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紫蘇不能問得太刻意,張教授若發現她在關注這件事,是很有可能跟老裴說的。

從張家出來,裴紫蘇的腦子一直是木的。漫無目的,她又去了醫科大的校園,沿著小徑走。

深秋,枝搖葉落,風聲蕭瑟。

裴紫蘇是來探尋當年的往事的,卻發現當年的事如沼澤泥潭,攪擾不起。

還要繼續查嗎?她預備了很多方案,還可以問問校園的保安、宿舍管理員,準能繪聲繪色地講成一個傳說。

裴紫蘇拍拍身上的落葉,就到此為止吧。她裹緊風衣、壓正帽子,離開餘晟曾經的校園。

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在一轉身之間拋在腦後徹底舍棄,這就是脫身。

餘晟已經轉身,她為什麽還要為這件事回頭?

網絡上對他的謾罵凜冽誅心,那是發酵的氣泡,憑空而來、沸騰一時,再憑空消失。真正的餘晟什麽樣,那些製造泡沫的人才不關心,他本人什麽樣已經被扭曲變形。

裴紫蘇看到的是,宋老師對餘晟始終牽念,張教授說餘晟是“那麽好的孩子”。他們是餘晟的師長、身邊人,目睹事情的前因後果。

這件往事裴紫蘇決定打包深埋,不再提起。那是餘晟的傷口和噩夢,不能驚動。過往是一層層蛻下的殼,蛻變的傷痕累累硌在心裏,是生生的痛。若能狠下心抬起腳,用力地踏上去,那些殼就碎成齏粉。

往事是中過的毒,沒有中毒死去,就沒那麽可怕。

裴紫蘇抬起了她的腳,走出餘晟記憶裏的校園,踏上回程的航班。

飛機落地,裴紫蘇給餘晟打電話:“我回來了。”

“回到我身邊了沒有?”餘晟問。

“沒有,還差一條機場高速。”

“我去接你?”

“太費事,不要,我已經上了機場大巴。”

“裴紫蘇,有一種身份叫男朋友,如果你不用,他的功能會逐漸退化。”餘晟說。裴紫蘇向來是自做自事,說走就走,回來也不提前通知,餘晟覺得自己是她世界裏的配角。

裴紫蘇硬是把他的這種感覺做到徹底:“我就是給你報個平安,掛了。”

餘晟無奈地笑,喃喃地道:“回來就好。”

他能想象到裴紫蘇找座位的模樣,在大巴上必定也是挑最安全的座位坐。

裴紫蘇,願你一生都能把自己保護好,都能如此強硬、磊落、光明。

餘晟正在上班,嶽主任打電話叫他,他走到主任辦公室的門口時,就看見門邊上趴著正偷聽的樊易。

餘晟輕聲走過去,小聲問樊易:“在偷聽啊?”

樊易一張賊臉回頭,看清楚是餘晟嚇得一哆嗦,門被他冒失地撞開一條縫。樊易倒是機靈,噌的跳到一邊,驚魂未定地道:“餘老師,您可嚇死我了。”

“回去幹活去!”餘晟趕走了樊易,進了嶽主任的辦公室。

開了門餘晟也是一怔:嶽主任、科室裏幾位高年資的醫生都在,還有幾位病人的家屬。一位白發的婆婆在抹眼淚,正是那位七十四歲高齡的腹部巨大腫瘤病人的家屬。

這陣仗……

嶽主任看了看餘晟,說:“病人要求做手術。”

樊易被訓回了醫生辦公室,但他帶來了勁爆消息。樊易用自以為隻有實習生們能聽到,其實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說:“那位老爺子的家屬,在求嶽主任給做手術呢。”

眾位醫生心照不宣地裝聽不見,卻更安靜了。

實習生們興奮地聚在一起,樊易在講他“刺探”到的情況:老爺子的子女一起來找嶽主任,要求做手術,嶽主任給他們講了很多手術的風險;老爺子的老伴也過去了,哀求著做手術。嶽主任就把所有的高年資醫生都叫去了,但是所有的醫生都猶豫,病人的兒子就火了,說醫生們見死不救,那位老婆婆就哭了;嶽主任的態度鬆動了,又把餘晟叫過去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來了。”樊易說。

然後樊易就被所有人“噓”了:手術到底做不做,還不是沒結果?

“一定會做的,挑戰疑難病例、救護危重、勇攀醫學高峰!”樊易像打了雞血,替餘晟野心勃勃。

一位醫生撲哧樂了:“當了三天醫生,真以為醫生沒有治不了的病啊?”

另一位醫生也笑了:“孩子們,我給你們上一課啊。做手術就像拆炸彈,炸彈多少還是有點兒規律的吧,手術呢,你都不知道病人的肚子給你藏著多少陷阱和坑,花樣百出啊,一不留神就栽坑裏了。還有啊,‘拆彈’失敗了是要出人命的,搞不好醫生也得跟著一起死。樊易啊,你們是真沒被嚇過啊。”

樊易急切地問道:“老師,這個病人……”

“這個病人肚子裏全是坑。這家人這幾年一直四處求醫,但是沒有醫生敢給他做,你想想為什麽?因為失敗的概率比成功的概率大。樊易,你還想不想你的男神餘晟醫生‘勇攀醫學高峰’?或許他就英勇就義在‘勇攀’的路上了。”

樊易啞然。

嶽主任辦公室裏的討論最終也沒有形成結果。餘晟下班前又去了病房,再看一看這位特殊的病人。

探視時間,病房裏隻有老爺子的孫子守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餘晟檢查老人的情況,那孩子就在一旁沉迷於手機,頭都不抬。

“在玩什麽?”餘晟問。

“算命。”孩子頭也不抬地道。

“算什麽?考試成績?”

“算醫生會不會給爺爺做手術。”

“結果呢?”

“結果總是不給做。”

“你就一直算?算到‘給做’為止?”

“嗯。”孩子笑了笑。

少年的圓臉龐上滿是天真,看來他挺信的。

餘晟也對他笑了笑:“你家裏的大人呢?”

“剛走,上山了。”

“上山?”

“給爺爺燒香算命去了。”

病**的老人發出一聲呻吟,孩子的手機丁零一聲有了新的算命結果,那孩子懊惱地一聲罵。

餘晟最後看了看老人高高隆起的肚子,出了病房。

回到醫生辦公室,餘晟站在老趙醫生的桌邊,皺著眉頭。

老趙醫生也不催他,就等著。實在是等不到餘晟開口了,老趙醫生先說了:“想做就做吧。”

“您主刀。”餘晟說。

方才嶽主任雖沒有明說,但態度已經很清楚:他不會參與手術。

“不,你主刀。”老趙醫生說。

餘晟不同意。若是嶽主任主刀,科裏的高年資醫生都可以當助手,陣容很強;若是他餘晟主刀,年輕的醫生裏還沒人當得了一助。

“我做你的一助。”老趙醫生忽然說。

餘晟吃驚:“趙老師……”

老趙醫生是老煙槍的逍遙腔調:“就這樣吧,你開始準備。”

第二天,再一次的術前討論會,嶽主任主持。方明已經請假,進入了醫院的對口支援醫療隊,做出發前的培訓和準備。

這次介紹病情的醫生是餘晟,他介紹了病人這兩天裏病情的變化,還有他的建議:“……保守治療的效果不好,病人雖然是高齡,身體情況還是不錯的,最好還是做手術。”

嶽主任似笑非笑,說不清是嘲諷還是稱讚:“還是年輕人有膽色。”

餘晟繼續道:“我建議,接下來關於這台手術的所有討論會,病人的家屬最好一起參加。”

議論聲起,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而老趙醫生眼睛一亮,心下大讚:聰明!大膽!

