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今晨,餘晟接連做了兩台手術,這些裴紫蘇是聽小保安說的。連上兩台手術,餘晟被解凍了?

但裴紫蘇出門診這天,門診醫生的排班表裏肝膽胰外科依舊是“餘晟”。向前、向後多翻幾天,也都是“餘晟”——他還在“冰箱”裏鎮得涼涼的。

想來那兩台手術應該是沒人做,或者是沒人手做,才輪到他去。需要時被拎了用,用完了又被扔回門診,這番滋味有多憋屈?

手術刀刃上的江湖,餘晟這把“飛刀”被困得動彈不得,偶爾開刃都是看人臉色。

餘晟看似沉得住氣,可他這困局,怎麽破?

一上午同出門診,同一條走廊,沒見到。

下午,換藥室的實習護士掰針劑的玻璃瓶時不小心被玻璃碴兒割了手指,餘晟去幫忙縫了三針。回去時經過中醫診室,他看見出診的是裴紫蘇,就站住了。

裴紫蘇的手指切在一個病人的腕上,偏著頭在想開什麽方子。她的眼神落在餘晟身上就忘了挪開,直勾勾地看著。餘晟也就站著任她看,待裴紫蘇回過神來,他才轉身走了。

裴紫蘇懊惱,重新凝了神給病人切脈。

傍晚下了門診班,裴紫蘇回病房晚查房。秋涼的季節總會發生些不好的事情,她的一位病人是位老婆婆,陪床的老伴下午在走廊裏暈倒,也住院了,護士長把兩位老人安排在了同一間病房。

裴紫蘇查房時看到了一對老人家。老爺子躺在**,望著老伴兒:“這下可好,追她追到病房裏了。”

婆婆回頭一臉木然地看了眼老爺子,她有阿爾茨海默病,這個病的名字拗口,有個曾用的稱呼——老年性癡呆,因為含有歧視性的字詞被廢棄了。婆婆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連如何活著都快忘記了。

裴紫蘇發現了老爺子話裏的破綻:“原來她連您都不記得了呀。”

“我把你們都騙了吧?”老爺子得意。

“影帝哦。”

“我是傷心啊。”蒼老的感慨。

裴紫蘇心裏不是味兒,故作輕鬆:“您現在是每天都追女朋友的感覺嘍。”

老爺子嗬嗬笑:“她等了我一輩子,老了我就追她嘛。”

裴紫蘇知道婆婆曾是中學老師,老爺子是老地質隊員,常年在外奔波的行業。想來老兩口一輩子聚少離多,晚來妻子“終於”把丈夫忘記了。

少時怕讀劍南篇,一往情深到晚年。

這樣的人裴紫蘇身邊就有典型的例子:老裴。母親去世時老裴正是不足三十歲的華年,英俊優秀的醫生,但他惦記著亡妻竟一輩子沒有再婚。老裴的那份癡勁兒,裴紫蘇這些年看著都覺得怕。

守一個人、等一個人,要有多深的情,甚至隔著兩地、隔著陰陽都阻不斷。

裴紫蘇慚愧,她不敢這樣一往情深,對江曉城、對餘晟,她都是個懦夫。

下班,裴紫蘇走出內科樓聽見有人叫她,循聲望去,是餘晟。他走過來:“才下班?”

“嗯。”

“想見見你,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裴紫蘇不說話。

餘晟笑了笑:“一起吃頓飯吧,認識以來都沒請過你。”

“不用客氣了。”

“不是客氣,是有些話想說。”

餘晟的車就停在旁邊,他去把車開過來,後排右側的車門停在裴紫蘇麵前,那是她最鍾情的位置。

餘晟下車為她拉開車門,裴紫蘇遲疑了一下,彎腰坐進了車裏。

進了鬧市區,兩人才意識到今天是七夕節。七夕節的套路很多:商家的促銷、賣花掙零花錢的孩子、情侶、搶不到的餐桌……抬眼望去,避不開的玫瑰。

餘晟還真沒特意挑節日,但能約得這麽巧也是愉快,他眼睛發亮地看著裴紫蘇。裴紫蘇避開眼,知道自己和他在熱鬧的人群裏儼然也是一對。

用餐的酒店有心,準備了些乞巧的小節目和玩具,餐廳裏氣氛很浪漫。餘晟和裴紫蘇的位子僻靜,倒也自在。

壓軸的遊戲很難:用筷子夾起繡花針放在水碗裏,要求繡花針漂在水麵上。主持人在募集參賽者,甚至拋出了“大獎”的**,但這遊戲顯然是想保留“大獎”的。

“想不想要‘大獎’?”餘晟野心勃勃。

裴紫蘇很有身段:“就算是免費的,也得看合不合我的心思。”

“我拿來給你看看。”餘晟說著抬手示意。

主持人發現了亮點:“那位穿白襯衫的先生,歡迎您和五位女士一起挑戰繡花針遊戲。”

餘晟起身過去,邊走邊挽起袖子。他挺拔的身量極是醒目,並不是清瘦的斯文體格,但眉宇間一派清俊坦**,總有些溫文爾雅的氣質。

台下的裴紫蘇放肆地看著他,除去外形的英俊,餘晟還是個成熟得恰到火候的男人,還沒世故,鋒芒畢露。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紀、外科醫生最金色的時間。

遊戲開始,其他人不是筷子夾不起針,就是針掉在半路,更不用說把針穩穩地放在水麵上,基本上都是一秒鍾下台。唯一的男士餘晟,很穩很有耐心,仔細地調整著針觸水的角度,連主持人都打住了貧嘴,看著他放針。

筷子離開,針沒沉。第一根、第二根,在放第三根時,幾根針相碰,才沉了。

主持人驚叫:“當今的男人‘二十四’孝,連手都巧得不給女孩子留活路,請問先生你的女朋友是不是手也很巧?”

餘晟的回答卻是:“她負責聰明美麗,我負責手巧。”

滿場笑聲,都看向裴紫蘇的方向。主持人讚歎這位先生被女朋友“**”得太好。

餘晟拿了“大獎”回來,心情很好地遞給裴紫蘇。但裴紫蘇見不得他驕傲,揭穿他:“外科醫生和普通人比手法,算不算作弊?”

