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餘晟沒準備回家,裴紫蘇讓他在值班室和阿波羅睡。餘晟要去ICU:“去你爸那裏睡一覺,正好守著病人。”
第二天就是除夕,昨天做手術的肝移植的病人彩超結果有些異樣,餘晟懷疑是肝動脈血栓,這是可能導致移植徹底失敗的嚴重並發症。所有醫生都高度緊張起來,密切關注著,著實熬心。
老裴也被叫來,討論治療方案。
中午,醫院送來了除夕的慰問餃子,幾個醫生湊一桌算是提前跨年了。外麵響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聲,節日的氣氛漸漸濃了。
大家約著晚上搶紅包、吐槽春晚,明天就是明年見,自家兄弟早點來交接班……
老裴主任威嚴不說話。餘晟低著頭狂吃,最先吃完又去了病房。
老裴又去病房,再轉一遍就可以回家過年了。他留心餘晟,卻沒看見。經過辦公室,老裴見餘晟坐在電腦前犯難,屏幕上是病人的各項指標,老裴進去看了看,搖頭:“肝動脈血流阻力又恢複正常了?”
這種情形也許潛伏著一個非常嚴重的手術並發症。餘晟說:“術後第一天,先升高又恢複正常,也許是個壞兆頭。彩超、磁共振的結果還算正常。”
老裴提醒餘晟:“不要掉以輕心。”
餘晟點頭。
沒話可說了,老裴不走,餘晟也不吭聲。性子急且直一些的,終究是老裴,他也是喜歡聊天的人:“過年不回家了?”
餘晟站了起來:“機票都訂好了,沒想到忽然來了移植中心,又突然上了手術。”
老裴心說,你這峰回路轉的事兒我也沒想到。
說了些無關的事,末了老裴說:“要是沒地方去就去我家吃年夜飯——我的兩個外地學生也沒回家,一起過去吧。”
老裴那樣兒,好像邀請餘晟純粹是順便捎帶的,其實他也挺為難的。餘晟則是很真誠地以為自己聽錯了,沒回應。
沒得到預料中的反應,老裴轉身走,說:“你看吧,要去就提前說一聲。”
餘晟恍然醒悟,追了過去:“裴主任,我開車送您。”
下夜班的裴紫蘇毫無創意地回家狂睡,被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驚醒時,天已經黑了。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順著聲音去餐廳。老裴和姥爺在包餃子,她趴在餐桌上打瞌睡。
二位老泰山今年文雅了些,沒有因為捏的餃子的形狀互相刻薄個沒完,果然老了一歲會更端莊些。裴紫蘇擺弄著桌上很不端莊的酒,挑撥是非:“老爸,變大方了哦,怎麽舍得把壓箱底的酒拿出來喝的?姥爺,多少年了咱們過年都是二鍋頭,長城內外祖國各地的二鍋頭。”
老席臉色陡變,老裴費勁地辯解,裴紫蘇嘿嘿笑。
老席對她擠擠眼,裴紫蘇也回他擠擠眼。
身後忽然有個人影,裴紫蘇驚得險些跳起來,回頭恰好看見男人黑色的襯衫,再抬頭是張年輕端正的臉——餘晟。
裴紫蘇杯子端在唇邊正喝水,眼睜睜地看著餘晟就把水咽到氣管裏了,下一秒她咳得像老年肺氣腫病人。
老、中、青三個男人看著她,沒一個人哪怕是伸手幫她拍一下後背。有的不方便秀恩愛,有的不方便秀父女情,也有的不太適合唯我獨尊顯擺祖孫情。
多人同時爭寵物的情況也可能出現另一種結局——大家都不好意思爭了。
裴紫蘇捂嘴、捶胸、咳嗽地跑進衛生間,待平複了看見鏡子裏邋遢惺忪的臉嚇了一跳,整理得有個人樣兒了才又出來。
三個男人斟了酒,留給她的空位上連酒杯都沒有。裴紫蘇怏怏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坐姿標準但微微斜了腰,蚊子似的問餘晟:“你怎麽來了?”
老裴耳聽六路:“有話大聲說。”
裴紫蘇訕訕地縮了脖子。餘晟是到師長家做客的含蓄模樣,不認識ICU主任家的千金似的。
姥爺嗬嗬笑,張羅著斟酒慶祝新年。
飯後,餘晟要幫裴紫蘇洗碗,姥爺把他叫到客廳聊天:“你是客人,第一次來,怎麽能洗碗呢?”
裴紫蘇泄氣,之前去餘晟家吃飯都是他洗碗的。
這世道,還有沒有個準兒了?
客廳裏老裴的手機響,他接起來往書房走:“……過年好……怎麽去美國了……她啊,忙著呀……”
房門關上,老裴繼續說:“蘇子還沒下班。曉城,你有胰腺炎,在外麵要注意身體……”
客廳裏,現在全家能耐心聽著嘮叨的隻有餘晟這個“新人”了。餘晟知道了姥爺曾是知青,之後做了赤腳醫生。醫療資源最匱乏的年代,加之生活貧困,赤腳醫生們去老鄉家裏送藥、看病,一根銀針醫百病。
餘晟悟出裴紫蘇命中注定是個郎中:“我以為裴紫蘇是‘醫二代’,沒想到她是‘醫三代’。”
“我跟你們都比不了,不過那年代的人老抬舉我了。”姥爺老自豪了。
“您是‘全科醫生’嘛,我們都不是。”
餘晟這話多讓人愛聽!
姥爺笑逐顏開,端起酒杯跟餘晟碰:“你呀,常來,那個人呀,”他衝著書房方向努努嘴,“心裏器重你,就是嘴緊脾氣硬。對付他,你得學學我家小蘇子,遊擊戰……”
老裴在書房,裴紫蘇推門進去,見老裴身邊的桌上放著個木箱。木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木匠手工做的,工藝拙樸,料卻是頂好的黃花梨。
如今黃花梨身價暴漲,這箱子拿出去就是天價。來路卻巧,是幾十年前裴紫蘇的姥爺花了幾毛錢買的從製作盤香的降香木料裏揀出來的幾塊好料,用這些料做了個醫藥箱,背著翻山越嶺地給山裏人看病。後來裴紫蘇的媽媽把箱子當了梳妝盒,她去世後這箱子就裝著她的遺物和照片。
裴紫蘇從沒打開過,這是屬於老裴的箱子。逢年過節和祭日,老裴會把這箱子拿出來摩挲一會兒,然後又高高地放在書櫃的最頂層。
家裏更是從沒有擺放過母親的照片,所以裴紫蘇甚至不知道母親長什麽樣,老裴更是很少說,她隻聽說母親很文藝,也清秀。
空氣裏有陳年降香的味道,極淡極淡的香。正是鞭炮聲密集的時間,熱鬧喧騰。
老裴身形魁梧,厚實的手掌撫在箱子上,關節泛白,手上是加了些力道的。
裴紫蘇恭恭敬敬地在旁邊站著,老裴目光渙散,他沒少喝酒。
良久,老裴說:“小席,今天家裏來了個客人,你沒見到,會遺憾的。”
父女倆回客廳,姥爺在給餘晟講家族史,正講到裴紫蘇這一章節:“……那年八月我在新疆伊犁的昭蘇,去中哈邊境,騎著馬上到山坡頂,就看到坡下麵的紫蘇花海,紫色的小碎花一直鋪到天邊,真是美啊。從新疆回來,我就給她起了‘紫蘇’這個名字,不錯吧。”
裴紫蘇點頭:“不錯!被人取笑說‘蘇子’是‘紫蘇’的種子,我合二為一自體繁殖了,這是進化還是返祖?”
