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紫蘇晚上夜班,在更衣間裏換衣服,白班的醫生湊過來,說著第二套語言係統:“小裴啊,你‘中獎’了。”
裴紫蘇不太起勁地說:“誰投訴我?”
“誰投訴你不重要,想不想知道投訴你什麽?”
“真沒心情和你猜,你揣著秘密自己樂吧。”裴紫蘇關上更衣櫃,去接班。
“嘿,難道你今天是被消毒水泡過,情緒這麽糟糕呢?”白班醫生追出去,“哎,是四十九床那個大帥哥投訴你‘騷擾’他,你晚上跟他打交道時注意點兒。”
裴紫蘇不回頭,邊走邊抬了下手,示意知道了。她細瘦的高挑個子都能擋住走廊的頂燈了,白衣被她穿得像風衣,走起來很有T台的模特範兒。
白班醫生看得賞心悅目,難怪會被病人投訴“騷擾”。
自我感覺超級良好的男人,若是被漂亮女醫生多詢問關心幾句病情,再查體摁摁肚子、摸摸脖子、看看大腿上的切口,這男人心裏呀是挺麻煩的。
不過小裴醫生今天不怎麽痛快,四十九床的病人應該能釋然了。
例行查房,因為被投訴,裴紫蘇特意留意了下四十九床的病人:學曆挺高,皮相不錯,未婚,男的。
醫院裏的醫生、護士說起其他職業的人習慣稱為“外麵的人”,就好像醫院是個圈子。圈子裏麵的人玩的是生老病死,“外麵的人”基本上不了解圈子裏的世界,隻知道拿醫生、護士、病人的事兒編段子。
在“外麵的人”眼裏,四十九床的病人應該算是“精英”,能要求住單人豪華病房。裴紫蘇關照了些“精英”夜間的注意事項,正要走,“精英”卻叫住了她:“醫生,給你提個意見。”
裴紫蘇聽。
四十九床的病人說:“醫生看病就行了,不要想著和病人套交情、交朋友甚至最後釣個金龜婿。我這人比較耿直,看不慣你這樣輕浮的女孩當醫生,太不專業,傷害醫生的形象……”
四十九床的病人劈裏啪啦地教訓著,裴紫蘇看著他翻飛的嘴,覺得如果自己還能忍著聽他吹毛求疵、自以為是地說下去,實在是對不起下午和餘晟吵的那一架。
她有氣無力地看著四十九床的病人:“打斷一下。”
四十九床的病人忍了她的無禮,很斯文地說:“可以,你講。”
裴紫蘇延續著和餘晟吵架時的語速、語調:“如果你覺得我對你太好了我可以改,如果你覺得我‘騷擾’了你請你原諒,如果你覺得我對你‘有意思’那你就誤會了。我今天被男朋友甩了氣得都要心律失常了,恨不得把那個男人撕了,但是我現在必須笑著關注你這個徹底不認識的男人今天尿的尿量還是有些少、希望你明天的舌苔和大便的顏色能夠正常。你已經投訴過我一次了我也知道了你的想法,還是請你繼續忍一忍,因為明天我下夜班之後有兩天的休息、一天的門診班,總共三天你會見不到我,到時候你肯定已經痊愈出院了,我先在這裏祝你健康。”
四十九床的病人腦神經徹底跟不上她的邏輯,已經聽傻眼了。
裴紫蘇說完就走,剛出門又折回來:“你剛才跟護士說你因為灌腸次數多肛門被刺激得犯了痔瘡,我查完房會去給你開一支痔瘡膏,今晚一定能用上。”
四十九床的病人看著這女醫生終於走掉,躺在**良久才憋出一句話來:“我、我、我投訴錯了,這是態度粗俗粗暴!不是騷擾男病人!”
病房門外,護士站裏的幾個護士已經笑抽搐了,顯然是聽見了她剛才的話。
裴紫蘇惱火地正要說什麽,幾個護士忙各自找活兒忙,生怕被她念叨死,但還是止不住你一聲我一下地忽然爆笑出聲。
裴紫蘇怏怏地繼續查房,轉了一圈回到醫生辦公室,看見張夫子在等她。
“你被投訴了,騷擾男病人。”張夫子說,搖著扇子啜著茶,奉了科主任的命來**下級醫師。
裴紫蘇不服:“我有男人而且臉很帥、身材很棒,我不需要騷擾男人。”
張夫子一口茶嗆住了,咳嗽半天才活過來:“大姑娘家的,說話不要這麽露骨。”
“我沒錯。”裴紫蘇說。
“知道你沒錯。你看我,看我,是不是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
裴紫蘇瞄一眼,果然是。
張夫子忽然對她一笑,裴紫蘇冷不丁一個激靈,張夫子的大小眼笑起來就顯得臉歪,就顯得很不正經,再加上他老了,有了皺紋的摻和就更多了兩分猥瑣——端端正正的白衣流氓樣!
張夫子被裴紫蘇的反應刺激得傷心了:“我老漢就不能對女病人笑,否則保不齊還會挨板磚。咱們看病人的時候男男女女的都沒什麽感覺,可是那些男男女女對性別就特別敏感。你這麽漂亮要注意技巧啊,就像我長這樣也要注意技巧的。”
裴紫蘇沒忍住,笑了。
張夫子幽幽地道:“你家那個餘晟也是個禍水,帥到病人出院都想帶他回家,真是一家人啊。唉,全醫院隻有你老爸老裴天生是橫眉怒目、嘴角下垂,一副煞神模樣,但是當年投訴他態度不好的也多啊。這臉真不知道該怎麽長才能讓病人滿意。”
裴紫蘇咬著嘴唇不說話,等餘晟走了,她這個餘晟的“女朋友”就是個笑話了。
到時候投訴她的應該也是“態度不好”,和老裴一聯係起來,還真有點兒家族病的意思。
處理完重點病人已經是深夜了,裴紫蘇才又回醫生辦公室,有一大堆的病曆等著她寫。今晚會是個通宵——“夜班之神”降臨了。
醫生辦公室裏卻坐著一個人,等了她半個晚上。裴紫蘇意興闌珊:“工作時間,而且我很忙。”
是餘晟,他說:“我來隻說一句話: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所有的。所有的決定都應該提前和你商量,不應該不考慮你。”
說得還真明白,可見他這麽做的時候就是故意的。
裴紫蘇的眸子裏是這一整天的烏煙瘴氣,她瞅著他,把手上的病曆撂在桌上,脾氣挺大。而且餘晟的話並不能打動她,她戴上眼鏡:“道完歉了?你可以走了。對了,家裏是不是不太好睡,應該有很多東西裝了箱子要托運了。不過你的東西也不多,基本上可以拎包就走。不帶走一絲雲彩?還是片葉不沾身?”
