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晟下床,掖好裴紫蘇的被角。房間裏沒有取暖,很冷。他穿好羽絨服,想出去走走,推開房門就是無邊無際的原野,覆著薄薄的一層雪,陽光下帶著聖潔的白。天是藍的,深海般通透的藍。空氣靜止,冷氣沁心。

深呼吸,仿佛能把天盡頭的氣息吸進肺裏;再呼出,人便是這天地間的一粒了。

餘晟從未體會到世界可以如此幹淨、遼遠。他靜靜地站著,像雪景中的人物。

幾十米開外,是石塊壘成的敖包,那是寶音家的大門。

餘晟站在“凹”字形的三排磚瓦房前,旁邊是兩處大蒙古包,再往後是羊圈,有咩咩的羊叫聲。

餘晟循聲走過去,看見寶音長靴、棉帽,在羊圈裏填草料。

看見餘晟,寶音笑,牙齒雪白:“大夫,好了?”

“好了。”餘晟攀伏在木柵欄上看羊群。

一隻小羊羔好奇地瞅他,餘晟撿了根草料逗引。小山羊猶豫、徘徊、留戀,最終還是過來嚼餘晟手裏的草,三綹胡須抖動,一副稚嫩的老態。餘晟想摸小羊的頭,小羊嚇得撒開蹄子跑了。

餘晟笑,想著裴紫蘇肯定會喜歡小羊。

寶音是幹活的好手,一邊利索地整理著羊圈,一邊說著餘晟不知道的事:“昨晚你暈倒,嚇壞我了。大夫你身體不好!女醫生嚇哭了,你娶了個好媳婦,會看病,還好看。我不娶那樣的女人,不會修羊圈,不會做奶豆腐,不會燉羊肉……”

餘晟唇角噙著笑,裴紫蘇要是知道寶音這麽嫌棄她,會不會學習養雞、喂羊?

“……吃了早飯,我開皮卡送你們去集合。”寶音關好羊圈的門,一身羊膻味兒地出來了。

“能開車?”餘晟想起了昨晚的鬼門關。

“雪不厚。”

餘晟回房間,看到裴紫蘇睡得像個孩子。他低頭吻她的唇:“起床,該走了。”

裴紫蘇的睫毛抖了抖,又靜了半天,在睡和起床間掙紮,最後還是醒了。她迷糊地坐起來看看餘晟,噌的跳下床,疊被子。

怎麽就隻有一床被子?那她和他昨天晚上……

裴紫蘇臉和脖子都紅了。餘晟使壞,偏就不說話,看著她笑。

收拾臉盆、毛巾的時候,裴紫蘇絮叨:“那麽大個頭的男人,林妹妹似的不經風吹,我還沒事兒呢,你就病了。”

“還沒好,你摸摸。”餘晟抓著她的手往自己額頭上放。

裴紫蘇甩開他。不用摸額頭,他的手現在還是熱的,大約有三十七攝氏度。

“吃飯了!”寶音在門外喊。他已經徹底把這倆人當一對小夫妻了,房間門都不進。

裴紫蘇向外走,餘晟跟著,看見她連後脖頸都是粉紅色,好笑:“一張**都睡過了……”

裴紫蘇忽地轉身,臉盆照著餘晟的臉捂上去。餘晟忙後退,貼在了牆上,臉盆就扣在他胸口,像個護胸鏡。

餘晟笑得開心,舉手:“我投降,我投降……”

裴紫蘇凶相畢露,威脅:“管好你的嘴巴!敢對第二個人說這樣的話,我就用針淬了馬錢子的汁兒紮你的膻中穴!”