餘晟謙虛:“我還沒動真格的,那才是不給他們活路。”

裴紫蘇拆獎品,立刻投降——九連環——這家酒店絕對是故意的。

餘晟也不會,但他閑得無聊,且有耐心,翻出圖解,琢磨著解環扣,修長的手擺弄著銀色精巧的玩具,一陣細碎悅耳的金屬聲。

裴紫蘇被吸引,湊過去看,立刻反對餘晟的解法。下到第六個環的時候,兩人的分歧已經不可調和。餘晟隻能服從,按照裴紫蘇的指示做,但事實證明裴紫蘇是錯的,這環就七上八下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裴紫蘇來了勁兒,不信還解不開一個玩具了,拿過來自己解。餘晟看著她糾結、低眉、細想,她認真得像個孩子。

裴紫蘇抬頭,兩人的額頭輕擦,四隻手擺弄著一件玩具;抬眼,目光也纏在了一處。餘晟的睫毛長而直,眼睛虹膜上一圈漂亮的輻射紋理是深褐色的,帶著蠱惑。

裴紫蘇放下九連環,佯作鎮定地拉開距離。也不會有多遠,她被圈在餘晟和窗之間的小空間裏。

餘晟笑了:“這是要提醒自己保持距離?我和你之間有‘三八線’?累嗎?”

“還好。”

“你躲著我,隻因為我是個醫生?如果我是個老師,你還會這樣嗎?”餘晟挺好奇的。

裴紫蘇還真在心裏考量了一下:“應該不會,老師是個宜家的職業。”

“如果我是個老師,我是會離開你的,因為你是個醫生——這是你的理論。”

裴紫蘇瞪他一眼——餘晟很狡猾。

“還有其他原因吧?”餘晟在誘供。

“沒有了。”

“我不信。”

裴紫蘇好笑:“拜托,沒那麽複雜。”

“怕孤單?”餘晟研究著她。

這一問來得陡然,裴紫蘇掉了偽裝。

餘晟目光揪著她的眼:“怕總是在等一個人?怕等不到、怕被冷落、擔心兩個人不常廝守感情會日漸冷淡、怕不再相愛、怕失去?還是你想要時時刻刻守在一起?原來你本性很黏人。”

裴紫蘇呆怔轉為憤怒:“你這樣說話並不能顯得你有多高明正確。”

她變了臉,人也收縮成一根針,很尖銳。餘晟見過這樣的裴紫蘇,她對待江曉城就是這樣的,隻是江曉城始終沒能突破她這層保護色。

餘晟去握裴紫蘇的手,冰涼。他的拇指握在她的腕間,能感覺到她的脈搏,跳得很快。

餘晟的心軟了些:他是不是過分了?

裴紫蘇掙紮,餘晟立刻鬆手。

他搶在她開口之前說:“還記得我那句話嗎?我們試試,你還不了解我,我不是老裴那樣的瘋狂醫生。”

試?

一“試”之後她必定是一頭栽進去的,哪裏敢試?

但她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餘晟不打擾她跟自己對話,更不再多問——他默默地等,她總會開口的。

“我其實,我說不清楚,我不知道,我……”裴紫蘇再開口,說了半句話就放棄了。

餘晟攤手:“你在自己都不知道、說不清的情況下,就判了我死刑,小裴醫生,這樣很傷人。”

裴紫蘇煩躁,她分明是對的,但餘晟也是對的。這件事情她折磨自己已經好幾天了,誰能給她來個痛快?

“餘晟,”裴紫蘇正色,隨即氣餒,很煩躁,“我不知道……”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餘晟放過她。

他成功地把她逼在了角落,雖然沒有撬開她的殼,但是已經很不錯了。不能太過逼她,事情不能急。

再無多言,餐廳裏賓客漸散,最後隻剩他們。寂靜的一隅,餘晟陪著她。

獨處中體會彼此磁場的相互幹擾,安然地自在著,卻隱隱心跳如擂。餘晟脈脈的注視中,裴紫蘇漸漸丟盔棄甲,她幽幽地歎了口氣。

離開的時候餘晟喚裴紫蘇的乳名:“蘇子。”

他自己聽著都覺得生硬,就換著語氣叫,尋找著區別於其他人的,又自然順耳的那種語調。

他每嚐試一種,裴紫蘇就掉一地雞皮疙瘩。她忙不迭製止:“我不喜歡別人叫我這個名字,不許你這樣叫我。”

“為什麽?我特意查過,紫蘇、蘇子,兩個都是中藥名,挺有意思。”

“那你知不知道‘蘇子’就是‘紫蘇’的種子?”

餘晟瞬間覺悟:“所以你是自體繁殖?這樣說也不對。還是你解決了‘雞生蛋、蛋生雞’的哲學問題?”

“餘晟!”裴紫蘇抬腳就要踩他。

“好了好了,不說了。”餘晟笑著躲,把她攔在一臂之外。他很喜歡看到這個女孩露出爪牙、生氣勃勃的樣子。

兩人經過戶外的廣場時,見到場地中央擺了舞台,花籃、氣球,情歌熱烈,在舉辦接吻大賽。

餘晟居然有興趣:“我們去拿個冠軍回來?”

裴紫蘇眼睛倏地睜大,餘晟佯裝真要拽她去,嚇得她轉身就跑。

餘晟手快,扯住了她拽到身邊。裴紫蘇瞬間就安靜了,她一直認為牽手是最幸福的接觸,牽她手的人像是怕她丟了。餘晟的手幹燥,掌心是熱的。

遠處的舞台邊燃起了煙火,明亮的火花搖曳出一片璀璨,銀河般的流光溢彩照亮了相對的兩人的臉,都是歡喜。

“七夕,這個日子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它變成紀念日?”餘晟問,並不吻下去。

是試探,也是等待,餘晟甚至有些微緊張,他沒有十足的把握。

裴紫蘇心裏還殘存著一絲猶豫:還要回頭再一頭栽進去嗎?這次就不可以再回頭了。

這思緒太折磨、太熬心,她投降,索性抬起唇迎了過去。

柔軟相觸,她聽見了餘晟的歎息,她的唇被裹住,整個人也被收進了溫厚的胸膛。

餘晟是細膩的、極其溫柔的,隻在唇畔廝磨,教唆著裴紫蘇回應他。裴紫蘇笑,輕吻著他的唇。餘晟的舌尖滑了進來,纏繞著她的。裴紫蘇遲疑了一下,餘晟迂回地誘哄著她,待她適應了開始回應,他便繼續深入。

每進一步都要等到她同樣的回應,餘晟耐心地蠶食著,得寸進尺。但他的呼吸是混亂的,他在努力控製節奏。

他想用這樣衝刷式的方法,一點點地打開她的心。

裴紫蘇似在溺水,一點一點地沉到水底,有餘晟帶著她、托著她,每浸入一分她都很安心。

直到徹底沉入水中,她像一隻吸飽了水的水母,充盈著、全身舒展,在水裏漂**,全世界都虛無。

水底微光之處,她聽到心裏的一聲歎息:餘晟……

七夕的夜晚,餘晟是最溫情的戀人,有裴紫蘇最著迷的溫度。

收服叛逃的裴紫蘇,餘晟嘲笑她:“隻是被我爽約一次就鬧分手,心眼兒得有多小?脾氣得有多壞?”

