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藍色、華麗,壯闊如山脈,造就一片雄渾的冰凍原野。
最底部的冰承受著如山的壓力,直到壓力把冰變成水。傲岸的冰川就是空洞了心的城,當失去平衡的最後一粒雪飄落,一座冰城就到了末日,坍塌不可挽,墮入深藍的海洋。
裴紫蘇驚歎著考究的男人餓狠了吃起來不是一般生猛,餘晟活脫在往嘴裏倒飯。
“喂,你慢點,要是噎著了怪丟人的。”裴紫蘇恨不得拽下他的盤子,又讓服務生加了一個湯。
差不多飽了,餘晟才慢下來,伸手去夾菜,筷子在盤邊一串細碎的磕碰。裴紫蘇驚駭地看著那隻顫抖的手,順著他的手臂看向餘晟的臉。
餘晟端起盤子把菜倒進了碗裏,繼續剛才扒拉著吃飯的方法,這樣能掩飾他手的顫抖。
此時的餘晟像是被一個詛咒擊中——有進無退的ET,如影隨形的鬼魅。
裴紫蘇丟了魂兒似的看著他。
餘晟安靜地吃完,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剛才手術都沒做完。”
他很平靜,說完垂下頭,這個靜止姿勢正是他震顫的姿勢,頭、頸部的震顫比之前幅度大了些,已經很明顯了。
裴紫蘇站起來,拉著他離開飯店,說:“你太累了,睡一覺休息兩天就好了。”
他們都這樣希望。
第二天餘晟狂睡到中午才醒來,前一天做手術太累,今天被允許遲到。打開手機,有夜班醫生發來的昨天手術病人的消息,很不錯。餘晟笑笑,心情很好。
裴紫蘇也有消息給他,餘晟回了她一個笑臉。
裴紫蘇平時是很沒有情趣的女孩,加上性格冷清,問候、閑聊之類的信息對於她都是廢話。自從餘晟病了,她有事沒事就會給他發條信息,廢話挺多的。
這很能說明些問題,說明他“需要關心照顧”。
這個清晨,從這條信息開始,餘晟有些厭棄自己。如果有一天他必須依靠一個人,他最不願意這個人是裴紫蘇。
他抬高雙臂,看見手還在抖。他放下手,有些灰心。
餘晟去了醫院,但願今天不會有手術安排,他做不了。
事遂人願。
昨天的手術被醫院重點宣傳,電視台和報社都有專題采訪。醫院的病房、餐廳、休息間,所有的屏幕很快就有了滾動播出。
餘晟的手機也熱鬧起來,是同學、校友,看到他的消息特意打電話來祝賀。
餘晟都不知道大家是怎麽找到他的聯係方式的,畢業後他幾乎不同大家聯係來往,這兩年愈發沉寂,不是沒有手術做,就是在國外。
但餘晟就是餘晟,隻要出現在視野裏就是最受矚目的那個。
餘晟去ICU時遇到了老裴,為了配合移植中心的大手術,老裴今天也是眼袋上熏著黑眼圈。
老裴勸餘晟:“不能再這麽拚了,身體垮了就什麽都沒了。”
餘晟笑了:“看來裴紫蘇一點兒秘密都沒替我保留,第一時間就告訴您了。”
“我看她比你還著急。”老裴說。
餘晟還真不著急:“遲早要完蛋,不如趁著還能行拚一下看看自己能衝多高。”
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老裴一時無話可說。餘晟走出去挺遠,老裴叫住他,走過去道:“你雖然年輕,但也經曆過很多事,應該知道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應該。”餘晟同意。
餘晟控製著工作的節奏,不敢太累,把接下來的幾台手術都交給了其他醫生。
他去找Diego,拿起桌上的一張A4紙,紙在他手裏瑟瑟發抖。餘晟問Diego:“有什麽辦法?我吃了藥但是絲毫沒有效果,根本控製不住。”
Diego給他倒了杯酒:“酒精能暫時止住ET。”
餘晟煩躁地扯開襯衫的領口:“你讓我喝了酒再去看病、做手術?”