熬夜的眼裏有紅血絲,眼睛也浮腫,頭發亂蓬蓬的,剛起床的裴紫蘇不算漂亮。

餘晟斂了笑,手臂費力地繞過臉盆,整理著裴紫蘇的亂發,說:“好。”

不抵抗政策,加懷柔大法……

裴紫蘇軟軟地放下大臉盆。

餘晟摟裴紫蘇入懷,越摟越緊,溫存如深海、如藥,是個陷阱。

“以後別躲我了,跑這麽遠,我追得太累了。”餘晟說。

“你傻的……”裴紫蘇歎。

她抬手,臉盆磕在牆上,嗡的一聲很煞風景。

餘晟笑,一手拿過臉盆,一手牽了裴紫蘇出門。

門是一個魔法,推開就是一幅壯麗遼闊的草場雪景,碧藍天空,凝固的水晶天地。

身後的裴紫蘇哇的一聲驚歎。

餘晟笑:“土包子。”

寶音家的早餐是足有裴紫蘇半個臉大的“蒙古包子”,熬製的奶茶,還有奶皮,是塞外的香氣。

這一路義診走的地方都很偏僻落後,但當地人對醫療隊的醫生都盛情款待。人心赤誠,總是在最困難處才見,如這一頓早點,和昨夜寶音的冒死相救。

裴紫蘇時時慚愧,他們隨行帶的設備都是小型簡易的,送的藥也有限,很快就吃完了,所以他們的幫助很有限。

像寶音的奶奶,會趕很遠的路去大城市尋訪名醫、排隊掛號、擇期做手術?隻怕寶音連餘晟的專家號都掛不上。

“寶音,你若是去我們那裏,給我打電話啊。”裴紫蘇說。

寶音高興:“我夏天去城裏打工,也可能去你們那裏。”

裴紫蘇要拿手機。

桌子底下餘晟的手摁住了她的手,桌子上麵餘晟拿過寶音的手機,把他的手機號碼留下:“找我們的時候,打我的電話。”

“我不敢麻煩你們。”寶音憨笑,“這裏的大芸好,春天就收了,我要是去就給你們帶些。”

裴紫蘇在喝粥,聞言悶聲咳嗽。

餘晟不明白。寶音給他解釋,生怕餘晟聽不懂:“大芸!大芸!大芸嘛!”

裴紫蘇給餘晟來了個幹脆:“就是肉蓯蓉。”

餘晟恍然,他不是中醫大夫,但對肉蓯蓉的大名還是有所耳聞的,“補腎”強品!

餘晟推讓:“不用客氣,千萬別……”

寶音憨直,禮物還沒送,已經覺得餘晟的拒絕是“看不起他們這裏的肉蓯蓉”了。餘晟忙先感謝,寶音這才開心。

寶音開了皮卡送兩人去集合,轉了N手的皮卡與寶音的吉普是同係列:舊、漏風、碰哪兒哪兒掉,時間久了能把司機訓練成修車能手,車顛起來更是帶勁。

經過昨晚翻車的地方,側翻的吉普被一層沙土一層雪地掩蓋,像輛報廢車。

寶音對著他的寶貝喊:“我找人來接你,等我啊。”

裴紫蘇和餘晟回頭看,如果昨夜下的是一場暴雪,那輛吉普或許就是他們的墓地了。

而沙暴過境後的草原卻清寧可愛——惡魔臉一抹,就是天使。

因為餘晟和裴紫蘇的脫隊,醫療隊原定今天一早出發去B城的行程耽誤了。等到人齊了再出發,趕到B城的時候怕是已經夜裏三點多了。

上午又得到消息, B城大雪,高速公路被封閉了。

天要留人,怎敢不留?

所以,方明一眾人今天除了等餘晟和裴紫蘇,以及在屋子裏烤火、在曠野上瘋跑,也就隻剩你看我、我看你了。在醫院裏共事一輩子,見麵的機會也沒有這幾天多。

時近中午,當地的接待忽然想起個地方——溫泉。

“你怎麽才說!”方明一分鍾也等不了,“走!”

“不等餘晟和裴紫蘇了?”

“那對小鴛鴦啊,未必喜歡和咱們這幫老家夥建立友誼,咱們先走!”

