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了博,畢業來這裏工作,以後的事情您都知道的。”

那是被莫名詛咒的一年,逝去了兩個出色的女孩子,獨活的餘晟被燙了烙印,封死在孤寂裏。重曆過往,餘晟再次感觸到清清的絕望、薛冉的絕望、他自己的絕望,對生命、對愛情、對未來。

一段被打了死結的時光,恰是風華正茂時。

都過去了,也都回不去了。隻有他一個人在今日的陽光下,渴望著救贖般的重生。

老裴不是裴紫蘇,他是淬煉了幾十年的醫生,人心、人情看得通透:“所以你來這座城市工作,就是要兌現對那個女孩子臨死前的承諾?要來這裏守著她的魂?”

餘晟沉默。

老裴勃然大怒:“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裴紫蘇!懷著這樣的目的來,還敢接近我的女兒?還敢來讓我同意?你出去,走!”

“我不能否認清清對我的影響,也不能對您不誠實。裴紫蘇對於我同樣重要……”

“都重要!你都要?哈!”老裴近乎咆哮,“你有沒有考慮過裴紫蘇的感受?你能給她什麽?”

餘晟抬眼:“我的生命。”

“花言巧語!”

餘晟的目光在和老裴僵持,說:“我可以,像您對她那樣愛護她,用盡我所能,對於我來說這不難,因為這已經是我的本能了。”

老裴根本不可能被說服,他見過多少危重的病人被愛人遺棄。承諾?哈!

“愛人”,這是個動賓結構的名詞,省略的主語是“我”,這種感情根本就是自私的,強調的是個人感受。

餘晟沒再反駁,聽著老裴的訓斥,完全是冥頑不靈的模樣。

老裴說累了,也知道餘晟根本就沒聽進去。這小子這股子拗勁兒,老裴心底不安——他鬥不過餘晟。

甚至在潛意識裏,老裴相信餘晟能說到做到,就看六年前那個學生對病逝的女孩子的深情,甚至是不惜用前途去兌現女孩子彌留之際的一句糊塗話。

老裴不懷疑餘晟對裴紫蘇會有多用力。

室內無聲,良久,餘晟說:“裴紫蘇去過我的母校。”

老裴意外。

餘晟說:“多麽聰明能幹的姑娘,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也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

那個傍晚他約她,裴紫蘇正要去機場。為了隱瞞目的地怕他疑心,裴紫蘇擺了迷魂陣,讓餘晟送她去機場,晚上十點的航班,她一下班就往機場趕,提前了三四個小時;返程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打電話。這些都是為了讓他安心。

但是裴紫蘇疏忽了一點,或者說她低估了餘晟的細心——那個時間段沒有去她的母校所在的城市的航班。

從裴紫蘇坐上他的車的時候,餘晟就知道了她所有的念頭。

餘晟說:“裴紫蘇那趟出行應該是沒什麽成果,可能是沒有找到知情的人,可能是沒有查到頭緒,也可能是到了以後什麽都沒問。我這次去看她,她也不問;我想說給她聽,她說不想聽了,聽了會煩。”

那個瘦高的女孩在他的故事上盤桓,尋找他的過去,或許還在他乘過涼的樹下短坐,餘晟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

老裴煩躁地揮揮手,示意餘晟趕緊走。他摸出煙,一根接一根地用力抽著。

孽緣!

裴紫蘇,這小冤家要是在這裏,老裴想立刻給她打一針溶栓藥讓她的腦殼開開竅——千挑萬選,看看她給自己選了一個多麽麻煩的人!

最典型的反麵教材活生生地擺著呢:他,老裴。裴紫蘇的媽死得早,老裴惦著亡妻的好,愣是把自己蹉跎成了貞節牌坊。

清清之於餘晟,隻怕也是一樣的。

他的女兒從小就知道這是多麽糟糕的感情,她怎麽還敢走她爹的老路?為什麽就不選江曉城呢?