“為什麽一定要做醫生?我不做醫生更開心了。”
餘晟忽然開始討厭Diego,討厭他是個完全不理解病人心理的醫生,漫不經心的老外看來也幫不了他什麽忙。
Diego努力安撫餘晟:“放鬆,餘,你太著急,對你的病非常不好。深呼吸、深呼吸……”
這很容易,餘晟隨時可以徹底泄氣。
和Diego再次聊了很久,餘晟依舊是沒有頭緒。他癱坐著,手指搭在眉目間,遮住心灰意冷的眼。
手機響,是裴紫蘇,她最近恨不得在他身上來個GPS定位。
Diego羨慕:“餘,你真幸福,如果我是你,現在就和她結婚。”
餘晟倒是挺有把握的:“她現在肯定會同意我的求婚。”
所謂倚老賣老、倚病賣病,他現在的境況裴紫蘇怕是不忍心拋棄他。
裴紫蘇約了餘晟見麵,她身邊還坐著一個人,年輕的黑臉膛漢子,戴著頂遮陽的牛仔帽,其實以他的膚色用不著這帽子。
“餘醫生,還認識我不?”對方笑,整潔的牙齒很漂亮。
“寶音!”餘晟眼睛一亮。草原雪夜,獨自爬出側翻的車去找救援的寶音。
寶音見到餘晟,從包裏拿出個長條錦盒。裴紫蘇伶俐,看形狀就猜到是什麽了,促狹地笑。
寶音獻寶似的給了餘晟:“春天剛收的,挑了最好的一根。外麵很多都是假的,我這是真的。”
餘晟接過來,納悶地看看寶音。裴紫蘇笑得挺不厚道,寶音則萬分期待他的反應。
餘晟打開錦盒,一根粗壯的肉蓯蓉。棕褐色的扁圓長莖,壯實油潤,末端有葉片脫落的月牙形瘢痕——優質的補腎良藥。
“好吧?”寶音炫耀地問。
餘晟呼出口氣:“好。”
裴紫蘇笑翻,說寶音:“這種品質的肉蓯蓉,值很多錢的。”
寶音靦腆,好一陣子吞吞吐吐,說:“我是有事想求餘醫生。”
裴紫蘇一愣,餘晟看過去,寶音說:“阿爸病了,要做手術。”
他又從包裏拿出厚厚的檢查結果和影像片子,眼巴巴地遞給餘晟:“我們那邊的醫生讓轉院,說你能治。”
餘晟翻看著一摞資料,主治醫生是呂翼程,他的老同學。餘晟喜歡醫生這個圈子,同行、同學之間有種山不轉水轉的奇異緣分。
肝部巨大的血管瘤,瘤的體積比肝還大。餘晟微微蹙著眉,寶音緊張地緊盯著他。
餘晟說:“先住院吧,對病灶要做精準的三維重建,做評估,再確定方案。不好意思,寶音,我現在不能親自給他做手術,但是我可以幫你聯係很好的醫生。”
裴紫蘇看了眼他的手,寶音高興地站起來用力地鞠躬,餘晟和裴紫蘇慌忙攔住。
餘晟聯係的醫生是方明,方明的身後是嶽主任。嶽主任看病、做手術的水平絕對是超一流的,很讓人放心。
那根肉蓯蓉餘晟收了,不然耿直的草原人會和他翻臉。禮尚往來,餘晟給寶音的父親買了住院需要的東西送過去。
那根肉蓯蓉最後的命運是放在了裴紫蘇手裏。
“中醫保管中藥材,很適合你。”餘晟笑得挺幸災樂禍的。
裴紫蘇對那根極佳的肉蓯蓉很喜歡,好東西不舍得放著,更不舍得給別人用,她琢磨著能不能用在餘晟身上。
餘晟最近有意無意地在躲她,看她的眼神也刻意冷淡著。裴紫蘇知道他在動什麽心思——驕傲的男人最不願意失去他的驕傲,下意識地遠離曾經的粉絲,是想藏起一絲自卑。他開始自卑了?
裴紫蘇給餘晟發了條信息:“願不願意試試中醫,針灸、湯劑?”