寶音的車趕了兩個小時到集合地撲了個空,又追著奔向溫泉。這一程的路就好走了很多,很快有了柏油路,總算是不顛簸了。

正午時,一片盛大的建築群出現在地平線盡頭,海市蜃樓般華麗。漸近,是蒙古族風格的樓宇,藍白色調的溫泉酒店。

停車場裏是各種豪車。同一片草原,這邊是有多少錢都能吸幹的溫泉會所,那邊是沒錢看病但必須給羊吃草的牧民家。

貧寒、富貴,一片天,兩路人。

寶音的皮卡在門口一刹車,掉下一層沙土。

裴紫蘇和餘晟下車,從鞋到帽子都是拍不完的黃塵印子,雙肩包、醫藥箱,尤其是裴紫蘇的頭巾——難民,大概就是如此。

寶音的護送任務完成,餘晟留他一起泡溫泉,寶音堅決搖頭,他要在夜幕之前趕回家。皮卡突突冒著黑煙,開出酒店。

手機終於有信號了,餘晟聯係方明。方明正泡在溫泉裏,這一路的寒冷幹燥把他快吹成人幹了,被溫水煮得舒服,他怎麽舍得出來?

“你和小裴醫生自己玩吧,吃點東西開個房,今晚住這裏,明早高速路通了咱們就走。”

餘晟能想到方明那腐敗的模樣,說:“方明,幾十個人泡在一盆水裏,你小心肚臍眼長腳氣。”

“成天和傳染病人在一起,咱還怕這個?”

醫生可以分兩種:一種人被深度淨化,能把對病毒、細菌的感染控製工作做到自己家床底下,每天都用酒精棉球擦手機;另一種人則是見怪不怪,各種細菌病毒都玩過了,我看這世界是不可能幹淨了,不消毒死不了人。

餘晟是第一種;方明是第二種。

裴紫蘇介於二者之間,她是間歇性的,潔癖犯不犯隻看心情。

餘晟去開了兩間單人房,和裴紫蘇各自回房間洗澡、睡覺。晚飯時方明的電話擾醒餘晟。

“還在睡覺啊?和小裴……”尾音繞梁,誰還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餘晟不客氣地道:“別胡說!”

方明立刻找台階下:“我是找小裴醫生……”

“在她房間,你給她打電話。”

“那好,你來餐廳,吃晚飯了。”

方明又給裴紫蘇打電話,叫她吃晚飯,裴紫蘇同樣是被驚了夢的囈語。方明對裴紫蘇就是兄長做派了,把這輩子的正經勁兒都送給了裴紫蘇。

裴紫蘇雖然接觸起來是親善溫柔的風格,但卻是獨來獨往的個性,甚至是有些不給麵子的孤僻。方明是個老少通吃的熱鬧人,但和裴紫蘇總是隔著一層似的。

兩通電話打完,方明確認:餘晟和裴紫蘇還沒在一起,餘晟這位博士在很嚴肅認真地追一個女中醫。

學英語的追學醫古文的,真是有些跨時代啊。

餘晟領著裴紫蘇走進包廂的時候,原本熱鬧的人群忽地就靜了。

洗去風塵猶如擦亮一幅畫:餘晟英俊軒昂,裴紫蘇清麗明豔。兩人隻是相隨,沒有說話,更沒有甜膩的動作和眼神,但就是知道這是一對戀人,天生就應該在一起。

餘晟為裴紫蘇拉開座椅,兩人挨著坐下。見大家都看著他們,餘晟問:“怎麽了?”

方明笑眯眯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餘晟瞧了方明一眼,那意思是:你的水平,也就是重複這種老話了。

餘晟手不停,用開水燙餐具消毒,燙完了自然而然地擺在裴紫蘇麵前。他不知道自己搶了裴紫蘇的差事:這種幫諸位大哥、大姐用開水燙餐具的活兒一路上都是裴紫蘇承包的。

眾人看著,又是一陣“嘖嘖”。

方明想解饞,請示裴紫蘇:“小裴,算一卦,今晚能不能喝酒?”

“今晚誰都能喝,唯獨你方醫生不可以。”裴紫蘇說。

方明不幹了:“為什麽!算得不準!重算!”

裴紫蘇好事不做二遍:“不信我,還算什麽算?”

“你會算卦?”餘晟倒是好奇了。

裴紫蘇低聲說:“鬧著玩的,路上解悶。”

而方明讓裴紫蘇算了卦卻不合心意,他自己也“卜”了一卦:明天不看病隻趕路,今天塞外大雪室內溫暖——溫泉小聚,不來個小酒怡情怎對得起長生天!

