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醫生很快帶著人趕回來,方明被拉上岸。拉昏迷的裴紫蘇時就費勁了,她還不是嬌小型體格。餘晟托著她,上麵幾個人拽,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到岸上,幫她脫掉外麵的羽絨服,把人用棉被裹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裴紫蘇悠悠地醒了,感覺到自己被人擺弄著。有人在幫她擦臉、擦頭發,是趙醫生的聲音:“醒了!醒了就好,你這孩子可嚇死人了……”
裴紫蘇被抬上車,車裏已經被暖風熏熱,她蜷縮著躺在後排。
餘晟和方明也脫下濕外衣,穿著軍大衣上車。
方明蔫蔫的,向餘晟及其女朋友道歉,並感謝餘晟的救命之恩。他到現在都沒都想明白,“丟”了的手機怎麽在他的上衣口袋裏?那個口袋他八輩子都不用來裝東西的。
餘晟目不轉睛地盯著裴紫蘇,偏過臉來給了方明一眼,又轉回去繼續看女朋友。餘晟臉色發青,這一眼就顯得挺凶,方明的哆嗦劇烈了一陣兒。
趙醫生也生氣:“……都是你鬧騰的,找手機!壓根就沒丟!”
方明在心裏祭奠他的手機:“這下真丟了,被溫泉煮了。”
三位客人落水,其中一位昏迷,而且這是一大隊人馬,總共十五六個中年人。看其言談舉止,還是那種憑講理就能把對方“講”得恨不得撞牆的。酒店的工作人員識相地高度緊張,展開應急預案。
可是這些人不吵不鬧隻是自己忙乎。酒店人員反倒著急了,去提醒:“要不要往市區的醫院送?車都準備好了。”
得到的回答是:“不用。”
“叫輛救護車吧。”萬一出了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需要會叫你們的,讓開讓開。”
酒店的人忙讓開路。
這些人拎著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上都貼著醫院的標識。再聽他們說的話:箱子裏裝的是心電監護儀、血壓計、聽診器、藥品、輸液器……車上還有便攜式的X光機、B超機,因為落水的幾個人病勢不重,才沒被搬下來。
敢情是一隊醫生!
酒店的人放心地睡大覺去了——如果有必要,這隊人馬能立刻把酒店變成醫院,直接就開診了。
大概溺水昏迷在他們眼裏也就是個小病。
所有醫生都在忙乎著裴紫蘇,餘晟和方明各自回房間洗了熱水澡,換了幹淨的衣服。待裴紫蘇房間裏的人都走了,餘晟才過去看。
趙醫生今晚留下來照看裴紫蘇,她小聲對餘晟說:“沒事兒了,剛睡,睡得不穩。”
“我看看她。”餘晟說,進了房間。
他在裴紫蘇的床邊坐下,探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沒有發燒。看來她身體素質不錯,平時愛吃大魚大肉果然是有好處的。
裴紫蘇在被子下蜷縮成團,頭埋在臂彎裏,手指偶爾**、眉間糾結著,也許是在做一個和水有關的噩夢。
餘晟待了一會兒,就告辭了。趙醫生叫住餘晟,用體溫計測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三十九攝氏度了!餘晟!”
“吃藥了。”
如果你的病人是一個醫生博士,接下來的話就完全可以省略了,趙醫生也就此打住。
送走餘晟,趙醫生看著裴紫蘇,她睡在靜暖的燈光裏。趙醫生也起了疑惑,當時周遭沒人,餘晟和方明都在水裏,她怎麽落水的?
疑惑歸疑惑,趙醫生還是給老裴發了通報平安的微信,避過了裴紫蘇落水的事情,免得老頭擔心。
老裴的微信頭像是他的“女神”——裴紫蘇。一個快六十歲的老頭,頂著青春正盛的女孩子的照片,不是親爹還真幹不出這種事。
趙醫生看著那頭像真替裴紫蘇冤枉,也深覺老裴有福氣。一時沒忍住,她把手機裏的一張照片發了過去。
照片從微信裏躥過半個中國的距離,老裴的手機嗡的振動了一下。
老裴兩天沒有裴紫蘇的消息了,不過他在醫療隊裏安插了眼線,所以知道女兒平安,更知道餘晟在一天之前就和裴紫蘇“會師”了。那之後裴紫蘇這死丫頭一個字兒都沒給他這個爹發,老裴這兩天脾氣暴漲。
子夜時分,老裴照例睡在ICU辦公室的單人**。
手機振動一下,趙醫生發來的報平安信息,老裴看了一下翻個身就睡了:今天的信息怎麽來得這麽晚?