現在讓他幹什麽都行,餘晟回了信息:“好。”
裴紫蘇把手機攥得緊緊的,他們都太需要信念和希望。
中醫科有幾位現成的老寶貝,但裴紫蘇知道餘晟的心思,領了他去別家醫院找了另一個中醫老泰鬥看。每次拿到處方,裴紫蘇都會親自去抓藥、揀最優質的草藥飲片,還買了砂鍋,去餘晟家親手給他煎藥。
熬草藥時把中藥飲片放在砂鍋裏,用冷水浸泡半個多小時,再用武火把水煮開,轉文火慢煎二十多分鍾。過濾出藥汁後再添水煎第二遍。第二遍煎煮的時間長,要半個多小時。
裴紫蘇每次都守在砂鍋旁邊,偶爾拎起蓋子仔細地用筷子翻攪裏麵的藥,是為了煎藥均勻,也是怕煎糊了。
兩遍過濾出來的藥液兌在一起,分成兩份,一份留著下一頓喝,另一份趁溫時端給餘晟。
“你把我當小孩。”餘晟的大手捏著藥碗,停在嘴邊準備喝,瞅著裴紫蘇拇指、食指間的那粒冰糖。
“先苦後甜嘍。”裴紫蘇瞄準他的嘴,準備好要丟進去。
餘晟這些天不僅喝藥,還很配合地去紮針,挺見效的。他恢複了些信心,又能和她說笑了。
餘晟不怕苦似的慢慢地喝著黑色的藥汁,星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她。裴紫蘇看著都覺得苦,直癟嘴。
餘晟喝完,她忙把冰糖塞到他嘴裏。餘晟卻忽然吻住了她,把苦和甜都渡給了她。
中醫的療效漸漸地也停滯不前了,各種治療方法都進入一個瓶頸,卡住了兩人希望的咽喉,餘晟的焦躁強忍再強忍,都快忍不住了。
一次洗碗,明明是手滑摔了碗,餘晟卻驟然發作,把一摞盤子丟進了垃圾桶。
裴紫蘇嚇了一跳:“不怪你,真不怪你,我也會打碎碗的,別著急、別著急。”
餘晟胸膛起伏著,看著自己丟掉打碎的一摞盤子。
裴紫蘇第一次見到他抽煙,他哆嗦得打火機遞不到煙頭上。餘晟回過頭來看了眼裴紫蘇,低頭努力點煙。
裴紫蘇不敢拽他的煙,也不敢幫他點,或許他也討厭她這麽看著他。
終於點著,餘晟狠吸了兩下又用力地摁滅。
“我想出去度假。”他說,真是受夠了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去哪裏?”
“三亞。”
三亞,海邊。
裴紫蘇想一下都要窒息,她認為餘晟是故意的。
但餘晟決定投降了,說什麽自尊和傲氣,他隻要救命稻草:“和我一起去,蘇子,拜托。”
機票、酒店,餘晟一手操辦。裴紫蘇跟老裴報備,老裴沒態度。沒態度就是態度——隨你,唉,我是管不了了。
三亞,海島的南端,熱帶的濃豔和海島的明媚在海天之間肆意揮霍。飛機的後半程都是在海麵上,繞過巨大白色的南海觀音像,觀音慈悲的臉就在窗外,低眉俯瞰眾生。
落地正是午後,熱浪撲麵而來。出租車開在沿海公路上,檳榔樹和椰樹的屏障是蔚藍的海。裴紫蘇偏著頭看海,餘晟看著她。
“不難受。”裴紫蘇欣喜地回頭跟餘晟說。
餘晟也高興:“晚上試著到海邊走走,也許那次掉進溫泉是以毒攻毒,你被治好了。”
酒店在亞龍灣的海灘邊,出門就是海灘,有世界上最美麗細膩的沙灘。海灘是酒店私屬,避免了遊人紮堆,有著難得的清淨。沙灘邊上有兩塊孤立的礁石,是兩塊體形巨大、圓潤溫和的礁石,像緊貼著的被烤焦的大麵包。
裴紫蘇望著那兩塊礁石,遠看著都足有三個人高,她很好奇它們是怎麽脫離大海孤獨地矗立在沙灘上的,是大海退縮時被遺忘在沙灘上了?