於是他倒酒。

餘晟逆潮流,撤掉了自己的酒杯。方明恨鐵不成鋼:“就衝著小裴坐你身邊,你也應該喝醉,懂不懂!”

餘晟笑了笑,搖頭。方明了解餘晟,知道多勸無用,給裴紫蘇倒酒。裴紫蘇比餘晟爽快多了,不推辭。她這痛快勁,比餘晟更合方明的脾氣。

餘晟眼睛黑亮,映著裴紫蘇杯裏的酒光,問:“還記不記得那晚荷花池邊喝啤酒,我送你回家?”

裴紫蘇汗顏,那天她被老裴騙去見江曉城,借酒撒氣,但是酒品不太好反而拖累了餘晟。

“今天若是喝醉了,可沒人送你回家找爸爸。”餘晟修長的手指在她酒杯邊的桌上用力一敲。

這是警告?

裴紫蘇還真不吃這一套,挑眉看餘晟。

餘晟眼裏有光、唇角有笑,打量著她。但他不是擔心,更似有邪氣,像守在她身邊的狼,等著她跳下陷阱。

陷阱和狼,對羊都是有所圖的。羊被這圖謀嚇到,本能當然是“跑”,裴紫蘇端起酒杯去給領隊敬酒了。

貼在一起的磁鐵,分開時才能感到彼此間巨大的吸引。餘晟看著裴紫蘇,她裝不知道,餘晟端起茶抿著。

方明見他落單,湊過來和他聊醫院的事情:“哎,那台手術還是做了啊。”

說的是七十四歲腹部長了巨大腫瘤的那位老人,方明走的時候還沒拿準是不是做手術。

餘晟:“你聽說了?”

“都上新聞了,你沒看?”方明把手機遞給餘晟看。他昨天看到通訊報道,立刻截屏留念。

餘晟接過手機,是他主刀的手術,他看得自然也會仔細些。

“嶽主任居然敢接這台手術,‘大佬’的名頭真不是蓋的,藝高人膽大!”方明是真佩服了。刀霸,也不是誰都能“霸”得住的,一“霸”幾十年,沒有過人的武藝怎麽可能?

餘晟不動聲色,把手機還給方明。

報道的內容很簡短:此例手術不是靠一個醫生能夠完成的,而是嶽主任帶領下的肝膽胰外科的醫生團隊精誠協作,承擔著巨大的風險和心理壓力完成的。重點寫的是病人家屬對嶽主任的感謝,還附了肝膽胰外科醫生、護士的一張集體照。

能把醫療動態的報道寫得如此官僚,也是一種才華。

虛名淺薄,卻是心魔。

方明遺憾的是,本來是他的病人,可惜他正巧外出醫療巡診,否則也能上一次新聞刷個臉。他羨慕地看著集體照,咦了一聲:“餘晟,怎麽合照裏沒你?”

“我不在。”

照片是這兩天拍的,他已經請假離開,來追裴紫蘇了。

餘晟看向裴紫蘇,她和領隊的女醫生正聊得開心,他的眸光變得柔和。

方明還在絮叨:“嶽主任主刀,你上台了沒?醫院肯定大力宣傳這台手術,連手術的一助、二助、三助都很風光吧?麻醉師是誰……”

“方明,”餘晟打斷他,“別把看病人、做手術的事情當宣傳資料撈資本、搶聲望,拿刀的人改行玩文字遊戲做投機,真是讓人看不起。不如去吃點肉蓯蓉,起碼腰杆能挺直了,還能生活幸福。”

餘晟鮮少這樣說話,刻薄、毒舌加傲慢、鄙視。

方明刮目相看:“你這是在嫉妒?”

餘晟不耐:“不想釣魚,卻想吃魚,怎麽辦?”

“花錢買嘍。”

“終會有一條魚你花錢都買不到。”餘晟正色,指關節用力地敲在桌麵上。

這無名火……

方明還要說話,餘晟走了。旁邊的醫生見狀,問方明:“你怎麽惹餘晟了?”

方明比餘晟大好幾歲,而方明此時深覺冤枉:“他是我老大,我敢惹他?那不是找死?”