後麵的話裴紫蘇是咬著後槽牙說的,狠狠地瞪了餘晟一眼:“你可以走了,我忙著呢。”
餘晟沒打擾她工作,無聲地走了。
回到家看著空****的房間,他想起裴紫蘇方才那句“拎包就走”,她還真是了解他。
餘晟拿了杯子倒水喝,杯裏的水麵在顫動。
他忽然生了惡趣味,用手機自拍了一張在家裏的照片發給裴紫蘇,又覺得不夠寫實,索性錄了段視頻,以自己為中心旋轉三百六十度錄了整個房間,然後發給了裴紫蘇,外加位置坐標。附贈留言:如果你不嫌棄。
猜測著裴紫蘇看到時的表情,餘晟仿佛看見裴紫蘇正坐在窗台上對他笑,正是那種“就要讓你低頭”的傲嬌表情。她特別喜歡那個角落,說是“家和世界的分界線”。餘晟就在那裏給她鋪了墊子和靠枕,她的模樣瞬間就變得很知足。
裴紫蘇是個異常有主見的姑娘,能獨自應付自己所有的麻煩和不如意。餘晟經常有種錯覺,如果她能如她“紫蘇”“蘇子”的名字一樣自體完成繁殖功能,裴紫蘇可能都不需要男人。
但他最知道她的心有多軟,她有多貪戀溫暖和陪伴。所以就算老裴用盡辦法阻止他們,最能扛得住的就是裴紫蘇,她是能為了一絲暖意豁出性命的個性。
但下午爭執後她離開的背影竟然可以那麽決絕,餘晟看著膽戰心驚的,她也是那個在轉身的同時就能把他劃進“仇人”行列的人。
“餘晟”這個名字對於裴紫蘇,可以瞬間變得不稀罕。
餘晟緩緩地歎:裴紫蘇,我已經甩過你一次了,是你自己不願意的。如果你不嫌棄,我也很不介意拖你進我的泥潭。
她不知道自從他被詛咒似的得了ET這種邪乎病開始,他在所有的同事麵前都自卑,尤其是在她麵前。
他不惜成本地要治好自己,萬一手術的結果不盡如人意,他最不願意麵對的也是裴紫蘇。
餘晟希望在她麵前保持完美,至少是在回憶裏。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正在上夜班的裴紫蘇很官僚地回複:以後就這樣打卡。
黑暗裏,餘晟悠長地呼出口氣,心安了。
第二天上午餘晟去接裴紫蘇下班,她的氣本就沒消,加上通宵未睡,脾氣很不好地不上餘晟的車。餘晟隻好跟著她打出租車到了裴家,上了樓,老裴居然在家。
這種違反自然規律的事情一般隻在周末發生,裴紫蘇看看日曆,果然,星期六。
但她本不想放進門的餘晟卻借著老裴在,登堂入室了。裴紫蘇不好在老裴麵前對餘晟使性子,隻好讓他進了門。
老裴卻是耳聽八方的人,此刻更是威嚴:“餘晟,你辭職了?怎麽不跟我和蘇子商量?”
裴紫蘇幸災樂禍地把餘晟撂在客廳讓老裴收拾,自己回房間睡了——她也是有人撐腰的人,不能平白被欺負了。
餘晟在客廳和老裴談了很多,關於他出國做手術,還有日後的安排,還有裴紫蘇。
餘晟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了,老裴聽、問,從始至終也沒什麽評價。餘晟覺得就像不溫不火的論文答辯,心裏很沒底。
老裴聽完後沒什麽態度。
餘晟說:“您一定會覺得我真是個很麻煩的人,總是有很多是非。”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老裴哼笑,“我一直說裴紫蘇選了一條最麻煩的路走,沒想到你總能讓她遇到新的難題。你這次又是辭職又是出國,你讓裴紫蘇怎麽想?我也不管你看病的最終效果怎麽樣,你必須回來跟裴紫蘇有個交代——否則我饒不了你。”
老裴挺冷淡的,這老教授對餘晟的態度一直都挺冷淡的。見過太多被遺棄的病人,老裴對海誓山盟那一套信任不起來。
而餘晟知道自己到了要學會低頭的階段,要承認自己不可能成為夢想中的“餘晟”了。
“我會的,”餘晟說,“無非是兩種結局,或者自信地站在她麵前,或者哆哆嗦嗦地拽著她,拖累她一輩子。兩種結果對於我都是最好的結局。”說話還真是直言不諱。
老裴瞪他:“別學裴紫蘇那套,跟我說話也沒大沒小的。”
老裴又關照了餘晟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之類的話,現如今能聽著他長時間的嘮叨,卻不打斷、頂撞的人也隻有餘晟了。和餘晟比起來,裴紫蘇就是個超級不體諒“為父之心”的人。
餘晟當然是強忍,他想等到裴紫蘇從房間裏出來,但那女人顯然是睡著了。
到傍晚,老裴有事要出門,就索性把餘晟送客了。
餘晟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準備出行,裴紫蘇和餘晟爭執之後雖然和解了,但因為氣還沒消幹淨,兩人間總是較著一股勁兒。餘晟現在的很多事情都會和她商量、報備,裴紫蘇反而聽得心煩,每個消息都提醒著他即將要走。
餘晟的機票訂好,行程定好,裴紫蘇卻一頭紮進醫院裏不出來,更不想見他了。
出發的航班是在淩晨,前一天餘晟在家做最後的整理。裴紫蘇這晚上夜班,她白天的時候來看他了,還挺迷信地在他行李裏放了一枚山鬼八卦銅錢,說是辟邪。銅錢一麵的八卦浮雕幾乎磨平,另一麵的字兒也已經辨認不清,這物件很有些年頭,看樣子至少是民國之前的老東西。
“你一直對我很舍得下血本。”餘晟笑話她。
裴紫蘇說:“記得把這銅錢還我,這是祖輩傳下來的東西,你要敢偷拿了不還,我就去公安局告你。”
“你這麽有嫁妝,我怎麽會為了藏一枚錢而放棄一家老財主?”