手機又振動一下,老裴眯眼又看,噌的坐起來了:照片!
照片上,極暗的酒店房間裏,裴紫蘇躺在**睡顏安靜,餘晟坐在床邊看著她,一往情深。
電話的速度比微信還快,老裴直Call趙醫生:“怎麽搞的!”
趙醫生躲進衛生間裏小聲接:“你姑娘病了,你姑爺來照顧。”
“他是誰‘姑爺’!別瞎說!”
“行了,老家夥,多好的一對孩子,你晚年有福了。”
老裴更關心的是:“他們就這麽公開了?”
“這都看不出來,你當我們是傻子?”
老裴啞了。趙醫生好笑:“你調整心態,別當霸占女兒的變態老丈人。”
掛了電話,趙醫生欣賞著手機裏的照片:溫馨、安寧,賞心悅目的一對。
多深情的畫麵!趙醫生加了濾鏡,給裴紫蘇也發了一張,沒有餘晟的微信號,就沒發給他。
其實發了也白搭,這兩人的手機也都泡水了。
老裴那邊開啟了翻來覆去模式,索性亮了燈,坐起來翻出煙一根根地抽。
想刪那張照片,就是摁不下刪除鍵,老裴氣得把手機扔在一邊。
餘晟這小子,狡詐!跟他對著幹,玩了趟千裏探班,騙取了裴紫蘇的感情,還在眾人麵前秀恩愛!他更可以想到醫療隊義診結束後,每個醫生回自己科室聊一聊在路上的事兒,餘晟和老裴家女兒的事情就天下皆知了。
這是什麽行為?這是“造勢”!心機很重的造勢!
老裴把裴紫蘇一扔三千裏,丟到荒山野嶺去,用了一招“釜底抽薪”;餘晟一追三千裏,在老裴伸手不及的地方“反客為主”,連他的眼線趙醫生都說那小子是他“姑爺”了。
老裴更氣的是,裴紫蘇這牆頭草,聽老爸的,也聽餘晟的,她就沒有點兒立場?
其實這草,是想出牆啊。牆外麵的餘晟要搶他的心頭肉,他這堵老牆下大力氣攔,收效甚微。
老裴又拿起手機看那照片,擔心自己這堵牆很快就被裏應外合推倒,又是老懷淒涼:小蘇子長大了,當年那個在他肚皮上爬的小嬰兒怎麽就長大了?要嫁人了……
但是嫁給餘晟絕對不可以,就衝他那劣跡!
“牆頭草”裴紫蘇這一夜平穩地度過,沒有發燒,也沒有被噩夢擾。她起得很晚,醒來後還是虛弱,頭重腳輕的。
同事們陸續來看裴紫蘇,內科、外科、婦科、兒科,醫生、護士、B超醫師……圍著一個病人看,更像參觀。
趙醫生數了數:“餘晟怎麽沒來,你們誰見餘晟了?”
“餘晟啊,重感冒,高燒,房間裏躺著呢。”一個醫生說。
他看見裴紫蘇眸子黑深,笑了:“放心,不嚴重。”
裴紫蘇訕訕的,房間裏的人也都訕訕的。當然,意味不同。
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排著行程,馬上要啟程去B城,因為B城的病人現在已經在排隊了,等著他們去義診。B城市區的條件要好些,裴紫蘇、餘晟也可以好好養病,義診就不用參加了。
大家都沒有提到同樣落水的方明,裴紫蘇問:“方明呢?”
趙醫生嘴角抽搐著:“他好得很。”
方明確實好得很,正在較勁,是在昨晚落水的溫泉邊。他在和酒店經理理論:“你自己看看,這麽大片的水邊,周圍連個護欄都沒有?多危險!你們酒店掉下去幾個人了?統計過沒?還有,沒有明顯的標識,晚上更是連個燈也沒有,更別說值班的人了……你們的安全管理是有非常大的漏洞的……”
上車集合,餘晟戴了口罩坐在車的最後排。他高燒難受,閉了眼睛休息。裴紫蘇過去坐在他旁邊,他沒察覺,裴紫蘇也跟他一樣閉目休息。
車開得慢,路麵滑,有薄冰。餘晟半路醒轉看見身邊是裴紫蘇,她窩在座位裏睡得難受,餘晟伸手把她攬進懷裏。裴紫蘇眼睛都沒睜,頭倚在餘晟肩上,雙手摟住他的手臂。
一對病秧子。
“我晚上的飛機,就要回去了。”
“高燒上不了飛機的。”
“不想我走?”