這台手術就是因為醫生承擔的風險太大才沒人敢做,病人若是在手術台上出了問題、下不了手術台,那將是一場噩夢。

餘晟建議讓病人的家屬參加術前討論會,能讓他們知道手術有多複雜、醫生有多慎重,最大限度地得到病人家屬的信任、理解。

嶽主任瞅著餘晟,這是他最不好擺弄的下級醫師。他點頭:“可以。”

接下來,餘晟就忙碌於手術前的準備工作。光是術前討論會就開了好幾場,最後一次的會診請了ICU醫生、麻醉師、護士。

ICU竟然是裴主任親自帶隊。老裴的目光掃過眾人,掠過餘晟,餘晟恭敬地對這位大腕點頭示意。

老趙醫生跟裴主任說:“餘晟回病房了,參加這次的手術。”

老裴沒接這話茬,挖苦趙醫生:“你這老家夥打電話非要讓我來開會,這是要打硬仗?”

趙醫生將他的軍:“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處理好手術之後的事情了。”

老裴揮手:“別打官腔,開會。”

餘晟簡明扼要地介紹了情況,提出了初步的意見。老裴一雙虎眼始終注視著他,聽得很仔細——後生可畏,這位就是要把他們這幫老家夥拍死的後浪。

討論會一直開到了晚上,關於手術的方案、麻醉方案、手術中可能出現的各種意外和對策、術後的並發症、藥物的應用方案、術後的護理……散會時已是滿天星鬥,眾人卻聊得興奮,久久不散。

裴主任家中有事要先走,趙醫生和餘晟起身相送。老裴沒再多看一眼餘晟,雄赳赳地大步走進了深秋的冷夜裏。

趙醫生笑:“這個老裴一輩子臭脾氣。餘晟,你怎麽得罪他了,以前裴主任對你最好,今兒怎麽不搭理你了?”

“趙老師,您的學生要是做了‘壞事’,您怎麽辦?”

“**。”

餘晟說:“我正被‘**’著呢。”

靜夜深沉,星鬥舒朗,餘晟想念裴紫蘇了,最近都沒時間約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後悔“和醫生談戀愛”。

等這台手術做完吧,餘晟想,到時候狠值幾個夜班換出幾天休息時間,陪她到外地玩兩天。

老裴確實是家裏有事,裴紫蘇在家整理行李,醫療援助隊明早出發。老裴進門就看見客廳的地上兩個行李箱大敞著,裏麵都是冬裝:圍巾、耳罩、帽子、手套……

“要走了?”老裴問。

“這不是你給安排的任務嗎?”裴紫蘇頭也不抬地塞衣服進箱子。

老裴理虧,又問:“你走的事兒,跟餘晟說了沒?”

“沒說,最近沒聯係。”

“先別跟他說了,他要上一個大手術,幾個醫生壓力都挺大。”

裴紫蘇蹲在地上,側過臉抬頭瞧他,一臉的譏諷。

老裴辯解:“向死求生,外科醫生刀尖上都是風險,這個時候別刺激他。你這一走他就明白了。”

裴紫蘇嗬嗬笑:“你倒是體諒他、替他著想,不但做好事不留名,還替他安排分手的進度。”

老裴不敢吱聲,躲進了自己的書房。裴紫蘇頹然坐在地上,帶著全身靜電和羽絨服、棉襖混在一起,快要爆掉了。

餘晟的手術定在周一,上午第一台。

進手術室前,餘晟再次研究老人的影像片子。知道他要上大手術,其他人都不打擾他。

樊易崇拜地看著餘晟,甚至模仿著他的姿勢:雙臂抱在胸前,微微偏著頭。主要是學氣質,餘晟沒有皺眉糾結的表情,樊易也努力地保持五官清淡。

有實習生經過,撞歪了樊易的造型,樊易惱火,再抬頭,看見餘晟已經往外走了。樊易舉拳高喊:“餘老師!必勝!”

餘晟嚇了一跳,回頭看了看樊易,想起了一件事:“幫我轉發一條錦鯉。”

“啊?”

“錦鯉,選條漂亮的。”

“好!漂亮的!”

樊易低頭翻微博,搜“極品錦鯉”。

護士從病房出來,看見這實習生在玩手機,冷颼颼地道:“呦,還敢上網?你的實習考評還要不要了?”

樊易哪裏還顧得上錦鯉,火速鑽進護士站去幫忙。

手術台上,打開病人的腹腔後所有的人都驚到了:足有籃球大的巨大腫瘤,被叢林般的血管覆蓋、攀附、供養,腹腔內的其他器官被擠到旁邊,醫生連下手的地方都沒有。

趙醫生、餘晟都是見過大場麵的醫生,但看著這情況還是異常頭疼。

餘晟深呼吸一下,開始。

餘晟心思靈巧、手法嫻熟,手術的每一步都環環相扣。趙醫生則穩,配合得很好,能讓餘晟做得很順手。師徒倆都是手術中不說話的靜寂流派,所有的精力都匯聚在指尖、刀鋒上,異常專注。手術的二助、三助醫生也都屏氣凝神。

五個多小時,巨大的腫瘤被完整地切除。術中有驚險,血壓上躥下跳、出血、止血、輸血……麻醉師全程驚魂不定。好在有餘晟和老趙醫生兩個人坐鎮,算是有驚無險地下來了。

手術結束後餘晟去了休息間,倒在椅子上,餓得發抖,直冒虛汗。護士小雨看見了,給他遞了瓶水。餘晟跟她要糖吃,小雨好笑:“呦,跟小孩兒似的,手術做漂亮了就要獎勵啊?”

餘晟長話短說:“低血糖,給點兒吃的。”

小雨忙去給他找了些吃的來:“以前沒這毛病啊,怎麽弄了個低血糖?”

“在美國的時候累的,落下毛病了,現在一餓就要虛脫。”

小雨笑:“你女朋友呢?這時候趕快跟她撒撒嬌啊。跟我們又要吃的,又說這些話,有什麽用呢?”

緩過來的餘晟終於輕鬆了,笑:“你這張刁嘴。”

更了衣,餘晟去了ICU,病人手術結束後就被送過來了。裴主任恰好也在看這位病人,兩人在病床旁碰見,裴主任難得地給了餘晟一個笑臉:“聽說手術做得很漂亮,肝膽胰外科又能吹幾天牛了。”

“今天晚上我守著病人吧。”餘晟說。術後第一天隨時可能有意外發生,他不放心。

病**的老爺子清醒著,看清床邊站著給他做手術的醫生,費力地想跟他說句話。

餘晟彎腰問他:“疼不疼?”