裴紫蘇不知道哪根筋兒不對了,手裏拿起一本書忽然就丟到了餘晟的後背上。餘晟正彎腰收拾著箱子,洲際旅行的超級大行李箱還是之前出國訪問學習時用的那隻。
餘晟被砸得一愣,直起身看她。裴紫蘇怨恨地瞪著他,眼眶忽然就紅了。
餘晟過去擁住她,裴紫蘇卻拳打腳踢拚力掙脫,他就發了狠緊緊地抱住她。
裴紫蘇嗚嗚咽咽地哭了,壓抑了好久的情緒這次終於發泄了個痛快。餘晟哄她,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兩句話:“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晨曦裏餘晟趕往機場,他是獨自遠行,又要開始的奔波讓他還沒起飛就覺得疲憊。
候機廳裏,玻璃牆外是淩晨模糊的光,餘晟背著背包站在光裏耗時間。身邊緩緩靠近一個女孩子,站定,餘晟笑了,轉過頭幾乎就要叫出她的名字。
但是他的目光撲了個空——是個嬌小身材的可愛女孩,她對餘晟笑笑,請他幫忙係好後背包上的金屬扣。
餘晟不喜歡被搭訕,但還是幫了忙,極度疏遠的態度。
裴紫蘇是夜班,現在應該正穿著白衣在巡視病房。
一個女孩子偷偷地請假、調班來追他,這樣的好運也許隻有一次。餘晟給裴紫蘇發了一條將要登機的信息,沒有等到她的回信,就關了手機。
停機坪上大型的飛機靠近了廊橋,廣播通知登機,餘晟去排隊。
裴紫蘇此時在聽一個剛睡醒的病人吹牛講他的夢,夢裏他遊了兩千米摘了奧運會金牌,醒來時還在心跳加速出汗大喘氣——夢裏的運動真好,不累,還能出汗減肥。
裴紫蘇誇獎他的泳姿一定很帥,然後讓他做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動態心電圖。
一回身,她就看見隔壁床的大叔大張著嘴、四仰八叉躺得一動不動,這半天的說話聲都沒擾醒他。裴紫蘇瞬間出了冷汗——這可是個心髒病入院的病人,莫不是半夜裏忽然……沒了?
她飛快地推了一下大叔,大叔一抽搐,驚醒,看清楚是個小大夫,氣得擦嘴角的口水:“推我幹什麽?剛看見一個美女。”
裴紫蘇拍著自己的小心髒,放了心:“您繼續做夢,繼續。”
出了病房看手機,收到餘晟將要登機的信息,她撥過去他已經關機。
裴紫蘇忽然後悔了,怎麽能讓他走得這麽孤單冷清?
護士接了“危急值”的報告電話,對裴紫蘇大聲說:“‘危急值’!‘危急值’!”
裴紫蘇跑過去處理。
餘晟一路很順利,這讓他覺得是個很好的開頭。匹茲堡他也很熟悉,幾處鋼橋都是他曾經去過的地方。到了匹茲堡大學的醫學中心他就更如魚得水了。餘晟因為口語非常好,之前來匹茲堡大學學習的時候並沒有窩在華人圈的小範圍裏,他的活動圈子很廣,很受歡迎,所以他的業務長進也罕見地快。
延續著路上的好運氣,餘晟看病、手術的安排都非常順利。
如果說有困難,那就是“錢”了。餘晟跟裴紫蘇在電話裏發牢騷:“當醫生賺的錢都看病用了,真諷刺。”
裴紫蘇是準備榨幹他的:“所以趕緊看好了病回來賺錢。”
“會很快。”餘晟笑了,他喜歡被女人催著賺錢的感覺。
他沒跟裴紫蘇說的是他的手術就在明天,已經做了磁共振,製訂了手術計劃。他的腦子被畫得像鉛色的地圖,又像糟糕的水墨畫,沒有留白和重點。
就要成為手術台上的一隻小白鼠,餘晟很緊張,這一晚竟然失眠了。那枚老裴家的山鬼八卦銅錢他貼身戴了好幾天,這幾天才放進行李箱裏。
裴紫蘇怎麽說他的?舉輕若重。
她不是他,不知道他把所有的未來和幸福都押在這台手術上了。
裴紫蘇最近也很忙,換季時節很多季節病開始興風作浪,病人漸漸多了。再加上又換了一撥兒新來的實習生,什麽都不懂總是闖禍,也是讓人費心。實習生寫病曆用一個小時,她修改、審核得兩個小時。
裴紫蘇氣咻咻地數落這幫小屁孩:“寫完病曆不檢查,‘甲狀腺’打成‘精裝修’,‘膽結石’打成‘大礁石’,來,你的膽上給我長個大礁石讓我看看!誰寫的?主動過來讓我掐死!”
現在的孩子都鬼靈精,“主動過來”是不可能的了,溜的速度賽過兔子。
讓裴紫蘇鬧心的還有另一個人——江曉城。
江曉城從美國回來了,江遇交給他的差事他辦得很漂亮,少帥出馬拿到了炙手可熱的醫療新設備的國內一級代理,接下來就是財源廣進了。而醫院也正在醞釀著積極采購、開展新項目,所以江曉城忽然很有時間來醫院轉,每次來必來中醫科。
餘晟的突然辭職在醫院裏已經是投放了一枚深水炸彈,關於他和裴紫蘇的事情是這枚炸彈的次生災害,比他辭職的爆炸半徑更大。兩人還會不會走到一起,已經被翻來覆去地論證過各種可能。如今又出現了大器械商江曉城——光她裴紫蘇的熱鬧就夠醫院裏的人看上一陣子的。
女醫生出名不是因為看好了疑難雜症,而是感情八卦。江曉城這樣鬧下去裴紫蘇很擔心自己嫁不出去了。
她被氣得心、肝、肺一起疼,老裴也很惱火。老裴親自出麵跟江曉城談過一次,江曉城一如既往地恭敬,但陽奉陰違。
江曉城這人有張揚的資本,好在他有禮貌、教養好,所以中醫科的人也不是很煩他。甚至和裴紫蘇私交挺好的一位醫生大姐都被江曉城改變了立場:“江曉城也是個情種了,看著確實是真喜歡你。”
裴紫蘇已經把江曉城標為仇人:“他喜歡的隻是我看上去的樣子,長相還行、職業不錯,能拿得出手、擺在家裏不掉價。喜歡我?他必須愛上我的靈魂,我的靈魂什麽樣他壓根沒看見。”
“你還相信靈魂呢?”
