這倒是奇了,比尋常大人都能忍。
餘晟捏著阿波羅的小手,很柔軟。餘晟說:“醫學世家,是個學醫的好苗子。”
“我會給蒼蠅看病。”阿波羅說,認為自己就是個醫生。
兩個大人都笑了,餘晟問裴紫蘇:“你小時候是不是也這麽棒?”
“阿波羅是最棒的。”裴紫蘇親親阿波羅的小臉。
餘晟笑,數著聽來的她的事跡:“在ICU的值班室尿床;四歲時生病,從醫療垃圾裏翻了病人用過的輸液針紮手,以為那就是治病,險些被傳染了肝炎;六歲大的時候嘲笑練氣管插管的住院醫師,給他們做示教;闖的最大的禍,是好幾天見不到老裴,打110報警說爸爸丟了,警察在醫院找到老裴的時候他嚇得以為自己涉案了,那年你十一歲……”
“看來你是真喜歡我,居然挖我的曆史。”
“想不聽到都難,你很有名。”
這是真的,這幾天毫不避諱地出雙入對,他們已經是公認的一對,太多的人會跟餘晟聊起裴紫蘇。
裴紫蘇頗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意思:“餘晟,不要提過去,我們隻說未來,好不好?”
餘晟同意,隻是他的未來並不似錦。
晚飯是和餘晟一起去職工餐廳吃,裴紫蘇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回頭見老裴站在門口,身邊是ICU的幾個醫生。
叫她的就是ICU的醫生,遇到主任的女兒和準女婿,一家人自然要親熱啦,就招呼大家和餘晟、裴紫蘇坐了一桌。
但是老裴沒進來,眾人這才發現不對勁。餘晟知道自己是症結,也沒往那一大桌上湊。
裴紫蘇機靈,巧笑著去迎老裴。
老裴看看餘晟,轉過來命令裴紫蘇:“你跟我走!”
裴紫蘇跟了出去。
餐廳裏的人看看餘晟,明白了。
出了餐廳走出挺遠,老裴指著裴紫蘇的腦門:“你長沒長腦子!這裏是醫院,是你搞這些事情的地方?你要幹什麽,嗯?把自己的名聲搞臭?也不看看餘晟到底是個什麽人!”
老裴連珠炮似的:“你知不知道他的過去!啊?大學時女朋友病死,另一個女孩因為他自殺。沒有空穴來風,你還真以為他沒有一點責任?”
裴紫蘇愣怔,聽不明白似的。
老裴說:“都說他無辜,他不無辜!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他有冷酷基因,可以極度自私,他腦子裏還有病死的女朋友!你喜歡他,可以,談談戀愛開心一下也就算了,但要看清楚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但是你傻啊!鬧這麽大動靜是想脅迫我,讓我同意?
“你知道他今天幹了件什麽事兒嗎?在全科會議上因為一件小事和嶽主任當麵頂了起來。建院多少年了,任何一級會議都沒有這樣的!有個性?有才華?想恃才傲物,他的翅膀還沒那麽硬!不懂規矩!
“裴紫蘇,別的事情我都由著你,餘晟這事沒可能!在醫院,不許你和他同時出現在一個場合!”
老裴拂手而去,裴紫蘇被罵呆了,半晌才“活”過來。
遠處的燈光下,有頎長寂寥的影子看著她。
餘晟慢慢走近,裴紫蘇是一臉的不明白,老裴的話像一桶冷水讓她有些蒙。第一次,她對餘晟的過往有了懷疑。
“還扛得住嗎?”餘晟問,想輕鬆起來。
裴紫蘇問:“你聽見了?”
“沒有,但我能猜到會是些什麽話。”
一時無言。
“最後一根羽毛快要落下來了。”餘晟仰頭,覺得自己是隻疲憊的駱駝。
無論是他的醫生職業、他的自信,還是他的裴紫蘇,都在鋼絲上搖搖欲墜。他想前進去抓,可惜連站穩都成問題。
“你別這樣。”裴紫蘇不忍心看他這樣的表情,緩緩地擁住他。
“想安慰我?”餘晟輕吻她的眉間。
“現在總比在沙暴底翻車時輕鬆多了。”
餘晟笑:“那就報答一下我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怎麽樣?”