裴紫蘇無言以對,男女相處之道中她身邊是最大的反麵例子——老裴。裴紫蘇見證了老裴是怎樣被禁錮在對亡妻的思念裏,對女兒又是個不得要領的忙碌父親。裴紫蘇對溫暖、冷落這樣的事情敏感如驚弓之鳥,就算現在對餘晟也是戰戰兢兢,不知前路如何。

第二天裴紫蘇上班,走廊裏那對白發人在遛彎兒,老爺子攙著婆婆。裴紫蘇調侃老爺子:“一大早就開始追‘女朋友’啦?”

老爺子顫巍巍的:“都跑不動了,好追。”

這份豁達開闊,裴紫蘇自愧不如。沒有勇氣,是沒資格享有這份摯愛的。

不禁想起餘晟,裴紫蘇竟覺得“僥幸”:謝謝你沒放棄。

裴紫蘇是夜班,剛忙完交接,餘晟就來了。他穿著便裝,手裏的一袋子水果、零食簡直是重磅炸彈,轟炸著所有夜班護士的眼睛。

裴紫蘇驚到了,餘晟竟然是如此高調做事的人?但她還沒有想過要公開這件事……

裴紫蘇著急:“你怎麽來了?”

“探班,順便‘宣誓主權’。”餘晟說。他手裏的水果、零食還沒來得及放下,就被裴紫蘇推出了醫生辦公室。

有小護士特意從兩人麵前一閃而過:“餘醫生,我們科裏有條詛咒,在夜班秀恩愛的人會得到‘夜班之神’的眷顧。”

裴紫蘇一哆嗦——上次“夜班之神”眷顧她的時候,她一個夜班收了八個新入院的病人,病房裏四個危重病人、六個病重病人,半夜三點開始兩台搶救,不僅把住院總醫師折騰得夠嗆,後半夜扛不住了,把張夫子也從被窩裏拎來了醫院,那天下夜班的人都是滿眼紅血絲。

餘晟受不了地道:“你們還挺迷信。”

而裴紫蘇已經在轟餘晟了,推他出門。餘晟好笑:“喂,住院醫師,你這樣很傷我的自尊。”

裴紫蘇態度堅決:“顧不得那麽多了。”

出了病區,餘晟有些惱火。紫蘇毫無歉意,義正詞嚴地道:“工作時間別來找我,我也不會去找你的。”

兩人站在病區門口,這是個四通八達、一覽無餘的位置,不適合非禮。

“知道了,假正經。”餘晟把手裏的東西堆在裴紫蘇懷裏,挺不和善的。

裴紫蘇抱著一懷抱水果、零食回了病區,立刻就被幾個同事圍攻。

有拷打型的:“交代!是不是在談戀愛?”

有閃了腰型的:“真沒想到餘晟喜歡的是你這款的。”

有鄙視型的:“嘖嘖,餘晟終於‘被捕’了,瞧那心甘情願的勁兒!”

也有舍不得型的:“咱們家小姑娘才上班幾天啊,他就出手了?”

……

裴紫蘇保持高冷不說話,但也立刻明白剛才餘晟為什麽說“宣誓主權”了,她和他的事算是——暴露了。

夜班有驚無險地平穩度過,沒有被“秀恩愛”連累。晨曦微露的時候,裴紫蘇處理完一個低血鉀的病人,漸漸亮起的天色驚動了她。窗迎東方,陽光蘇醒,一縷暖意在寂靜中破繭。弱光很快盛大,光華撲打在整座城市上方,也撲打在裴紫蘇身上。

裴紫蘇迎著光,微微眯著眼。這是每個夜班她最喜歡的時刻,安寧、溫馨,卻是光影流轉最快的一瞬,所有人都被喚醒。

餘晟的信息恰在此時響起:“夜班忙嗎?”

裴紫蘇回:“還好。”

餘晟的電話瞬間打來:“‘夜班之神’沒有眷顧你?”

“她昨晚把我忘了。”

“早點吃什麽,我買了給你帶過去——放心,讓實習生送過去,我不打擾你工作。”

裴紫蘇說了兩樣,餘晟歎氣:“你是我見過最能吃甜食的人,而且毫不節製,老師怎麽教的你?”

裴紫蘇掛了電話。天邊一綹細雲被燒得嫣紅,醉了似的。

下夜班的裴紫蘇狂睡,直到傍晚老裴帶了職工餐廳的盒飯回來,叫醒她,一起吃晚飯。

裴紫蘇知道老裴在觀察她,她低頭裝看不見。

老裴努力地做出父女促膝談心狀,一張口卻是教授提問腔:“你和餘晟,怎麽回事?”

裴紫蘇含混地道:“就那麽回事。”

“哪回事?”

“就你聽到的那麽回事。”

“你不是說不找‘醫生’嗎?”

“他是‘外科醫生’。”這是裴紫蘇的解釋。

“怎麽不跟我說?”

“我覺得還不到時候。”裴紫蘇看看老裴的臉色,夾起最大的一塊裏脊放到老裴的碟子裏。

老裴故意不吃那一塊,是賭氣,主要是心情不好:這孩子從小就像是和醫生這一行有仇,堅決不學醫,他逼著她學了;老裴帶著研究生學生,也曾動過招一個回家做女婿的念頭,但裴紫蘇說不嫁醫生。現在可好,因為一個餘晟就叛變了所有原則!

敢情裴紫蘇討厭醫生的所有原因是她老爹?

老裴後悔,上次下胃鏡為什麽非要找餘晟,還讓裴紫蘇陪著?那天倆人還一本正經地裝不熟,敢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

他還是今天在醫院被外人問起才知道:“老裴啊,聽說餘晟在追你家千金?”

老裴很生裴紫蘇的氣:“餘晟是個是非中人,你是我的女兒,怎麽就不低調點兒?這下可好,全院的人都知道了。”

“說得好像你是什麽大人物,”裴紫蘇低聲發牢騷,隨手將老裴一軍,“我們又不是做賊,真要是偷偷摸摸的,你放心啊?”

老裴被噎。

裴紫蘇回臥室睡覺,臥室裏傳來了她手機的信息聲,一會兒又是一聲,兩聲……老裴吃不下去了,這是誰發來的?還讓不讓下夜班的裴紫蘇睡覺了?

“餘晟”這名字,真是鬧他的心。

他還真是冤枉了餘晟,信息情話的效率是餘晟鄙視的事物之一,就像把一台一個小時的手術生生做成了四個小時,他沒時間、沒興致,更沒耐性這麽耗,而且他也等不及。

餘晟的風格是,晚上八點多直接來到了老裴家樓下,電話把裴紫蘇鬧醒,讓她下樓。

老裴看見裴紫蘇睡了一半突然爬起來要出門,以為她夢遊了。裴紫蘇打哈欠:“太熱了,睡不穩,我下樓買根棒冰吃。”

餘晟的車就停在單元門口,裴紫蘇慌忙跳上車,生怕老裴從窗戶向下看。

餘晟這家夥“敞亮”得厲害,根本沒有過渡,直接進入了“公開一對”的狀態。而裴紫蘇對兩人的定位還是“初相戀”。這時間差鬧的,裴紫蘇真要努力適應。

裴紫蘇深深擔心餘晟不定什麽時候忽然上樓敲老裴的門,她立即告誡他以後隻能在小區門口等她。

餘晟不置可否,但他今晚有事:“陪我去拜訪個人,我的碩士導師來本市開學術交流會,住在酒店。”

“我不去。”裴紫蘇這下徹底火了。去見他老師?沒有征求她的意見,這很過分!