“我還相信輪回呢,嚇死你。”
裴紫蘇今天早早下班要去赴一個約,遠嫁外地的閨密近日回來了,走之前要和裴紫蘇見一麵、吃頓晚飯。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發小重聚總是歡愉,兩個女人險些幹掉一瓶紅酒。
“蘇子,你命好能嫁有錢人,不會知道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辛苦。”閨密這些年生存辛苦,有感而發。在她的印象裏裴紫蘇還是和江曉城一對,屬於命定今生的青梅竹馬,羨煞無數人。
裴紫蘇醉眼迷離地偎在沙發裏,眼波嫵媚旖旎:“我沒嫁有錢人啊。”
“隨時可以。”說話的是江曉城,他忽然就出現在旁邊。
閨密尖叫一聲,高興地拉了江曉城坐下。江曉城和她聊,但是眼睛一直笑盈盈地看著裴紫蘇。
裴紫蘇反應慢半拍,軟軟地看著江曉城。他這些年變得沉穩,有商場中人的城府,甚至看上去很不好說話。裴紫蘇看不出江曉城在想什麽,她完全看不透他,隻看出他絕對不是有簡單的心思那一類,很快會變成他父親江遇那種人。
被酒精麻痹的裴紫蘇漸漸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她想趁著還能控製自己早些離開。
江曉城是在醫院門口等著接裴紫蘇下班的。醫院門口堵車,她一出門就打車,江曉城隻來得及一路跟到酒店,沒想到趕上了和老同學的小聚。
三人是高中時的同學,江曉城的加入毫不別扭。說起學生時期的糗事,最多的當然是江曉城和裴紫蘇之間的事。
就是現在回頭看,十幾歲時的江曉城絕對是個滿分男友:江曉城不吃餐廳的大灶飯,都是江家趁熱送來的,總會送來兩份,菜式都是按照裴紫蘇的口味;裴紫蘇有陣子一根筋地愛吃炒茄子,江曉城就連續吃了一個月的炒茄子,一邊生裴紫蘇的氣一邊吃……
聊起舊事,江曉城難得地有些溫馨的笑容,默默地看著裴紫蘇。
裴紫蘇越發不安,幾次想先走都被江曉城岔開話題,江曉城卻又開了一瓶酒。
直到深夜才散,閨密就住在酒店裏,被扶到樓上的房間裏就醉倒沉睡了。
裴紫蘇撐著最後一線清醒,給老裴打電話想讓他來接她。
但老裴不接電話,裴紫蘇就想給張夫子打,她無論如何不能和江曉城一起走。
江曉城忽然拽過她的手機直接關機了,兩人在酒店的下行電梯裏,裴紫蘇軟得像是漂流在深水裏,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媚。
江曉城忽然動了情,吻她:“蘇子,你不知道你有多迷人……”
裴紫蘇推他,卻像攀纏。她站不穩,連咬他的力氣都沒有,但太清晰地感覺到了被侵犯。
電梯上上下下不知道幾番,江曉城才放過她。裴紫蘇哭了,屈辱,女人的屈辱。
但她這眼淚徹底惹怒了江曉城,他本就在情潮之巔,忽然下了狠心,摟了她的腰出了電梯,向門外走去。
裴紫蘇沒有辦法掙脫,酒意讓她難過得說不出話,僅有的念頭就是不能跟他走。
她被拽得腳下趔趄了一下,被提醒,伸腿去絆江曉城的腳。兩人隨即踉蹌著摔倒在大堂裏,都摔得很慘,周圍一陣驚呼。
酒店的大堂經理和保安火速趕了過來,有很多人攙著裴紫蘇坐到旁邊的沙發上,江曉城也被扶過去坐下。經過這麽一鬧,他清醒了些。
大堂經理問兩人的傷情,江曉城說沒什麽,裴紫蘇的胳膊磕在台階上摔破了皮,青紫的皮膚上已經滲出了血,她疼得直吸涼氣,要叫120。
江曉城看著她,緩緩地一陣冷笑,她也是個有心機的人了,想著把事情鬧大脫離他?叫120,其實她最想叫的是110吧。
就在今天上午,江曉城又被父親、母親叫去,他再次被發配到海外處理事務。江曉城從父母的話音裏能感覺到,這決定裏有裴紫蘇搞的鬼。
“不用叫120,”江曉城站起來,俯視著身體發軟的裴紫蘇,“拿些處理傷口的棉簽和酒精,她自己就能處理。最重要的是安排個服務生陪著她就行了,對不對,裴醫生?”
酒店安排了一間客房給裴紫蘇休息,江曉城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她自己完全搞得定。江曉城在房間裏,裴紫蘇不讓服務生離開。
江曉城就當著裴紫蘇的麵給老裴打了電話,報了酒店的位置和房間號。老裴聽著這事裏有蹊蹺,火燒火燎地要立刻趕過來。
裴紫蘇這才吃了定心丸,江曉城讓服務生離開,她也就沒再攔著。
江曉城繃著臉望著她,戾氣幾次浮現又被他壓了回去,他嗤笑,裴紫蘇你是那個變心的人,但為什麽遭報應的是我?
靜夜,疲憊,剛才那一幕的恐懼,晚上又回憶了太多過往,加上這些年來的獨自承受,裴紫蘇對這件事情已經忍夠了。
“知道我媽媽是怎麽死的嗎?”裴紫蘇忽然問。
她的神情像是要揭穿一個秘密,江曉城竟有些緊張。
裴紫蘇的聲音帶著微醉的儂軟,但思路是清晰的:“你相信你爸爸的話嗎?二十多年前的中秋夜,他一個人去接我媽媽和我去你家過中秋?當時我爸爸在外進修,我知道的是車禍現場不在當時我家和你家的路線上,而是在從郊區的溫泉酒店回市區的交叉路口。我媽媽當時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為什麽四歲的我獨自坐在車後排的右側我媽媽的背後?她難道不應該是陪著我坐在後排?江曉城,你是個成年男人,你告訴我有什麽樣的正當理由能解釋這些問題?”
江曉城看著裴紫蘇,覺得她成妖了,但她敲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一連串的懷疑、揣測、隱秘。
江曉城說:“不在兩家的路線上,有可能是當時修路車繞了道,也可能是你和你母親當時不在家,他是去別處接的你們。事情過去這麽多年了,你的疑神疑鬼能比當時的大人們都正確?起碼裴叔、我媽最清楚當時的情況,他們都沒有說什麽。”
“因為我爸爸是個可憐的癡人,而你媽媽……你媽媽可能對你爸爸說一個‘不’嗎?”
江曉城有些煩,不想聽裴紫蘇的胡扯:“你不要瞎猜,如果是那樣,兩家人的關係怎麽可能這麽好?你就為了這些猜疑跟我掰了?你有沒有腦子!”