裴紫蘇斜瞥著這話的版權方——餘晟。而餘晟坐在她家沙發上像半個主人,挺自在的。
姥爺大怒:“誰這麽說的?我去給他開點藥吃。”
老裴同仇敵愾:“肯定是個隻有‘二兩文化’的人,胃疼的時候吃治腳氣的藥的蠢材……”
裴紫蘇早就笑翻了,餘晟趕忙給兩個長輩斟滿酒,說些良辰美景的應景話打斷了兩個老醫生罵人。
酒正酣,夜漸深,餘晟告辭。他酒意微醺,老裴就讓裴紫蘇開車送餘晟回家。老裴和姥爺都有了醉意,說起了往事,推心置腹地唏噓。
“你怎麽把他倆都喝醉了?”裴紫蘇埋怨餘晟。
餘晟微熱,寒夜裏大衣敞懷,很是愜意。
裴紫蘇開了老裴的車送餘晟,餘晟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醉眼迷離地看了她一路。除夕的夜路空曠冷清,餘晟的家裏也冷清。
裴紫蘇把他扶進家,她去開燈,被餘晟從身後拽住,她的臉被掰得轉向他,綿密的吻覆了上來。有酒的味道,清清涼涼的。裴紫蘇笑,回吻他。
她很快感覺到了不同,餘晟沒有淺嚐輒止的意思,隱隱中有另一種堅決。
砰的一聲炮響忽然響在窗附近,沉溺中的兩人都是一顫,裴紫蘇想推開他,低頭避過他的吻:“我得走了。”
餘晟反而把她壓在了牆上。後背的牆壁冰冷,身前是蓄勢待發的男人,裴紫蘇毛孔裏都在沁汗。
餘晟低頭,瞧她遮遮掩掩的睫毛。他的酒正在醒,這個歲末年終餘晟從未有過地高興,他可以當著這個女孩的父親的麵把她帶回自己家,好過一個人的除夕夜。
這感覺真是久違了,有溫暖的人願意和他互相趨近,他被接受、被寬容、被厚待。
心頭一點點熱蔓延開來,流淌在殘存的酒精上,星星點點地燎起了火星。冷寂裏的暖是致命的渴望,一旦有機會抓住就不會放手。
餘晟的手臂緊緊地環住了她的腰,引領著她後退,兩人腳步磕磕絆絆的。身體致命地相貼,什麽隱秘和圖謀都瞞不住。他的企圖太清晰了,裴紫蘇慌了。
沒有去臥室,餘晟旋身傾倒之際把她壓在了沙發上。裴紫蘇被擠壓得悶哼一聲,餘晟就要化在這聲歎息裏了,原始的動力在加速驅動。他撐起手臂俯視她,清冷幽暗的夜裏,她素淨得像一朵暗處皎潔的花,顫動的眸子露著怯。
餘晟笑,問:“你怕什麽?”
她不說話,身體出賣了她,她愈發柔軟。
“就在,今天吧……”餘晟說。
這話是宿命裏的種子落了地,替她決定了什麽。
裴紫蘇想過,如果他要求,她怎麽辦?在塞外沙暴的冰冷草原、在溫泉水底的窒息裏,她就知道答案——她給,她也要他。
餘晟解她的衣服,黑暗裏看不清著實費了些事。冰涼的手臂從腰際探進了她的衣服裏,兩條蛇似的攀纏遊移著。裴紫蘇的身條柔軟苗條得讓他戰栗,他難耐地站了起來,把她拉得坐起來。他拽了她打底衫的下擺從頭上脫,裴紫蘇手臂舉過頭,和頭被困在衣服裏動彈不得,腰、胸一陣涼。餘晟卻忽然停了,伸手握了她的身子。
裴紫蘇困難地自己掙脫,扯掉衣服終於透出口氣來。她已經被剝成光潔的洋蔥,羞澀地蜷縮著,也冷得發抖。但她一雙大膽的眼看著餘晟,他的身體筋骨清晰,結實有力,人體的美和精妙真是天賜。
“你真美……”他說著綿密的情話,拉開她的雙臂,鋪展她,溫熱的身體附著上了她的。
餘晟摩挲著她腰腹處的傷痕,細碎的白月牙般的斑痕:“怎麽傷的?”
“小時候的車禍。”
“可憐的孩子。”他歎息,摩挲著。
她捂他的眼睛,不想讓他看。餘晟的吻印了上去,輾轉、炙熱,他握住她的手固定在她的身下。
她是修長精巧的手術剪,他比她大一號,嚴絲合縫地覆蓋。肌膚的依戀、唇舌的愛戀,交融繾綣,他把她鋪展、揉皺,鋪展、揉皺……
蜂鳥發現了一處微綻的花,高頻率地振動著翅膀,長直的嘴小心翼翼地探進花瓣叢裏,淺嚐到了蜜,便一點點地向更深處刺去。
花被撐開,蜂鳥貪戀地撕扯著,忘乎所以地往裏鑽,它甚至變得凶狠,扯撞著、撲騰著。花無力地由著它擺弄,甚至整株植物都在瑟瑟發抖,熬不過去似的連根係都岌岌可危。
終於,它酣暢痛快地吞噬掉最後一滴蜜,植株頹然緩緩傾倒,**著萎靡,像水裏漂**舒展的水母。
他們依偎繾綣,饜足地等待蘇醒。飽滿的親密,在知足與不知足間糾纏。
**如果是一味藥,必定是罌粟,性味酸澀,微微的苦會翻起欣快如潮。那滋味兒不可輕易嚐試,會成癮,會讓人銷魂蝕骨欲罷不能。
年初一,裴紫蘇睡到中午被姥爺叫起床。若不是怕她餓死了,老裴覺得她能睡二十四個小時。
裴紫蘇去浴室洗澡,磨磨蹭蹭近一個小時不出來。老席問老裴:“你姑娘昨天晚上幾點回來的?”
“不知道,你沒記住?”
“我昨天被你小子灌多了,怎麽可能記住?”
老裴努力回憶:“就記得是在零點敲鍾之後了。”
“你就這麽當爹的?”
裴紫蘇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了,睡足、泡好,光彩照人。老爹和姥爺怪異地看著她。
裴紫蘇看見的是桌上的超級豪華水果籃,還有兩瓶洋酒。她過去挑挑揀揀地找了個最想吃的,問:“誰這麽早來拜年?還挺會買東西的。”
“是餘晟,一大早過來拜年,比你可勤快多了。”姥爺數落著她。
裴紫蘇微偏著頭,挑眉咬唇,表情像是被一個隱秘的心思輕輕牽起。這表情實在也沒什麽態度,她聳聳肩,手裏掂著個楊桃就走了。
姥爺笑話老裴:“女大不中留,你可要記住了,餘晟是你領回家的,不是你女兒帶回來的。”
老裴對這種結局很糾結:“不能總讓他們在外麵偷雞摸狗的,還是在眼皮子底下更放心些。”
一早餘晟登門的時候老席和老裴不比裴紫蘇好多少,夢裏聽見門鈴響跳起來穿上衣服,把頭發扒拉出個模樣,開門、收禮。
餘晟清朗英挺,教養很好,是最招人喜歡的那種年輕人。送走他,兩個老男人互相看看,再看看自己,一個去浴室挑剔發型,另一個去臥室挑衣服。
餘晟去了醫院,歲首第一天,封刀一天。護士送來蘋果,圖個吉利——新的一年醫生和病人都平平安安。
病房裏病人的情況都很好,整個醫院都不是很忙。餘晟早早地離開了醫院,車開到裴家樓下他上樓敲門。
“姥爺和老裴去看瓷器展了。”
“你怎麽沒跟著去?”餘晟跟在裴紫蘇身後。
裴紫蘇在給他衝茶,不說話。
進門後,她就在躲閃他的注視,耳後細膩如瓷的肌膚有異常的紅,出賣了她的心思。餘晟吻在了那裏,她有輕微的緊張。他雙臂環住她,手握住她的手,放下茶葉和茶杯。她很順從。
餘晟的齒沿著她的下頜細咬,卻並不吻她的唇,向下咬過她的喉、頸,到鎖骨……
裴紫蘇仰起頭,有輕微的顫。餘晟把她轉得麵對自己,她的腰被緊扣在他的腹前,他逼迫她看著自己。
裴紫蘇眼色水亮,感覺到了昨晚讓她衝向極樂的緊繃。
餘晟不放過她,問:“是在等我嗎?”