“我知道這樣約你不好,抱歉,我也是剛知道。宋老師剛下飛機,明早會議上發言之後就要走。他是看了會議資料才知道我回國了,剛聯係到我。宋老師對我有恩,又多年不見,我想讓他知道我過得很好,剛追到了很好的女朋友。”

車停在酒店門口,餘晟說:“不去也行,你在車裏等我一下。”

裴紫蘇研判著餘晟的表情,夜色的明暗光影從他臉上掠過,餘晟似乎心神不寧。裴紫蘇還沒見過他這樣,她挑眉:“給我買身衣服,還有鞋。”

她是真打算下樓吃棒冰的,家居布裙、拖鞋,空著兩隻手,沒帶錢、沒帶手機。

餘晟竟是鬆了口氣,伸手揉揉她的頭發:“謝謝。”

在酒店旁的女裝店裏搞定一條嶄新的連衣裙,裴紫蘇陪著餘晟去見導師。師徒兩人都不健談,但並不影響見麵時的愉快。宋老師感興趣的是餘晟在美國訪問學習的事情,還建議餘晟回學校做博士後,餘晟婉拒:“書讀得太多了,想在臨床幹幾年。”

宋老師也很關注裴紫蘇,但每次看完她,目光又會轉回去停留在餘晟身上,像是品評她和餘晟是不是搭調。

回程的路上,裴紫蘇越琢磨越覺得有趣:“宋老師好像對你很不放心,對我也很不放心似的。”

餘晟此時像是輕鬆了很多:“他是擔心你跟著我受委屈。”

“算你有自知之明。”

餘晟同她商量著要送宋老師一個小禮物,不知道該買什麽。裴紫蘇應得心不在焉,她在回想方才的見麵,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回到家她才忽然想明白古怪在哪裏——宋老師和餘晟之間沒有談一句往事,過去的同學、老師,甚至學校的事情都沒談。

師生重逢,最多的話題難道不是從前的日子嗎?

裴紫蘇想起餘晟整晚都有些說不清楚的情緒,像是從水裏爬上來的人浸了一身的水,濕淋淋的,很沉。

她搖搖頭,想不明白。

第二天裴紫蘇一早在病房查房,餘晟打來電話讓她到門診找他。

裴紫蘇過去後,餘晟拿出一個小禮盒,讓她幫忙送到匯報廳,交給宋老師。

餘晟出門診,病人坐滿走廊,他片刻都不能離開:“宋老師發言結束後會趕中午十二點的航班離開,小裴醫生,你替我向他道聲歉,我不能去送他了。”

“跑腿啊。”裴紫蘇挺恨這種角色的。

有病人在場,餘晟的笑僅限在眼角。他擺出上級醫師最招人恨的腔調,頤指氣使地道:“快去。”

裴紫蘇挺胸抬頭,義正詞嚴地道:“餘老師,雖然我隻是一個剛畢業的住院醫師,要尊你一句老師,但我和你是平等的同事關係,類似這樣的個人私事我是沒有義務幫你的。我認為你作為師長指派工作繁重的下級醫師也是很不應該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小學生都知道應該這樣。”

不僅餘晟,連正看診的病人都瞪大了眼睛,他看看餘醫生,再看看這個小醫生。

但餘醫生沒發作,態度很好地先把病人的病情交代完,讓他先走。病人出來後關門時,看見餘醫生站起來走向那個小醫生,是要教訓人的架勢。

病人直搖頭: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現在的小醫生真是不好帶,是該狠狠地收拾。

而裏麵的裴紫蘇噌的跑開,飛快地幫餘晟叫了下一個號。

下一個病人早就站在門邊了,聲音一響就推門進來,坐下:“醫生,我肝疼。”

餘晟緩緩坐回桌邊,裴紫蘇早已不見人影。

餘晟問病人:“哪個位置疼?指給我看看。”

裴紫蘇去了匯報廳,學術交流會的會址就在醫院,宋老師正在台上發言。台下的前排座位是本院肝膽胰外科的醫師的,悉數到場,缺席的唯有餘晟。

裴紫蘇出了大樓,在門外等。

不一會兒裏麵傳來說話聲,是醫院和協會的領導送宋老師出來。宋老師和嶽主任長時間地握著手:“嶽主任,餘晟那個孩子全拜托你了。”

嶽主任朗聲笑:“宋教授還真是愛惜弟子。放心,餘晟非常優秀,完全不需要我特殊關照。”

宋老師卻像是在托付自己的孩子,怎麽都不放心:“餘晟是有些個性,但那孩子心地純善,也很聽話,你多多擔待年輕人……”

待宋老師出了門廳,下了台階,裴紫蘇追了上去。她說了餘晟走不開,把禮物雙手奉上。

宋老師摩挲著那盒子,似乎很沉。裴紫蘇正心軟著,就衝宋老師方才對嶽主任那一番話,雖然所托非人,但這份心意真是夠沉。

“我送您去機場吧。”裴紫蘇說。

宋老師看著她,像是在看著餘晟:“好。”

路上,宋老師把手機號留給了裴紫蘇:“有事就給我打電話,關於餘晟、關於你,任何事情我都願意幫忙。”

裴紫蘇開玩笑:“但願不需要麻煩到您——給您這麽大的腕兒打電話,都是為了看危重大病的。”

宋老師朗聲笑:“但願你不需要給我打電話。這次來,最高興的就是認識你,不要欺負我的學生。”

“餘晟的靠山還真多。”

“不,我是你的靠山。”

沒有餘晟在場,裴紫蘇和宋老師的相處更輕鬆、愉快。

送行之後,裴紫蘇回了醫院。正是午休時間,餘晟在診室,給她買了午飯,還是用他那隻爆款保溫飯盒盛著,大魚大肉。

裴紫蘇說起了路上宋老師的再次建議:“他建議你去做博士後,其實也是一條路。”

外科醫生的黃金年華沒有多少年,不應該被如此無聲地消磨。

“目前沉湎於女色,不想去。”餘晟說。

裴紫蘇啞了。

餘晟還在等著和她算賬:“當著病人的麵忤逆上級醫師,這事兒還沒完呢。”

裴紫蘇裝傻。

餘晟把她扣在懷裏:“開始為我打算了?如果我走了,你怎麽辦?”