江曉城每一項都可以PK掉餘晟:情感曆史單純、經濟收入高、身份地位高,就算是看臉江曉城也比餘晟雙眼皮大。

老裴摁滅煙,給C城醫科大的同學打電話,打聽那件轟動一時的事情。

他聽到的版本和餘晟所說的基本相同。

“……薛家是要和學校、餘晟徹底清算。當時薛冉的父母不出麵,學校想對話都沒有機會。薛冉的追悼會那天她的父母第一次露麵,誰都沒想到餘晟居然去了。

“他就是去讓薛家人解氣的,任打任罵,幸虧人多把雙方拉開了。餘晟那麽傲氣的孩子,唉,就給薛冉的父母跪下了,說什麽‘這是薛冉最愛的學校’,你都不知道惹哭了多少人,薛冉的父親當場暈厥,也挺可憐的。那之後,薛家的態度漸漸軟化……

“餘晟在你們醫院,聽說幹得不錯?”

老裴應一聲:“還湊合。”

“幫忙多關照……”

這通電話算是白打了,老裴掛斷後跟自己發飆:“讓我關照他?我還怎麽關照他?啊?”

餘晟從老裴的辦公室出來,回憶被挖出來,他像是被掏空了。回了醫生辦公室,他一直魂不守舍的,大家都不敢招惹他。

幹枯地出了半天神,餘晟出去了。

樊易看了看手表,他家男神老師發呆的時間正好是一台肝切除手術的時間。

餘晟爬上樓頂,給裴紫蘇打電話。他尋找氧氣似的,急切地想見到她。

電話接通,餘晟不說話,隻想聽裴紫蘇叫他的名字。可惜老裴的女兒很沒耐心,不耐煩地隻叫了兩聲就掛斷了。

餘晟就又打過去。

聊了兩句,裴紫蘇察覺了他的不對勁,問:“你、你是不是、去見老裴了?”

冰雪聰明!餘晟笑了笑:“沒有。”

“別去見老裴,別惹老裴生氣,他不會給你好果子吃的。等我回去再說,明白?”

說得太晚了。

餘晟問:“我和老裴,你幫哪一個?”

“老裴彪悍,以一當十,我還是幫你吧。”

餘晟笑了,心甘情願地被騙。

算算日子,平安夜、聖誕、元旦……節日集中轟炸的年底過去後,老裴家的女兒就回來了。作為一例非典型異地戀,這些節日的禮物裴紫蘇一個都拿不到。

“你真體貼,給我省了多少錢。”餘晟說。

“那我命令你再來看我,”裴紫蘇迅速後悔,“還是別了,你是我的災星,我一路上的黴都在你來的那兩天集中倒了。”

“我一輩子的曆險也都在那兩天。咱們倆,到底誰是誰的災星?”

“肯定是你,因為我一直都在路上嘛。”

……

兩人細細碎碎地聊著,比麵對麵約會說的話還多。通話結束,餘晟把裴紫蘇送他的手機放在上衣的口袋裏,護身符似的。

餘晟值夜班,樊易也跟著他值班,快天亮時突然來了急診手術,這下樊易終於撈著了,跟著餘晟進了手術間。

巡台護士還是小雨,她眼睛一亮:“餘醫生,心情不錯啊。”

餘晟對小雨笑笑。

小雨瞧向樊易,她的記性一流,想起來了——暈血的菜鳥實習生嘛。

樊易也認出了她,努力擺出些未來醫生的清高範兒。小雨繞著他打量了一圈,笑眯眯地說:“穿**了嗎?”

樊易不明白,臉已經憋得通紅:“你管得著嗎?”

“別逗他了。”餘晟笑了。

“我聽餘醫生的。”小雨說,轉身間,笑盈盈地瞅了一眼樊易的屁股。

樊易氣極,這還是女人嗎?

手術的全程樊易用力地拉著鉤,過足了眼癮。縫到最後一針,餘晟問:“打結,會嗎?”

樊易看看周圍,沒人,倏地瞪圓眼睛——這是問他呢!

餘晟已經在說:“你來。”

樊易嗷的輕叫了一聲——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人的肚皮上打結!