方明這是玩笑話,餘晟什麽脾性,他早已經摸透了。

餘晟傲,極傲,是真傲。餘晟雖傲,卻人緣極好,更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因為鮮少有事情能讓餘晟舍得花時間、精力去爭搶,他隻關注自己在意的事情。獎金誰拿得多、誰多排了值班、榮譽給了誰……這些事情餘晟都當過耳風。

但餘晟在一件事情上是千萬惹不得的,否則他是絕對的一根筋,很難纏,那就是做手術、管病人。

所以餘晟一掐架,就挑了肝膽胰外科的“天”——嶽主任。

因為嶽主任狠踩在餘晟的死穴上——想把他從肝膽胰外科趕出去,最起碼也得閑置。

但今晚、方才,餘晟罕見地動了肝火,這方明就看不太懂了。

他想跟出去問問,但有人比他快,已經不聲不響地向外走了——裴紫蘇。

方明開心了,餘晟孤傲,裴紫蘇孤僻,兩個冷清的人正好一對,誰也別嫌誰態度不夠熱情。誰讓女中醫會號脈呢。

裴紫蘇出了包廂,沒有看到餘晟,就給他打了電話。

她軟軟地靠在牆上,微仰的臉熏著輕薄的酒意,對通道裏走回來的餘晟笑。這笑,嫵媚撩人。

“每次喝了酒,都很開心,嗯?”他的聲音低沉,有醉意。

“你好像不太開心?”裴紫蘇伸出兩根食指去戳他的唇角,想戳起開心的弧度。

餘晟牽強地笑了笑:“陪我出去走走。”

夜裏的雪原黑得透明。一對身影相隨,離酒店的燈光越來越遠。

餘晟煩悶,那通報道終究讓他不痛快。瑣碎俗世中不得舒展的日子太久,他厭倦了這種無意義的消耗,卻找不到解脫之路。他的壓抑在黑暗裏蔓延開來,似一塊冷硬的岩石。

裴紫蘇知道他為什麽不痛快,方明和餘晟能聊什麽,無非就是肝膽胰外科裏那些烏煙瘴氣的事情。

走了很久,到了一處亭子,兩人拍掉木欄杆上的積雪,靠著休息。

裴紫蘇說:“餘晟,老裴曾經說過你未必會在這家醫院待很久,宋老師也建議你進博士後流動站,其實你有很多選擇。”

餘晟說:“人們都在猜我什麽時候會離開,沒想到你也是其中一個。”

“你沒想過?”

“沒有。”

裴紫蘇不相信。餘晟問:“你想我離開?那你呢?”

“你搶了我的台詞,這句話應該是我問‘如果你離開,那我呢?’”

“我不會走的。”

裴紫蘇低頭,踢著腳下的積雪:“肯定不是因為我。”

她很精明,是不形於外的精明心思。餘晟領教到了。

裴紫蘇的故鄉對於餘晟來說是徹底的異鄉,他來工作不是因為裴紫蘇;他輕易不會離開,當然也不是因為裴紫蘇,是因為他對人有過承諾。

那是另一個女孩,生命停在他的記憶裏。她是餘晟親手送走的第一個生命,她奄奄一息的時候眼裏都是對生的渴望,還有對死的不甘心。

餘晟一點點地扒開那段記憶:“我是答應過一個人留下來。我欠你一個解釋。昨晚在沙暴裏,我以為自己要死掉了,想跟你說,那時候你不想聽。現在呢,你想聽嗎?”

“你明天就回去了,今天我也不想聽。”

既然如此殤,他們就都不要驚動那段過往了。

她的意思他明白,很明白。餘晟緩緩地呼出口氣,黑暗的記憶又關上,像是救贖。

心底堅硬的塊壘傷痕被燙得溫暖,有鬆動的裂口。裂口處很疼,讓他暖痛交加。

餘晟攥著她的手,良久一聲歎:“裴紫蘇。”

“嗯?”