“不是。”她嘴硬。
餘晟動了她一下,裴紫蘇臉燒得紅豔。
“說真話。”
“是……腿疼,走不快,不敢跟他們去……”
餘晟笑,俯首深吻他的女孩。
門忽然有鑰匙轉動聲,兩人分開,裴紫蘇轉身。身後門開,是姥爺的聲音:“小餘來啦,正好,快下樓去幫忙,我們買了個陶瓷的大魚缸,搬不動……”
餘晟下樓,裴紫蘇閑閑地站了會兒,懶洋洋地煮水沏茶:“看個瓷器展就被推銷買了魚缸。女人敗家是精打細算,男人敗家都是不走腦子。”
餘晟登裴家的門,如果畫一條曲線表示就是從零直接跳轉到最高的峰值,沒有任何過渡。看在過年要團聚的分兒上,餘晟挺仗義地沒單獨拐走裴紫蘇,而是領了老裴和姥爺一起組了個四人團,逛花市、吃火鍋、去遊樂場、去電影城、掃貨……
晚上送姥爺和老裴到家後,餘晟要繼續帶裴紫蘇走,怎麽會有反對?餘晟你明天有空再來,咱們再去玩。
車上,裴紫蘇問:“可是我要跟你幹什麽去?”
“去醫院查個乳腺B超,我和B超大夫約好晚上帶你過去。”
B超做完,醫生把報告單給了等在外麵的餘晟:“沒事兒,乳腺增生,有個小結節,這個你比我懂。”
她回頭又對裴紫蘇說:“定期檢查,有異常就把那個結節做掉,就讓餘晟給你做手術就行了,這是有高級專家護駕呢。”
從醫院出來裴紫蘇後悔,不應該讓餘晟去聯係的,這可讓B超醫生怎麽想,餘晟是怎麽知道她那裏長了東西的?
裴紫蘇啊地叫一聲,臉埋在座椅裏。
餘晟不覺,開著車,叮囑她:“……得這病的人都脾氣不太好、心事重,或者是經常慪悶氣,你改改脾氣……”
“喂,我家,我家!”裴紫蘇連連拍著前麵的座椅。
餘晟不減速,車子掠過裴家小區門口:“去我家,你爸同意的。”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裴紫蘇覺得老裴要負主要責任。
每個人赤身**地來到世上,迎世間風雨,衣冠蔽體藏匿了傷痕,也讓它隔絕、孤獨。撫觸和歡合的美好像融融的暖潮,當吟哦間能痛快地叫出心裏的名字,便心甘情願到願意為此碎裂。
裴紫蘇的羞澀漸漸蛻化,她願意展現自己的魅力給他看。當餘晟的指尖等待著她頸後匯聚的汗滴時,她才感受到什麽是男人的柔情。
太幸福,好像是在頂峰了。裴紫蘇莫名地擔心:“一輩子都能這麽好嗎?好像不太可能。”
餘晟笑話她瞎操心,裴紫蘇也傻笑。
春節假期就是個炮仗,藏一年,放一下,響兩聲,沒了,再等一年。正常上班後這年假就像沒來過,一切又都是常態。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餘晟排了三台手術。移植中心的效率很高,已經給他配了幾名一線的住院醫師,餘晟專心做高難度大手術,已然是挑起了半壁江山。下班後中心主任把餘晟叫了過去,半年後有一場全國範圍的肝膽胰外科手術大賽,本院隻有一個名額。中心主任從肝膽胰外科的嶽主任手裏把名額搶下來,為餘晟爭取到了。
主任安排:“準備好參賽的手術視頻。參賽的雖然都是中、青年醫生,但個個都是高手。評委裏有兩名院士,名次靠前都很不容易。”
餘晟沉默。
主任問:“還有事嗎?”
“中心有很多醫生,我剛來沒幾天。”
餘晟的反應淡漠,主任皺眉:“不想參加?還挺謙虛?”
“想,有些顧慮。”
“迂腐,資格隻給最優秀的人。”
“我參加!”餘晟說,“我可以。”
下班後餘晟去了裴紫蘇家,姥爺明天一早就走,送行宴。
老裴從書房翻了酒出來,這兩天的酒都是他的心血收藏,再加上今天知道了餘晟被推薦參賽,鴻運當頭,一高興,老裴翻出了壓箱底的,把準備在裴紫蘇出嫁那天喝的酒都拿出來了。
裴紫蘇站在廚房的門邊,就在餘晟身後。老裴看見她神色不太對,還對他悄悄地勾手。
老裴走過餐桌,去了廚房。裴紫蘇示意他看餘晟的頭和頸,這一次很清楚,他在震顫,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詭異的震顫,高頻率、小幅度,如蜂鳥的翅。而餘晟自己完全沒有感覺到。
裴紫蘇看老裴,求助。老裴不動聲色地坐下,把紅酒瓶遞給餘晟。餘晟接過來開酒,動作流暢穩定,把紅酒倒進醒酒器裏,手也很穩。
老裴站起身,去了書房。裴紫蘇過了一會兒也去了書房,老裴在書櫃裏翻書。
裴紫蘇走過去:“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姥爺來的那天晚上,光線暗,我以為自己看花眼了。第二次是他下了手術,手術室的護士告訴我說他低血糖。”
老裴看看她絞緊的雙手,繼續翻書:“現在他沒有空腹,不是低血糖。明天上班讓他去找神經外科的醫生看一下,要做些檢查。如果是震顫類的病,對常人來說不影響生活,這類病下麵又分好幾種類型,確診是哪一種吧。你去問問他有沒有家族史,這很重要。”
震顫類的病裏,最著名的就是帕金森了。
得病的誘因有很多,家族遺傳、環境因素,甚至是本人的精神狀態,比如抑鬱……
震顫類的病不會痊愈,隻會進行下去,拽都拽不住。帕金森是其中的一種,病人心理負擔重,病程後期運動出現障礙、肌肉萎縮、思維遲鈍。
有很多名人不幸中標,比如亞特蘭大奧運會上點燃火炬的阿裏。還記得他嗎,哆哆嗦嗦手持火炬站在全世界聚光燈下的拳王阿裏。
裴紫蘇的眼眶忽地濕潤,此時比餘晟顫動得更厲害:“爸爸,他是外科醫生……”
“醫生也要得病,不過醫生得病應該比尋常病人更配合治療。”老裴說。
裴紫蘇詫異地看父親,老裴何以能不為所動得像個醫生,如磐石般堅硬?
“還沒確診,要排除很多幹擾因素。出去吃飯,明天你姥爺就走了,別聲張。”老裴出了房間。
裴紫蘇仿佛被冰水澆頭,去桌邊翻厚厚的資料,老裴在那一頁夾了書簽:震顫。
房門敲響,餘晟進來叫她:“都在等你,怎麽開始學習了?”