明明平時練得很好,可這個結卻打得結結巴巴,還是沒過關。肚皮的傷口有張力,和平時練習的不一樣。餘晟剪掉重打,放慢給樊易示範:“……兩手的力氣要勻,這樣結打得漂亮,不會鬆。回去以後戴著無菌手套多練習……”

下了手術是後半夜,餘晟到處找吃的。樊易跑去拿了些點心回來,孝敬餘晟。餘晟整塊丟進嘴裏,是外科醫生最沒品的吃相。

這才是外科醫生才有的範兒,樊易立刻也丟了一整塊進嘴裏,險些噎死。

小雨進來時看見樊易這“奴才”相,不待見了:“喂,實習生,別煩餘醫生,沒看見他很累嗎?”

樊易忍小雨很久了,對她做個凶臉,小雨照樣給他還回去。

兩人很快就鬥起了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倒比樊易一個人時更讓餘晟頭疼了。

小雨最後使出撒手鐧,一錘定音:“瞧不出你雖然暈血,**倒還是穿紅的。”

樊易意識到什麽,手飛快地摸後腰,果然,洗手衣的褲腰鬆了,後腰處滑下去好大一截……

小雨哈哈大笑,樊易豬肝紅的臉快爆掉了,這才醒悟這個妖女剛才為什麽問他穿沒穿**了,還好穿了……

小雨非常囂張:“實習生,**為什麽是紅色的?辟邪?”

“避你!”

“要避我,得用防火牆……”

兩人鬥嘴,樊易忙碌地提褲子,提高、再高,係好、再係好。

餘晟笑著看兩個人鬧,不停地吃著。

吃飽喝足,餘晟翻手機相冊,有幾張照片這些天處於“單曲循環”模式,大頭照、背影、安靜的時候、發呆的模樣……都是裴紫蘇。拇指劃過她的照片,好像觸到了她一般。

黑幕布般的玻璃牆上是英俊的投影,發際上手術帽的壓痕很清晰,笑容淺淡,沉浸在滿足和憧憬裏。

樊易原本是個隨時準備逃課的學生,誓將無限的時間投入到場地有限的籃球場上。

但實習開始不久,樊易陡然轉性,不玩了,恨不得住在醫院裏,擠出一切時間蹲在圖書館學習;甚至自費備了手術器械,進行自我“丐幫化”改造,用薄薄的組織剪到處剪口子,床單、枕巾、襪子……“縫合”時戴著無菌手套,握著持針器,夾著手術圓針,縫完後線都不是拽斷的,而是用鈍厚的線剪輕輕地剪斷。

自習課,女同學的長裙擺被凳子掛開了個小口子,樊易像看見了重傷員:“別動,別動,等著我啊。”

很快,他一頭大汗地抱了“裝備”來,用手術針幫女同學縫裙子。

這還是那個糙爺們兒嗎?同學們隻覺得看到了東方不敗。

學渣轉性,成績躥升如閃電,驚起一眾學霸。

更可怕的是一次考試縫合一塊閃電形切口的豬皮,第一名:樊易。

野雞為什麽突然崛起?因為身後有點石成金手——那隻落地的鳳凰——餘晟博士。餘晟是不帶實習生的,但是目前他沒助手,方明醫生走之前把樊易派給他用;餘晟做的是高難度、複雜的大手術,助手得是方明那樣的老外科醫生,但餘晟現在被擱置隻能輪上些小手術,非常適合實習生。天時、地利,居然還有人和——餘晟醫生竟然肯耐心教一個學渣,甚至都沒把樊易當跑腿雜役用,而是一對一單獨**。

同學們還在學習怎麽刷手、戴無菌手套,樊易已經在人的肚皮上縫針了。

這得天獨厚的狗屎運直接導致樊易在畢業前夕忽然開竅,從籃球小子基因突變成外科狂熱分子。

叫人如何不嫉妒!

學霸們恨不得把樊易胖揍一頓,樊易也覺得自己的命好極了,可以被揍一頓。

“慢性胰腺炎患者術後EPI的發生率。”餘晟提問。

樊易當沒聽見。

餘晟知道他的答案了:“不知道什麽是EPI?嗯?”

樊易笑得傻白甜。

“現在去查。”

“遵旨。”樊易告退。

門邊站著方明醫生,黑臉白牙地看著樊易笑,樊易一哆嗦:“方老師。”

餘晟聽到聲音抬頭,也是驚訝:“方明?不是明天才回來?”