“裴紫蘇。”

“餘晟。”

冬夜小聚酒是點綴,缺席的是半路追來的編外人員餘晟,還有被編外人員拐走的裴紫蘇。盡歡散場,那兩人都沒回來。去敲了兩人的房間,都是沒人。打電話,雙雙不在服務區。

領隊趙醫生不放心裴紫蘇,老裴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讓她關照好寶貝女兒。方明則覺得多餘:“大姐,瞧你這婆婆媽媽的操心勁兒,兩個成年人能出什麽事兒?”

這句話捅了馬蜂窩,趙醫生更要把餘晟找回來了——裴紫蘇要是和他一夜不見,就方明這張賤嘴,回醫院後不定說出什麽段子來。

老裴還不得氣死?

而且一定要讓方明跟著她去找,要讓方明親眼看見那倆人進了兩個房間。

方明痛苦死了,門外能凍死狗,他皮薄怕冷,索性又喝了幾杯烈酒熱身,才出了門。

酒店占地麵積大,黑冷的夜裏找兩個人更是困難。轉了一會兒,方明罷工,趙醫生也累了,妥協,返程。

卻在回去的大路上聽見有人叫他們,看過去,月光裏兩個細高的影子在亭子下並排站著——可不正是餘晟和裴紫蘇。

趙醫生有點兒生氣:“到處找你們!集體行動你們脫隊!有沒有組織紀律!”

餘晟認錯。

方明也生氣:“餘晟你就不能開手機?電話打死不接!”

餘晟也不解釋。其實此地荒涼,到了室外手機就沒信號。

方明在身上找手機,想給餘晟證明:“你看看我給你打了多少通電話,二十多通,你就是不接……”

趙醫生責備餘晟:“這麽晚了你還不帶小裴回去,不像話啊。你們去哪兒了?”

“就在這兒站了一晚上。”餘晟說。

裴紫蘇一直在聽,忽然覺得她和餘晟真挺傻的。

趙醫生當然也不信:“不老實!”

裴紫蘇隻是笑,食指向上指了指天。趙醫生順著她的指尖仰頭,被璀璨的星空震撼到了。

冬季的星空格外明亮,碎鑽滿天,星光照亮了高原。

裴紫蘇給趙醫生指天狼星,那是全天最亮的星;接下來是小犬座的南河三;最後隆重介紹獵戶座,那是裴紫蘇最鍾情的星座。

趙醫生真心覺得自己是瞎操心——倆夜觀天象的書呆子能出什麽事兒?

方明沒參與星座討論,他在身上摸索了N遍還是沒有找到手機。這就想不清楚了,方明嗷的一嗓子:“我的手機!啊呀!丟了!”

半路上方明還給餘晟打過電話,趙醫生回想覺得八成是那會兒丟的。沒辦法,四個人沿著原路返回,找方明的手機。

黑燈瞎火的,一圈轉下來大半夜過去了,沒找到。方明還要找,手機丟了不可惜,但得花大價錢再買一個就心痛了。

“別找了,我給你買一個新的吧。”餘晟求饒,他還在低燒,熬不住了。

裴紫蘇附和:“我讚助一半的手機錢。”

方明被觸動了小小的自尊心:“不是錢的事,我手機裏存著這一路義診的所有病曆和資料。餘晟你陪女朋友能站一晚上,就不能幫兄弟找手機?”

理由完美,無法反駁,找!

低著頭又找了一遍,四個人凍得直哆嗦,方明折騰累了站住了喘氣,大家就都站住了。

右側不遠處是一層水霧蒸騰,與夜色混淆便不引人注意,應該是露天的不凍溫泉。一串不起眼的昏暗的燈點亮了木板通道,延伸到溫泉的水麵之上。夜裏的水麵暗光細碎,與星光連成一片,不留心還真是容易忽略。

“原來真有溫泉。”方明驚訝。

他在室內溫泉裏泡了一下午,一直判定是大鍋爐燒的開水。要知道這裏可是幹燥的半荒漠,水怎麽可能有機會在蒸發幹之前聚成泉?

方明走向溫泉,趙醫生和餘晟也跟了過去,裴紫蘇沒來由地抖了一下。

發現裴紫蘇沒跟上,餘晟回頭:“怎麽了?”