“不是我沒腦子,”裴紫蘇說,眼前又是一池清澈的遊泳池水,晃著蛛網般的水光,她說,“是那年夏天,高二那年夏天。”
正是那年夏天,裴紫蘇莫名其妙地和江曉城鬧分手。江曉城覺得他追問多年的答案就要浮出水麵了,目不轉睛地看著裴紫蘇。
裴紫蘇有些難受,掐著自己的胃部,皺著眉:“那年夏天我過生日,等了老裴一晚上他都沒回來,我特別生氣。天亮了我就去你家找你,我以為你一定在家,就沒提前打電話……”
裴紫蘇需要鼓一下勇氣,努力地深呼吸。江曉城覺得那一口氣是替他吸進去的,他透不過氣來,解開了西服的扣子。
“可是你不在家,江叔在家。他在一樓的客廳和幾個朋友,他們都、都、都醉著,像是喝了整夜的酒……然後、然後……然後江叔把我看成了我媽媽,他跟我說了很多話……我、我、我逃不掉……”
裴紫蘇瑟縮著,那是地獄,醜惡、醉酒的男人們伸手來撕扯她,她從不敢回憶,但總在噩夢裏襲擾她。
江曉城眼睜睜地看著裴紫蘇,也在抖,仿佛能看見淩亂的家、宿醉的男人們,無助哭喊的裴紫蘇……他在這個圈子裏混,太知道這些男人會幹什麽……
砰的一聲,拳頭砸碎了床邊的玻璃桌。他也是在感覺到拳頭疼時才發現是自己砸的。
裴紫蘇繼續說:“是你媽媽聽見我的尖叫跑來,她為了幫我甚至砸了家裏的東西。我衝出去的時候摔倒掉進了泳池裏,房子裏的人都在吵沒人發現我。後來是司機把我撈上來的,送到醫院。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媽媽說我是中暑住院,我膽小害怕,連爸爸都沒告訴。”
靜得可怕的房間,暗夜的光像在水底,閃爍著往日藏匿的隱秘。
江曉城赤紅著眼,全身的肌肉、關節都緊繃著,他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為什麽母親不喜歡裴紫蘇,卻對她很好;為什麽江遇對裴紫蘇的疼愛超過對他這個親兒子,甚至他兩次被調出國背後都有裴紫蘇擺布江遇的影子;為什麽當年她中了邪似的要離開他……
這些破事!
“他有沒有侵犯到你?”江曉城問,聲音走樣。
裴紫蘇搖頭。但是被撕扯的衣服、煙酒味的舌頭、無法逃脫的絕望恐懼……想起來她就恨不得要讓自己死掉。
江曉城走過去,慢慢地、緊緊地抱住裴紫蘇。她沒拒絕,眼淚不爭氣地往下落。繃了多年的情緒終於從懸崖上掉了下來,張力釋放後終於露出了軟弱的麵目。
江曉城的眼睛也濕潤了:“你當時應該告訴我,我就算是再沒有辦法也能帶你離開這裏,永遠離開這些人。”
裴紫蘇搖頭:“不行的,不行的。”
“我現在帶你走,離開所有人,你跟不跟我?”
“曉城你不要這樣,我好不容易忘掉的,可是每次看見你我又會想起來。”
江曉城要瘋了:“可是為什麽要犧牲掉我們!”
“沒有犧牲,就是我們的運氣差了一點。”她一直不說,不僅是難以啟齒,更是因為結局無法避免,隻會讓江曉城更加難過。但是她沒想到他的執念這麽深。
江曉城看著她,那目光裴紫蘇不忍看。
江曉城忽然起身大步出了房間。不可以就這麽算了,必須有個說法、有個結果,必須有人為這件事情負責!
裴紫蘇知道他會去找誰,這件事情在江家已經沒有需要隱瞞的人了,隨他們去吵吧。
老裴氣喘籲籲地跑來,劈頭罵她:“女孩子!深夜喝醉了待在酒店裏醒酒你還知不知道……”
“爸爸,對不起。”裴紫蘇說,挺難受的。
老裴罵不下去了,他吃軟不吃硬,何況是對裴紫蘇。老裴拉著裴紫蘇的手把她領回家,像小時候。到家,老裴婆婆媽媽地數落裴紫蘇的不省心,去給她放洗澡水。
裴紫蘇去了書房,踮起腳尖費力地拿下書櫃上層的黃花梨木箱子。箱子裏放著母親所有的遺物,老裴從沒給她看過。
裴紫蘇今晚對自己的母親又充滿了好奇。老裴還在衛生間裏,她打開了箱子。
裏麵有些珠寶,都是江遇陸陸續續送給裴紫蘇的。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沒有母親的相片、信箋,甚至沒有結婚戒指。
她母親留下來的木箱子,裏麵裝著江遇的值錢貨,沒有母親在裴家一絲一毫的痕跡,老裴這是……
裴紫蘇忽然意識到,她的爸爸不是個沒有情商的醫生,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清楚,但是什麽都不說,他隻是裝作不知道。
一個冷心冷意被妻子背叛的男人、一個心無旁騖的瘋狂醫生,老裴到底是先成為其中的哪一個?哪一個是因,哪一個是果?
“裴紫蘇!你還要你老子我怎麽樣!過去抱你來洗澡?快點!臭酒鬼!”老裴在大吼。
裴紫蘇忙把箱子合上,放回原位,喊著“來了來了”去了衛生間。
經過老裴時,她像小時候似的抱住老裴:“爸爸,你辛苦了。”
老裴一把推開她:“行了行了,去去去,我得管你到什麽時候,我一個大教授每天就忙你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
江曉城回到江宅,父親不在,母親一個人在家看書。江母發現他情緒不對,問出了什麽事。江曉城似一頭強忍憤怒的獅子:“裴紫蘇那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江母挑起了纖細的蛾眉,好半天哦了一聲,意味不明地笑笑。
“那就是嘍?”江曉城陡然爆發,“然後你就出麵替他遮掩這些醜事?裴紫蘇受了那麽多委屈你就不管了!甚至裴叔到現在都不知道!”
江母看著兒子,好笑:“那要怎麽樣?賠禮了、道歉了、賠錢了,你沒看見當時你爸都給裴紫蘇跪下了,他對誰低過頭?”
江曉城怒不可遏地對空揮出一拳,近乎吼道:“那我呢?那是我的人,就這麽算了?”