餘晟要領著裴紫蘇過去看,她連連擺手——能不去就不要去的好,海浪聲都讓她難受。
餘晟辦理入住,裴紫蘇坐在沙發的扶手上,身邊是兩人碩大的行李箱。她看著門口的廣告架:歡迎肝膽胰手術決賽的參賽醫生和評委入住。
裴紫蘇這才明白為什麽來三亞,因為餘晟進入決賽了,這裏是決賽的會場。
他在醫院時嚴密地保住了這個消息,估計除了醫院高層和移植中心主任,再沒人知道。
有兩位會議的工作人員在和餘晟說話,向裴紫蘇這邊看過來,對她點頭示意,應該是在商量裴紫蘇這個“意外”。
餘晟來參會,食宿都是統一安排,住在酒店主樓的標準房裏。裴紫蘇的住宿是餘晟付費訂的,酒店別墅區的大床房,幽靜得多。餘晟的箱子由會議人員幫忙送去房間,他過去拖了裴紫蘇的箱子送她去別墅區的房間。
裴紫蘇的房間是花園裏獨立的一間,榕樹林邊的泰式建築,高挑的陡屋頂,房間高出地麵很多。餘晟拎了裴紫蘇的箱子爬上一人多高的樓梯才到房間門前。
開了門,餘晟把行李箱往櫃子裏放,裴紫蘇開了空調,把百葉窗落下。
房間裏是南亞風格的布置,窗外是闊葉的高大樹林,枝頭綻放著碩大紅紫的花,花序盛大。熱帶的植物全年生長,肆意地繁殖。
裴紫蘇也是成熟的,身材的豐潤和纖細被調配得妥妥當當,且新盛開、新鮮芬芳。她穿了抹胸、熱褲,平時被白大褂包裹隱藏的濃豔悉數綻放,餘晟覺得能聞到她的味道,像隱秘的熏香繚繞。
餘晟的身體有些難過,他很久沒碰她了。
餘晟走到窗邊,輕吻她的額頭。
裴紫蘇的手指輕巧地勾住了他的襯衫衣襟,餘晟握住,牽在唇邊摩挲:“先休息,晚上去看海。”
他放開她,離開。
餘晟這一走就開啟了參會模式,與同道中的巔峰人物聚在一起,這樣的機會不多。第二天是總決賽,餘晟要對自己的手術視頻進行講解,回答評委提問,就更忙了。
裴紫蘇不會無聊,她是最會自得其樂的人,健身房、SPA、BBQ……她還找到了酒店最高層樓頂的露天星空酒廊,一個人吹著海風,對著星星喝了半瓶紅酒。
傍晚她在電梯裏認識了一對剛從海裏遊泳回來的俄羅斯男孩,一個十歲,另一個八歲,隻穿著泳褲,金發白膚身體茁壯,中文說得很漂亮。裴紫蘇迅速和他們打得火熱,小哥兒倆每天都在海裏遊泳,抓上來的小海星和細貝殼裝在玻璃瓶裏送給裴紫蘇,被她放在房間的窗邊。
這天傍晚花園裏的BBQ,歌手唱著桑巴搖擺著卷曲的長發,裴紫蘇給那倆帥小子烤了一晚上的肉。等回了房間,她赫然看見地上多了隻箱子,是餘晟的。她往房間裏看,沒人。
應該是他的會議結束,退了房搬進了這裏。裴紫蘇整理著餘晟帶來的東西。窗邊海星的瓶子邊多了個亮閃閃的東西,她好奇地過去拿起來。是個水晶的獎杯,底座上鐫刻著賽事名稱,還有:餘晟第二名。
裴紫蘇的手指停留在“餘晟”兩個字上,凸凹顆粒的觸感。水晶杯折射出璀璨細碎的光,落在旁邊的玻璃瓶上,裏麵粉藍色的小海星動了一下。
她的手攥得發白,眼淚掉在了獎杯上,很大的一滴。
她擦掉眼淚,放下獎杯給餘晟打電話,通了,但是沒有應答。
裴紫蘇出了房間在酒店裏找他,花園裏的BBQ還沒散在熱鬧著,泳池邊穿著比基尼的濃妝女人在自拍,地下的健身房裏沒人。
她又去了頂樓的露天酒廊,沒有。裴紫蘇站在酒廊半人高的圍牆邊,繼續給餘晟打電話。圍牆外是海天一色,近些是酒店的海灘,兩塊大礁石。海浪裏有兩個鮮豔的遊泳圈,是那對俄羅斯的男孩子又去夜泳了。
海灘邊有個小小的影子站著不動。
餘晟的電話還是不接,裴紫蘇再撥。
海邊的人影一動不動。
裴紫蘇伏在酒廊的護牆上,看準那個人影的位置。她離開酒廊,搭電梯下樓,跑出酒店,跑向海灘邊。
住在這裏兩天了,她還是第一次上海灘。海邊的風鹹腥潮濕,海潮聲一波波拍來,每一波都像是穿透她而過。
那道身影還在,麵對著海天,風吹鼓了他的襯衫和褲子,像海風裏一麵單薄筆挺的旗——是餘晟。
裴紫蘇甩掉涼拖,走過去。
海水清透浩瀚,像是能被輕輕掀起,然後吞噬掉整個世界。