方明笑嘻嘻地走進來:“看來我不怎麽受歡迎嘛。”

“歡迎,非常歡迎。”餘晟拍了下方明的肩,一閃身就出了醫生辦公室。

樊易納悶:“餘老師幹什麽去了?沒聽見有人叫他呀。”

方明問樊易:“小朋友,還沒有交女朋友?”

“女朋友?那種煩人的生物?不要!”

“這就是你和你男神之間的差距了。”

餘晟出了醫生辦公室的門就給裴紫蘇打電話,長久沒人接,電梯也遲遲不來,他不由自主地摁了好幾次電梯按鈕。周邊的人見這位醫生焦急,都以為是有搶救,進電梯都讓他先進。

餘晟趕去車隊,義診派出的大巴車就停在門口,風塵仆仆的,滿車都是泥,但卻是空車一輛,義診的醫生們都散了,被各自的家人接回家了。

餘晟又給裴紫蘇打電話,這回她接了,說是在醫教科幫忙清點義診用的藥品和儀器,還要算出門花銷的賬。

“中午一起吃飯?”餘晟約她。

“中午不行,義診的醫生們要吃一頓散夥飯。”

“吃完飯我去接你?”

“不行,我得先回去給老裴請安。”

老裴的事情必須讓路,餘晟繼續妥協:“請了安,給我打電話。”

“不行,我得回家洗澡,一路上髒死了。”

這是避而不見的意思。餘晟無奈:“裴紫蘇……”

“忙,不囉唆了。”裴紫蘇掛斷了電話。

餘晟回了肝膽胰病區,病區現在是方明的天下,他正在誇誇其談,被熱烈歡迎著。

餘晟冷冷地坐在一角,看病曆。樊易巴巴兒地抱了一堆土特產過來,是方明帶回來的,樊易特意給餘晟搶了些上好的。但樊易沒有看清他男神此時的臉色。

餘晟眼皮都沒抬,一句祈使句:“說,慢性胰腺炎患者術後EPI的發生率。”

樊易結巴了:“沒、沒來得及、查、查呢。”

“去查。”

樊易灰溜溜地跑了。

方明和大家熱鬧夠了,近午間,要走:“我們這一隊人馬再去吃個散夥飯,好好補一補大城市的奢侈**靡。餘晟,一起去?”

餘晟推掉:“中午有事。”

所有人都納悶,這事和餘晟有什麽關係,偏偏叫他?

方明是掌握了第一手資料的,但他不說透:“大家好奇?那就今天晚上跟蹤一下餘醫生的行蹤。”

看病曆的餘晟很賞臉地看了方明一眼,再沒有第二眼。

傍晚下班,裴紫蘇終於肯賞臉見他,約好二十分鍾後在她家小區門口見。

不想樊易高吼著“餘老師”跑來,餘老師說好了要在下班前檢查他的“作業”:“餘老師,EPI是胰腺外分泌功能不全,慢性胰腺炎術後EPI發生率很高……”

餘晟看了眼腕表,被樊易這一耽擱,他就正好要趕上醫院門口的大堵車了。

樊易很有眼色:“餘老師,你是不是趕時間?”

“沒有,你快說。”

樊易飛快地說,就說錯了;重說,就亂了;再重說,就慢了。

“好,不錯。”聽完,餘晟要走。

“餘醫生!”夜班醫生一出門看見他,趕緊叫住,“沒走正好,急診叫了會診,我正交班走不開……”

餘晟還沒答應,樊易振奮地道:“餘老師,我跟你去!”

餘晟一口老血險些嘔出來,忍了忍胸口的血氣,去了急診科,這下徹底走不了了——需要上手術。

“餘老師,我跟你上台!”樊易已經在做手術前準備了。

手機恰好響了,是裴紫蘇,她已經在小區門外等了近半個小時,凍成冰棍了。餘晟歎氣:“蘇子,對不起,有個急診手術,我下台再聯係你。”

有氣無力的無奈,由餘晟說出來卻異常溫存柔軟。樊易險些栽個跟頭,想起方明醫生的暗示,他探頭,揣摩著餘晟的表情。

餘晟忽然喊樊易,很大的一聲:“去準備手術!”