“我的智商一定停擺了,居然想答應。”
“是夠傻的。”餘晟懷抱收緊,勒得裴紫蘇生疼。
送裴紫蘇回家時,餘晟說起了下午開會時發生的事。
裴紫蘇沉默,不知道餘晟為了一時之氣做得對不對。
“我沒有反骨,醫療講究的是團隊協作,領隊隻因為是領隊就必須要所有的人臣服,我一直很服從,”餘晟強調他的乖順,“真的很服從。”
“那怎麽忽然就‘反了’呢?”
“被壓塌了。”餘晟說,如果忍耐有一個極限,日子一定是在今天。
餘晟很疲憊:“我很多次問自己,如果不做醫生還能做什麽,我想依我的個性可能什麽都做不好。我的同學裏有人現在是高管,有人是處級幹部,大學時的同學隻要不是繼續從醫的都發財當了老板,而我還是個小醫生。但是沒有一個職業能像醫生一樣不需要逢迎誰就能成功,我可以靠我的技術、品行獲得尊重,不需要看上級的臉色,不用考慮複雜的人際關係,用心看病就能被病人記住——不過近幾年行情不太好,看不好病可能會挨打。”
抒情立誌的時候真不適合幽默,裴紫蘇很不配合地笑場了。餘晟也笑了:“你看,我不爭名奪利、不怕挨打,為什麽我還要挨莫名其妙的罵?我隻想專心地當個手藝人,還不能心情舒展些?”
餘晟悵然,心灰意懶的。
他坐在車裏,裴紫蘇站在車窗邊,從落下的車窗裏去握餘晟的手。常年不停的洗手、消毒讓他的皮膚很幹燥,握起來手感並不好——十足的樣子貨,中看不中摸。
餘晟攥了她的手背壓在唇上,輕吻。
俯視餘晟的機會不多,裴紫蘇意外地發現這個角度的餘晟是最有棱角的,明淨的額頭延伸出英挺的鼻梁,目光因為由下向上就更有鋒芒,唇的溫和就被弱化了。
他在低處,更不妥協。
裴紫蘇說:“那些老醫生吧,偶爾挑戰一下真是挺痛快的。你的勇氣夠嗎?”
“放心。”
意氣聲張的痛快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一次代價很重,餘晟被嶽主任退回了人力資源部——待崗培訓。這下餘晟是真的要收拾東西了。
樊易尾巴似的跟著餘晟,模樣比餘晟還慘。方明唉聲歎氣的,氣餘晟的不明智。餘晟自己倒是很輕鬆:“我回國的時候你們還打賭我什麽時候會辭職離開,不是都盼著這一天?”
隨身物品少得可憐,不用收拾,餘晟走得輕飄飄的,他真的是個無根的人。
下班後裴紫蘇去了他家,餘晟說了自己被掃地出門的經過,算是匯報工作。裴紫蘇不在意:“這工作對於你就是雞肋,也許明天你就要感謝嶽主任辭了你,正好讓你找到更好的選擇。飛黃騰達之前,我可以養你。”
在餘晟鄙視的目光下,裴紫蘇又補充:“我是住院醫師,試用期一個月兩千多塊,但是我爸有錢啊。”
餘晟覺得老裴聽到這話一定會氣炸。
在家裏吃完飯,餘晟洗碗,真是個地道的居家男人模樣。裴紫蘇挽著胳膊站在一旁欣賞。
精壯的肩、臂,腰際線條收緊,後臀緊翹,腿修長有力,衣服被肌肉撐得恰到好處,飽滿、貼身,卻不緊繃,反而舒適養眼。餘晟並不文弱,他精壯、不遜。
餘晟被她盯得不自在,挺難受:“看什麽看?”
裴紫蘇笑:“日後我負責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怎麽樣?”