“就可以不和醫生約會了,正合我意。”

餘晟懲罰似的捏她的臉,指尖觸感太妙,他愛不釋手:“每次看到這種細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膚,我的手好像能感覺到用手術刀劃破它再縫合的感覺,你都不知道會有多奇妙。”

裴紫蘇在他手心裏抖了一下:“外科醫生的眼裏是不是沒有美女?反正要切開,都是一堆血肉神經?”

“那倒真的是,對美女都看麻木了,動一次心真難。”

“我要是病了,你會給我主刀吧?”

“不會,我下不了手。”

“醫不自醫?”

“不,關心則亂。”

“真會騙人感情啊。”裴紫蘇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自己不是餘晟的對手。

餘晟笑了,在她唇邊輕啄:“先吃飯了,Mylove。”

“再說一遍——英語那句。”裴紫蘇沒聽過癮,餘晟說英語的時候,唇形很迷人。

“裴紫蘇。”餘晟好笑。

她在戀愛裏又變了個人,冷不丁冒出來的熱情、淘氣,新鮮得讓他坐立不安。就像火苗,小小地燃著、突突地跳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嗬護才能讓火苗就這樣跳著,弱小的、藍盈盈的。

裴紫蘇怏怏地道:“不說?那就吃飯。”

餘晟揉了揉她的發頂,坐下來一起吃飯。

晚上在家,老裴似乎有話在等著跟裴紫蘇說。他的眼神似曾相識,裴紫蘇這兩天見過:與宋老師看餘晟時的如出一轍——很不放心、很擔心。

“有事兒啊?”裴紫蘇問。

“蘇子啊,咱們不和餘晟談戀愛,好不好?”

裴紫蘇抬起眼,是一雙清澈水潤的眼,青春正好。

老裴是要刮骨療毒的:“今天開肝膽胰的學術會,這個圈子其實很小,互相都認識、都了解,來參會的有很多餘晟的校友、同學。餘晟是他們這個年齡層裏的佼佼者,小有名氣。我側麵打聽了一下……這麽說吧,當年C城醫科大有個女研究生服藥自殺,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新聞熱點,據說那個女孩的死和餘晟有關。你可以上網查,他人品有問題。”

裴紫蘇愣了,打哈哈,完全不信。老裴一雙濃眉壓著黑眼,黑雲壓城般看著女兒。

裴紫蘇笑:“開什麽玩笑,怎麽可能?”

老裴沉默。

“不是他。”裴紫蘇強調。

老裴歎氣。

裴紫蘇:“不是他,網上的話能信嗎!”

老裴喝茶。

裴紫蘇去拽他的茶杯,執拗地道:“不是他!”

“好好,不是,你說不是就不是。”老裴順著她。

他看著女兒,洞悉的眼拖著大大的眼袋,一副疲憊操心的父親模樣。

裴紫蘇胸膛起伏,陡然站起來跑回自己的房間。

老裴主意堅定,得把餘晟和裴紫蘇拆開,但這事一定要辦得巧妙,不然會適得其反。

他太了解裴紫蘇了,倔、不聽勸,她要是認定了餘晟那就是認定了;相反她要是認清了餘晟能下決心離開,那真就離開了。

裴紫蘇回到房間,坐在**死死地盯著電腦,有仇似的。直到窗對麵的居民樓裏所有的燈都熄了,她才摁下開機鍵。

她先搜索多年前C城醫科大的女研究生深夜在公寓死亡的事件,網頁多得翻不完,看來的確是極其轟動。

網絡上對死因有各式各樣的猜測:

自殺?為什麽?學業壓力、家庭環境、人際關係、感情因素……

謀殺?是否是同學所為?又是如何下手的?死因又是什麽?

……

警方介入調查,很久之後死因公開:自殺。女學生一直在進行抑鬱症的治療,突然大量服藥,又喝了酒。

輿論慨然:醫學研究生難道不知道那幾種精神類藥品不能和酒同時服用?醫學生若是想自殺,真是有太多種辦法。

網頁上有女孩的照片,驕傲、美麗,眼神極輕、極細。裴紫蘇隔著屏幕和她對視,額頭竟起了汗。

自殺的原因也浮出水麵——感情糾葛,據說是被渣男甩了。

關於“渣男”,網頁上查不到。

裴紫蘇定了定神,注冊了新的QQ號、微博號,各大論壇的新ID。她以餘晟的手機號、微信號為線索,查到了他的QQ號,看他的空間。餘晟的空間在幾年前就閑置了,之前也都是些手術圖、學習資料。

但是裴紫蘇翻到了他的同學們……

裴紫蘇用新的QQ號、微博號,翻所有可能相關人的空間、微博、博客、論壇。

然後,她看到了滿屏都是那女孩的照片、蠟燭、黑白的頭像。

還有,餘晟……

論壇裏,他被“人肉”、謾罵、攻擊。“冷血”“渣男”等唾罵聲鼎沸,口水能淹死人。

唯一還能翻出的一張關於餘晟的照片,是警方來找餘晟時被偷拍的。

現如今的餘晟,不屈不撓地為自己爭取工作的機會,在裴紫蘇遭遇醫療紛爭時幫她脫身,早已曆練得性格靜穩,成熟堅忍。

但當年的餘晟比現在的裴紫蘇還要小兩歲,還沒學會深藏不露,還不會掩飾恐慌和軟弱,更不會掩飾眼裏的憤怒和不遜。

那雙銳利發亮的眼不遜、陰冷。餘晟的清瘦、頹敗像灰燼,目光卻像兩粒火炭,從灰燼裏裂出來,猩紅,像是即將熄滅,又像是下一秒要崩裂出大火,拚個你死我活。

深夜、漆黑,唯有電腦屏幕亮著光。裴紫蘇呆滯地看著那方寸之亮,這就是老裴想讓她看到的。

餘晟,真的是很有名、很有名的人。

她也很聽爸爸的話,真的很聽。

與此同時,沉睡的餘晟接到了電話,是肝膽胰病區的另一位醫生——方明。方明醫生通知餘晟第二天一早去病房開會。

明天是科室例行的術前討論會的日子,會上要把近期即將進行的所有手術匯總,集中討論一些疑難的、複雜的手術。

讓他去?討論手術?