“沒,找點兒東西。”裴紫蘇放下大部頭,跟在餘晟身後去了餐廳。他的黑發和領口之間一截膚色,在她眼前很紮眼。
老裴看了眼裴紫蘇和餘晟,對姥爺說:“年輕人都沒良心,你惦記著他們,他們顧不來你。現成的例子就是裴紫蘇,我下胃鏡的時候,她能說出為了省錢不要麻醉的話來;換成餘晟病了她立刻就能掉眼淚。裴紫蘇,給你姥爺和我敬杯酒,也算沒白把你養大。”
裴紫蘇去端酒,餘晟跟著,兩人給姥爺端了酒。轉過來餘晟給老裴敬酒,裴紫蘇要陪,餘晟攔住她:“是我自己的心意,裴主任,謝謝您。”
謝什麽,話沒說清楚,但幾個人都清楚。
老裴看看裴紫蘇,她的手在抖,餘晟倒是挺拔沉穩。
老裴暗歎,接過餘晟的酒喝了。
裴紫蘇這一晚上心事重重,不說話、總走神。姥爺摸著她的頭:“不舍得?你跟姥爺去當村醫吧,像小時候那樣姥爺背你。”
“我長得比你都高了,可以背你了。”裴紫蘇說。
老裴一直在暗中觀察餘晟,餘晟不自知,他被姥爺抓了當聽眾。這些天,餘晟知道了裴家的很多事情——
老裴這種醫生,無論從職業要求,還是個人興趣上,都是恨不得住在醫院不回家。妻子去世後,四歲的裴紫蘇就成了最大的問題:要接送幼兒園、要去學特長、要參加活動……老裴忽然發現這個孩子是需要有人管的。
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手忙腳亂的,哪裏管得了裴紫蘇?甭提當時孩子多遭罪了。
姥爺是村醫,常過來幫老裴帶孩子,寒暑假幹脆帶了外孫女到鄉下。裴紫蘇在村子衛生所的院子裏跟牛、羊、雞、鴨玩,姥爺去鄉親家出診時就攥著她的小手一起走。有次下雨蹚水過河,姥爺背著小姑娘,走到河中央時忽然漲水,他腳下不穩摔倒,小姑娘掉進水裏被衝出去老遠。小姑娘命大,沒被水衝跑,被卷到河邊。姥爺嚇了個半死,乖乖地把孩子送回城裏老裴這裏來。
老裴依舊是抓瞎的爹。江遇知道裴紫蘇被送回來了,主動過來關照孩子。
老裴因為妻子是死在江遇的車上,那幾年都不和江遇來往。江遇已經開了自己的公司,有專門負責家事的助理,就讓助理帶著兒子江曉城去找裴紫蘇玩,兩個小孩子年齡相仿,是最好的玩伴。
江遇對裴紫蘇的事情越管越多,把孩子從村妞照顧成公主,裴紫蘇和江遇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老裴對江遇的態度漸漸軟化了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擔心裴紫蘇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經常被他鎖在家裏不同人說話、來往,性格會出現問題。
再加上時間長了兩個孩子有了感情,老裴和江遇那筆陳年舊賬也就不算了,後來反而是忙著準備當兒女親家。
吃完飯裴紫蘇送餘晟回去,她沒有跟著下車。看著餘晟上了樓,她煩躁地熄了車的引擎,在黑漆漆的夜裏坐著。忽然想起個人,她就給餘晟打電話,要了Diego的電話。
餘晟問她要幹什麽,裴紫蘇隻說以後要帶朋友過去玩。
餘晟不相信,就給Diego打電話。Diego像是醉著,語音顛簸:“嘿,你的姑娘來看我了。”
餘晟簡直要敗給裴紫蘇,這麽晚了還有心力去玩。也許總要有些不省心,才能叫女人?
他認命地打出租車去了Diego那裏。子夜的夜店,醉酒、欲望,迎麵的每個人都五顏六色。餘晟從他們臉上很難判斷出誰麵色不佳、誰可能患有肝病,現在的醫生真的很難當,所有的人都不誠實。
裴紫蘇和Diego在酒吧沉默對坐,兩人同時看向餘晟,目光的內容是一致的。餘晟心下詫異,裴紫蘇和Diego之間沒交情,這是在聊什麽,居然很有默契?
餘晟坐下來,要了杯水。圓桌,三人。
Diego抱著肩,觀察著餘晟,問:“餘,你喝了酒?”
餘晟點頭。Diego對裴紫蘇說了句什麽,然後拍了拍餘晟的肩:“玩得開心。”
餘晟沒什麽可玩的,他就是來盯人的,他歪倒在沙發裏看著裴紫蘇。她也在打量他,整個晚上都在不著痕跡地打量他。
“裴紫蘇,你在想什麽?”
她過來,坐在他懷裏,手捧著他的臉龐:“餘晟,我們回去吧。”
“告訴我你為什麽來找Diego。”
“我可不可以不說?”
“可以。”餘晟點頭。
裴紫蘇就是這樣,有很多秘密瞞著他,也別指望這個悶葫蘆會說什麽。
第二天,餘晟有兩台手術都是排在下午,不料前麵的一台手術出了意外,時間拖了近兩個小時。輪到餘晟時,病房裏的一個病人突發休克,他被叫去搶救。
等他再回來,已經沒有手術間了。兩個等待手術的病人灌了腸、不吃不喝一整天就要堅持不住了,再推到明天病人還得再灌腸、不吃不喝……
餘晟和手術室協商了很久,快下班時,才開始做手術。麻醉師和護士們都沒了脾氣。
小雨的夜班,她笑話餘晟“得罪了人”。現在有小雨的地方就有樊易,樊易看見是餘晟主刀,也不下班了,以“幫忙打雜”為名圍觀手術。
晚上八點結束手術,餘晟說帶樊易出去吃飯,樊易拒絕:“這麽晚了,跟著您隻有醫院後門那家的牛肉麵可以吃。我想跟小雨去吃好的,餘老師您不知道,女孩子找好吃又便宜的店就像獵狗似的,一找一個準。”
餘晟坐著換鞋,歇一歇,準備走。
“餘老師,您怎麽在抖啊?”
“餓的。”
“不是,抖得挺高能的,您別動,您一動就看不清楚了。”
餘晟不在意,要站起來,被樊易摁住:“別動別動,這絕對不是餓的,我拿手機給您拍下來。”
樊易錄了段視頻,餘晟不想看,樊易堅持把視頻遞到他眼前。餘晟應付差事地掃了一眼,回過頭來,拿過了樊易的手機。
視頻結束,餘晟再播,他看到自己的頭、頸部在顫,幅度很小、頻率很高地顫,似一個虛晃的輪廓,不停地點著頭。手機裏的他抬頭看了下鏡頭,挺不耐煩的。
樊易說:“餘老師,您現在又在抖了。”
餘晟抬起頭:“我感覺不到。”
“您別動……對,就這個姿勢,又抖了……隻有頭和脖子在抖。”
“我感覺不到……”
樊易送走餘晟後回去找小雨,路過一個手術間,門嘩啦一聲開了。樊易看過去,裏麵居然是空的,沒有醫生、護士,**沒有病人。
樊易驚出一身汗,他在走廊中央,夜間手術室的走廊靜悄悄的。這地方連扇窗都沒有,密不透風得像個鐵罐頭。
嘩啦一聲,手術間的門又自動關上了。樊易嚇得全身肉跳,攥著拳頭越走越快地逃回去。
小雨在擺手術用過的紗布,擺成漂亮的閱兵陣形,五個一組血紅的紗布。樊易不能碰她,就哆哆嗦嗦地講那扇門的古怪,還繪聲繪色地加了聲音效果。
小雨誇張地學著他的哆嗦顫音:“醫院裏可是不幹淨,邪祟多。那些被搶救回來的病人都說,他們飄在天花板上看著醫生搶救自己,所以你看天花板啊,是不是有影子在飄……”
啊的一聲短叫,樊易像隻凶狠的大狼狗:“你想嚇我啊?”
小雨靈俏的眼睛滴溜溜的:“天花板上人太多,叫下來三個湊一桌麻將和你打啊。”
樊易惱了:“怕你害怕我才來陪你的,我純屬瞎操心!我走了!”
“是嚇走的吧。”小雨說,被樊易搗亂數錯了紗布數,就從頭再數。
忙完了,小雨給設備科打電話:“手術間的門壞了好幾天了,你們也不來修,大半夜的開開關關嚇著人你們得負責報銷救心丸啊……”
餘晟從手術室出來就去了中醫科,裴紫蘇還是夜班,很忙。餘晟也沒什麽可說的,就走了。
裴紫蘇拽住他:“你怎麽了?”