江母放下手中的書:“你想怎麽樣?現在揪陳年舊賬可是沒意思了。你和裴紫蘇沒緣分,就算沒有你父親的事,隻要我活著,裴家的女人就休想進我江家的門,江家已經夠對得起她了。”
她看著兒子,這是個被憤怒和衝動控製的年輕男人,找不到解脫的出路,眼睛赤紅。江曉城還沒有活到江遇現在的年紀,還會為一個女人耿耿於懷,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江遇。
江曉城還在說,他沒法報複誰,想帶著裴紫蘇遠走,離開這裏——他的童話夢一直沒死。
江母笑了:“當年你父親也想帶著老裴的夫人遠走高飛,但是結果呢?那個女人死了,死在了他的車上,如果不認識江遇她可能還活得好好的。”
江曉城被母親唇邊那抹殘忍的笑驚住了。
江母拿起書繼續看,她要用這種態度讓江曉城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那就是過去了。
她翻著書頁:“你有幸成為我們的孩子,從出生就享受著我們的努力成果,就算你會受些委屈那也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就像我可以揮霍你父親的錢財,他若是在外麵有女人我也沒辦法。但他起碼隻有你一個孩子,還很栽培你,你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江曉城沒想到母親竟然是這樣的想法,他被帶歪了思路,在母親的邏輯裏竟然找不到錯處。
江母說:“裴紫蘇的母親很漂亮,她大學畢業時仰慕有才華的醫生,嫁給了老裴。可是她守不住清貧和孤單,偏巧你父親上學時對她有心結,這些我早就知道。我不挑破,甚至幫他們隱瞞,為什麽?因為我才是江遇在法律上的配偶,創業時我攥著他太多的把柄,他敢對我不仁,我就敢對他不義。能維持關係就行了,我挺滿意的,人要找到最讓自己得利的生活方式。不然能怎麽樣,跟他離婚把他送給別的女人?別逗了,他的錢我還沒花夠呢。至於裴紫蘇,我討厭她那張臉,和她媽越長越像。江曉城,別拿這點子小事跟你父親較勁,有生之年你都必須對他恭敬,就衝著他留給你一個財富帝國,你就沒資格甩什麽臉子。不就是個女人!沒出息!”
江曉城被母親輕飄飄的話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說什麽在母親眼裏都是可笑的。江曉城冷笑兩聲,串成一串變成大笑,笑得累了坐在地上一臉頹敗。他像個不服氣的孩子。
江母過來安撫他,江曉城冷硬地推開她。他站起來,殘存的酒意讓他腳步踉蹌,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關了門靠在牆上,忽然大聲嘶吼。
第二天,江曉城簡單地收拾了些東西,沒告訴任何人獨自去了機場。
VIP候機廳裏,他有些落魄:頭發亂、胡子沒有剃,衣服也是皺的。與外表相比,江曉城本人才是最頹廢的那個。
他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今天他才知道,那是能把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那隻拳頭還沒有落下來。當這拳頭落下來,他就知道敬畏、妥協、認命了。
一個人太卑微,不過是這天地中的一個小把戲而已——管你有沒有錢。
放逐吧,江曉城冷寂地想。他厭惡這裏,放滿古董的江家,那裏的人各個城府深沉。江家的周圍,是趨名逐利的烏煙瘴氣。
關於裴紫蘇——他的青梅,小時候她大他一歲個子高些,他追在她身後叫“姐姐”;長大後他比她高出半頭,她是他的影子。
時光不能倒流。
往日,也就是往日了。
DBS,腦深部電刺激術,在大腦中植入的電極也叫“腦起搏器”。
餘晟正在“享受”這項手術。
他的頭被幾個螺釘固定得紋絲不動,被卡得挺疼。他能想象到此時主刀醫生是怎麽看儀器裏的這顆光頭的,但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要被開腦的猴子。
頭部局部麻醉之後要在頭骨上鑽孔,醫生很是費了些力氣,看來開腦洞不是腦力活,而是體力活。餘晟慶幸自己是個腹部外科醫生,不用跟骨頭打交道。
電極植入腦部要確定放置的位置,做很精細的調整。餘晟按照醫生的指揮,配合著做一些實驗性的動作。他很緊張,幾次調試都讓他非常擔憂手術的效果不理想,還出現了複視的情況。
但下一刻,他看見自己的手很穩、非常穩,像從前一樣。
餘晟比畫了一個拿手術刀的手勢,真是美妙極了。
頭部手術之後的步驟就都是在全麻狀態下,餘晟陷入了沉睡。
餘晟醒來時決定把這次的手術吹噓一輩子——他現在是個“半機器人”了。
科技發展到金屬機器的配件開始進入血肉之軀,修複人的功能,餘晟覺得自己是第一代的未來機器戰士,堪稱鼻祖。
他還要在匹茲堡待大半個月,到時候醫生會開啟他腦中的電極,再調整很多的參數才能讓腦起搏器發揮作用。
餘晟給裴紫蘇的解釋是:“等‘開機’儀式結束後,我才能回去。”
裴紫蘇噓他。她纏著餘晟要同他視頻,餘晟不同意,摸著自己的光頭:“我是‘以色事人者’,雖然沒有色衰,但現在還真不適合讓你參觀。”
裴紫蘇威逼利誘、撒嬌耍賴都沒用,餘晟很有原則。
她歎氣:“可是我想你了。”
“為了讓你更加想我,回國再見。”
“餘晟,”裴紫蘇叫他,“你還是你嗎?”
餘晟的性格有些變異,他以前都是比較正經的,現在的他則很放得開。
“應該還是吧。但是腦子裏多了兩個電極,所以腦細胞的電活動可能經常需要繞道。你還能受得了嗎?”
“受不了。”
餘晟表揚:“實話實說是個好習慣,但是你最好改變一下興趣取向,我感覺還是不錯的。”
裴紫蘇最近發現餘晟無聊起來非常讓她費腦筋,難道成為一個“天線寶寶”對性格會有這麽大的扭轉?
她心說餘晟這家夥真是故意吊她的胃口。
不過現在也很好,他和她都被現實的棱角磨礪得剛剛好,都經曆過很多的風波,一次次走過來,這一次正好他們相遇。
好在他們都還沒有世故,都還相信愛情。
等待餘晟回國的時間裏,裴紫蘇能把日子過得一成不變。
這天出門診,下午病人不多,裴紫蘇早早地收拾好東西準備掐著點兒衝出去下班。
不想臨下班前的幾分鍾壓哨掛出去兩個號。第一位是複診的老病號,他每次來看病都是從菜市場直接過來的,所以每次都提著一個菜籃子,今天的菜籃子上麵還蓋了張報紙。不承想看完病病人把菜籃子留在地上自己跑了,出了門說是送給醫生的,裴紫蘇追都來不及。
她蹲在牆角掀開蓋著的報紙,倒吸一口氣,裏麵是一隻五花大綁的活公雞,嘴也被膠帶粘住了。大公雞轉著頭,兩隻眼睛交替瞅她。
禽類的頸椎靈活度還真是讓裴紫蘇羨慕,不過這活物……吃嗎?