“原來你敢於突破封建家庭的封鎖,勇於追求自由戀愛,是因為我的臉比老裴的臉好看,色膽包天?嗯?”
裴紫蘇過去,是擁抱的假動作,指尖借機從他的左上腹的胃部,緩緩遊移到右下腹的闌尾麥氏點——如她所料,八塊腹肌。
餘晟腰腹一緊,摁住她的手:“幹什麽?”
裴紫蘇食指勾著餘晟的下巴,讓他轉過來對著自己:“先生,劫個色。”
“真是越來越不害臊了……”
劫色成功。
第二天,老裴讓裴紫蘇明晚和他一起參加一個交流會,會後有個小型的交流酒會,老裴一個人太難受。
裴紫蘇穿了件略莊重的小禮服,跟著老裴去了。參會的都是名醫大腕,也有藥企的高管,會議內容是關於臨床新技術的推廣、臨床新藥的研發進展。醫學在飛速發展,醫生們要緊緊跟上。
父女同行,總會說些家學淵源、書香門第、世代醫家之類的話。談笑間裴紫蘇說:“我是上了爸爸的當,他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眾人笑。年輕可愛的女孩說些俏皮話,會把迷人和親切貼合得極微妙。何況裴紫蘇往那裏一站,是僅用身高就能唬住人的女孩,青春正好,像紮手的嫩刺。
一位老總說:“說起學醫的理由,你們醫院有個醫生說‘學醫餓不死’。這個醫生人品很好,叫餘晟,裴醫生你們認識吧?他給我家人做的肝髒手術非常漂亮,我幾次想感謝他、交個朋友,可惜連人都約不到。”
裴紫蘇大大方方地道:“他是我男朋友,謝謝您的看重。”
老裴一雙虎目瞪向裴紫蘇,裴紫蘇對他笑,老裴忙也微笑——對著那位老總。對方正在大讚餘晟,誇裴紫蘇,恭維裴主任“滿門良醫”。
話題過後,老裴氣蒙了,他警告過裴紫蘇要低調,結果她變成了超級大喇叭。
“你要氣死我?”
“沒有,大家都羨慕你,消消氣,生氣對身體不好。”
“裴紫蘇!小心我給你辦辭職手續!動不了餘晟,我還動不了你?”
“那更好,你當初逼著我學醫,現在我謝謝你趕我走。在醫院上班大半年,騙了個醫生男友,老裴家‘世代醫家’的願望已經實現了。爸爸,原來你是這樣設計的啊,深謀遠慮、皆大歡喜。”裴紫蘇裝作求之不得。
老裴心裏也有數:“餘晟自毀前程,今天下午副院長會找他談話,這醫院他是待不下去了。過兩天他離職走人找工作,我看你們散不散!”
裴紫蘇得意的笑變得僵硬——她不知道這件事。
老裴生氣:“你對餘晟已經仁至義盡了,他不爭氣也沒辦法,你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吧。”
看到有人向這邊走過來,老裴就撇下裴紫蘇一個人走開了。
裴紫蘇不用再強撐笑臉,厭倦地把紅酒杯放在桌邊,摘掉了手腕上的鑽石手鏈。
“怎麽,不高興?”有人低聲問。
裴紫蘇一愣,聽出了是誰,皺眉轉身看向江曉城:“很不高興。”
她手裏掂著那串手鏈,無處可放。江曉城攤手,裴紫蘇把那串碎鑽石交給他,江曉城放進了口袋裏暫時幫她收著。
“你怎麽來了?”裴紫蘇問,立刻敲敲頭,“應該問,我怎麽來了?”
江曉城紳士地護了裴紫蘇的後腰:“這麽認真就沒意思了。走,陪你出去透透氣。”
江曉城是名流紳士,骨子裏、表麵上都是。
何謂世家公子?