“沒事。”
裴紫蘇挺不放心的,護士在催她。餘晟笑:“真沒事,下班了路過來看看你。”
餘晟走了,不然她沒法安心工作。他去了醫院後門的牛肉麵店,要了兩碗麵,加雞蛋、加菜、加肉,又要了炒菜……
滿滿一桌子,他真能吃得完。手機擺在桌上,餘晟不停地重播著那段視頻,詭異的顫動很像抽搐,幅度小、頻率高。
餘晟把手臂伸直抬起,堅持了很久整條手臂都很穩。手術台上一站幾個小時體力消耗很大,他平時很注重體能的訓練,尤其是手部的。
餘晟把手機放一邊,不再搭理。
如果是病的話,可能是什麽病呢?顫動,神經外科的病?
Diego?
Diego!
Diego……
餘晟想起了昨晚裴紫蘇的怪異——她已經發現了。她沒告訴他,而是去問了Diego。
還有Diego和裴紫蘇之間奇異的沉默。
餘晟一身的熱汗倏地全蒸發掉,由外而裏每個毛孔都涼到骨頭。
店老板要打烊了,過來婉轉地趕人:“餘醫生,再來點兒什麽?”
餘晟驚醒:“哦,不用了。”
他拎了外套出了店,小巷僻靜,招牌的燈光冷冷清清的。餘晟走出很遠才發現手機落在麵館了,又折回去。店老板幫他收著,還給他:“餘醫生,今天臉色不太好。”
餘晟謝過店老板,接過手機點開屏幕,他在屏幕裏隱隱地顫著。
閉上眼,就看不見?
冷夜裏,餘晟消瘦的身影在小巷裏往深處走,偶爾會停下來看手機,腳步越來越凝滯。
最後,他撥通了Diego的號碼。撥出去就又掛斷,他索性開車過去。
Diego是在辦公室見了餘晟,看了看餘晟的視頻就放在一邊。人就在對麵,現在應該是個病人,Diego說:“餘,你需要做一些檢查。”
“可能是什麽病?”餘晟問,喉嚨發緊。
Diego重複:“你需要做很多檢查,排除一些可能誤診的因素。”
餘晟知道Diego心裏已經有譜了,但就是不說,在嚴格遵守醫生的那些破規矩——最起碼Diego在中國是沒有行醫資格的。
餘晟看著Diego,Diego無辜地道:“你是不是想揍我?”
餘晟站起來,要走。
Diego對他的背影大聲說:“治療方案有很多,可以吃藥、可以做手術,我美國的老板手術技術很好。餘,你有漂亮的姑娘,你是最好的時候。”
“最好的時候……”餘晟停住。
Diego:“我們是醫生,是最清楚疾病、最會和疾病打交道的人。”
“我從來沒這麽後悔自己是個醫生。”餘晟說,走了。
Diego的門外是醉生夢死。
裴紫蘇傍晚時打電話給餘晟,他罕見地已經下班到家了。電話裏他聲音含糊,還不如剛睡醒的裴紫蘇。
沒有約見麵,這很反常,裴紫蘇開車去他家。走得著急隨手拽了件風衣,出了門才發現天氣忽然春寒降溫,車裏更冷,裴紫蘇凍得直哆嗦。敲開餘晟家的門,他是居家的懶散模樣,給她去倒熱水暖身子。
裴紫蘇縮成一團,雙手捧著熱水杯啜著。
餘晟靠在窗邊,端詳著裴紫蘇:“你在抖。”
裴紫蘇一滯,抬頭。餘晟挺沒意思地看向窗外:“我也在抖。”
玻璃窗上是他的影子,裴紫蘇在右下邊的一角,擔憂地看著他。
“你知道了?”她說。
餘晟說:“真希望是你告訴我的。”
裴紫蘇想說什麽,餘晟打斷她:“我沒事,我們是醫生,最知道這世上誰也逃不掉的就是生老病死,雖然我們跟它打交道最多,但也沒什麽特殊待遇。”
窗戶右下角的高挑身影向他走來。餘晟轉身看,他的女孩柔軟清麗,真是漂亮,他確實是在自己最好的時候。
裴紫蘇環住他的腰,貓咪似的柔順,餘晟覺得自己已經開始享受病人的福利和安慰了。
“裴紫蘇,我是個不祥的人,好運氣在遇到你之前早早就耗完了,你和我在一起怕是享不了什麽福。”
“開始胡說八道了?按套路接下來該算命了。”
餘晟的胸膛像是笑了一下,沒有聲音。
這一晚的沉鬱是裴紫蘇認識餘晟以來最暗淡的一次,像是在沒有光和熱的匣子裏,窒息、安靜。她努力調動自己的幽默細胞來調節氣氛,餘晟很配合地說、笑,但他們都太像表演了。
裴紫蘇黔驢技窮,餘晟表揚她:“為什麽沒去說單口相聲?完全可以成為台柱子。”
“讓我一個住院醫師如何給一個主任醫師做心理建設?一張開嘴,你就能猜到這路數的最後一句話。”裴紫蘇氣餒。
“是你多事。我是做器官移植的,把一條命接在另一條命上,還常常會失敗,知道病人最想聽什麽樣的消息,卻要把最不好的消息告訴他們的父母親。這點兒小病,我想得開,我經過比這更糟糕的事。”
餘晟背靠沙發坐在地上,兩條長腿蜷著。他鬢角裏的白發比夏天時多,這半年他過得並不輕鬆。
沙發上兩部一模一樣的手機,裴紫蘇拿起一部看時間,時間不早了,她該走了。
餘晟第二天淩晨四點起床,收拾行李箱趕去機場,他昨晚和同事商量調了班,挪出了幾天假期。
黎明前最黑的時分,候機廳裏人都困頓,餘晟獨自站在巨幅的玻璃牆邊望著停機坪,一片迷茫。晨曦不露,氣溫很低,巨大的飛機慢慢地滑行過來。準備登機的人漸漸嘈雜。
餘晟趴在欄杆上不動,漫不經心地滑著手機,又看看停機坪,沒什麽可期待的。
是去B城的醫院看病,到那邊落地後正好趕去醫院掛號——神經外科。醫生去看病,無論去哪家醫院都是輕車熟路。
身後有人經過,退回來,站在了他身邊。餘光裏看到身邊多了一雙平底的跑步鞋,上麵是一條黑色的運動長褲,看腿的長度是個大個子,餘晟扭頭看,嚇了一跳,這麽高的個子居然是個女人——黑色的運動風衣,雙肩包,兩隻手抄在肥大的褲子口袋裏,黑色鴨舌帽壓低遮著臉,帽子上一個骷髏頭圖案,模樣有些酷。
鴨舌帽被白皙筆直的食指頂起來,露出臉——裴紫蘇。
她對著滿臉問號的餘晟笑,像是抓住狐狸的老獵人。
餘晟愣怔,看了看旁邊排隊準備登機的人群,搖搖頭笑了:“平時我怎麽沒發現你個子高得嚇人?”
裴紫蘇不屑地嗤笑,把自己的包丟給了他。
餘晟問:“你怎麽知道的?”
裴紫蘇從他手裏拿過手機,輸密碼點開屏幕,點了訂票APP,跳出機票信息,舉起屏幕給餘晟看。
“你怎麽知道我的密碼?”
“生日、身份證後六位、手機號……挨個試嘍,這種密碼方式真是……怎麽說呢,”裴紫蘇把手機拋給餘晟,“白瞎了我的智能手機。”
餘晟亮灼灼的眼看著她,裴紫蘇是要跟他算賬的:“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追來是要陪我去的?”
“B城醫院的神經外科是不錯,你有沒有預約?”