老爺子點頭。

餘晟拍了拍他的手背:“您很厲害,好好養著吧。”

裴主任心裏忽然很不是滋味兒,轉身出了病房,長長地歎了口氣。

餘晟和ICU的一位醫生輪流守了老爺子三十多個小時,然後回病房處理手頭的其他病人。

樊易要崇拜死了:“餘老師,您是我男神。”

餘晟在檢查他寫的病曆,處處不合格,基本上全部需要重寫。他恨不得給這毛躁小子做一個智商增強手術。餘晟問:“你轉的錦鯉呢?給我看看。”

樊易眨眨眼:“啊?嘿!餘老師……我去改病曆。”

餘晟終於耳根子清淨了。

去值班室狠睡了幾個小時後,餘晟起來梳洗幹淨,給裴紫蘇打電話。但是紫蘇的手機關機,餘晟等不及,去中醫科找她。

中醫科的張夫子看了他半晌,才問:“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小裴參加了醫療援助隊,已經走了好幾天。”

餘晟怔怔的,張醫生看出了些蹊蹺,不敢多說。

餘晟坐在裴紫蘇的辦公桌邊,努力地想這是怎麽回事。

裴紫蘇的電話直到傍晚都沒有打通,餘晟就去了ICU,找裴主任。老裴這天晚上在給研究生上課,餘晟就一直等到他下課。老裴回來看見他,皺了眉頭,但還是讓餘晟進了他的辦公室。

“耽誤您回家休息了。”餘晟說。

“我今天不回家。”老裴說。裴紫蘇不在的日子,那個家他幾乎都不回去,就睡在辦公室。

“我來打擾您,是為了我和蘇子的事情,大概您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醫院裏有些風言風語,那是你自己的想法,蘇子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另外,我也提醒你,你的行為不能對我女兒造成不好的影響。”老裴這是要給餘晟難堪。

餘晟說:“看來您對我不太滿意。”

“我對你沒有任何偏見,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老裴徹底不承認餘晟和裴紫蘇之間的那層關係,也就徹底堵上了餘晟想溝通的門——我和你有什麽可談的?

但他小瞧了餘晟的堅持,這個年輕人若是盯住一件事,沒有結果是不會鬆口的。

餘晟說:“裴主任,蘇子走得太突然,我無法理解,所以才冒昧地過來。我去醫教科問過,以她的資曆是不夠參加醫療支援隊的,而且她沒有提過申請,是您安排她去的。”

“這與你無關。”

餘晟黑漆漆的眼睛看著老裴:“有關。”

老裴暴躁了:“你快走,我要休息了。”

餘晟起身,恭敬卻不夠客氣地道:“您不說原因我也沒有辦法,我會去找裴紫蘇問清楚,她這樣不告而別是不對的。抱歉,打擾您休息了。”

餘晟關上門,走了。

老裴還真沒想到餘晟竟然直接闖到他麵前來,他有些惱火。這小子好硬的脾性,難怪被嶽主任收拾。

但這硬氣老裴還真挺欣賞的,餘晟又是非常優秀的醫生,敬業、專業、優秀,無可挑剔。

老裴對“驅除”餘晟這件事忽然沒了把握——除了把裴紫蘇扔出去兩個月,他沒有任何後招。但餘晟隻要以今晚這股子“硬”勁兒糾纏下去,裴紫蘇那片後院怕是要起火。

不可以,以餘晟當年的“劣跡”,不配和他的女兒相處。

雖然裴紫蘇對於他這個爹的評價一直是“聊勝於無”,但在她的人生大事上老裴不能不管。

想起裴紫蘇,老裴給她打電話,但是電話提示不在服務區。她今天是坐大巴車下鄉,應該是還在路上。

餘晟也在給紫蘇打電話,同樣是無法接通。

餘晟發了狠,給方明打電話。方明也在醫療隊,電話同樣打不通。餘晟就給方明的妻子打電話,這才知道醫療隊進了牧區,那裏手機信號非常不好,經常聯係不上。

餘晟給裴紫蘇發短信,她一開機就能看到。但是在第二天方明給餘晟回電話之前,餘晟都沒有收到裴紫蘇的回信。

方明是用衛生所的固定電話打給餘晟的,這裏手機信號不穩定。

餘晟一開口卻是:“中醫科的裴紫蘇呢?你把她叫來接電話。”

方明不明所以,扯著嗓子狂喊裴紫蘇。餘晟聽見那邊的對話,說是城裏來的“漂亮女大夫”給老鄉紮針去了,不在。

餘晟問方明:“你們現在在哪兒?”

“在全是麻雀糞的衛生所,這兒的麻雀都跟石頭一個顏色。昨晚更慘,半路車拋錨,在麵包車裏坐著睡了一宿。這邊這個冷啊,羽絨服加軍大衣都差點兒凍死。又怕車上帶的藥凍壞了不能用,每人懷裏揣著注射用的**藥,冰得我現在肚子還疼……”

餘晟想著裴紫蘇那一把伶仃瘦骨在冷夜裏受罪,就為了躲開他。

他叮囑方明:“你照顧好裴紫蘇。”

“我哪敢照顧年輕女同事,不是找死嗎?”

“她是我女朋友。”

“誰?誰是誰女朋友?”方明抻長了脖子。

“你照顧好她。”餘晟重複一遍。

方明已經從震驚中回神,嗷的一嗓子就想摁住餘晟狠狠八卦。

而餘晟說:“讓裴紫蘇回來就給我打電話,不然我現在就過去找你們。”

裴紫蘇回來後,方明迅速轉達餘晟的問候:“你趕緊給餘晟回個電話,他‘癲癇’小發作了。小裴醫生,你早點兒告訴我你們是一對兒嘛,餘晟和我那是親兄弟。弟妹?”

裴紫蘇擺著撲克臉的模樣還真神似餘晟,她沒搭理方明的油滑,出門去找手機信號了。

方明覺得挺沒意思,就開始琢磨:一路同行了幾天,小姑娘很少說話,挺文秀的,但看今天這模樣,也不是個軟妹子;而餘晟更是個硬骨頭的人,你說他是怎麽討好這女孩兒的呢?

方明還真想象不出這兩人相處的情形,硬碰硬?不可能啊……

裴紫蘇拿著手機跑到曠野的最高海拔處——山坡頂上,才找到穩定的信號。電話倒是一通就被接起,卻沒聲音,信號真是不敢恭維。裴紫蘇在風裏扯著嗓子喂了好幾聲,才聽到餘晟在那邊叫了她的名字,立刻就換成她這邊安靜了。

餘晟無奈至極,也惱火至極,問:“為什麽是悄悄地走,不跟我商量,甚至連個招呼也沒有?什麽意思?”

裴紫蘇沒說話,也沒什麽可說的,餘晟是聰明人。

兩人都安靜,電話裏是呼呼的風聲。

餘晟歎氣:“方明說那邊很冷,你衣服帶夠了沒?”

“夠。”

“有沒有帶熱水袋?”