江曉城的父親江遇,醫科大畢業後當了兩年醫生覺得沒意思,轉戰商場,是國內起步很早的醫療器械供應商。江遇果斷、膽大,又跟對了大時代的資本節奏,財、勢更是滾雪球。江家也是最先與國外高端醫療設備商展開合作的國內企業,引進高端大型醫療儀器、技術,負責設備的養護維修,培養國內醫生使用。
老裴和江遇是同學,幾十年下來,一個成了學術權威,另一個成就了一代儒商。
庭院與宴會廳間被一排中式木屏風隔斷,廊簷下是曬台,沒有廳內的酒氣和燥熱,有涼風疏散,月光清透。裴紫蘇倚著欄杆,猜想餘晟此刻應該也在吹風,在他客廳的窗前。他不會抽煙,也不喝酒,靠什麽排遣鬱悶呢?
江曉城知道她心不在焉,但還是很高興。有好些年,學術權威的女兒和儒商的兒子沒有這麽平和地在一起聊聊天了。
江曉城說:“別生氣,老頭很不容易,專家學者、醫科大腕,忙都忙不過來還得操你的心,像個媒婆似的拉攏我和……你。”
裴紫蘇覺得無趣:“你從小就是老裴的粉絲,現在更懂事了。”
“你好像不懂事了。”
“知道我為什麽這樣嗎?”
“知道,看上了一個外科小醫生,聽說比你大幾歲,餘晟,那人我見過,挺狂的。裴叔不同意,是吧?”
江曉城這態度倒是奇了,追她的時候恨不得吃了她,聽說她和餘晟在一起反而變得平和。裴紫蘇越發覺得新奇,她應該是不認識現在的江曉城了。
看出了她的想法,江曉城笑:“放心,我不是對你死心了,我是放你出去見見世麵,遲早你會乖乖地回到我身邊。”
裴紫蘇看著他,良久,哈的一聲,完全不理解江曉城的腦子。
江曉城沒覺得自己有病,他看得穿人心:“我比他有錢,比他對你的感情深,你的初吻都是我的。我和餘晟都化成灰,你能挑出哪一個來?都挑不出來,是吧?所以他對你有什麽意義呢?你有戀父情結,喜歡裴叔那樣的醫生,遇到了就想談戀愛。但是說到結婚,你會回頭的。青梅竹馬,你生來就是江家的兒媳。”
“青梅竹馬。”裴紫蘇重複一遍。往事一幕幕,青春的心跳、懵懂、美好,澀澀的、生嫩的苦,欲說還休。
“曉城,青梅竹馬那是十八歲之前的事情了。”
江曉城同意:“之後,你變心了。”
他手裏玩著那串亮晶晶的鑽石手鏈,裴紫蘇有幾件這樣的奢侈品,今晚場合需要,她戴了出來。
她這類的東西都姓“江”,這條鑽石鏈子是江曉城送的,她最昂貴的一件珠寶是一粒極品粉鑽,是她十八歲生日之時江父送的。裴家人不識貨,接受的時候隻以為是稍貴,毫無心理負擔。直到有一次江母說出那粒粉鑽七位數的價位,裴紫蘇那土包子的表情險些沒把江家父子笑死。
那時候感情還好,裴紫蘇不敢收了。江遇笑:“你總要嫁到我們江家的,收著。”
那時,江曉城直勾勾地把裴紫蘇的臉看得紅透。
老裴和江遇嗬嗬笑,看著一對小兒女都是滿意。
相送容易,但這種價位的東西也是負擔,如果夫婦離婚都是要算成財產進行分割的。裴紫蘇和江曉城鬧分手的時候,裴紫蘇把這些珠寶統統打包送回了江家。江父知道後親自又送到了裴家,不知道他怎麽勸的裴家父女,竟然留下了。
江曉城這些年來對裴紫蘇放不下,想起來就會去找她,但撂一邊的話還真能幾個月不聯係她。這種態度可以說是飄忽,也可以說是篤定,都和這些珠寶有些關係——她收著,他心裏就有些底氣。
倒不是江曉城看不起誰,商人家庭出身,自己又在商場上周旋,太知道這世界上如果有錢辦不到的事,隻是因為砸的錢還不夠多,或者用錢的方式不高明、不夠有情懷。
江曉城不信裴紫蘇真拋得開江家,她跟了那個外科醫生,數著他一個月上了多少台手術、算能賺多少錢的時候,不後悔錯過江家才怪。
江曉城會讓她提前領略這種財富的落差,何況舊情複燃的戲碼很好演。
江曉城手裏那一串靈巧的碎光,璀璨的華彩魅惑迷離,裴紫蘇喜歡鑽石就是從這條鏈子開始的。被用來象征愛情,其實這種石頭最絕情,從一個人手裏轉手到另一個人手裏,它可曾留戀過誰?見證最多的反而是從相愛如何變成兩相厭。
“曉城,你會有更好的愛人,你會幸福的。”
“別扯那麽遠,明天有個酒會,你陪我?”