裴紫蘇怏怏地站在街邊,她這一下午的時間是在會所裏美容美體、做頭發、化妝,還抓緊時間買了新衣服。冬夜的街頭,她絕對是個出挑的女孩。

出家門時,老裴瞧出她這股子鄭重勁兒:“去見餘晟?不許去!家裏待著!”

“不是,找同學去。”

老裴才不信,裴紫蘇也就不騙了:“老爸,你是管不住我的,就不要瞎操心了。我會乖乖地在晚上九點鍾回來陪你的,別生氣,回來給你買好吃的。”

老裴伸手要抓她,裴紫蘇溜得快,跑出家關上門,飛快地用鑰匙從外麵鎖上防盜門。

裏麵老裴氣得跳腳,隔著一扇門,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就餘晟那亂七八糟的過去,你得遭一輩子罪。不聽老人言,有你後悔的!”

門外沒有聲音,茶幾上的手機倒是響了,是裴紫蘇打來的。

老裴接起:“死丫頭!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我的老路!”

“爸,餘晟好不容易把過去的事情放下了,你為什麽揪著不放呢?”

不待老裴說話,裴紫蘇第二句跟了過來:“你是想讓餘晟像你一樣,一輩子隻愛一個人?”

一記掏心拳,親生女兒給的,老裴啞口無言,什麽叫克星!

裴紫蘇謹遵“中病則止”的原則,果斷地掛掉電話——猛藥傷身,起效就停,老裴的玻璃心需要小心伺候。

不惜惹怒老裴跑了出來,卻被餘晟放了鴿子,街頭的裴紫蘇怏怏地道:“外科佬,窮忙。”

她在街邊的木條長椅上坐下來,熬時間。

餘晟還在醫院,手術做完不算完,還要回病房看病人的情況。忙完是夜裏九點多,餘晟死了去見裴紫蘇的心,因為晚上九點以後是老裴對她的管製時間。他給裴紫蘇打電話,兩人都意興闌珊,沒話可說。

樊易又跑了過來,打斷了餘晟的電話,他不知道病曆該怎麽寫了。

餘晟慢慢地掛斷電話,有感而發:“樊易,你今天特別勤學好問。”

是表揚!樊易順杆爬:“餘老師,我一直特別努力。您看方老師雖然義診回來了,不過我還是跟著您吧,您比他更需要我,我多積極呀!”

餘晟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既然你這麽有學習的動力,就去把所有的手術器械的英文名稱都背會,下次上手術我們就用英語交流。”

樊易被雷劈了似的:“所有的……英文……各種器械能裝滿一輛手推車……彎針就有幾十種……餘老師,商量一下……”

沒商量。餘晟說:“這很簡單。”

放樊易獨自去“瘋”,餘晟終於下班了,這被攪黃的一天。餘晟走到停車坪,緩緩地停住腳步,他的車邊倚靠著個高挑的女孩。聽見腳步聲,她看了過來。

這一幕很不真實,也很不合理。

料到餘晟會是這副表情,裴紫蘇眉一挑,似笑非笑的。

餘晟也笑了,走過去,虎視眈眈的。裴紫蘇不自在起來,有微微的不安。

餘晟站在她麵前,月光暗淡,但還是能看清她做了頭發、化了淡妝,身上帶著似有若無的香,需要靠得極近才能聞到,誘人深入。

難怪這一整天她都不見他。

“等了多久?”

“在這裏五分鍾,今天晚上等幾個小時了。”

餘晟道歉,裴紫蘇接受。

餘晟問:“現在,我們去哪兒?”

“送我回家。”

餘晟服從,為她拉開車門,後排右側的老座位。

裴紫蘇坐進去。關上車門,餘晟走到車的另一側,拉開後排車門坐了進去。

裴紫蘇奇怪:“你怎麽……”

餘晟已經吻住了她的唇,撬開她的齒,是激烈得近乎粗魯的吻。裴紫蘇被他壓靠在角落裏,黑暗、狹小的車後排,冰冷的車廂……像是回到了沙暴的那個夜晚,如此相似。

裴紫蘇雙臂圈住男人的腰背,縱情地回應著。

“以後就這樣,主動點兒。”

“得寸進尺。”

“還真想得寸進尺……”

裴紫蘇慌得輕叫了一聲。餘晟聲音喑啞:“去我那兒?”