“沒帶,路上買了一個。”

“看來還不傻。”

又是良久的沉默。

裴紫蘇說:“餘晟,你別多想,我就是參加了一次醫療巡診。”

“為了躲我都肯下鄉跑到大西北了,電話裏又怎麽可能跟我說實話?見麵再說吧。天冷,你出門在外好好照顧自己,別脫隊、別單獨行動,記住沒?重複一遍我的話。”

“別脫隊、別單獨行動。”

“路上夥食怎麽樣?出門別逞強。”餘晟看過醫療隊的行程表,“下周你們應該到達X縣,我昨天給你買了些東西,已經快遞到X縣醫院的醫教科了,你到那裏後別忘了拿……”

初冬的西北曠野冷風剛硬,西北風強盜似的衝上土坡衝起漫天的沙土。裴紫蘇被風裏的沙礫打得生疼,短發淩亂,哆嗦著聽著餘晟的絮絮叨叨。

打完電話回到駐地所在的鄉衛生所,裴紫蘇看氣氛就知道方明的嘴巴有多大了,同隊的幾位醫生張嘴閉嘴都是“餘晟”,看她的眼神都發著賊光,臥底中最笨的那種。

從此刻起,裴紫蘇知道自己的頭頂上正式安裝了“餘晟女友”的廣告屏。

方明名正言順地照顧“弟妹”,其實是對“弟妹”充滿了好奇,他引導著裴紫蘇聊餘晟,裴紫蘇不賞臉,甚至吝嗇到沒有捧場笑。

方明覺得沒勁:“和餘晟一個樣兒!”

而餘晟絞盡腦汁地和同事們商量著換班,白+夜+白+夜……連軸轉地上班,終於騰出幾天的假期來。

問到了醫療隊準確的日程和地點,餘晟訂了機票。臨行前餘晟給老裴打電話:“裴主任,我要去看蘇子,您有要帶給她的東西沒?”

老裴拍案而起:“你這是要幹什麽?不許去騷擾我女兒!”

他這態度跟餘晟意料中的差不多。

餘晟說:“我前兩天問了方明,他說當地的接待都很好,但是那邊幹燥、酷寒,夜裏溫度都在零下二十多攝氏度,有時候下到牧區條件更艱苦。蘇子的手起了凍瘡,感冒了一直都沒好利索,女孩子受不了寒,我不放心,過去看看……”

他說的這些,老裴都不知道。裴紫蘇每天晚上會報平安——微信上甩給他一個地理坐標,再多一個字都沒有。餘晟比起他這個當爹的貼心太多。

餘晟捕捉到老裴態度的鬆動:“您要是有要給她捎帶的東西,準備好了我過去拿。”

沒見過這麽厚臉皮的,老裴攤牌:“你不用枉費心機,我是不可能同意的,原因你最清楚,那個跳樓的女孩是怎麽回事?”

終於見骨了,確實是因為那件事。

餘晟一瞬間體會到了病人的感覺——**裸地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被無影燈的強光罩住,有一雙犀利的眼睛看著他,準備看他內部的腫瘤物。

老裴還在聽筒裏暴喝,餘晟漸漸被這罵聲拉回現實。

待老裴終於說累了,餘晟說:“裴主任,這件事我應該跟您和蘇子說清楚。我這次去看她會當麵跟她說,回來後再向您解釋。”

老裴信不過餘晟,誰會不替自己狡辯開脫?

“我不管你發生過什麽事情,我的女兒不能和這麽複雜的人交往,你就別想了。”

“我知道您對我有顧慮,可是裴主任,有過感情經曆的人就不能再愛了嗎?”餘晟問。

這一問竟有滄桑,殘忍的話就在老裴嘴邊,卻也不說了。

餘晟的這一問,裴紫蘇也問過他,老裴當時的回答是:“那是餘晟的事情,你應該遇到一個經曆單純的男人,有簡簡單單的幸福。”

裴紫蘇嗤笑:“你這是爸爸的祝福,太浪漫。”

當“爸爸的祝福”在現實裏碰見了餘晟,就衝方才餘晟對裴紫蘇的那份體貼,老裴就有了落敗的預感。

對於裴紫蘇老裴就更沒自信了,那孩子貌似很有主見,其實對“溫暖”這類東西有本能的趨附屬性,遇到餘晟這種執著又講策略的攻勢,唉……不知是福是劫。

餘晟乘坐的航班延誤了,淩晨五點他就趕到機場,生怕誤機,而將近正午還沒有通知登機。萬惡的天氣原因,冷空氣南下,裴紫蘇所在的W市有揚沙,影響飛機起降。

四天的假期,在機場作廢了大半天,也隻能等。

下午兩點,終於登機起飛。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剩下的路程,他見到裴紫蘇的時候最早也是晚飯時間了。

但餘晟過於樂觀了,被打亂了的計劃就是碎片,接下來的那塊拚圖就很難找到了。飛機在W市上空兜了兩圈無法降落,隻好遠航一個小時停在了另一座城市——正是晚飯時間。

這一等又是兩個小時,待餘晟再次起落,這一天的空乘顛簸才算結束。W市位於內蒙古高原,西北方是舉世聞名的浩瀚沙漠,東北方是一馬平川的草原,地勢開闊。

從機場出來是夜裏十點,空氣是幹燥的冷,漫天懸浮著粉塵,天空都是黑紅的。

北方的寒冷堅硬如拳,餘晟的棉衣完全沒有戰鬥力,凍得直哆嗦。他鑽進出租車的時候,牙縫裏緊咬著讓他遭罪的三個字——裴紫蘇!

醫療隊的地址是方明一早發給他的,餘晟拿出來給司機看,司機猛搖頭:“太遠了,你先在市裏住下,明天再去吧。”

“有多遠?”

“兩個小時,沒有高速路,隻有一條公路穿過大沙漠,天黑了。”

司機是真不想送這位客人,餘晟要去的地方在下麵的鄉鎮,夜路獨車穿過大片的無人區——這命誰敢玩?

餘晟開始加錢,司機搖頭。

餘晟再加,司機眼皮直跳,看了看夜空,揚沙天氣已經基本結束,空氣靜穩。

再出了一個價,餘晟不加了:“師傅你考慮一下。”

餘晟準備下車,司機大哥一拍方向盤:“走!”

餘晟坐回來:“師傅咱們走著看,如果勉強咱們就回來。”

餘晟不了解路況,還真不敢硬闖。司機老成,更謹慎:“好,走著看。”

從機場出發,與城市的燈火背道而馳,出租車一頭紮進了混沌的深夜裏。路越走越窄、車越來越少,最後就隻有他們這一輛了。黑沉的夜,沙塵飄**,沒有一絲光亮。這景象還真有點兒恐怖,一司機一乘客瞪大了眼睛做伴兒。

路的後半程是穿沙公路,孤獨的一條柏油路穿過無邊的沙漠。車燈照亮處是麵目相同的漫漫黃沙,隨即又被黑暗吞噬。路麵也常有流沙掩蓋,車子開過時被沙子拐帶了方向,七拐八拐的像是要旋進流沙裏下一秒就動不了。

餘晟有些緊張,司機常在這條路上走,安慰道:“兄弟,你運氣好,風停了,放心,能開過去。”

“辛苦你了。”餘晟道謝。

“你是有要緊事吧,這麽著急?”

“見個人。”

“這種鬼天氣,出高價路費,心誠啊。”老司機笑。看這小夥子唇角的隱笑,也知道是去見女人,到底是年輕啊。

餘晟想的是,這“高價路費”著實應該讓始作俑者裴紫蘇出!