“你爸爸同意你跟我走?”
“我怎麽可能對他說實話。”
“日後你說的話我怎麽能信?”
“你要去哪裏是不是也要上老虎凳才肯招供?”
……
提問,隻是想問。答案?誰在乎呢。
登機後,餘晟想把座位換到裴紫蘇身邊。他跟裴紫蘇左邊座位的人溝通,失敗,再跟右邊的人商量,再失敗。餘晟隻好回座位,同他旁邊座位的人商量。
裴紫蘇看著他指著自己的方向比畫,對方同意時餘晟似乎大大地鬆了口氣,非常真誠地感謝著。餘晟過來幫她拿背包,裴紫蘇繃著一張臉看他忙活,心裏說:該!
航班在晨曦裏起飛,從朦朧的光裏穿越雲層被陽光照亮,向東飛行迎接光芒。
“為什麽不跟我說?”裴紫蘇耿耿於懷。
“沒必要。”
“原來我和你沒關係啊。”她是真想喊停車啊。
“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沒必要,是你太重視了。”餘晟說。
“你不要辜負我,我從不原諒任何人。”裴紫蘇挺凶狠地看著餘晟。她有很不好的預感,想著和他認識以來的每一件事,再想想他私自的遠行,覺得莫名的委屈,眼裏一陣陣的潮。
誰願意成為一個悲劇?所有的壞苗頭都應該被掐死在萌芽狀態。
餘晟皺了皺眉,用力地把她摁進懷裏,吻她的發:“不要自尋煩惱。”
“說‘對不起’。”
“對不起。”
裴紫蘇窩在他胸口真就掉了眼淚。翻車的時候她沒有哭,掉進水裏她也沒哭,病人和上級醫師罵她都沒哭過。
餘晟歎氣:“唉,真是沒辦法,一點兒委屈都不受……親愛的,生病的是我好不好?別哭了……乖……別哭了……”
完全哄不好。
B城醫院的神經外科是全國頂尖的,設備一流,醫生是能一錘定音的大醫生。
掛號、做檢查,無盡的排隊、等候,熬著時間等結果,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這幾天裏餘晟變成了實驗室裏的小白鼠,這感覺很奇異,一個醫生去找另一個醫生看病——高度配合的病人,最和諧的醫患關係。
確診了:特發性震顫。
此病有個無人不知的縮寫,但完全不是因為這病本身——ET。
餘晟看著有趣:“ET?所以我是個外星人了?”
餘晟現在的症狀是當他以微微低頭的姿勢保持固定時,頭、頸部就像被敲響的鼓膜似的快速顫動,完全不由自主,根本控製不了。ET的發展進程中必然會連累上肢和手部肌肉運動失調,或許有一天抖得係不了鞋帶。
有藥物可以控製ET的症狀,但是拽不住的病情隻會勇往直前,隻有更嚴重。也可以做手術,部位在腦部。
餘晟尋找發病的原因:ET和家族史有關,他父母健康,但祖父顫抖,年老時抖得像隨時會散架;也和抑鬱有關,餘晟打個鉤。
接下來的幾項,他已經不想看了。
是報應嗎?薛冉給他的報應?
餘晟展望未來:“八十歲時我會是一個哆哆嗦嗦的搖滾老頭。”
他對ET已經做足了功課,文獻和資料翻了個遍。餘醫生看自己的檢查報告單時皺眉思索的模樣,十足神經外科的專家派頭。
但是夜裏,他在裴紫蘇身上像是要拚命證明什麽,之後他會像個無助的孩子抱著她,偶爾又冷硬地拒絕她的擁抱。兩個人的安慰、一個人的冷冽,餘晟在這之間沉沉浮浮、無所適從。
裴紫蘇隻是默默相陪,對於一個手部需要精細動作的外科醫生,她不敢想象餘晟心裏的負擔。她追了他來也不是要起什麽作用,隻是無法想象餘晟一個人去做檢查、講述病情、拿結果時的心情。
最後一天從醫院出來,餘晟問裴紫蘇:“你說我可不可以成為一個怪教授,平時抖得像棵搖錢樹,但上了手術台就不抖了?”
裴紫蘇能看到他的執念,是他頭頂一片籠罩他的雲,垂下一架救命的繩梯給他,但是蒸汽做的。
他想治病,已經動了做腦部手術的念頭。
回到酒店收拾東西,返程機票是晚上的。
“我想回家看看父母,上次見還是在去美國前。”餘晟說。
裴紫蘇彎著腰在收拾東西,她的手不停,剛才為了打包方便兩人的東西沒有分得太清楚,她就又把餘晟的東西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來放進他的包裏。
餘晟坐在床邊,深呼吸一下看向窗外,B城的天陰沉沉的,他就沒見過藍色。
裴紫蘇坐下來擺弄手機,餘晟看見她在退票,隻退了他一個人的。
“跟我去我家嗎?”餘晟問。
裴紫蘇的手指停頓,垂著頭,始終沒有抬起來。
餘晟捧住她的臉瘋狂地吻,裴紫蘇掙紮著推開他,起身背了自己的包要走。
餘晟拽住她:“生氣了?”
“沒有。”
他不知道該如何讓她高興,說:“我不確定你願不願意和我回家。”
裴紫蘇站在門口,回頭看,一身黑色的運動服看起來酷酷的:“我確定你想自己一個人回去,不想我跟著。你不用為了照顧我的情緒那麽問,你心情不好我理解。”
“裴紫蘇,”餘晟忽然想對全世界投降,“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總是要麵對那些需要拚力才能挺過去的事情,這些事一環扣一環躲都躲不過,我撐不下去了,隨這世界想對我怎麽樣吧。我知道女孩子為什麽喜歡我,喜歡我穿著白大褂、洗手衣,還有我的手。如果我注定是個壞結局,對你也許是個好消息。畢竟,沒有這雙手的光環我其實什麽也不是。我們之間,我聽你的。”
裴紫蘇看著他,這是個心灰意冷的男人,甚至在自卑,他其實在說:請你遺棄我吧。
裴紫蘇:“你背著我訂票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動了這個心思。在你還沒有開始治療的時候……”
“我們都知道治療不會有結果,沒必要自欺欺人。”
“我的餘晟不管經曆什麽,都不會放棄自己。你心情不好,需要時間調整,回家見見父母也挺好。我回去等你回來。”
裴紫蘇回來上班,最高興的就是張夫子了。為了成全這小姑娘“與大學閨密相聚”的小心願,老教授上了二十四小時的班,累得傷了身體的本。張夫子這天的早餐都是夫人在家熬了藥粥送來,嚴格按照張夫子開的方子,還多加了大棗,也不可多加,棗多了礙胃。
裴紫蘇開始了全天候上班模式,連著上了兩個夜班,已經累到坐得筆直端正卻在閉著眼睡覺。
這天早間是科主任帶領下的大查房,醫生們按職稱由高到低的順序排隊走,裴紫蘇走在隊伍後麵,她後麵就是實習生了。
前麵的醫生是十個月的孕婦,超級大肚子,回頭跟裴紫蘇竊竊私語:“餘晟還沒回來?”
“嗯。”
“原來你們不是一起走的呀,我們都以為你跟他回他家見父母了。”
八卦的感知係統絕對是全宇宙無敵!核磁和CT要是有這麽厲害就好了。
裴紫蘇心虛,嘴硬:“這種事總是你們比我先知道。”
“小裴醫生!”主任忽然叫她。
裴紫蘇一個激靈,見主任微怒,知道是“私聊”惹的禍。
主任叫她:“裴醫生,給病人回答一下他的問題。”
病人是大蜜蠟,今天出院。大蜜蠟拿著一張醫院門口散發的小廣告,又問了裴紫蘇一遍:“這報紙上都說了,我的病無痛十天出院,為什麽花了這麽多錢你們都治不好?”