診室的門被敲響,是最後一位病人等不及進來了。
裴紫蘇回頭,一雙幹淨的運動鞋,腿很長,腰腹勁瘦,牛仔褲的性感味道完全釋放,胸、肩的比例很完美。看臉……
對方笑笑,蹲了下來,和她麵對麵。短短的頭發剛能覆住頭皮的青色,這發型第一能徹底暴露發際線,第二就是能將頭發隱身然後將臉型和五官和盤托出。
這人的發際線邊界清晰分明,沒有了濃發的襯托,五官中的鋒芒就毫無遮攔地顯露出來,何況他臉的輪廓山嶽般分明,一派明朗。
裴紫蘇眼前一亮,怔了半天,抿嘴笑了。
“小住院醫師,這麽色眯眯地看著病人會被投訴的。”餘晟說,眼光似星辰。
裴紫蘇清秀的眉目間自有主意:“我還有個病人沒看,這位先生請你先出去,你這是幹擾醫務人員工作。”
餘晟拿出門診病曆和就診卡,滿意地看到裴紫蘇愣怔,晃了晃:“給你增加一個工作量,你的號還不算貴。”
“等我成了專家號你就得排隊掛了。”裴紫蘇去揪他手裏的卡,餘晟捏得牢,她揪不動。
他站起來,捏著同一張卡,裴紫蘇被牽了起來。
她仔細看著他的不同,瘦了些,一邊的頸側有些奇怪。她小心地伸手去探,皮膚下埋著一根導線。
“疼嗎?”
“剛開挺難受,現在習慣了。”
裴紫蘇的指尖循著皮膚下那根若隱若現的導線向下摩挲,手指探到他的領口。
餘晟看著她的睫毛和唇色,配合她的探尋,解開三顆白襯衫的紐扣,露出了一線胸膛的膚色。
那根導線在他結實的胸膛處兜了個弧度,停在胸口。溫熱的皮膚上是一道切口的傷痕,下麵埋著一個硬物。
“脈衝發生器,通過導線控製著這裏。”餘晟指指自己的頭。
裴紫蘇摩挲著那處硬塊,想象著他一個人在海外治病、手術、恢複。
餘晟把她的手掌心壓貼在胸口:“所以你現在握住了我的死穴,也控製了我的大腦,有什麽感想?”
掌心溫熱,說不出的妥帖。
裴紫蘇仰頭去吻他的唇。餘晟沒有回應,他想看看裴紫蘇的本事,但他的手緊緊地扣住她的腰摁在自己懷裏。
裴紫蘇隻管吻他,用自己的方式,卻有著驚人的熱烈,她想他、擔心他、心疼他、渴望他。
餘晟的腦電波一定是被她控製了,越跳越快,被一個輕巧飛旋的旋渦卷著、吞噬著,忽然就被引爆了。他主導一切地吞沒了那個旋渦,讓她認輸。
最幸福的深海,不是如幻想中的美輪美奐,而是會有殘缺、有腐朽,但一切都在旺盛生長。縱有風暴,心裏安詳。
最契合的你我,不是走上巔峰的人帶著炫目的華光,是有痛楚、有闕如,但依然心存向往。縱有分別,心有牽掛。
牽掛時,會時時念起他在哪裏、過得好不好,是不是被人善待,是不是溫暖如意,再見到時能不能一眼認出來,會不會擦肩而過。
“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
“哈,還好意思說?為什麽今天才來報到?”
“因為去年的今天,我認識的你。”餘晟笑。
裴紫蘇像是瞧出了他的狡猾:“挺會騙人的。”
餘晟篤定:“沒有錯,去年遇到你也是我回國的第二天,可以查日曆和去年的機票。”
雖然這個理由太有心了,但是裴紫蘇不打算輕易放過他,總能找到盤問的理由:“昨天幹什麽去了?今天一整天幹什麽了?老實交代!”
“在一個地方,我現在帶你去看。”餘晟要帶她走。
“等等,我的雞。”裴紫蘇回去提了菜籃子。這活物如果不被吃,今晚就得讓它吃。
餘晟皺著眉,想象著他帶著裴紫蘇,裴紫蘇抱著一隻雞一起走進那扇門時的樣子……
餘晟:“那個地方雞不能去。”
“我保證它不會搗亂的,你看,它被綁得像隻鐵公雞,一動不動的。”裴紫蘇打包票。
籃子裏的那隻雞賊兮兮地動著脖子瞅著餘晟。
餘晟看著它:“好吧。”
餘晟沒忘記還要去拜見老裴,老裴這個時間在給學生上課,也快下課了。兩人就去匯報廳接老裴,剛進了一樓的門廳就聽見老裴高亢的講課聲,裴紫蘇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餘晟示意裴紫蘇去匯報廳門口看看,裴紫蘇覺得此人十足不懷好意,但她耐不過自己的好奇,就走到門口向裏張望。
老裴沒有老實地待在講台上,他在台下的走道裏溜達,邊走邊講,講到縱情處伸手一拍,拍到誰的桌麵,誰就要起來回答他的問題。靠近走道邊的一圈桌椅都是空的,聽課的學生們擠在了方陣裏麵,膽戰心驚地祈禱被老師忘掉。
裴紫蘇看得齒冷,他老爸是如此作風,挺——變態的……
家裏的書櫃上擺著一溜兒光燦燦的“優秀帶教老師”獎杯,每次老裴拿回這種獎杯時都是老懷寬慰、此生無憾的模樣。裴紫蘇現在隻覺得那些獎杯上血雨腥風的。
餘晟深表同情:“這些學生被你爸嚇蒙了,就算知道答案在腦子裏也變成了亂碼。裴紫蘇,這麽些年你在你老爸的手底下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不敢這麽惹我,要不我能跟他拚了。”裴紫蘇瞧餘晟,“倒是你,是不是怕啊?”
餘晟挺認真:“我不怕,他對我比這狠多了。”
等老裴下了課,看見餘晟回來也是高興:“看來手術很成功。”
“很成功。”餘晟也高興。
“病曆帶回來了嗎?給我看看。”老裴的話急轉直下,餘晟立刻還原成病號。
裴紫蘇氣得喊他,老裴不理她,執著地把餘晟當成活病曆開始討論了——多麽難得的活生生的病例!
好歹這是裴紫蘇的爹在關心他的健康,餘晟也隻能知無不言了,而且一定要表現得很幸福。
裴紫蘇坐在車的後座,旁邊是放著大公雞的菜籃子;餘晟開車,車開出市區,繞了半城山水,到達了一處山腳下的別致莊園。
院子的柵欄牆被薔薇花壓得沉甸甸的,綠樹林間露出幾何形的幾處樓角。
老裴和裴紫蘇已經驚訝地看著餘晟,這地方近兩年來可是行內的焦點,是忽然崛起的一家醫生工作室。
沒想到周邊環境這麽好,說是度假勝地也有人信。
餘晟領著老裴和裴紫蘇進了院子,明淨的玻璃門旁掛著圓木製的門牌——醫生工作室。
“我簽了這家工作室,”餘晟說,“成了自由執業的醫生,沒有大醫院的背景,隻能靠自己了。日後還請兩位大醫院的醫生多多幫助。”
老裴表麵上不發表態度,卻也佩服餘晟的膽量。這家醫生工作室可不是一般的草台班子,招攬的全是各專業的頂尖人士,庸才是絕對進不去的。餘晟這種不守規矩,還是奇才的年輕醫生,脫離體製僵硬的大醫院也算一種嚐試。
但老裴看不慣裴紫蘇不矜持的樣子,對那小子儼然是頂禮膜拜的腦殘粉,她爹明顯比那小子要牛氣很多好不好?