醫療隊今天的義診地點確實偏遠、貧困,方明他們就住在了鎮上疾控中心的宿舍樓裏。按計劃明天一早要去牧民家裏送藥,所以大部分人都早早就睡了。

唯有方明困得要死,卻熬著夜沒法睡。他覺得自己被餘晟“害”了。一早電話聯係後,餘晟的手機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聯係不上。夜裏十點多的時候好不容易接到一條短信,說他剛上出租車,讓方明等他。

“等他”的人分明應該是裴紫蘇,但方明在沒有考慮到航班延誤的情況下答應“保密”,為了給小裴醫生“驚喜”。

裴紫蘇會不會“喜”不知道,“驚”了一天的是方明。

夜裏十二點多,方明的手機終於響了,是餘晟。

“我在大門外,進不了院子。”

方明認命,披了軍大衣下樓,讓門房把餘晟放進來。餘晟像是被從沙子裏刨出來的,拖著最大號的旅行箱,困餓交加。

“難民的愛情啊。”方明隻剩下佩服了。

餘晟默默地洗掉一路風塵,倒頭就睡,夢裏還在飛機上、車上顛簸著。

靜了一晚的揚沙天氣,第二天一早又吹了起來。從最初對西北氣候的新奇、受不了,醫療隊的醫生們很快適應了生存,一早起來收拾好背包,就去院子裏集合準備上大客車。

裴紫蘇在風中淩亂了幾天後,迅速對發型做了適應性的改進:把短發揪成了兩排小辮子,用發卡固定牢,再用大的三角形絲巾把頭隆重地包住。她隻會吉卜賽風格的包法,從後背看像個索馬裏海盜。

今天降溫,又是去野外,裴紫蘇穿了最厚的羽絨服、軍靴。

院子裏方明和眾人站著聊天,每個人看見裴紫蘇都朝著她笑。裴紫蘇摸了摸自己的臉、頭巾,沒異常,疑惑地先上了車。

車上隻有一個人,站在過道裏,高挑的身形,抬高雙臂在整理行李架,臉被手臂擋住。裴紫蘇沒留意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扣好安全帶。

“裴紫蘇。”

有男聲叫她,是身後那人。裴紫蘇回頭,那人高瘦,戴著棉帽、口罩,隻露一雙眼。

裴紫蘇認不出來是誰。那人露在外的雙眼毫無情緒,更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對視、打量、無聲。夠詭異。

裴紫蘇忍不住了:“你認識我?”

“認識。”

那人摘掉帽子,露出一雙好看的眉毛。裴紫蘇瞪大了眼睛……

那人再摘掉口罩……

一張臉銳氣端正,很帥,不真實——餘晟!

裴紫蘇依舊愣怔。

餘晟走到她身邊,彎腰端詳她:“裴紫蘇,你是不是呆掉了?”

裴紫蘇說不出話來,一雙眼晶亮逼人,滿眼都是他的名字。

餘晟笑了。

方明一聲口哨,眾人這才上車,起哄著說笑。

“餘晟,不在大都市裏做手術,來支邊?”

“餘晟是探親……”

“是孟薑女……”

……

這些雜音,餘晟全當沒聽見,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裴紫蘇身邊的座位上,隻是盯著裴紫蘇笑,一直把她看羞了,她扭頭看向窗外。

開車上路。餘晟昨晚沒怎麽睡,仰頭閉眼休息,兩人靜寂無語。

方明始終在監視著前排的兩人,始終沒有看到限製級的畫麵。如此端莊?敢情餘晟千裏迢迢奔來,圖的就是這樣坐著?這博士,真是沒救了。

前排,座椅中間,餘晟的手去攥了裴紫蘇的手,十指相扣緊緊攥住。他的手指摩挲著她手上的凍瘡,裴紫蘇忍著癢,不舍得掙開。

大客車向草原縱深前進,冬季的草場幹枯荒涼,不見人家,望不盡的地平線平展得不可思議。

到了一處聚集地,醫療隊分成了幾個小組,分別由當地人領著去牧民家。原定方明和裴紫蘇一組,方明果斷舍棄裴紫蘇讓她自己去,自然就是餘晟陪著她了。

餘晟和裴紫蘇上了一輛北京吉普,司機是蒙古族的小夥子,有好聽的名字——寶音。寶音笑起來牙齒很漂亮,漢語、蒙古語都說得很漂亮。

這車是寶音的寶貝,四處漏風,所有的零件都在響,但寶音開得肆意驕橫,所過之處卷起硝煙似的黃塵。

草場廣袤起伏,顛得裴紫蘇和餘晟撞來撞去的。兩人也沒法說話,隻是笑。

每戶牧民家都相距很遠,至少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去了幾戶人家就到傍晚了,醫藥箱裏的藥也快送完了。

“醫生們,咱們回嗎?”寶音檢查著車況,問。

“還有一家沒走到,就是你家。”裴紫蘇說。

寶音家是最後一家,他連自己家都不去了?

“明天再去,天氣不好。”寶音看著西方,一片混沌的橘色,沙塵裏看不見夕陽。

寶音算著到自己家要半個多小時,但是他們離集合地很遠,趕過去不知需要多久,風比早晨時大了很多。

餘晟也建議回去,昨晚穿沙公路的經曆讓他心有餘悸,此時的境況還不如昨晚:穿沙公路是柏油路,有路就不會偏離;而草原上的路就是幾道車轍,更沒有路標,僅有的標識是零星的幾座石頭堆成的簡單敖包。但車轍和敖包,在黑夜裏完全看不到。

於是返程。寶音掉轉車頭的時間裏風更猛了,空中像有無數條鞭子淩空呼嘯抽過。沙子鑽過縫隙撲進車裏後,居然還能打在臉上,生疼。天色快速地黑下來。

寶音有不好的預感,很果斷:“去我家,近。”

於是車再次掉頭。

寶音一抬頭,謔的一聲叫出來,興奮地看著遠處的天幕。

後排的裴紫蘇和餘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車頭方向,都驚得發不出聲音,一點點地仰起了頭:一堵幾百米高的沙牆,橫展在地平線上,黑沙翻滾衝天,席地卷起更多的沙礫,猙獰地翻騰著。

沙暴,末日般壓來,躲無可躲,天色血紅。

寶音迅速係牢安全帶,餘晟伸手把裴紫蘇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就勢把她摁得彎腰伏倒。他也是同樣的姿勢。

已經看不清彼此,車窗玻璃、車門哐當哐當響著、抖動著。

餘晟大聲喊:“捂住口鼻。”

土腥氣立刻封喉,他再也發不出聲來。

不僅是他,沙暴中吉普也沒有了聲音。不是聲音小,而是被沙暴惡魔般的聲音掩蓋住。

空間裏陡然黑盡,沒有一絲光亮,是沙牆吞噬了渺小的車子,砂石鋪天蓋地地砸在車身上。

車身越晃越厲害,像是要被掀翻。餘晟緊緊地拽住裴紫蘇的手,裴紫蘇回握住,示意自己很好,餘晟安了些心。

餘晟頭頂一聲細弱的銳響,車窗玻璃被碎石砸得崩裂,無數玻璃碴兒和石子砸下來,餘晟臉上、頭頂上一陣陣刺痛。

狂風衝破這扇窗,車像被砸穿的保溫盒,溫度迅速下降。

無遮無攔的天地間酷寒橫掃,僅有的溫度來自車裏渺小的三個人,他們的熱度暴露,被一吹而散,又被無盡的曠野吸收。

餘晟的拇指摩挲著裴紫蘇,這是他此時唯一能給她的安撫。裴紫蘇回握,兩人的手都是瞬間冰涼。

毫無辦法,隻有堅持、忍耐。

餘晟感覺身體不受控地在歪斜,而裴紫蘇的身體也擠向了他——車身被吹歪了,裴紫蘇那一側的輪子應該是被淩空抬起。

衝進車窗的風直吹他的臉,餘晟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眼前一片黑紅,裴紫蘇就在身邊,他卻看不清楚。