裴紫蘇一陣陣犯暈,但大海給她的衝擊比遊泳池反而要小得多。她努力地吸著氣,對餘晟大喊:“餘晟——”
逆風,不知是沒聽到還是太出神,餘晟沒回頭。裴紫蘇不敢走過去,坐下來等他轉身。
海闊天也闊,晚霞的黑紅色猙獰在一起,壯闊凶惡。
夜晚來臨,碩大的圓月把黑暗照得清透。夜泳的人陸續上岸,那對漂亮的俄羅斯男孩子扛了遊泳圈也回了酒店,經過裴紫蘇時跟她笑著擺手。
風浪加了勁道,潮水很快就衝刷到了餘晟腳邊,但餘晟像是生了根。裴紫蘇急了,此時周邊沒人,她隻能自己去叫他上岸。
她向大海走去,兩條長腿像探水的長腳鶴。她不敢看水麵,瞅準了月光裏餘晟的身影。
風攜著浪,海麵上升得很快,她離他隻有不到兩米時,水已經沒過膝蓋。可是水底的沙灘下沉得很快,一臂之遙的餘晟已經被浪淹沒了大腿。一波大浪卷過來,裴紫蘇險些站不穩。
像是在黑色的深海裏下墜,她喘不過氣來,叫不出餘晟的名字。
眩暈得就要栽倒,裴紫蘇向餘晟的方向抓過去。她堪堪抓住餘晟的襯衫,下一秒就撲進了海水裏,可怕的水堵住了她的口、鼻、眼,一張嘴海水灌進了嘴和鼻腔。
這一次她很快被拎了起來,是餘晟拽起了她。裴紫蘇咳嗽著,抓住他不放。
餘晟拖著她上岸,濕淋淋的衣服裹著兩人的身體,厚重的沙子又裹著濕衣服,舉步維艱。裴紫蘇眩暈、幹嘔,餘晟在海水裏被凍僵了,兩人踉蹌著走出不遠就癱倒在沙灘上,翻過身來望著夜空,沙灘留有餘熱,這才覺得安寧。
裴紫蘇撐起身,見餘晟背靠著礁石癱坐在沙灘上,有氣無力地看著她。他被海水冰得臉色慘白,濕頭發一綹綹地遮住額頭。
裴紫蘇手腳並用地爬向他,伸手用力推他:“你傻呀!你是想幹什麽呀!”
餘晟被她推倒,裴紫蘇又要把他扯起來。餘晟凍僵的腦子不太清楚她到底想讓他怎樣。他聽見她的聲音尖利、哽咽:“不就是個病嗎,誰不生病?你至於嗎?沒完沒了地折騰自己是要人可憐啊……”
臉上是冰冷的水滴,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淚水,裴紫蘇扯著餘晟數落著。
她齊胸的細肩帶長裙徹底濕了,胸口處的衣襟兜了海水被拽得下垂,又服服帖帖地裹住身子。月光下露出女人胸前的溝壑,與頸項修長的弧度柔和地融合在一起,似一尊最細膩光潔的大理石雕塑。
餘晟握住她扯著自己的手,溫熱、細膩,他像是在冰窟裏握住了一線救援的溫暖。
眼前是她的身子、憤怒的臉龐,完全是趨暖的本能,餘晟的臉貼過去,有預期中的暖。他貪戀地把臉深埋,雙臂抱住黑冷的夜裏僅有的溫存。
裴紫蘇被他的冰冷嚇到了,直身長跪在他身邊。燥熱的夜風漸小,她想把他暖過來。
但餘晟是混沌的,他覓到了暖,就想全身都鑽進這暖的殼裏。雙腿冰到麻木,他站起來,拉得裴紫蘇也站起來,他整個身形貼上她的,嚴絲合縫。他們靠在巨大粗糙的岩石上,他把她的裙擺扯高,讓他的腿能貼著她溫熱的腿。
雖然四野冷寂,畢竟是酒店的海灘,裴紫蘇掙紮著推他:“餘晟,不能在這裏,餘晟你醒醒……”
他像是聽懂了,拉著她鑽進了兩塊巨石之間的縫隙。僅夠容納一人的寬度,卻極深,連月光都照不進來。
他緊緊地貼著她,扯她兩腿間的衣服。裴紫蘇急了:“不可以餘晟,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但他迫切地想從這具身體上找到活著的感覺,溫熱的、鮮活的,讓他不覺得被遺棄。
身後堅硬的岩石硌得裴紫蘇皮肉生疼,身前氣息淩亂的男人不管不顧地往她身體裏擠,困獸似的發泄著。不舒服,餘晟抬起了她的一條腿圈在他的腰上,她的另一條腿瘸了似的站不住,她隻好雙臂緊緊地攀住他寬闊精壯的胸背,隻盼著這一刻能快點熬過去。
很久沒在一起了,又是在海天之間,星光應和著風浪聲,他們都被這情境刺激得很快失控。
越過餘晟黑亮的頭發,裴紫蘇看到兩塊巨石間一線狹窄的寶藍色夜空,一粒極細小的星遠遠地望著他們。