“我怕水。”裴紫蘇退了兩步。

餘晟走回來:“不會遊泳?沒關係,在岸邊遠遠地看看。”

“我在這裏等你們。”

水光很美,裴紫蘇卻看著眩暈,又後退了兩步。

方明和趙醫生已經在木橋的盡頭,是懸在水泊之上的木板平台。人停在星辰和水光之間,熱氣氤氳,空闊眩暈。

方明興奮地喊餘晟和裴紫蘇過去,趙醫生把方明往後拽。平台周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根木樁用鐵鏈連著,這種護欄其實就是個標識:危險,別靠近,我保護不了你哦。

方明安撫趙醫生:“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兒,我檢驗一下這水是不是溫的。”

“不是溫泉早就被凍住了。”趙醫生搖頭歎氣,酒喝多了真的影響智商。

方明在平台邊沿蹲下,手向下探想摸到泉水。水麵很靜,距離平台不足二十厘米,即便多喝了兩杯酒,方明這個動作也不是高難度。

他左肩高、右肩低,側歪著身,厚棉衣胸口的口袋裏忽然滑出一個黑亮的東西,摔在平台的木板上,顛了幾下。

夜裏光線很不好,方明剛看清楚那是什麽,黑亮的東西朝水裏歪了過去。

“我的手機。”方明伸手去撿。

酒精不僅會發熱取暖,也會延緩神經和肌肉的傳導時間。

方明的肌肉動作果然慢了,手機沒等到他,一歪,掉了下去。

方明的神經傳導速度也慢了,沒意識到收手,還在努力去撿掉落的手機,動作幅度就超預期地有些大。

咚的一小聲,手機掉進了水裏;撲通一大聲,方明落水了。

趙醫生一聲驚叫,往水下看,隻見水花,方明不見了。這水是有多深……

落水聲、趙醫生的呼救聲,餘晟和裴紫蘇看過去,黑夜的水邊隻有趙醫生在焦急地大喊著。

餘晟跑過去,趙醫生給他指清方明落水的位置,餘晟已經扯掉棉衣跳了下去。

又是落水聲。

裴紫蘇驚恐地看著木板路的盡頭,夜幕、廣闊的水光,黑暗裏無盡的光。餘晟和方明都在那裏。

她強壓住恐懼走過去,水光越來越亮,水聲越來越響,洶湧而來。

裴紫蘇努力地呼吸:沒事、不怕,餘晟在那裏,他有危險,她要去幫他……

能聽到餘晟的說話聲越來越大了,他找到了方明,方明有難受的吐水聲和呻吟聲。這嘈雜聲和噩夢裏的一致,裴紫蘇忽然有些耳鳴,震得她頭疼。

當年的聲音卻清晰了,就在身邊、眼前——水聲、搶救聲,還有吵嚷打罵聲,她被人搬來搬去……有人急瘋了,狂喊她的名字,是江曉城的父親江遇:“蘇子!你別嚇江伯伯!蘇子!”

這是回憶,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她還活著……

裴紫蘇什麽都清楚,但她就是困在這個情景裏出不來。眼前是藍色清澈的水、夏天清早明亮的江家泳池……

護欄形同虛設,是因為這處的溫泉水並不深,一米四多。但方明是微醉狀態,一掉進去就沒頂,他驚恐地掙紮。

餘晟也以為水深,跳下去險些砸到水底,哭笑不得地站起來,從水花裏撈住了方明的衣服,摸到他的頭發抓牢,用力把他拽出了水麵。方明掙紮著不配合,加上兩人的棉衣都吸飽了水,餘晟很吃力,幾次摔倒。嗆了水的方明一通猛咳。

零下二十攝氏度的北國,兩個濕淋淋的男人站在水裏,在滴水成冰的空氣裏被凍得全身如刀割。

趙醫生想拉方明上岸,餘晟決定先在水裏取暖:“我扶著他在水裏泡一會兒,你去找酒店的人來幫忙,拿些棉被和衣服。”

趙醫生轉身,恰和裴紫蘇撞在了一起。她招呼裴紫蘇一起回酒店找人,但裴紫蘇踉蹌了一下還在向前走。趙醫生想拉她,又想她是要去看餘晟,就趕緊朝酒店方向走去。

餘晟站在水裏,努力地把方明往岸邊拖。他的視線裏是裴紫蘇的腿,裴紫蘇的腳步零碎、蹣跚。餘晟抬頭再看她的臉,發現了異樣:裴紫蘇的臉緊皺著,難受到了極點似的,雙手扯著領口,像是呼吸不暢通。