“以為你是君子。”

“你高估我了。”餘晟笑了。他看出了裴紫蘇的拒絕,下車,坐回前排駕駛位送她回家。

夜路迷離、空闊,餘晟繞了遠路,甚至是加速開過裴家的小區門口,又遠遠地兜了出去。裴紫蘇也不抗議,就這樣一直開下去,開到天亮她也會同意的。

右後排,看不全司機的側顏,更看不全司機的背影。裴紫蘇在西北的寒流裏幹燥得流鼻血、凍成人幹的時候,心裏就是這個角度的餘晟,他開著車送她回家。

“裴紫蘇,既然離不開我,以後就不要到處亂跑。”餘晟眼裏有笑意。

裴紫蘇手揣在懷裏,一副老農民過冬的懶樣子,偏偏媚得像隻妖。餘晟的話不足以讓她害羞,她就看著他的後半側影,餘晟的耳朵燒得厲害。

夜色璀璨閃爍,幸福像一路細碎的光,淺淺地照亮前路,足以飽滿心裏的空,心甘情願地信賴托付。

送她到家,餘晟仰頭看窗,亮了,滅了。

他卻久久不想走——幸福,久違了。

第二天,餘晟發現樊易鬼祟地在觀察他,就想起這呆學生昨天連壞他的好事。

餘晟把樊易叫過來,問了一道刁鑽的題。

“餘老師,昨天您讓我背的是手術器械的英文名,我背了一晚上加一早上,您怎麽不按順序出牌,又考我這個?男神您不能總搞偷襲啊!”樊易快要被他男神玩死了。

“意思是這道題你不會?”餘晟一副薄情寡義的表情。

“本來會的,但是昨天學了新東西,頭一搖,就都混了。”

餘晟把一本書丟給樊易:“你腦容量還真是有限。這次不偷襲你,下午我問你這本書第十頁的內容。”

這個算簡單的,樊易立刻發誓下午能正確回答問題。

餘晟挺滿意,去開會。

樊易翻開書,驚得魂飛魄散——英文原版的……

醫院裏,誰是帶教醫生裏最大的“恐怖分子”?公認的是ICU的裴主任。

“什麽嘛,分明是沒給餘晟帶教的機會。”樊易欲哭無淚。

而且餘晟的“變態”是很低調、很儒雅的,是一股默默的清流。

老裴一早出門上班,揪下了房門上的便簽貼,是裴紫蘇留的:“餘晟昨晚九點半才下手術,我是晚上十點半回來的。”

欺騙!明明是晚上十一點才進門的!

裴紫蘇有兩天的修整假期,乖乖地在家表現,討老裴的歡心。餘晟下班就會來接她,裴紫蘇把時間安排得很巧妙,餘晟和老裴是“王不見王”。

老裴也佩服裴紫蘇的平衡技巧,一是在和她慪氣,二是也管不了,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不知道。

情況暫時是相安無事。

最直接的受益者是樊易,老師談戀愛、心情好,學生就有肉吃。

這天的手術,小雨在清點手術用的紗布、縫針,確認沒有遺漏的紗布和器械。最後的關腹縫合,餘晟居然讓樊易上手了。

樊易沉住氣一針針地縫,餘晟在旁緊緊盯住。小雨瞄一眼那師徒倆,放低了說話聲。

進行得很順利,臨結尾,樊易鬆了口氣,才發覺身上冰涼,低頭一看,衣襟上全是血。

他就這麽一眨眼的走神。

“下去!”餘晟低聲嗬斥。

樊易一哆嗦,餘晟已經接手繼續。樊易退開,失去了一次最好的動手機會。

手術結束,餘晟要緊接著做下一台手術,去了另一個手術間。

小雨有強迫症地第N遍清點手術用的紗布,樊易還杵在牆角。小雨逗他:“被罵啦,想哭啊?”

樊易沒好氣:“話真多!”