車身傾斜得越來越嚴重,晃悠悠地顫了顫,又猛地跌了回去。三人還沒來得及慶幸,裴紫蘇那一側的車身再次飄起,這一次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也許下一秒車就會被掀翻。

“抱住椅背!方向盤!”餘晟對裴紫蘇和寶音分別喊,他也緊緊地抱住了前排座椅的靠背。

裴紫蘇卻彎腰找東西,她和餘晟腳邊放著的醫藥箱不見了。黑暗裏她的手四處摸索著,卻怎麽都摸不到。

餘晟感覺到她的手總是摸到他身上,他伸手抓她,手臂不知被什麽絆住了。混亂中,裴紫蘇恰好觸到了絆住餘晟的手臂的東西,正是醫藥箱的肩帶。她雙手扯住肩帶,往懷裏拽,抱緊了。

餘晟氣蒙了,想罵她——小家子氣!緊要關頭保命要緊,還抓不相幹的東西幹嗎!

陡然喉頭一緊,餘晟明白了——她不是擔心醫藥箱,而是擔心翻車的時候醫藥箱被甩飛,依照車傾斜的方向,箱子砸到的會是他。

餘晟心裏熱流翻湧:這女人算是被“養熟”了吧……

隻一瞬間,三人被懸空一甩,吉普向餘晟一側徹底傾倒。巨大的震動中,吉普側翻落地。

顛了幾下,又被平拖了很遠,大概是遇到了土坡,車子滑不動了,才落穩。餘晟側躺在車門上,寶音和裴紫蘇都懸空被安全帶固定著。車裏反而靜了,也沒了狂風——那扇被砸碎的玻璃正好落在地上,堵住了風口。

寶音和裴紫蘇被嗆得一陣猛咳,裴紫蘇的肋骨被安全帶勒得生疼,腿腳和頭頸不由自主地壓在餘晟身上。

而餘晟一動不動,也沒有聲音。

“餘晟!餘晟!”她驚慌地喊他,忙去摸他的臉,怕他受傷,卻摸到了一片玻璃碴兒。

餘晟忽地咳嗽一聲,吹起一片沙土,隨即更猛烈地咳嗽。

“沒事。”餘晟邊咳邊笑。

裴紫蘇長長地呼出口氣,放心了。

“擔心我?”餘晟在黑暗裏找裴紫蘇的方位。

裴紫蘇安靜,雙臂環住他的腰。餘晟回擁住她,他頭邊就是冰冷的大地,堅硬的草根凸起,紮著他的頭。

前排的寶音聽見後麵兩人在說話,也放心了——這倆醫生可是寶貝,傷不得的。

也是僥幸,車翻的速度慢,也沒有繼續被掀翻,不然要出大事。

車門窗的震動聲漸小,風力像是緩了些。車廂裏有了些光,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接下來的就是酷寒。裴紫蘇抱著金屬的醫藥箱,凍得發抖。

餘晟從她懷裏把醫藥箱拿過來,放在身下的車門上。

“冷吧?”餘晟問。

“冷。”

裴紫蘇是被撂在他身上的,她扭頭,與他臉龐相對,貓似的往他的頸窩裏蹭。

她抬手把自己的棉帽拽下來,把自己和餘晟一起扣在大大的帽子裏。餘晟悶聲笑,身體震動。

現在的姿勢是她撲倒他,摁在地上,把他用帽子蓋住……

天黑,也是有好處的。

餘晟仰臉去吻她。從昨天早晨登機奔波,到今天傍晚,他終於嚐到了這令他心跳加速的味道——唇齒間都是沙子……

彼此的呼吸是天地間唯一能觸到的熱度,兩人都變得貪婪,依偎著不忍分開。

就這樣天長地久,也不錯。

寶音一直在觀察外麵,前車窗外覆著厚厚的沙土,什麽都看不到。他打開雨刷刮車窗玻璃,車裏光線又亮了很多,風沙似乎過去了。

但寶音看到了更糟糕的事情——掉雪粒子了。

草原的吹雪叫作“白毛風”,白茫茫一片,掩蓋道路,凍傷人和牛羊。草原的雪,也有惡名——“白災”,

“大夫,我去找人來。”寶音解開安全帶,去推頭頂的車門。

“風還沒停。”餘晟擔心。

“下雪了。”寶音憂心忡忡。

沙暴來時、車被掀翻時,寶音都是很放心的,現在卻要跑進風雪裏冒險去叫人。

餘晟感覺到了寶音的緊張,但他不是草原人,不知道處境的危險。餘晟不放心寶音一個人出去,怕他迷路:“我和你一起去。”

“你保護她嘛,我認識路。你們不要離開,會走丟。”寶音頂開頭頂的車門,探出頭看。

風像是停了,世界是飄浮的狀態,空氣稀薄。

草場起伏的輪廓模糊,是沒有任何特征的廣袤。寶音努力辨認著路和方向,跳下車,快步跑進風雪裏。

氣溫越來越低,裴紫蘇想爬起來,被餘晟又拽倒。

“寶音會安全的吧?”裴紫蘇擔心。

“會。”

“不會走丟吧?”

“不會。”

裴紫蘇很冷,尤其是手腳,凍得生疼。

“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樣了,方明他們有沒有集合,還是也像咱們一樣?”裴紫蘇念叨。

“別說話了,節省熱量。”餘晟說。

他調整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後背著地,長腿蜷著。裴紫蘇擠在他身側,但空間太窄,其實是半壓著他,乖巧地聽著他的心跳聲。

手機依舊沒有信號。

傍晚七點,遭遇沙暴已經一個多小時,寶音也走了半個多小時了。夜晚降臨得很快,仿佛眨一下眼就降了幾攝氏度。

越來越冷,餘晟開始擔心:萬一寶音沒有回來,怎麽辦?

他們也隻能等,不能離開車,不然不僅會迷路,更會暴露在北方荒原的寒潮中。雪夜,氣溫還會繼續下降。餘晟來之前看過W市的溫度,這些天夜間的氣溫都在零下二十攝氏度以下。

裴紫蘇好一陣子沒動靜,餘晟搖搖她:“蘇子,別睡。”

“沒睡。”

“想什麽呢?”

“想你被我連累,受這份兒罪。”

“終於懺悔了,跑的時候可真絕情,你不覺得虧欠我?”

裴紫蘇笑,餘晟把她的手揣進自己的羽絨服裏,給她取暖。裴紫蘇躲閃,怕手冰到他。

如果注定今晚有意外,這也許就是他們最後的時間了,喝孟婆湯之前,他們不該有心結。餘晟說:“你躲來這裏,是因為我從前的那件事吧?”