“嗯。”
“裴紫蘇,和你在一起兩天,沙暴、車禍、冬泳、高燒,你還是讓我走吧。”
裴紫蘇不說話,探頭過去吻他的唇,隔著一次性口罩,久久地停留。
“這麽饑渴?”餘晟笑了,甕聲甕氣的。他的手環了她的腰,越收越緊,漸漸地把她整個人擁入了懷裏。
到達B城在酒店落腳後,領隊帶著大家去了當地的醫院。
餘晟不在醫生名單裏,此時又大病,留在酒店保養他的呼吸道。裴紫蘇不夠資格當專家,一路上都是“忙起來才用”的丫鬟,今天因病被提升為“閨秀”,允許她休息。
總要給一個病人一些時間,讓她送另一個病人去機場吧。
餘晟跟著裴紫蘇進了她的房間,把箱子丟在門口,邊走邊脫掉外套、鞋子。雙人標間,他一頭栽倒在**。
裴紫蘇很虛弱,餘晟的虛弱程度顯然是她的立方,何況她還是餘晟這場大病的病因。裴紫蘇把被子扯開了給餘晟蓋好,去燒水、整理行李。
“箱子裏有給你的禮物。”餘晟嗓音沙啞。
女人心性,裴紫蘇立刻去翻餘晟的行李箱:巧克力、麵膜、潤唇膏……壓箱底的是一盒茶葉,裴紫蘇最喜歡的太平猴魁。
這茶葉禮正送到了裴紫蘇的心尖上。她立刻拆封,沏茶,空靈的茶香四溢。可惜沒有玻璃茶具,否則看魁壯的茶葉舒展翻卷,是最清寧的片刻。
她把餘晟叫起來,一杯杯地填給他喝。
“你當我牛飲?”餘晟鼻音厚重,喝得很飽。
“多喝熱水,病才好得快。”裴紫蘇又遞來一杯。
餘晟搖搖頭,掀被子下床去了洗手間——水喝得太多了。
餘晟出來,裴紫蘇感覺他看了自己一眼,她抬頭,看見餘晟垂著眼。她彎腰幫他整理枕頭,腰際忽被攬住,身體懸空墜倒,一聲驚呼,她倒在了**。她被餘晟從身後抱緊,隨即被子蓋在了身上。
裴紫蘇沒防備,著了道,掙紮著想起身。
餘晟的下巴壓在她的後頸上:“乖,和我躺一會兒,一會兒我該走了。”
裴紫蘇安靜了。兩人靜靜地躺著,過了一會兒,裴紫蘇握住了小腹上他的大手。身後的餘晟應該是笑了一下,裴紫蘇抿嘴笑了,眼前是窗,窗外冬陽溫煦。
電話鬧醒了昏睡中的兩人,黑暗裏,裴紫蘇去拿話筒,是方明,提醒餘晟晚上九點的航班。
“讓餘晟接一下電話。”方明最後說。
裴紫蘇把聽筒往身後遞,忽地一個激靈,又放回耳邊:“我和他不在一起。”
方明不信,說找餘晟有重要的事。裴紫蘇咬定餘晟不在。
這廂在扯皮,睡意昏沉的餘晟聽見方明要找自己,去裴紫蘇手裏拿聽筒。
裴紫蘇著急,沒有多餘的手去製服餘晟,索性一翻身壓住他。餘晟莫名其妙的,剛要說話,裴紫蘇另一隻手摁住了他的嘴。她在電話裏和方明最後扯了幾句,掛掉了。
“你腦子生鏽了?”裴紫蘇數落餘晟。酒店房間的電話、她被夢裏驚醒的聲音、找餘晟?
方明就沒安好心!
餘晟黑湛湛的眼睛看著她。這個角度和光線看他,亂發、胡碴兒,眉目間是慵懶入骨的性感。他躺在**、她俯視……
裴紫蘇噌的跳起來,餘晟又將她拽倒伏在他胸口:“繼續啊。”
“繼續什麽?”