餘晟的右手始終扣著她的左手腕,怕她反抗似的高舉著摁在岩石上,像是把她吊了起來,又像是防著那隻手會反抗他。
潮汐聲層層疊疊地掩蓋了他們的聲音,在星光與海之間的縫隙裏,糾纏的身體不管不顧地癲狂著。
深夜,餘晟牽著裴紫蘇的手從海邊的沙灘走回酒店。在台階前的露天淋浴處,他幫她簡單地衝掉腳上、腿上、裙子上的沙子。裴紫蘇的鞋子丟了,她就赤著腳。怕花徑裏有刺紮到她的腳,餘晟就背著她。
酒店的花園裏綠蔭黑密,寧謐寂靜。
進了房間,餘晟先去淋浴,裴紫蘇翻找睡衣。換她洗澡,她站在蓮蓬頭下久久不出來,讓溫熱的水流衝刷著她,不想離開。
衛生間的門響了一下,是餘晟進來了。他關掉淋浴,用浴巾慢慢地把她包了,抱起。
裴紫蘇黑圓的眸子始終看著他,是溫柔的眼,藏著墨黑的星空。
餘晟把她放在大**,輕輕地覆了上去。
這一次是溫柔的,虔誠的,像心存敬畏。他綿密地吻她的後背,她細膩的脊梁上有在岩石上壓出的瘀青。
餘晟低聲道歉,為他剛才的粗魯,還有這些天的偏執別扭。纏綿瑣碎的情話、抵死的溫柔,裴紫蘇歎息著束手就擒,歡愉如清晨躍出海麵的魚。
剩下的幾天,他們早晨、傍晚都會去海邊散步,餘晟幫著裴紫蘇緩慢地接近大海,試著和水相處。她對水的懼怕在一點點好轉,她喜歡坐在沙灘上看餘晟在海水的波光裏遊泳、深潛。他給她撈貝殼、海星、珊瑚的碎片。
回到酒店就是繾綣依戀。生命的原罪和起點、愛的核動力,他們像是原始叢林裏的動物,貪歡、放肆,相濡以沫。
清晨醒來,陽光灑在枕邊人的臉上,那座水晶的獎杯也被照得通透清亮。餘晟覺得這是他最幸福的時刻了,擁有他夢想中的一切。
真想就這麽一輩子。
從海島返程,餘晟去了Diego的辦公室。
打完越洋電話,餘晟覺得自己去看病的起點還真不是一般的高:“看病真是方便啊。”
“你決定了,餘?”Diego問。
“過程應該是很享受的,神經外科,真是個有趣的專業。”
餘晟雙臂環胸,興致盎然地看著電腦上的手術視頻,美國梅奧醫院的醫生們在進行腦部手術,有趣的是病人很清醒,甚至還在拉著小提琴。
接受手術的是位小提琴家,和餘晟是同一種病——魔幻般能自己高頻率震動的特發性震顫。正在進行的手術是腦起搏器治療術,說得聽不懂一些叫“腦深部電刺激術”,簡稱DBS。
當然,手術時拉琴不是為了玩另類藝術奪人眼球,而是幫助醫生更精準地找到大腦中導致震顫的部位,然後在大腦深處的這個位置植入電極,電極對抗大腦的異常,就能製止身體的震顫;同時,還可以盡量避免傷害到大腦的其他位置。
Diego說:“這個人很幸運,DBS對他有效。但是很多ET的病人接受手術後也沒有任何效果。”
餘晟笑:“你這樣的話我最會對病人說了,我知道你們這些醫生在擔心什麽。現在我隻希望自己的腦子長得比臉漂亮,手術時不要太為難醫生。”
Diego此時話很多,像會診時唱反調的醫生:“如果電極放進你腦子裏的時候放偏了,如果時間長了電極在你腦子裏移動了,如果……”
“如果有效,為什麽不早些做?就算效果不理想,大不了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餘晟已經孤注一擲。
不自由,毋寧死。
手術是張王牌,他決定打出自己的這張牌。
如果王牌慘被ET滅掉,DBS手術的效果不是很理想,餘晟覺得有一句話也是很勵誌的——早死早超生。
從三亞拿獎回來,餘晟的獎杯被放在了醫院的榮譽室裏。這是本院的肝膽胰專業拿到的最大的獎,能帶動醫院在這個專業領域內的知名度。除了嶽主任之外,餘晟無疑是新近豎起來的另一麵大旗。而且扛旗的人如此年輕,未來不可限量。
但是幾天的熱度過去後,餘晟又露出了他那種蟄伏的悶性子,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大賽之後會推薦獲獎的醫生們進行學術交流和宣講,獨獨缺了第二名餘晟。
所有人都替他著急,太不會給自己造勢了!給你機會都不要!