裴紫蘇笑了:“酒會啊,算了吧。脫掉晚禮服,你還穿著阿瑪尼去上班,我要穿幾十塊錢的白大褂去查房,道不同,饒了我吧。”
裴紫蘇欲走。
“蘇子,”江曉城輕輕地拽住她的手臂,很溫柔,“我等著你呢。”
“你別等了,我在等餘晟安定下來,我想和他結婚。”
江曉城的手加重了力道,裴紫蘇吃痛地皺起眉。
江曉城問:“我追問你六七年了,有一件事情至今不明白。那年夏天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你鬼迷心竅似的和我鬧?你說出來,我都能接受,有什麽不能告訴我呢?記得不,你初潮的時候都是我告訴你該怎麽辦的。乖,蘇子,告訴我。”
江曉城殷殷地看著她,裴紫蘇別開臉。這是她愛的第一個男人,英俊憤怒的臉沉默在暗夜裏,是恨鐵不成鋼吧。
“過去的事情,知道了也改變不了現實。”
“我們現在不是孩子了,沒有處理不了的事情。蘇子,哈?來,告訴我,告訴我那年暑假你過生日之後,誰讓你離開我的……”
“沒有。”裴紫蘇說得幹脆。
江曉城徹底失望了。
裴紫蘇想走,但被他控製住走不了。江曉城忽然惡狠狠地吻她,裴紫蘇就由著他,不敢觸怒他,怕他更逾矩。這感覺像吻蠟像,江曉城忽然把她推出去,一拳揮向空中。他是個屈死鬼,窩囊!
江曉城陰鷙地道:“我對你下不了手是吧,那個餘晟,我整他輕而易舉!”
相比江曉城的盛怒,裴紫蘇是一簇冷灰:“他啊,他被整得還少嗎?他不會在意的。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曉城,你這麽自在隨性的人,怎麽忍心讓自己不開心?算了吧。”
裴紫蘇極懂江曉城,他坐擁富貴、無拘無束。
江曉城冷哼兩聲,連成一串極低的笑聲,忽然就大笑了,很空洞。
他清楚地記得那年高三,兩家家長都在準備他和裴紫蘇一同出國讀本科,一夜之間而已,她鬼附身了似的躲著他,連個像樣的借口都說不出。
欺騙、耍花腔、拖延……裴紫蘇的手法很不高明,笨拙得讓江曉城撓心。
他竟然像個追根究底的怨婦,追著她念念不忘。
江曉城的笑在唇邊淡去,逼近她。裴紫蘇躲,後仰靠在了欄杆上,被困在江曉城的雙臂之間。她握欄杆的手關節發白。
江曉城一字一句地道:“裴紫蘇,我一直給你時間,等你畢業,相信你還是個有良心的人。你畢業回來了,我耐著性子追你、哄你。可惜你不識抬舉,今後不會了,咱們換一種玩法,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回來,就算你心不甘情不願,我不在乎,人最終是我的就行了。但是你要切記,和那個外科醫生別太當真,尤其是別讓他‘動’你,否則就慘了。”
江曉城捧了裴紫蘇的臉,想輕吻她的額頭。裴紫蘇躲,他親到了她的發絲。
江曉城毫不在意,留她在回廊,自己進了宴會廳。透過中式雕花鏤空的屏風,裴紫蘇能看到他高瘦的身影走進明亮的光裏。
裴紫蘇在涼風裏凍得瑟瑟發抖,她被江曉城的凶惡嚇到了,她甚至相信他能說到做到。
她僅穿著一條無袖的白色小禮服裙,一隻手臂被江曉城攥得火辣辣地疼。在燙和冷之間,她看見江曉城找到了老裴,兩人捏著高腳杯的杯腳,碰杯。
裴紫蘇雙臂環抱,去找自己的大衣,離開了會場。出門時腳步絆在台階上,細跟的鞋子讓她險些崴到。有侍應生過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裴紫蘇裹緊大衣:“請給我一杯熱水。”
她抱著熱水在大堂角落的沙發裏,好半天才暖和過來。