張夫子很不厚道地在偷笑。
裴紫蘇正麵、反麵地翻看小廣告,半天憋出一句:“要不你去他們那兒試試?”
大蜜蠟眼睛一鼓,被噎得死死的。
所有醫生險些笑場,主任咳嗽一聲,很嚴肅地道:“方法不對,對病人也要好好科普教育,你留下來給他講一講他這病的病因病理和治療方法。”
主任的手指向裴紫蘇,裴紫蘇向旁撤出一小步躲在張夫子後邊,她是想露出張夫子的大肚子的。但孕婦正笑得挺著肚子,向前擋住了張夫子的肚子。主任的一指禪就點在了孕婦醫生身上。她笨拙,躲不過,氣得瞪著裴紫蘇。
裴紫蘇於心不忍,低聲說:“我幫你給病人換藥。”
查完房,裴紫蘇收到餘晟的信息:“我回來了。”
裴紫蘇這才踏實了,回來就好,就怕他一去無蹤。
但是裴紫蘇沒回信息,她還是有些賭氣,最私底下的心思是有些失落:把餘晟暖過來的不是她,而是他的家,她還不是他的家。
中午飯是在職工餐廳吃,裴紫蘇一進門就看見餘晟,他在對她招手。孕婦醫生笑話她:“餘醫生這是眼巴巴地瞅著門口等你呢吧,小別,哈?”
裴紫蘇不想被說中,端了她和孕婦的餐盤去買飯。孕婦卻忽然抓住她的手,直瞪瞪的,像是被定住了:“我好像……”
“啥?”
“該去產科報到了……”
“啊?”
“笨,要生了。”孕婦挺著大肚子轉身出了餐廳直奔產科。
裴紫蘇追出來,孕婦小步快走速度居然很快,回頭說:“你給我打點兒飯送來,我餓。”
裴紫蘇想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陪她,一半買飯。
孕婦繼續吩咐:“你去我的更衣櫃裏拿個大包,我生孩子的東西都在裏麵,你給我送去產科。”
裴紫蘇想把自己劈成三份。
“我陪她去,你去拿東西、買飯。”是餘晟,來得正是時候。裴紫蘇看他一眼,快步跑回餐廳去打飯。
孕婦那是相當不好意思:“餘醫生啊,這是你第一次送孕婦吧,真榮幸,謝謝啊。”
餘晟笑笑。他還是小有遺憾的,不禁回頭看裴紫蘇,可她早就沒影了。
裴紫蘇拎著飯、扛著大包奔到產科的時候,孕婦醫生的家人都趕來了。餘晟不在,他不適合待在這裏,早早就走了。
裴紫蘇回家睡覺,晚上醒來看到信息裏發來了孕婦和寶寶的大頭像。
“這效率!”裴紫蘇挺高興的,跳下床就奔到醫院看新生兒去了。
孕婦變產婦,挺鬱悶的:“生得這麽快,都說我是下蛋的雞。”
裴紫蘇不理會她的矯情,守著寶貝喜歡得不行,摸著嬰兒稚嫩的小拳頭:“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產婦醫生哈哈笑:“你保養好自己,多攢點兒嫁妝,我可以考慮你當兒媳婦。”
“我有餘晟了。”裴紫蘇親寶寶的小指甲,眼裏的光彩能溢出來。
戀愛中的女人,都是活在幻想裏。
孕婦醫生笑:“差不多就結婚唄,還等什麽呢。”
餘晟在信息裏等裴紫蘇召見,她從產科出來後丟給他一旨答複,餘晟就從移植中心出來到住院樓的醫生休息間等她。
等候的男人的柔情,在暗燈下暈染了整個房間。聽見腳步聲,餘晟抬頭看過來,笑容真讓人動心。
裴紫蘇拿出生疏的範兒,研判著:“心情不錯。”
餘晟笑了笑:“還好,我爸媽罵我為什麽沒帶你回去。”
裴紫蘇挑眉,無可無不可的。
“還在生氣?挺記仇的。”餘晟戳她的下巴。
裴紫蘇佯怒地推開他,也就笑了。
一笑泯恩仇,兩人在B城時的不快也就散了。餘晟和裴紫蘇一起去了Diego那裏。知道餘晟確診是ET,這老外也就知無不言了,而餘晟最關心的是根治ET的辦法——手術。
Diego聯係了匹茲堡的老板和朋友,越洋電話打了好幾通。做不做,餘晟拿不定主意。
春暖了,最難耐的柳已經有了芽,兩人離開Diego的店後是一路走回去的。餘晟看似平靜,但始終沉默。到裴家門口,他問:“裴主任對我的病怎麽說?”
“沒說什麽,老裴應該是沒把這當回事。”裴紫蘇答。
“看來也隻有我自己揪住這點兒事不放。”
“你可不可以也不在意?這麽緊張,反而會刺激你發病的速度。”
“我盡力吧。”
餘晟確實在盡力,他給自己製訂了健身計劃,努力延緩ET的進展,尤其注重手臂肌肉的鍛煉,強大的肌肉群可以增加動作的穩定性。戒煙、戒酒、保暖,避免饑餓和疲憊。
最後一點做起來不太容易,移植手術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愛心捐獻,一旦確定就要爭分奪秒地立刻進行,移植外科醫生都是隨時待命。
裴紫蘇在餘晟的辦公室還有手術室裏放了很多牛奶和零食,讓小雨幫忙照顧餘晟。
餘晟的業餘時間也安排得很好,工作上了軌道,生活也比較規律,前些天請假看病也算一次慢節奏的休假,他的震顫竟然意外地消失了。
Diego說他是在“最好的時候”,餘晟現在能確定他就是在前所未有的“最好的時候”。沒有顧慮、沒有陰鬱,有所愛、有愛人,所有擁有都是最希望的。
五月芍藥花開的時候,裴紫蘇和餘晟商量著短假要出遊,晉、冀、魯、豫、藏、瓊,大不列顛、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兩人為了目的地爭得起勁。
老裴知道後,對裴紫蘇大喝一聲:“不許去!你是女的!女的!你知不知道?”
這個,其實不是問題。要怎麽跟老裴解釋呢……裴紫蘇皺著眉頭扯著頭發,站在那裏挺為難的。
老裴一驚,似乎明白了,又沒法問,氣得想撲過去揍裴紫蘇一頓。死丫頭一跳,手長腿長地跑了。
老裴氣得好幾天血壓都高了,降都降不下來。醫院開會時遇見餘晟,那小子氣色很好。老裴忍、忍、忍不住,手裏的簽字筆隔著桌子就丟了過去,落地崩飛。餘晟莫名其妙的,也隻好先避避風頭。
戀愛,最招人恨了!而看得最心酸的是實習生樊易,他追小雨追得好辛苦,至今沒有結果。馬上實習結束該滾蛋了,偏巧樊易輪轉到了內科係統,和手術室八竿子打不著。樊易的辦法是常去中醫科找師娘小裴醫生聊天——小裴醫生和小雨關係很好。
這天運氣好,樊易去看師娘,師娘正跟小雨打電話,聽意思是約了下班後一起去逛街。樊易就死等著她們一起下班:“我能拎包,我拎包的技術可高啦。”
裴紫蘇直撇嘴,早看穿了他的花花腸子。
樊易無聊,就在護士站待著聊天。走廊裏一對情侶情意綿綿的,樊易看不順眼,和護士長抱怨:“他們也不注意場合。姐姐你也不管?”
可惜,這一對在護士長眼裏是醫院的形象代言之一:“那個男孩是九床的病人的孫子,女孩是十床的病人的女兒,兩人陪床認識的,沒兩天就成了一對兒。這充分證明醫院這種地方是最有愛的。”
“陪床認識就成了?這也可以?!”