“別哭喪著臉,給我們看啊?我們隻看餘晟的臉。”

另一位護士珠珠添亂:“小雨,餘晟的臉你以後別看了。”

“咋?”

“他被人拿下了。”

“那我就拋棄他,再發展個新男神看。”

手術室就是年輕帥氣男醫生的天下,新資源不會枯竭,隻會源源不絕。不過呢,當初餘晟說不想再找一位從醫的女朋友,小雨才放過他的啊。

小雨眼簾薄,不饒人的時候眼裏又躥著火,像麻雀的小圓黑眼,很俏。小雨看著樊易:“拿下餘晟的人是什麽來路?”

“我不知道。”樊易還在懊惱方才的差錯,隻覺得小雨的眼簾太薄了,像動物。

“ICU老裴的女兒。”珠珠說。

“啥?”

異口同聲的是樊易和小雨。

“真有膽色!”小雨驚到了。

樊易有更深一層的擔憂:“裴主任長得方臉、大嘴,眉毛像憤怒的小鳥……”

“我去看看這個小裴,憑什麽搞定餘晟!”小雨咬牙切齒。

珠珠給小雨指明方向:“去中醫科掛裴紫蘇醫生的號,你還能和情敵聊會兒天。”

“好!現在就去!”小雨擼袖子。

“等等我。”樊易跟上。

下班,餘晟去中醫科接裴紫蘇。老郎中張夫子也在,感慨裴紫蘇不在的這兩個月,餘晟和她的事情居然絲毫沒耽誤,反而高速進展了。小別勝那個啥,真是真理。

裴紫蘇換下白衣,背了包,大大方方地挽了餘晟的手臂。她也不怕這種小動作“傷”了張老夫子的眼,所以出大樓一路上,“傷”了所有同事的眼。

借助老裴和餘晟在醫院的影響力,籍籍無名的住院醫師裴紫蘇很快出名了。

“老裴知道了,會罵你厚臉皮。”餘晟現在背地裏也不叫“裴主任”了,隨了裴紫蘇叫“老裴”。

“我光明正大,是你怕他吧?”

餘晟有切身體會:“不就是獅子吼?慢慢就習慣了。”

“臉皮真厚。”

餘晟有賬算:“他吼了我,我可以在他女兒身上找回來。”

裴紫蘇哈了一聲,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已經走到車邊,餘晟為她拉開車門,裴紫蘇不坐。餘晟笑了,攬了她的腰哄她坐進車裏。

但車上路後就是另一回事:“去我家,怎麽樣。”

是陳述句,他還掌握著方向盤,上了他的車隻有聽他的了。

樊易和小雨趴在內科樓和外科樓之間的玻璃連廊裏,停車場上的那一幕,讓兩人都以為自己眼花了——餘晟,溫雅堅毅的刀客,居然會對女人那麽溫柔。

“真般配!”樊易讚歎。

“般配什麽!”小雨跺一腳樊易,“她憑什麽做餘晟的女朋友!”

樊易疼得直咧嘴,用言語暴力回擊這刁蠻護士:“就憑她的身高有你兩個高!”

這下完了,結仇。

餘晟的住處離醫院很遠,很幽靜。房子不大,很單身,不貴族。

裴紫蘇在房間裏探索,餘晟跟在她身後,像個侍應生。東西很少,極簡,整潔,這是個不願意為瑣事多擔一分心思的人。沒有植物、動物,他把這裏當宿舍住,沒感情。裴紫蘇相信他隨時可以走得了無牽掛。甚至這房子,也是醫院給引進的博士周轉用的。

倒是兩架擠得滿滿當當的書櫃相對顯得很隆重了,一大半是英文原版書。

“這是用來鎮宅的嗎?嚇退小偷?”

“嚇到你了嗎?”

“不可能,老裴也有這麽一櫃子英文原版書。”

“看來你沒有。”

“我也有。”

餘晟感興趣了。

裴紫蘇問他:“一櫃子醫古文,你們誰能看懂?”