裴紫蘇給餘晟打電話,他不接,連著打,還是不接。酒會恰好散場,陸續有人離開。裴紫蘇往角落裏挪,避開了寒暄的人的視線區。
老裴是和江曉城一起走出來的,江曉城恭謹地給老裴披上大衣。老裴皺著眉頭打電話、張望著找人。裴紫蘇的手機就在手袋裏振動,她不接。
江曉城說通老裴先回家,說他會找到裴紫蘇送她回去。論孝順、關心,江曉城對老裴絕不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是真好,甚至是崇拜。自小江曉城就把裴醫生當救世主,生病難受、腿上碰了個包,都會找老裴。江曉城對老裴比對親爹江遇好,也比裴紫蘇對老裴好。
人都走空了,江曉城還站門口的台階上給裴紫蘇打電話,她就是不接。這女人今晚受了他的氣,怎麽可能接他的電話?
江曉城隻有歎氣了,給她發了信息,道歉、哄她、勸她早早回家,給她留了司機的電話。
他到底是惹不起她,要對女王陛下彎腰。
角落裏的裴紫蘇看了信息,眼淚迷了眼。淚光裏看江曉城,空闊的暮色裏他在歎氣。曾經她也是在淚光裏看著他,那時他在哭,顫抖地窩著身子一遍遍問她為什麽。
那時都年少,如今江曉城已不再是任她擺布的少年了,她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女孩子了。她可以保護自己,還有自己的愛情。隻是當年她要對付的是江遇,現在是江曉城。
從酒店出來,裴紫蘇撥通了一個人的電話。她沒把握這個人會不會接她的電話,他應該先是會意外,之後會把她這通電話的目的盤算個差不多,畢竟裴紫蘇找他也不太可能是為了別的事。
電話通了,那邊聲如其人,肅正、寬和的一聲:“小蘇子?”
裴紫蘇喚一聲:“是我,江叔。不好意思,這麽晚還給您打電話。”
“不妨事。”
裴紫蘇很直接:“我也隻能找您幫我了,是曉城,他……您能勸勸他嗎,就像上次一樣?”
江遇沉吟,沒有立即回答,他在考慮。
裴紫蘇也沉默,是堅持,她要江遇給一個肯定的答複。
而江遇並沒有給她所期望的:“蘇子,我不想幫你。今天我看到曉城專程回來選衣服,他很用心,也一直在微笑,和我說話時都心不在焉,我希望他能每天都這樣幸福地期待去見你。”
“可是我看到他時覺得今天的好運結束了,我們聊了兩句,您知道我最後的感想嗎?那就是,如果將來我的丈夫像江曉城今晚這樣對我,我會立刻跟他離婚。”
這是裴紫蘇真實的想法,她看著手臂上被江曉城攥出來的紅印,心裏補充:我還會報警,找婦聯,找工會,找媒體……
江遇沉默。
電話裏持續了很久的靜默,裴紫蘇直覺這種氣氛對自己有利。她說:“您給曉城找些事情做吧,我也好不容易找到了喜歡的人。”
江遇很意外,她交了男朋友?江遇還真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他和江曉城一樣,覺得裴紫蘇隻是在鬧脾氣,總有想通的一天。
“他是位醫生。”裴紫蘇說。她覺得自己是個八婆,找一切機會宣揚她和餘晟的“緋聞”,不分場合、地點,不管對麵是誰。
“醫生……你和你媽媽還真是一模一樣,”江遇無話可說,“讓我考慮考慮。”
江遇說話非常謹慎,他肯答應“考慮”就絕不會隻是“考慮”了。上次達成默契的時候,江曉城沒等到參加高考就出國了,裴紫蘇安安穩穩地在國內讀完本科讀研,直到今年畢業回來上班。
江曉城的威脅還是很有分量的,但如果有江遇擋駕,裴紫蘇就不怕了。
她放了心,又聯係餘晟。這回電話被接起,一個女孩子說餘晟在手術室裏正忙,不方便接電話。
被停職、被退回,賦閑在家多日的餘晟,卻去了醫院做手術?