餘晟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方明那邊話還沒說盡,餘晟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餘晟去了病房,還真是讓他參加術前討論會。嶽主任主持,所有醫生都到齊,襯衫領帶、白衣整齊。普外科的特色——從少年到白頭,清一色的男醫生。

餘晟從一進門就被全場矚目,他在方明醫生旁邊的座位上坐下,隻聽不發言。

方明比餘晟略長幾歲,比餘晟早來醫院,但學曆、職稱沒有餘晟高,技術上更是落後好幾個段位。

但方明醫生最大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從不會樹立遠大目標去追逐,更不會尋找競爭對手來勵誌——他不和自己過不去。

不行就是不行,不行就問嘛,來來,餘晟,這個病人怎麽高燒不退,那個病人的手術能不能做,你幫忙看看,要不幹脆手術你上吧。

從前查房的時候,方明跟在餘晟後麵,身後跟著小醫生、進修生、實習生。方明是嶽主任重點栽培的醫生,嶽主任認為方明具有管理科室、帶領團隊的潛質。

但是餘晟出國不在的這一年,直到今天,方明過得操心極了:查房、看病、做手術,還要盯著下麵的小醫生,方醫生惶惶然像沒娘的孩子,領著一群小弟弟、小妹妹。

方明瞅著餘晟,醋溜溜地道:“你小子,氣色可真好啊。全科的醫生、護士裏數你最清閑,你還記得怎麽上夜班不?”

餘晟沒搭理他,方明把手上的病曆遞到餘晟桌麵前,餘晟也不看,方明覺得挺沒趣的。

最後討論的一台手術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是一台特殊的高風險手術。

閱片燈前是影像檢查的片子,方明站起來發言,他是經治醫生:“……七十四歲的男性患者,腹部內的巨大腫瘤。腫瘤與周圍的幾條大血管長在了一起,不分彼此,情況很複雜。附近的髒器和血管也都快和腫瘤長成一片了,器官被擠壓、互有粘連。如果選擇手術,術中的難度很大,腫瘤和器官怎麽剝離?極有可能大出血,又是高齡患者……”

方明介紹完,眾位醫生都是頭暈。

嶽主任說:“大家談談,都是什麽看法?”

醫生們有討論、有爭論:腫瘤的來源在哪個髒器,手術要采用哪些方式,手術中可能出現的複雜情況,術中發生意外的應急措施……

手術做還是不做,醫生們都沒有把握、都猶豫。

方明再次把病曆推給了餘晟,低語:“就是這個病曆,你不看看?你心頭不癢癢?”

恰在此時,嶽主任也問了過來:“餘醫生,你說說看法。”

一年多來,這是餘晟第一次在全科的會議上露麵、發言。一年前,所有的術前討論會,餘晟都是核心人物。

“手術可做可不做,就看主刀醫生的決心了。”餘晟像是沒什麽態度,其實這就是實情。高難度的手術不是靠個別領袖醫生能完成的,考驗的是整個醫療團隊的能力,手術的一助對主刀醫生的配合尤其重要。

嶽主任心裏躍躍欲試,環顧著在場的所有醫生,想挑選出助手。

肝膽胰外科的醫生分成了兩個組,分別由兩位高年資老教授任組長。兩位組長都年長眼花,近些年動手也很少。科室承擔的所有重大手術都是嶽主任親自主刀。

下一級的醫生裏,矮子裏拔將軍,方明還算能挑大梁的,也隻是馬馬虎虎的水平,尋常的手術沒問題,遇到這樣的陣仗就讓人不放心了。

再剩下的,就是餘晟了。

“散會。”嶽主任重重地合上筆記本。他坐著不動,麵色陰沉。眾人鬆鬆散散地散會。

老趙醫生是帶組的組長,他一直留意著餘晟的手,雖然很隨意地放在桌麵上,卻是拿刀的手法。

“嶽主任,”老趙醫生忽然說,“餘晟也該回病區了,我們組長期少一個醫生,大家都挺累。”

這是公然跟嶽主任叫板,正散場的人都站住了,一時靜寂。

餘晟坐著,紋絲不動。

僵持的空氣,嶽主任在隱忍。

終於,嶽主任嘴角一抽:“可以,明天就回來。”

他深深地看了看老趙醫生,闊步離去。

老趙醫生煙癮犯了,打著哈欠向外走。他經過餘晟時,餘晟低喚一聲“趙老師”,老趙醫生嗯了一聲,徑直而過。

傍晚,餘晟在醫生辦公室裏整理自己的物品。醫生辦公室裏隻有方明,比較方便說話。方明問:“早晨的會上你沒看出來?嶽主任想做那台手術,科裏能拿下來的隻有嶽主任和你。”

“他還沒決定做不做。”餘晟不太熱情。嶽主任盯上的手術他不方便表態,何況這台手術的成功率不高,主刀醫生上法庭當被告的概率倒是很高。

“這病人要是不做手術,也沒幾天日子了。”方明歎氣,下班離開。

餘晟整理完辦公桌,坐下來。他的座位就在玻璃牆邊,視野裏藍天高闊,仿若空中樓閣。

餘晟扯掉領帶,覺得輕鬆了很多。昨天就約了裴紫蘇看今晚湖邊的演出,離約定時間還早,他打開電腦登錄了醫生工作站,調出了這台有爭議的手術的病人情況,沉了眉細看。

看完,餘晟得出兩個字的結論:纏手!

餘晟打了電話要去接裴紫蘇看演出,裴紫蘇甕聲甕氣的,像是患了重感冒,想爽約。

“不舒服就不要去了,我給你送藥過去……什麽話,難道等你病好了我再去看你?在哪裏?”

裴紫蘇那邊沉默半天,說:“帶我出去走走吧,我想透透氣。”

餘晟笑了笑,低聲說:“我也有好消息想告訴你。”

這通電話餘晟是邊走邊打的,夜班的兩個醫生和住院總醫師在他身後,被餘晟的溫存語態驚到了。三人突著眼珠子相視半天:“那是餘晟?跟誰打電話呢?”

“女的吧……”

“開葷了?”

“應該是吧……”

餘晟接了裴紫蘇沒往熱鬧的地方紮,裴紫蘇興致很低,開著車窗吹風。餘晟的腦子裏全是那台手術,看著行車的路線都像病人的血管和神經。老人雖然已是七十四歲高齡,但身體的各項指標還都不錯,手術也是唯一的生路了,不妨試一試?

但嶽主任的別有用心讓餘晟很反感:如果嶽主任主刀,手術成功是錦上添花;失敗了,餘晟這個一助在這家醫院就萬劫不複了。

裴紫蘇一路無聲,餘晟就把車開回了她家樓下,讓她上樓睡覺。

裴紫蘇偏不下車:“我不想回家。”

餘晟就又開著車兜出小區。這一次他開回了醫院,林蔭道的盡頭通向醫科大的操場。

他從後備箱裏拿出籃球,裴紫蘇跟著他去了籃球場。夜裏的球場上吊著兩盞昏燈,空曠冷寂。

“會不會拍皮球?”餘晟運著球,問。

裴紫蘇不聲不響地走近餘晟,忽然伸手搶斷,轉身縱起如線,一個漂亮的上籃,球中。

餘晟驚豔,霍然笑了。他欺身上前,毫不客氣地出手。

裴紫蘇靈巧地運著球閃躲,餘晟一時竟不得手。

對峙間,餘晟問:“小看你了,係隊的?”