裴紫蘇警覺:“我爸找你了?”

“那倒沒有。隻是沒有別的事情會有這麽大的效果,能嚇跑你。那件事……”餘晟說得一字三頓,那是一段讓他窒息的回憶。

“別說,我不想聽。”裴紫蘇依舊打斷他,“我不聽你和別的女人的舊事,你現在陪著我挨凍、挨餓、等死,挺好的。”

“這是甜蜜的死亡嗎?”餘晟從未有過地踏實。

他和她貼著臉,聽整個世界的荒蕪,隻有兩人的呼吸聲。呼氣成霜,睫毛、眉毛上都掛了冰,癢癢的。

寶音遲遲沒有回來,絕望的氣氛越來越濃。

“你爸爸要是看見咱倆現在的模樣,會不會打斷我的腿?”餘晟問。

“別讓他知道。”

“他女兒,遲早是我的。”餘晟忽然發了狠,手不老實起來。

裴紫蘇由著那雙冰冷的手折騰,身上漸漸覺得熱。餘晟的手費力地鑽進她的層層衣服裏,冰冷的指尖觸到女孩子溫熱的肌膚時,他還是忍住了。

“腎上腺素有什麽作用?”他問,呼吸不穩。

“增強心肌收縮力、加快心率、升高血壓、升高血糖……”

“是種搶救藥?”

“嗯。”

“那你分泌一些吧,現在最需要了。”餘晟吻住了裴紫蘇,把她往懷裏揉。

裴紫蘇熱烈地回應著,兩人間的空氣漸漸升溫。

車前窗晃悠悠地晃過微弱的光。

兩人一怔,分開。虛無的聲音裏,有極遙遠的機動車聲。

裴紫蘇撐起身,餘晟也困難地起身。避讓開裴紫蘇,他騰挪著踩著座椅去推頭頂的車門。

側翻的車子,車門是天窗。

“打開手機裏的手電筒,給我。”餘晟吩咐,已經推開車門,撲簌簌落下來一層沙土,掉了兩人滿頭滿臉。

餘晟從車門縫裏鑽出去,這才看清天地間風雪漫卷,車身已經被一層薄雪覆蓋。遠處有車開過來,不知道是過路車還是寶音搬來的救兵。

裴紫蘇把亮著光束的手機遞給他,餘晟接過,搖搖晃晃地站在車輪上,高舉手機大幅度、緩慢地揮舞著,希望能引起那輛車的注意。手機的光柱在夜裏旋出微弱的光亮。

但那車翻下一個山坡就不見了,餘晟的棉服在風裏被吹成鼓脹的麵包,他緊盯著車的方向。

兩道黃光從山坡後掃過,隨即車出現在坡頂,徑直向他們開了過來。

寶音!

餘晟興奮地揮了下拳頭。他蹲在車頂上,開地窖門似的拽起車門:“蘇子,上來。”

裴紫蘇笨拙地向上爬,上半身剛扒到外麵,卻又縮了回去。過了一會兒,她把醫藥箱先舉了出來。餘晟接過,挖苦她:“真是會過日子啊。”

裴紫蘇縮在黑黢黢的車裏,仰起的臉是風雪夜裏唯一的月牙白,就在他的腳邊,美好得像一朵風雪夜裏的花——還好,他們逃過一劫。

“發什麽呆啊!”裴紫蘇舉著雙手等他拽。

餘晟笑笑,把她扯了出來。

寶音搬的救兵也到了,風雪橫掃的沙塵中,皮卡的大燈照亮了車頂上兩道細高的影子。

寶音跑向了自己家,風雪中行進困難,經常是被風吹得倒退好遠。他也害怕迷路,時刻盯牢地上的車轍和方向。寶音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看到了燈光,就有了指引。又是一個多小時的逆風前進,快要凍僵的寶音終於敲開了自家的家門。

寶音的父親正等得焦急,立刻開了家裏的皮卡來接。

依舊是漏風的車廂,小小的皮卡駕駛室裏擠了四個人。但餘晟和裴紫蘇覺得這裏就是家了。

而寶音家,就是天堂了——幾間平整的磚瓦房,還有熱水、爐火,還有電熱毯!

寶音家的一間屋子的一個角落裏,有手機信號。餘晟終於和醫療隊聯係上了,方明他們是在集合點遭遇沙暴的,當時都在室內,很安全。

寶音明早會開皮卡送他們與醫療隊會合。

餘晟打完電話,去廚房找裴紫蘇。她梳洗過了,頭發和臉龐是水潤過的秀色,守在灶台邊取暖。頭頂燈光極暗、身側火光跳動,纖細高挑的身影是明暗交界間一抹暖色。

裴紫蘇給餘晟倒洗臉水,熱水在大灶的鍋裏燒著,她彎腰伸臂用瓢舀。

餘晟過去從身後擁住她,裴紫蘇回身,呀的叫出聲來:“臉上怎麽有傷?”

廚房門忽然被推開:“大夫們……”

戛然而止的粗嗓門,是寶音。他看見男醫生摟著女醫生的腰、女醫生摸著男醫生的臉,兩人的臉都扭過來看著他。

寶音驀地轉身就跑,砰的一聲關上門。

餘晟和裴紫蘇僵著,看著門。

裴紫蘇:“他是不是以為……”

餘晟:“他就是這麽以為的,而且非常有眼色。”

裴紫蘇苦了臉:醫療支援隊的男、女醫生私下裏親密,寶音的想象力會不會向不堪的方向發揮?

“我可不能白擔個虛名。”餘晟低頭在她唇上輕啄一下。

“你正經點!好煩!”裴紫蘇推開餘晟。她不想被寶音誤會,其實也不是誤會,但是……好煩!

餘晟笑,推門出去,留裴紫蘇一個人盡情地煩躁。很快他和寶音一起回來了,寶音對裴紫蘇笑,是敞亮幹淨的笑容。裴紫蘇更尷尬了,回了個笑容。

寶音給兩人講家裏的情況:肝癌晚期的奶奶臥床,長了壓瘡;母親風濕很嚴重;父親高血壓。

餘晟要去給寶音的奶奶清創,要裴紫蘇當助手,然後裴紫蘇再去看寶音的父母。餘晟和寶音又商量晚上住宿的事情,他們來得突然,寶音的母親倉促間騰出最好的大房間,有一張雙人床,又挪出了一張單人床。

“讓裴醫生睡小床。”餘晟說。

小床房間條件不好,沒有取暖,太冷。寶音搖頭:“我睡小床,你和裴大夫睡那張大床就好嘛。”

裴紫蘇“尷尬症”剛好,正喝著熱水,果斷被嗆到,咳嗽得眼淚溢了一臉。餘晟幫她拍後背,裴紫蘇甩開他的手,蹲在地上繼續咳。

餘晟挺正經的,對寶音說:“不用了。”

寶音隻覺得這兩個“文化人”不爽快,嘴一癟,走了。

餘晟走到蹲在地上的那個女人旁邊,也蹲下來,和她麵對麵。他一副挺幸災樂禍的臉,兩道傷痕醒目。

“你跟寶音說什麽了?”裴紫蘇憋得臉通紅,質問他。

“說你和我是夫妻。”