裴紫蘇疑惑,讓接電話的女孩幫忙轉告餘晟,她現在去醫院找他。
“餘醫生可能要很晚,而且他很累。”對方竟有替餘晟擋駕的意思。
裴紫蘇不客氣,直接把對方當了撒氣桶:“他有一口氣都會等我的。”
這個受氣桶是手術室的護士小雨,小雨立刻脹成高壓氣球。高壓氣球暫不發作,因為她快要瘋了,今晚絕對是吊詭的一天:
晚間有兩台肝膽胰外科的腹腔鏡手術,主刀的是位年輕醫生。
第一台闌尾手術,那個闌尾爛得絕對是今年的一號爛闌尾。腹腔鏡拽出來的時候,鬼知道那闌尾怎麽就斷了,小半截掉回了肚子裏。醫生登時嚇傻,在病人腹腔裏找掉了的半截闌尾,怎麽都找不到。
求助!嶽主任在外地開會,在家的二線、三線醫生裏麵,年輕醫生毫不猶豫地打給了不上班的餘晟。
餘晟飛奔來救場,很有經驗地找到了。連麻醉師和護士都大鬆了口氣。
第二台手術,餘晟沒走,留下來看年輕醫生的操作。全程很順利,手法也很純熟。最後的最後,針持夾著線拉到戳卡後,線出來了、針出來了半截……
針斷了,那半截斷在肚子裏……
所有人都看著年輕醫生,他看看所有人,欲哭無淚:“不怪我……”
小雨抓狂:“跟著你真是見鬼了!”
“餘哥……”年輕醫生求助餘晟。
餘晟悠悠地歎口氣:“你找吧。”
“半截腸子找了兩個多小時,現在是半截針……”
餘晟追溯源頭:“你想想,為什麽會丟、可能掉在哪兒、怎麽找?”
別說年輕醫生了,麻醉師和護士們都想求他了:“餘哥,哥啊!現在真的不是講課時間,幫幫忙!”
餘晟隻能自問自答了:“針可能被彈到肚子裏的任何地方,現在還可能在表麵,再過一會兒位置就深了,你要把整個腹腔都看看。”
他完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年輕醫生沒有退路,孤注一擲,耐著性子找。餘晟眼睛都不眨地盯著,幫著看。
翻找了幾遍,依舊沒有結果,煎熬,無異於熱鍋上又蓋了蓋子。眾人都焦躁了,今天這台怕是下不去了。
餘晟說:“再找一遍,還找不到就停止手術,到放射科做透視,透視一下總可以看到。”
這一回餘晟動手了,他的眼睛像鷹眼,手術間裏靜得透不過氣來。
“針!”小雨輕叫。
顯示屏裏,半截彎針緊貼在膈肌上,被穩穩地捏住了。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可以結束工作了。
“針是在下腹部斷的,怎麽跑到上麵去了!”年輕醫生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餘晟小心地把針取出來,剩下的步驟交給他。
“餘哥,我拜你為師!今後都靠你罩著了!”年輕醫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餘晟說:“好醫生都是這樣磨出來的,日子長著呢。”
餘晟摘掉口罩,問小雨:“有人給我打過電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