“這樣啊。”餘晟把她的後腦壓向自己,清淺細致地吻了她的唇。
裴紫蘇笑,輕吻他,她喜歡他,真的喜歡。餘晟的唇又變回了清涼,裴紫蘇雙手去捧他的臉——高燒退了。
餘晟的吻在升溫。裴紫蘇回應,甚至是引誘式地繚繞著他,這樣應該會有一種後果,她就是要驗證自己可不可以影響到他。直到餘晟蹬掉兩人間厚重的被子,翻轉身,把她狠狠地摁在**。
催魂電話再次響起。
餘晟火起,居然說了句粗話。裴紫蘇笑了,推開他去接電話。還是方明,方醫生實在是找不到餘晟,他甚至讓服務生去房間看,說是沒有敲出來人;餘晟和裴紫蘇的手機昨晚都被溫泉泡了,打不通。
餘晟搶過裴紫蘇手裏的電話:“找我什麽事?”
裴紫蘇險些叫出來,那邊方明更是被驚到了,接著就是一串奸笑。
餘晟臭著一張臉:“我剛才在健身房跑步,現在準備去機場了。”
裴紫蘇黯然,餘晟摸著她的臉。
方明說:“我在B城的醫院遇到了你的同學。來來,你跟他說。”
聽筒中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餘晟,我是呂翼程。”
餘晟沒反應過來。
呂冀程等不到回應,又問:“餘晟,還記得我嗎?”
餘晟吐出口氣,笑了笑:“沒想到你在這裏。”
“我知道你在那家醫院,跟方醫生打聽你,沒想到你也過來了!好多年沒見了,我去找你。”
“我兩小時後的航班。”
“我送你去機場,已經在去酒店的路上了。”
呂冀程,餘晟讀研時的師兄。餘晟與呂冀程見的最後一麵是在學校的實驗室,那天是周末,警察帶走餘晟的時候整層樓裏隻有呂冀程。
一雙眼睛,一輩子要看多少風景,但能被砸進記憶裏的畫麵屈指可數,那天呂冀程目送的眼神對於餘晟就是這樣的瞬間。那是憐憫的目光,隻有憐憫。
憐憫是來自高處岸邊的俯視,遺憾地看著水底的人——沒救了。憐憫,即便對於病入膏肓的人也太殘忍。
在呂冀程憐憫的目光裏,餘晟意識到自己走向了自己的悲劇。那一刻餘晟甚至想跑、想向呂冀程求救,但他身邊是兩個孔武的警察。
之後,餘晟險些輟學,兩人失去了聯係。“呂冀程”這個名字對於餘晟,就是他被警察帶走的那個時刻的書簽。
明亮的憐憫目光,餘晟在注視下冷汗涔涔。
黑暗裏的餘晟,似一尊堅硬黑暗的石雕。裴紫蘇走過去打開燈,餘晟都沒有發覺。
“該走了。”裴紫蘇叫他。
餘晟回神:“你就別去機場了,早點休息,我同學過來送我。”
裴紫蘇用行動證明她才不會聽他的,穿好羽絨服拉著餘晟的行李箱先出門了。
大堂裏已經有人在等著他們,呂冀程比餘晟還激動,雙臂張開想熱烈擁抱。餘晟伸出手,呂冀程的熱情落空,簡單地握手了之。
介紹裴紫蘇時,餘晟用了“女朋友”的稱呼。呂冀程對裴紫蘇的關注挺微妙,評頭論足肯定有,也是在評價她和餘晟的搭配程度,大概是為餘晟捏著把汗。
裴紫蘇不喜歡這種研判、擔憂的目光。
裴紫蘇大大方方地挽了餘晟的臂彎,這個動作吸引了呂翼程的關注。餘晟順勢攥住她的手,唇畔是不易察覺的笑意。
到了機場,裴紫蘇找到了一家手機店,刷信用卡買了兩部手機,一模一樣的,一部給了餘晟,一部自己用。
手機的包裝盒、手提袋、說明書……精美嶄新的東西,被裴紫蘇一股腦地塞進垃圾桶。
呂冀程看得驚訝,雖然手機的包裝最後難免一扔,但廢品在全新的時候也是很讓人舍不得的,何況剛買到手還沒有半分鍾呢。
餘晟的這位女朋友,還真不是一般地幹脆利索。
餘晟走後,回程的路上裴紫蘇一直在整理新手機。依照她的風格,呂冀程判斷:“舊手機是不是立刻就扔了?”