樊易忽然被顛覆了世界觀,不是要追很久才行?為什麽別人的愛情都像電門開關,啪嗒一下就亮了?而他幾個月都沒成果,這時間擱在韓劇裏都一百多集演完了……
“聽說你在追手術室的小雨?”護士長看樊易的眼睛,像眼科醫生給病人查眼底。
“我……”
“你要用心,小雨家可不是一般人家,他爸爸是大資本家,那是全醫院最有錢的人家。”
樊易嘿的一聲笑:“她是個農村孩子……”
“那是人家嫌城裏擠,你呀,追之前也不好好打聽打聽,加油吧。”護士長很不看好樊易,但是致力於促成。
樊易眨著眼睛,腦子裏一串串的關鍵字:實習生、護士、大資本家……
“樊易,走啦。”裴紫蘇過來叫樊易,旁邊跟著小雨。小雨瞅著樊易笑,最知道這笨小子的心思,但她就是不說。
樊易訕訕地看看小雨,她背著LV老花圖案的白色包,樊易看了好幾眼,忽然反悔說不去了。
小雨繞著他打量了一圈,胳膊肘往樊易肩上一靠,像挺仗義的兄弟:“走啊,菜鳥,不是說好一起的嗎?”
樊易敲敲她的LV包:“這包從哪個地攤買的?一看就是假的。”
“對啊,假的。等你有了錢給我買個帶身份證的包呀。”
樊易不懂什麽是包的身份證,小雨笑話他,樊易陡然就惱了:“我不去了,以後也不去了。”
小雨莫名其妙的,追上去拉住使性子的樊易:“怎麽啦?”
“我實習馬上就結束了,就當我一直冒傻氣。”
“哦,是不舍得離開我呀?”
“不是!”
“就是,騙誰呢?”
裴紫蘇已經淪為背景板,隻好追著這對冤家走,看這拌嘴強度兩人怕是要持續一個晚上。
經過急診廳門口,恰遇上急救車送來了病人。轉運**的病人被快速地往搶救室推,病人一隻下垂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碩大的蜜蠟珠子,很是惹眼。裴紫蘇看著,忽然想起個人,大步追進搶救室。
急診的醫生、護士都在忙著搶救,連記錄醫囑的時間都沒有,都是口頭交代和確認的。
裴紫蘇要被請出去,但她跑過去看到了病人的臉,說:“這病人在咱們醫院住過院,身上裝有心髒起搏器,高血壓,腹部有手術史,脂肪肝……”
搶救時知道病人的病史是非常大的幫助,可以節約很多時間,避免錯誤的方案和用藥。
急救的護士告訴裴紫蘇:“他在路邊暈倒的,身份確認不了,也無法聯係到家人。”
“我試試。”裴紫蘇忙去醫生辦公室借了電腦,憑記憶查找到了大蜜蠟的病曆,調出來給急救的醫生參考。甚至還找了他家人的聯係方式,裴紫蘇通知了他的妻子秀秀。
過了大半個小時,一個腿有殘疾的女人焦急地進了急診廳,急診的護士帶著她去看大蜜蠟。
這就是秀秀,裴紫蘇遠遠地看著。
此時大蜜蠟已經確診是腦幹大出血了,幾無可救。
裴紫蘇、樊易、小雨三人互視間都是歎氣,一起離開。
氣氛壓抑,逛街就沒什麽興致。
而小雨一路都在留心樊易,他今天不搭理她,這很反常。
小雨先和裴紫蘇聊:“餘男神呢?”
“今天有一台在體劈離式肝移植手術,會很晚。”裴紫蘇答。
這台手術全院都在關注。
劈離式是把一顆捐獻的肝髒劈分成兩部分,分別移植給兩個病人。手術難度很大,要整理、分離出兩套完整的肝髒動脈、靜脈、膽道……國內能開展這種手術的移植中心的數目還是個位數。如果本院移植中心能做成功,將成為本省首例。
如果說機遇、運氣,餘晟幾次都瀕臨改行的絕境,但他現在是同齡醫生裏站得最高的金字塔尖上的人。
小雨看裴紫蘇的眼神無比羨慕,是仰望教授夫人的目光。
樊易在一旁就更覺得沒意思了。但小雨的眼珠子一百八十度地甩過來,看定樊易:“你什麽時候結束實習?”
“月底。”
“畢業什麽打算呀?”
“當醫生嘍,當小醫生嘍,也不會是教授。”樊易泄氣地道。
小雨麻雀般的圓眼眨啊眨的:“我們醫院招畢業生,你來考啊?”
“為什麽啊?”
“因為我啊!”小雨忽然掄起包砸在樊易身上——這菜鳥一晚上的陰陽怪氣終於惹怒了她。
樊易揉著胳膊:“我跟你什麽關係啊?”
“你們聊,我去看看餘晟。”裴紫蘇說。她實在是受不了樊易如此之笨,識相地扯了自己的包火速消失。
小雨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力敵千鈞,試圖壓倒樊易。樊易快扛不住了,想溜,被小雨揪住了:“你一晚上什麽意思?是想劈腿啊?劈誰?嗯?”
樊易反抗,但逃不掉,也急了:“你們家那麽有錢還怕我劈腿?”
是這個原因啊。
小雨很愁樊易的智商:“你傻啊!那是婚前財產懂不懂?還真以為我會拿錢砸你啊!我又不打算養男人,你的臉有餘男神好嗎?”
樊易順著她的思路想,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他忽地一聲慘叫——小雨在擰他的胳膊。
“告訴你,要追我就好好追,半路撤退還反了你了!”
“好好好,你厲害,我繼續追——唉,我說,我這算追上了吧?”樊易後知後覺。
小雨俏生生地笑著,樊易猛地把小雨扛了起來,嗷嗷叫著跳。小雨嚇得敲他的頭:“瘋子,瘋子!”
樊易轉了個圈才放下她,高興地道:“公主殿下,是不是沒人追,所以不舍得放我走啊?”
“是你沒追過女孩子吧,真是笨得要死,我都恨不得教你。”
“那你教一下唄。”
“第一步……”
樊易忽地拽了她低頭吻住,小雨嚇了一跳,隨即笑了:還行,不算太笨。
餘晟很晚才給裴紫打來電話,很疲憊:“成了。”
“你太棒了!”裴紫蘇跳了起來。
那邊餘晟癱坐在地上,今天幾個手術組的醫生全部開工,加上麻醉師、護士,一起站了十五個小時,為了兩條命。
餘晟覺得血熱得冷不下來,說:“我餓得都想吃自己了。”
“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帶你吃飯。”
裴紫蘇打了車去醫院旁邊的飯店訂了位子等他,但餘晟卻像是被別的事兒纏住了,遲遲不來。給他打電話,接電話的是餘晟的助手:“餘醫生上手術了,急診科有個腦死亡的病人捐獻了肝髒。”
本院急診的捐獻者?莫非是……大蜜蠟?
心裏一陣異樣的難過,她的病人又走了一個……
餘晟又刷了手,換了新的手套又上台。這台手術比方才那一台要簡單,但餘晟不停地側臉讓巡台護士給他擦汗,體能在直線下降。
最後一步時,餘晟就剩下一口氣了,眼前一花。他閉上眼再睜開,還是看不清楚。
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異樣,停下來等他。
餘晟定定神,抬手,手在抖。
這一幕在哪裏見過?顫抖地站在手術台上,被所有人盯著,茫然無所適從。
沒想到,這麽快就發生了。
“剩下的,你來吧。”餘晟垂下手,離開了主刀的位置。
走出無影燈,費勁地摘掉手套,離開手術間,更衣後,餘晟癱坐在門邊的排椅上。有下手術的醫生經過,羨慕地拍他的肩:“餘晟,今天可是大出風頭啊!”
“還好。”餘晟說。他費力地站起來,出了手術室,風一吹,被虛汗濕透的襯衣冰涼。
餘晟給裴紫蘇打電話:“蘇子,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