“校隊的。”

“打什麽位置?”

“主力中鋒。”

也對,哪個校隊籃球教練會放過裴紫蘇這樣身高的?

“排球會不會?”

“主攻手。”

餘晟還沒進過校隊……

既有攻防,就是對手。騰挪周旋中裴紫蘇始終悶著聲打,但餘晟能感覺到她的殺氣越來越重,甚至就是衝著他來的。

貼身防守之際,餘晟忽然出其不意地斷掉了裴紫蘇的球,轉身、突破、投籃,球中。

待他撿球回來,就見裴紫蘇墨黑的眼睛盯著他,身上有股子狠勁。

餘晟覺得再打下去兩人怕是要翻臉,就勸她回家。裴紫蘇卻憋著一股惡氣,拿過籃球一個人去投,不中,撿回來再投,還不中……

餘晟也不勸,看著她精疲力竭。

“氣消了?”餘晟問。

裴紫蘇看著他,就是不說話,像是看穿了他,又像是看不穿。

她能生他什麽氣呢?也隻有那些事了吧。

餘晟有種預感,曾經籠罩他的那股黑暗氣息已經蟄伏夠了,在蠢蠢欲動,看樣子已經驚動了裴紫蘇。餘晟沒想過隱瞞,隻奢望能和她純純粹粹地多快樂些日子,多一天也好。

終究是乏力,他身上封印了債,也許這輩子都要被圈禁了。

“蘇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你不知道!”裴紫蘇一口否定。

“別折磨自己。如果讓你不痛快的人是我,你沒必要受這份罪。你這悶性子,太善良。”

餘晟目光平靜,似溺水的人看著無人的岸邊,很認命。

裴紫蘇避過他的目光:“你說的我聽不懂,別瞎猜。”

“我上學的時候……”

“我不聽!”裴紫蘇害怕得轉身就跑。

餘晟追過去拉住她,剛運動過的兩個人體溫都很高,都有些喘息。

一時靜默僵持,兩人都沒話說。

夜深了,裴紫蘇的手機響起——晚上九點的查崗電話,老裴。

裴紫蘇應付著接電話,兩人往車的方向走。一路無語,前排餘晟的半個背影沉默在秋夜裏,堅毅冷清。裴紫蘇看得累了,看向車窗外,城市已有了霜寒的意味。

分開時,餘晟喊住她:“裴紫蘇,今晚的事情會比那天飯盒的事還嚴重嗎?”

他在夜的底色裏,卻清晰無比。這是已經被磨礪過的男人,他從暗夜裏走出來,清冷桀驁。隱秘處也有一層薄薄的脆弱,或許他也會自卑?

“不會。”裴紫蘇很肯定地回答,“保溫飯盒的事已經被你解決了,就沒問題了。”

餘晟咬著唇,忽然不適應地眨了眨眼睛,吸了口氣:“謝謝。”

裴紫蘇進了家門。

她不願看到餘晟難受,更不想難為他的人是自己,這種感覺她非常討厭。她喜歡現在的餘晟,至於他過往的事情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觀其言察其行,她要自己考量。

旁人的議論、曾經沸反盈天的輿論,裴紫蘇覺得都是“他人說”。

第二天上午,裴紫蘇接到了醫教科的通知。

醫院在西北的某省有醫療對口支援的城市和醫院,要定期派專家、名醫過去坐診,每年秋冬也會組織業務骨幹組成醫療援助隊去義診,為醫療技術落後的地區送醫送藥。

通知裴紫蘇,是因為她也被列入了義診隊的醫生名單。

這不正常,一個剛來沒幾個月的住院醫師是不夠資格的。醫教科的解釋是:“組隊時考慮到要挑選一名中醫,你們科裏的其他醫生都年紀大了,你最年輕,所以就定了你,有意見嗎?”

“我回去準備,大約什麽時候出發?”

“下周。”

“下周?!”

蹊蹺!

裴紫蘇給義診同行的領隊醫生打電話,請教要做哪些準備。裴紫蘇問:“我是剛剛才拿到通知的,您呢?”

“這麽晚才通知你?我可是去年就申請的,上個月接到通知……”

掛斷電話,裴紫蘇氣得臉通紅。她努力地忍著氣,一直忍到晚上回家,進門就對老裴發飆:“是你吧,就是你幹的!為什麽讓我去參加醫療隊?”

裴主任打官腔:“年輕醫生就應該下鄉看看基層的情況,開眼界、鍛煉,也是種精神淨化……”

“少擺導師的臭架子,明人不說暗話,你什麽目的我知道!你跟我商量過嗎?尊重人嗎?這麽做對嗎?”

老裴露出法西斯的真麵目:“這事兒由不得你,是醫院的政治任務。”

釜底抽薪!

裴紫蘇繼續忍,試圖和老裴講道理:“你想用這種方式拆開我們,爸爸你對餘晟難道沒有一點點了解嗎?沒有一點點自己的判斷、信任?因為一件多年以前的,甚至是你並不很清楚的事情就徹底否定他?兼聽則明,你聽過餘晟的解釋沒?”

“他是什麽人我不關心,但他要和你扯上關係就得被我挑!他受不了就滾蛋!我寧可把你嫁給一個窩囊的庸才,也不會讓你嫁給一個品行有汙點的天才。品行這方麵——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老裴一言九鼎的語氣。

見女兒喘著氣不說話,他放軟了態度:“你現在每天跟他在一起,很容易被他幹擾判斷。你去基層鍛煉兩個月,好好想清楚和餘晟之間的事情。很快就回來了嘛,到時候再說,好不好?”

裴紫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她氣老裴的做事風格,但也知道他用心良苦。

裴紫蘇怨恨地道:“都是為我好,是吧?”

“你和他現在要降溫,你的智商和情商也需要歸位。”

“我很冷靜。我要徹底知道當年的事情裏餘晟經曆過什麽、做過些什麽事,我才能說這個人到底值不值得我堅持,而不是聽到一點流言蜚語就否定他、離開他。不冷靜的是你。”

裴紫蘇走出老裴的房間,又回頭警告:“我工作的事情不許你再插手。裴主任,你要真有本事栽培我,還是直接幫我弄個院長當當。”

老裴氣得罵:“死丫頭!”

餘晟回病房的第二天就徹底調整回了出國前的狀態:雷打不動地清早六點到病房開始工作,查看病人的夜間情況,晨間交接班、處理醫囑。

實習生樊易第一個發現餘晟回了病房,打了雞血似的黏過來,把臉遞到餘晟眼前:“餘老師,您還記得我吧?跟您上過急診手術,樊易,我叫樊易,很好記。您今天有手術嗎?”

餘晟說:“沒有。”

“那您現在需要幫忙嗎?我什麽都會!”

方明醫生才是樊易的帶教老師,在一旁看他表演很久了,忽然涼颼颼地問:“樊易,你攀高枝的速度挺快啊,看上餘老師了?”