甚至有人勸到了ICU的裴主任那裏,老裴一雙大眼袋從老花鏡後麵向上瞅:“他怎麽高興就怎麽來嘛,下次再拿個金獎不就行了。”
裴紫蘇跟餘晟把這話當笑話說:“那個人被我爸噎死了,都沒法說話了。”
餘晟聽著笑。他從回來後心情一直很好,對裴紫蘇更是恨不得時刻不離,像是迷戀上了她,怎麽都不夠似的。在海島時旁若無人的依戀和歡愉一直延續著,愈燒愈烈,兩個人也一直在發燙。
今天老裴在醫院出專家門診,裴紫蘇休息,餘晟是白班,餘晟居然跑到她家來陪她。
“你不會是傲嬌了吧,工作都不好好幹了?”她枕在他的身上,抬臉努力地看他,像一隻尋找主人的貓。
餘晟的手指纏著她的頭發比畫著要打個手術結,說:“我辭職了。”
“你這樣不認真工作大家會對你有看法的,移植中心主任對你有恩,別讓……”
“我辭職了。你的耳朵怎麽長歪了?還是也得了神經外科的什麽毛病?我給你看看,我現在是半個神經外科醫生。”餘晟去揪裴紫蘇的耳朵。
裴紫蘇噌的坐起來,看著他。
餘晟搖頭:“運動細胞還挺發達,比腦子快。”
她的腦細胞確實挺慢的,好半天才明白:“你辭職了?”
“嗯。”
“為什麽?”
“做不了手術,總不能讓醫院白養活。”
“你怎麽跟中心主任和院領導說的?”
“不用說,我就抖給他們看。”餘晟像在院長辦公室時一樣伸出右手,手著了魔似的顫。
他笑:“你看,就這樣,誰能拒絕這樣一個病人的要求。”
裴紫蘇轉過頭,掩飾眼裏的一層酸澀。這幾天餘晟很積極地配合治療,吃藥、紮針、運動、調整心態,她以為他在做心理建設,沒想到他卻辭職了,而且根本就沒想過要同她商量。
餘晟握住她的手,裴紫蘇回頭:“那就徹底放個大假吧,無所謂。”
“我想手術。”
她沒聽明白。餘晟又說一遍:“我想手術,去美國。”
“你都辭職不當醫生了,還做什麽手術?手術有風險啊。”裴紫蘇著急。
“因為我還想回來。”
“那你為什麽還、辭、職……”說話間裴紫蘇已經明白了——破釜沉舟。
手術效果好,他回來;如果不好……
餘晟一直注視著她,因為這種注視他就顯得很堅決。裴紫蘇轉過身,下床,走出臥室去了衛生間,關上門。
房間裏很靜,衛生間裏有水聲。
良久,餘晟過去敲門,她開門出來了,沒事人似的。餘晟最佩服這女孩的就是這一點,就算是裝的,也足夠硬氣。而但凡能裝出些不在意的模樣,時間久了自然就真的不在意了。
“你聯係那邊了嗎?是不是先得過去了解一下流程和手術的情況?”