這個真沒法比。

“不過我可以幫你譯成英文,促進中醫事業早日國際化。”

“那試試,陰陽五行、五髒六腑、引火歸元……”

餘晟臉色越來越無奈,說了句拉丁語打斷她:“Perilla frutescens。”

裴紫蘇眨眨眼,反應過來,是“紫蘇草”的植物學名。拉丁語特殊的發音像撥動金屬弦,很性感,硬朗地顫動著。

裴紫蘇裝聽不懂,去看書桌。餘晟笑,跟過去。

書桌上是餘晟家人的照片,看餘晟的臉就知道是近期照的,他已經進化成不動聲色了。餘晟的父母看著很好相處,這點裴紫蘇不在意,沒有比老裴更難纏的人了。

晚飯是兩人一起做的,都是多年獨自生活的人,做飯是生存基本功。但第一次協作,誰也不聽誰的,各有主見。

裴紫蘇覺得餘晟若是熬到了老裴現在的位置,除了脾氣略好,隻怕會更難對付,餘晟要求得更細,而且會一直緊盯到最後,最吃不消的就是這種人。溫水煮青蛙,餘晟就是溫水。

餘晟則說裴紫蘇已經被老裴打壓錘煉成了“滑頭”,陽奉陰違那一套玩得相當純熟。也是,尋常學生在老裴手底下每一天都是煎熬,裴紫蘇能在老裴手底下過招二十多年還活得這麽精神,可見已經成精。

兩個人做飯的路數南轅北轍,飯做出來卻出奇地好吃,各自心裏都覺得這結果很沒道理。

飯後,兩罐啤酒。

裴紫蘇坐在飄窗上,長腿蜷著。餘晟找了條薄毯給她蓋在腿上,在她腳邊坐了。啤酒罐相碰,清爽的啤酒香。

餘晟唇角微翹,裴紫蘇的長腿踢了他一下:“笑什麽?”

“在溫泉酒店,喝了酒險些出了人命。你落水的方式還真特別。”

裴紫蘇也笑了。環視餘晟的房間,她批評:“你活得可真枯燥,這家裏除了看書、睡覺,都不知道該幹什麽。”

餘晟不同意,這兩天他可沒少往家裏添置東西:“昨晚我去了超市,買了鍋、碗、菜刀。今天清早起來忽然想起還差了很多,又到樓下的小鋪買了醬油、鹽、女式拖鞋……當時我還慶幸,裴紫蘇來了做飯就不會缺鹽了、裴紫蘇就有鞋穿了。但是以後這些超級麻煩的事情,都要裴紫蘇自己做才對。”

“哈!”裴紫蘇不配合地笑,心說你想得真美。

餘晟被嗆,笑了:“但是現在我想,如果這個女人能在晚上陪在我身邊,允許我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就像現在這樣,我願意為她買菜、買醬油、排隊結賬。如果再奢侈一些,她能一直愛我,我該有多幸福。”

窗框框出一對好看的身影,相視凝望,單手相執。冬夜裏昏黃的光有著迷人的安詳模樣,飲食男女不經意間似被下蠱,雖然性苦,卻如食甘飴。

裴紫蘇的手臂慢慢收緊,餘晟被她一點點地拽到近前。餘晟眼裏浮起奇異的光,無比高興。

他的唇角有一抹啤酒泡沫的印記,裴紫蘇探身輕輕地吻了上去。

鍾敲九下,裴紫蘇回家,二十多年的規矩。

餘晟送她:“什麽時候你能突破封建家長製,晚上十點回家?”

裴紫蘇很有立場:“這輩子大概不會了。”

“以後嫁了我,也要晚上九點前回家。”

“想得美。”

餘晟幫她把圍巾係好:“我的美夢真的挺多的,慢慢來吧。”

裴紫蘇不小巧,連餘晟這樣的身高都不覺得她小巧。俯視,這種夢幻的視角如果不是刻意擺造型,餘晟還真體會不到。但她就是有一種溫柔,無形地彌漫著。

“為什麽給你起名叫‘紫蘇’?那種小草我還特意研究過,很不起眼,配不上你的大個子。”

“那你為什麽叫‘餘晟’?”

“賤名好養,你參考‘狗剩’。”

裴紫蘇笑得前仰後合,餘晟眼裏有瑩瑩的細光:“以後嫁了我,也要晚上九點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