樊易縮了脖子:“不是不是不是。”

方明冷笑:“那我就把你送給餘醫生了。”

樊易愣、怕,他得罪了方醫生……不過跟著餘醫生是最好的!

趁兩個醫生還沒掐起來,樊易火速感謝方醫生,找了個借口跑了出去,躲風頭。

“滑頭!”方明罵。

“欺負學生幹什麽?”餘晟說。

方明還真是好心:“樊易機靈,也好學,讓他給你幫幫忙。科裏沒有給你安排助手,忙起來你受不了。”

餘晟笑了笑,領情。

方明又跟餘晟商量:“我下個星期就走了。”

“走幾天?”

“兩個多月。”

“這麽久?幹什麽去?”

“咱醫院對口醫療支援的一個地區,要派去醫療隊義診,今年咱們科輪到我了。”

餘晟想起來醫院每年深秋初冬是有這麽回事,問方明:“什麽時候動身?給你餞行。”

“餞行就算了,就是我手頭的一個病人交給誰都不放心,你接一下怎麽樣?”

餘晟知道他說的是哪個病人,沒說話。

方明拍拍餘晟的肩:“七十四歲的那位老哥,你多關照,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下班後餘晟約裴紫蘇,裴紫蘇納悶了:“病房裏不忙?你怎麽每天大把的時間?”

餘晟把他的排班表發了一張給裴紫蘇,裴紫蘇看著就笑了。她翻出自己的排班表擺在一起,她和餘晟今天都是白班,明天都是夜班,後天都是下夜班——完全同步,無縫對接。

真是,太有心了。

他在幹什麽,她就一定也在幹什麽,睡覺、吃飯、生物鍾都是一個節奏,死登對。

裴紫蘇想起餘晟的話:“我和老裴不一樣。”

餘晟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說他在樓下等。裴紫蘇趴在玻璃牆上往下看,他的車果真停在門口。裴紫蘇匆忙換下白衣,下班。

張夫子悠然地道:“小裴醫生,你這就走了嗎?”

“夫子,您會特想我的吧?”

“想也沒用,你就要拋下我一個人了。”

裴紫蘇點點頭表示收到,碎碎念著走了:“想念我查房、想念我寫病曆、想念我換藥拆線下醫囑……”

張夫子哈哈笑了:這孩子,真是沒人情味兒啊。

樓下的車裏,裴紫蘇把餘晟晚上約會的全部計劃都打亂了,她要趕航班,讓餘晟送她去機場。餘晟苦笑:“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不告訴我你要出門?”

“臨時有事,回學校開個證明。別生氣了,乖。走不走?不走我打車去了。”

餘晟關了車門發動車子:“走,女王陛下。”

到了機場,餘晟去買飲料的時間裴紫蘇快速地自助換了登機牌。餘晟回來把飲料和零食遞給她,裴紫蘇連連擺手不要:“我要進安檢了,這些東西不能拿,你帶回去吧。”

看出餘晟不太高興,裴紫蘇還是進了安檢,僅回頭對他揮了揮手,潦草地道別。

餘晟見她再沒有回頭的意思,也就走了。而裴紫蘇也確實沒有回頭,她手上的登機牌上印著“C城”,是餘晟母校所在的城市。

C城的航班是在深夜十點,裴紫蘇就在排椅上把自己坐成了一尊佛。

餘晟昨晚是想對她說那件事的,但她不想聽,由餘晟給她講他的舊情事?那場麵她想一想就不喜歡。

餘晟的研究生導師宋老師特意交代過一句話,關於餘晟的任何事情她都可以打電話,他是她的靠山,裴紫蘇今天才明白是什麽意思。

但是裴紫蘇也不會去問宋老師。她這樣做,其實也是對自己有些顧慮:她也擔心自己會“偏聽偏信”、會受困於感情不去深究真相——她對餘晟也有不信任,這層認知讓她挺灰心。

成為愛情裏的傻子不好嗎?快樂地喜歡他、相信他。何況她是個很會“裝瞎”的人,並不像老裴那樣眼睛裏不容沙子。

但他是餘晟,她更想了解他、知道他。

到C城時已是深夜,裴紫蘇在醫科大對麵的酒店住下來,然後去醫科大的校園裏轉了轉。

餘晟在這座校園城裏讀了本科、碩士,她走過的地方他一定都走過。他那時候長什麽樣?應該有少年的傻氣,抱著書本,或低頭匆匆,或與三兩好友並肩,或與心儀的女生談笑。也許會像她此時一樣,借著晚燈踽踽獨行。

但那時的他做夢都不會夢到“裴紫蘇”這個名字。

裴紫蘇覺得自己贏了餘晟一次,竊竊地得意著——她仿佛是穿越後的女主角,來查故事裏男主角的底細。

繞道出校園的時候,裴紫蘇毫無防備地看到了研究生的宿舍樓,那裏應該就是餘晟的噩夢,黑黢黢地矗立著。

第二天一早,裴紫蘇去拜訪了C城醫科大的張教授。

張教授、老裴、裴紫蘇的媽媽、江曉城的爸爸江遇,這幾個人是大學時的同班同學。張教授和老裴因為都還從醫,會經常走動。裴紫蘇最後一次見張教授還是兩年前,老裴同學聚會的時候。

裴紫蘇拜訪的借口是“周末短途旅遊”,順路登門探望長輩。張教授夫婦很高興,留她吃中飯,很有興致地“憶往昔”。

聊到“今朝”的時候,C城醫科大這座殿堂級的大學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而近些年最轟動的事情,就是女研究生自殺的事件。

“那女孩子可惜了,有什麽想不開呢。”裴紫蘇惋惜。

“那件事情裏,可惜了好幾個人啊。”張教授也歎。

“女孩子,可不能太執著。”張伯母說。她知道裴紫蘇的家庭情況,生怕這女孩子缺少母親的開導會性格狹隘,就趁機關心開導一下。

她說:“女孩子為了一個男孩子自殺,唉,她這一死,害了自己、害了父母。那個男孩子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連她是誰怕是都忘了。”

裴紫蘇問:“當時那個男孩被警方帶走了,不知道後來怎麽樣了。”

“是餘晟。”張教授說,又是一聲歎息。

就是這個名字,裴紫蘇心頭突突亂跳。

張教授說:“半年裏,研究生院死了兩個女孩,都和餘晟有瓜葛。唉,那麽好的孩子被戳著脊梁骨,就自己忍著。後來宋教授就把他領回家住,看著他,生怕他也想不開自殺了。”

裴紫蘇是驚呆的臉。

“不說這些了。”張教授不願多談,轉開了話題。

裴紫蘇一口氣上不來,嘴都張不開,更無法再問。

謎團沒有解開,卻更加複雜。

餘晟,你在那一年到底經曆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