“已經聯係好了,Diego幫的忙,他極力推薦了他的老板。”
裴紫蘇覺得自己今天一定是癡呆了,總是被餘晟搞得一愣一愣的。
“哈,”她覺得奇怪,問餘晟,“那你還來跟我說什麽?要手術、醫院聯係好了、辭職了,你還來跟我說什麽啊!你走吧,走吧走吧。”
裴紫蘇往外推餘晟。按理說以餘晟的體格她是推不動的,但她就是把他推出去了,砰的把他關在門外。
裴紫蘇忽然感覺自己中計了,他就是要被她趕走吧。
裴紫蘇猛地拽開門,門前空空,電梯的指示停在一樓。她回家撲到窗前,樓下餘晟的車正挪出車位,緩緩地離開。
裴紫蘇給餘晟撥電話的手都在抖:“餘晟,你什麽意思?!”
“蘇子,我會回來找你。如果我沒回來,你也別等了。”
“餘晟!”裴紫蘇大聲喊,那邊已經掛斷。
沒有這麽辦事的,他不可以這樣做事情!裴紫蘇拿了車鑰匙追出去。他會去哪兒?辭職了就不可能去醫院,應該是回他家了,或者是去了Diego那裏?
車開到餘晟家沒見到他的車,裴紫蘇就去了Diego那裏,他也沒在。裴紫蘇就從Diego的店裏往自己家開。果然,半路上她看見餘晟的車在對麵的車道邊停著。
裴紫蘇氣得轉過車頭靠近,依稀看見車裏有人,她利落地轉著方向盤,一腳刹車把車停在餘晟的車頭前。下車摔上門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一身的煞氣。
餘晟頭埋在方向盤裏,被刹車聲驚醒,抬頭看見是裴紫蘇,他歎氣、下車。
裴紫蘇是要算賬的狠勁,目光亮得像刀子:“好瀟灑,哈?說走就走?你還來找我幹嗎?上一秒還碰我幹什麽!說話啊你!”
餘晟不說話,似冷冷清清的一潭死水。裴紫蘇是燃著的火把,但烤不熱他。
裴紫蘇急了,用各種刻薄的話逼他開口,甚至是衝他喊叫,但餘晟無動於衷,倒是把她自己逼得動了氣,頭暈站不穩,恨不得狠狠地甩他個耳光。
餘晟忽然抬手去擦她的臉,裴紫蘇這才發現自己哭了,真是沒出息。
“別碰我!”她狠狠地格開他的手,寒了心,“餘晟,我後悔認識你,這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餘晟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表情,笑得挺難看的:“你要我怎麽辦呢,你知道我下決心有多難?我的頭蓋骨會被打個洞、腦子裏裝個電極、身上埋一個腦起搏器的電池,隔幾年還得換電池或者充電。但我有多渴望自己能被這種手術治愈,祈禱手術過程毫無瑕疵。因為我不想看你為我煎藥,你不知道每次你崇拜地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發光,我怕有一天和你**的時候會忽然控製不住地犯病……”
“可是你知道我要什麽!”裴紫蘇眼前迷蒙,“這個世界上誰會愛誰一萬年?誰知道哪一天你變了心或是我死了?我為什麽要為還沒發生的事情讓自己現在不痛快?你知道我對你最小的要求是什麽嗎?就是哪怕我和你結婚了,離婚,我又再婚,我能對我第二個男人說雖然我和我前夫沒有愛情了,但是他在愛我的時候對我非常好。所以餘晟,如果你現在因為這麽點破事兒就跟我玩什麽消失你就是個渣男!那種‘為了你好所以我們要分開’的病態腦殘的話如果你也能說出口,你放心,我會對我下一個男朋友說:‘對不起,我有眼無珠,在遇見你之前誤入歧途認識了一個渣男,還對他掏心掏肺地蠢!’”
“裴紫蘇……”餘晟有很多話要說,但在裴紫蘇這番話麵前似乎都不必說了,他隻知道自己此時顫得很厲害。
被他叫名字的人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像是在恨他。
“你要出國治病你就走吧,你也別替我安排什麽‘等不等’的事兒。但是如果你走之前不因為今天對我做的這些事情道歉,哪怕你手術成功了日後回來當了院士……”裴紫蘇看著餘晟,“我不等你,你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沒關係。”
她說完就走,餘晟拽了她一下,她恨恨地甩開。裴紫蘇上了車擦幹眼淚,牙關裏咬著戾氣回家,再不流一滴淚。
餘晟像是累脫了,靠在車上一直看著她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