餘晟著急地大聲喊她的名字,裴紫蘇沒聽見似的,已經走到水邊了。

餘晟急了,但方明攀著他,他走不開。

黑暗裏水光和夜空融在一起,逃不出去。裴紫蘇胸口憋得要裂開,她窒息了,眼前天旋地轉。

餘晟眼睜睜地看著她直挺挺地栽進水裏,黑暗的水麵濺起了一陣水花,卻沒看到人掙紮。

方明還在喘、咳,也看到了這一幕,嚇到了。

餘晟放開方明,艱難地劃開水麵向裴紫蘇的方向走去。方明腿發軟,在水流裏站不穩,又向前撲倒了。

餘晟心焦,同時落水兩個人,方明被酒精麻木無力自救,裴紫蘇則是神誌不清醒似的。

裴紫蘇那裏的水花越來越小,可方明就在他身後……

餘晟轉回身再次揪起方明,把他拖向最近的木板橋的木樁。這裏水淺,方明抱住木樁蹲在溫泉裏,咳嗽得鼻涕、眼淚狂瀉。

而裴紫蘇已經沒了頂,水麵上沒有她掙紮的水花,隻有湧起來的漣漪。

餘晟隻恨毛衣和棉褲太厚重,在齊腰深的水裏行進太慢。他探身一紮,拚命向裴紫蘇的方向遊了過去。

好在裴紫蘇的羽絨服的帽子漂在水麵上,餘晟抓住帽子把她連拽帶抱地扯出水麵。但餘晟已經幾近虛脫,支撐不住了。

裴紫蘇的臉從水裏浮出來,慘白,眼睛、口鼻都是緊閉。她沒有意識,軟倒在他懷裏。

餘晟真切地知道了什麽是害怕,怕到魂飛魄散。不知是裴紫蘇太重還是他腿軟,他腳下一旋摔倒了。裴紫蘇失去依托又沉進水裏,餘晟憋住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她拖出水麵。

餘晟喘息著,叫她的名字,拍她冰冷的臉。

裴紫蘇頭向後耷拉著,頭發浸在水裏。

餘晟的手往裴紫蘇的衣領裏探,水裏的棉衣纏裹著他的手,他很費勁才觸到她的頸動脈,肌膚下有隱隱的脈動,餘晟的心落下大半。

餘晟本就感冒低燒,又被方明、裴紫蘇折騰得差不多體力耗盡。為了保持體溫,餘晟控製姿勢讓兩人的肩以下沉在水裏,這個高度很難維持,要半蹲在水裏。

他用臂彎、胸膛、脖頸、下頜,盡量地把裴紫蘇困在懷裏不沉,讓她的側臉枕在他的肩上。

騰出雙手,餘晟一隻手捏住她的鼻子,另一隻手捏開她的嘴,深吸了口氣,用自己的雙唇包住裴紫蘇微啟的嘴,用力地猛吹幾下。

裴紫蘇猛地一陣咳嗽,呼吸道算是被打開了,有了淺淺的氣息。餘晟回頭找方明,方明已經清醒了,老老實實地抱緊木樁隻留頭在水麵上。

就算是溫泉,也是很涼的,餘晟抱緊懷裏的裴紫蘇,臉貼著她的臉幫她取暖。

水麵霧氣繚繞,他這算是和裴紫蘇在夜裏泡溫泉?還是露天的。

餘晟無奈地苦笑,這一晚上他快被整死了,此時安靜地漂著,夜空晴朗,裴紫蘇在他懷裏仿若睡著,算是消停了。

他想起裴紫蘇落水後沒有掙紮,這不正常,還是她在落水前就已經不太清醒了?

她掉進水裏前的步伐和表情也確實很奇怪,餘晟想起她不願意靠近溫泉,說“怕水”;來酒店時他勸裴紫蘇去泡溫泉,她也沒興趣。

她怕水至於怕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