“為什麽選這家醫院?”老裴問。
“給錢多嘍。”餘晟看著裴紫蘇笑,像是在為她攢聘禮。
老裴討厭餘晟此時的眼神,心想咱老裴家陪嫁也很多好不好?
餘晟領著老裴和裴紫蘇參觀了自己的新工作地。工作室很成氣候,是大醫生集團下獨立運行的專科醫生集團工作室,給餘晟的待遇也很高。醫院裏很囂張地配備著最先進的手術機器人,連老裴的醫院都還沒購進呢,老裴著實眼紅了一把。
從工作室出來,餘晟把車開到了裴家樓下。老裴下車時,裴紫蘇把那個放著雞的菜籃子給了他,老裴就拎著走上台階。可是那兩人沒跟上老裴,而是站在車邊看著他笑,像是說好了要一起造反。
老裴皺眉:“你們要幹嗎?”
裴紫蘇笑嘻嘻的,餘晟大大方方地牽著老裴女兒的手,說:“我想和蘇子去散步,晚上九點前把她送回來。”
女大不中留,老裴忽覺晚景孤獨,抱著雞:“要麽就早點結婚,這麽大的姑娘了我能管得住嗎?”
裴紫蘇聽得跳腳,這是什麽話!這是女孩子的父親該說的話嗎?像是她急著要嫁人似的!
老裴已經進了單元門,餘晟笑著安撫裴紫蘇,證明不是她和她爸著急,幫她找回些驕矜的姿態。
到最後,餘晟也認真了:“要不,就聽你爸的話?”
裴紫蘇紅了臉:“沒那麽便宜的!”
小裴醫生沒答應,老裴的助攻都沒幫到餘晟,這件事著實讓餘晟懊惱了很久,求婚的事情他也沒再提。因為他的新工作剛剛開始,需要付出很多,並不比在醫院時輕鬆多少,但是餘晟幹得很帶勁,也在忙碌中找到了一個平衡的點,讓工作張弛有度,而不是疲於奔命地看病、做手術。
工作室也要把餘晟這張牌打好,做了強大的宣傳,加上餘晟連續開展複雜大手術和新技術,在國內幾次獲獎,名氣很快打響,已然成了一塊金字招牌。他的ET也再沒犯過,大家都放了心。
疲於奔命的反而成了裴紫蘇,她比餘晟還忙,經常被餘晟抱怨。
幾個月後,餘晟要去匹茲堡調試腦起搏器,想讓裴紫蘇陪他一起去。可惜中醫科退休了兩位醫生,裴紫蘇忙得請不了假,隻好又讓餘晟一個人孤零零地去看病了。
餘晟回來的前一天,裴紫蘇被小雨纏著陪她去試婚紗。
“你和樊易進展這麽快?”裴紫蘇都要佩服了。
小雨直擺手:“和樊易沒關係啊,我就是想穿婚紗試試,買一件,跟結婚沒有任何關係!”
裴紫蘇對小雨的邏輯五體投地,愣是被拽去了婚紗店。
沒有女孩不愛婚紗,小雨看一件愛一件,但是她最鍾情的一件偏偏穿不了——太長了,隻有裴紫蘇這樣的身高才能駕馭,小雨穿上絕對會是一床白被子。
“你去試試!”小雨說。
裴紫蘇連連搖頭,雖然她很喜歡那件婚紗,別致、靈巧,與眾不同。
店員也來勸:“小姐,這件婚紗是剛從美國帶回來的,還沒有女孩子能穿好,隻有你這樣的身高才能駕馭得了,不妨試一試吧。”
裴紫蘇被說動了心。小雨趁熱打鐵:“我結婚的時候你要當伴娘,今天先試一試嘛。”
眾人都勸,那件白色的婚紗又像是在對她招手,裴紫蘇終於動了心:“好,拿來我試一下。”
從試衣間出來,裴紫蘇很不習慣地調整著低胸的婚紗,生怕走光。
店裏瞬間安靜,都看著她。小雨驚豔:“餘晟看見你,一定會立刻跪下求婚的。”
裴紫蘇照著鏡子,也被自己驚豔到了,但嘴上很硬:“那個木頭啊,怕是不知道什麽是求婚。”
鏡子裏忽然出現一個人,黑色的正裝西服很挺拔,和她的白色對比強烈。裴紫蘇呆掉了,是餘晟,他正看著她笑。
她轉身,店裏的其他人都散了,隻留下她和餘晟。餘晟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走過來:“真漂亮,很合身。”
裴紫蘇覺得自己中計了,不自在地低頭看衣服,把胸口的布料往上拽了拽。
“現在有沒有想結婚?”餘晟亮亮的眼睛看著她。
“你收買了多少人?”裴紫蘇紅了臉,問。
“不多,但是都挺貴的。”餘晟笑了。這件婚紗非常適合裴紫蘇,他在匹茲堡的櫥窗裏看到,一眼就覺得是裴紫蘇的衣服。
裴紫蘇覺得丟臉極了。
餘晟一條腿向後滑,膝蓋點在地上,微微仰著臉看她。裴紫蘇臉發燙,黑眼睛亮盈盈的,她知道他要幹什麽。
餘晟牽著她的手:“我一個人去做手術的時候就想,下一次我做手術或是被搶救,能為我在‘知情同意書’的‘家屬’一欄裏簽字的人,最好是裴紫蘇。可不可以?”
裴紫蘇搖頭。
餘晟的心都要停跳了。
裴紫蘇說:“這求婚理由真是太遜了。”
餘晟長呼出一口氣,定定神,催她:“這位家屬請快點簽字,耽誤病人搶救了。”
裴紫蘇撲哧笑出聲:“我簽。醫生你要保證我的愛人永遠健康。”
“Mylove,我發誓,你和你的愛人,永遠健康。”
櫥窗外的小雨和婚紗店的店員們,忽然都尖叫起來。
櫥窗裏麵,黑色禮服的紳士站起來,親吻了他的女孩。美人魚般拖著長尾的婚紗閃著細碎華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