裴紫蘇猛地伸手用力地推他的肩,餘晟沒防備,向後一倒跌坐在了地上,悶聲笑了。

“過分了啊,你!”裴紫蘇真生氣了。

“說你是我女朋友?寶音才不信,更會認定我和你是亂來。你拉我起來。”

“不管。”裴紫蘇站起來走開,去拿醫藥箱。

餘晟累了,索性坐在地上不起來了。

裴紫蘇取了消毒棉簽,站在燈下,讓餘晟過去。餘晟反而向後一仰,直挺挺地躺在平整的方磚地上,也不怕大地冰寒。

裴紫蘇無奈,隻好走過去。餘晟閉了眼,偏過臉,把傷了的臉伸向裴紫蘇。

臉上有零碎的劃痕,都不打緊;但是臉頰和下頜有兩處傷比較深,皮膚被刺破,鮮血剛剛凝固。

應該是車窗玻璃碎的時候打傷的,在野外時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看不清;坐上皮卡後,餘晟在她右側,她也沒留意到。

裴紫蘇跪在地上,彎腰低頭檢查他的傷口。棉簽極輕盈地擦拭傷口,果然,有沙礫被裹進了傷口。應該很疼,但餘晟動也不動。

他看著裴紫蘇:“你換藥的本事,真不如我。”

裴紫蘇小心地挑著沙礫:“這小白臉,怕是要留疤了。”

“你這輩子但凡想做對不起我的事,就看看這兩道疤。”

“我還欠你了?少來這套!”裴紫蘇把兩條創可貼摁在他臉上。

她指尖一頓:“你怎麽這麽燙?”

“冷風吹的,確實頭疼,應該是感冒了。”

細軟的手撫上他的額頭,裴紫蘇皺起眉:“你在發燒。”

再測體溫,三十七點五攝氏度的低燒,但他的體溫上升的趨勢很快。裴紫蘇強迫他站起來,然後去翻箱子找藥。兩人還為吃什麽藥吵了幾句,餘晟看出來了,他必須妥協聽這位年輕住院醫師的,如果他按自己的意思吃了藥,也還得把裴紫蘇說的藥再吃一遍,餘晟很擔心那樣自己會藥物濃度過大而亡。

吃了藥,洗把臉,餘晟清醒舒服了些,要去看老奶奶的壓瘡。裴紫蘇攔住,想讓他先睡覺休息。

吃藥餘晟聽裴紫蘇的,也由著她發脾氣,一路上更是言聽計從,但是這樣的事情上他不聽她的。

“今晚看完,明天咱們就能早早地返程了。”餘晟說著,推門走進了風雪裏。

裴紫蘇披上棉衣追了出去。

老奶奶的壓瘡還算輕,餘晟為她做了徹底的清創,又手把手教會寶音怎樣幫奶奶換藥,他們走後寶音就能自己動手了。裴紫蘇為寶音的父母看病,開了藥方,把能用到的藥、棉球、醫用手套全都留了下來。牧區就醫條件差,這些基本上夠這家人過冬用的。

餘晟去洗手,一陣陣昏沉。他難受得呼吸頻率很快,應該是體溫更高了。裴紫蘇擔憂地守著他,餘晟用溫水洗了把臉降溫,戴上醫用口罩怕傳染別人。

裴紫蘇去翻退燒藥,一回身,就看見餘晟在打晃。裴紫蘇大步跑過去,桌上的白藥片掉在了紅磚地麵上。

餘晟見她慌亂,心說這女人真是大驚小怪,眼前忽地一花就往前栽。

裴紫蘇低呼一聲,去接他。但是餘晟太重了,壓得她站立不穩,腳下踉蹌。

昏沉的餘晟也努力地站著,但控製不住身體向下滑脫,裴紫蘇拚命地扯住他,兩人幾乎要摔倒,靠到旁邊的牆才勉強穩住。

餘晟伏在她肩上,燙得像火炭。裴紫蘇急了:“餘晟你別嚇我,餘晟!”

“寶音!寶音!”裴紫蘇衝著門外喊。

寶音聽這聲音不尋常,進來就看見裴紫蘇已經扯不住餘晟了,餘晟緩緩地癱倒在地上。

“咋了嘛!”寶音嚇得夠嗆,背起餘晟徑直放到了大房間的雙人**。裴紫蘇忙乎著測體溫,用聽診器聽,聽診器在餘晟的胸腹一點點地挪著,生怕漏過一絲聲音。

“肺炎?”餘晟呢喃,閉著眼。

“不是。”

餘晟頭一歪,沉沉地睡了。

裴紫蘇眼淚掉了下來:“睡吧……”

寶音急得跳腳:“咋昏過去了?要救命是不?我去開車,送餘大夫出去。”

“不用。”裴紫蘇過了焦急的時刻,鎮定了。她聽了餘晟的心肺,切了脈搏,知道沒有大礙,就是疲憊、感冒高燒。

昨天、今天,兩天的奔波,又遇到沙暴和風雪,他就是太虛弱了。想必是為了能挪出幾天假來看她,餘晟在醫院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地瘋狂上班。

這人,千裏迢迢地跑來挨凍受罪,生生把自己折騰病了。

風雪夜,道路不清,出去就是冒險,他們能來到寶音家已經算是萬幸了,何況車開到最近的衛生所怕是也要兩三個小時,餘晟經不起折騰,他隻需要休息。

裴紫蘇讓寶音去多燒些熱水來,她今晚守著餘晟。

“不會有事的。”裴紫蘇說。

她的鎮定也讓寶音踏實,寶音就照她的吩咐做。

餘晟呼吸沉重,顴骨上有紅暈,眼簾微閉。

裴紫蘇用溫熱的濕毛巾輕輕擦拭他的臉龐,極輕極柔。睡夢裏的餘晟毫無所覺,睡得安穩。

“你去睡吧。”裴紫蘇對寶音說。

寶音撓撓後腦勺:“哦。”

他出門,風雪撲麵,天與地的黑暗融在了一起。星光都沒有的夜晚,唯有寶音身後的一扇窗裏有光,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寶音想起那女大夫的眼睛,為什麽那麽亮?穿過院子走進自己的房間時,他忽然想通了,是眼裏的淚光。

城裏的女人,真是,柔軟啊。

房間裏,裴紫蘇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守著餘晟,一夜沒睡。

淩晨時分,餘晟的高熱終於有降下來的趨勢,應該是無礙了。裴紫蘇和上了一個通宵夜班差不多,疲憊地在雙人床的另一邊躺了下來,一倒頭就睡了。

她中途醒了一次,身上很溫暖,能感覺到有人給她蓋了被子。她被人從身後摟著,腰際有一隻手臂。

她動了動,想搞清楚狀況,身後依稀有人低喚:“蘇子。”

夢囈般攝人心魄,是餘晟——安全。

裴紫蘇就放任自己往夢裏墜落。

是餘晟。他醒了,很早就醒了,裴紫蘇和衣睡倒的時候醒的。他把被子讓給裴紫蘇一半,輕擁了她繼續睡。

時而朦朧時而清醒,每一次清醒後天光就會更亮一些,他就能更清楚地看到裴紫蘇的後腦勺、黑發、發絲遮掩下的雪白後頸。

傻姑娘。

他低頭吻那一處柔軟。

天光大亮,終於熬過了一晚。

餘晟心裏安寧:這算不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