“不,會留作紀念。”裴紫蘇說。
這倒是怪了,呂翼程以為裴紫蘇是收集舊手機。裴紫蘇卻搖頭:“以前的都丟了,隻留這一部,以後也會留這一部。”
她可沒有收藏舊物的癖好,沒用的扔,可能沒用的也扔。這部手機什麽時候丟?如果和餘晟沒有結果,她就第一時間丟掉。
呂冀程想起裴紫蘇把新手機遞給餘晟時的樣子,她很隨意,像在遞一瓶水;餘晟那一接,還真是動了情似的。
這女孩有一股子生冷勁兒,或許是最適合餘晟的。
呂冀程回憶:“小裴,我和餘晟一起讀研,餘晟是少年天才,是學聯的主席,導師也讓他直升博士。我們都不猜餘晟的前程,都能看到的:讀博、留校、出國深造,他的名字注定會被刻在校友錄上。我們猜的是他會在多大歲數成為院士。”
呂冀程停頓了——之後的事情就失去了軌道。
“然後他出了意外。”裴紫蘇說。
“是,可惜了。”
裴紫蘇在下載通信錄,心不在焉的道:“他自己不覺得可惜,我看他每天挺開心的。就算餘晟的好運氣都在那件事之前用完了,好在他沒有心理抑鬱變態,現在身體健康,還是很有才華,還在做一個好醫生,他活在他的目標裏,這不就得了?”
呂冀程頓時覺得和餘晟的女朋友有代溝了:無論是感情還是事業,餘晟的過去她不在乎,餘晟的未來她也不在乎。這小裴醫生和餘晟談的什麽戀愛?準備過日子嗎?能長久嗎?
話題不配合,交流不合拍,呂冀程無話可說。
裴紫蘇把新手機整理順手後,先給老裴甩了個自己的地理坐標,報平安,再翻這幾天的未讀信息,看到了趙醫生發給她的一張照片:暖燈下,餘晟守著沉睡的她,唇角淺笑、目光深沉。
裴紫蘇笑了,就這樣一輩子就好。
她給趙醫生回信息:“別給我老爸看,他會瘋的。”
很快,她收到回信:“不好意思,他已經瘋了。”
餘晟沒有裴紫蘇的精氣神,夜航的飛機上他連快餐都沒領,就懨懨地睡去。飛機降落時他被驚醒,出了機場是溫暖的城市,濕潤、燈火闌珊,沒有積雪、沒有風沙酷寒。
餘晟反倒有些不適應了,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忘不掉裴紫蘇了。沙暴裏的翻車、積雪夜的落水,這種離奇的經曆有資格被記一輩子。隻要想起,裏麵都有裴紫蘇。
他給裴紫蘇報平安。新手機是高配、新款,裴紫蘇出手還真闊綽,財大氣粗的範兒。
餘晟迫切地希望能被她更大財力地包養,他就不用這麽賣命地追女人了。
第二天一早上班,餘晟滿意地看到樊易也早早地來了。
樊易對他的男神是有樣學樣:學餘晟翻病曆的手勢、走路的步態、說話的語氣。這幾天餘晟不在,山中無老虎,樊易也早早地來查房,學著餘晟問病人話的姿態:“你好,昨晚睡得怎麽樣?”
餘晟今天一直戴著口罩,也不說話,莫測高深的,搞得樊易戰戰兢兢。直到查房時聽他和病人說話,樊易才知道餘晟的嗓子啞得很徹底。
最後一個病人是餘晟出門之前就讓樊易辦理出院手續的,居然還住著。
“病人說要主刀醫生看過才能放心地出院。”樊易解釋。
深層的原因是,誰讓主刀醫生是帥哥呢,病人想見他嘛。更深層的原因是,誰讓這病人是大美女呢,樊易也喜歡美女啊。
樊易被他的男神看得心虛,餘晟是真想發火,把手裏的病曆夾往樊易身上一拍,樊易趕緊抱住病曆夾。
“她要住,你就給她寫病曆;出院結算時這幾天多花的錢,你負責給病人解釋;還有,醫院檢查病曆的時候你負責解釋為什麽符合出院標準卻不辦理出院手續,如果要考核扣分,你去給嶽主任解釋……”
餘晟嗓子劇痛,否則還能多說兩句。他沒去看那位病人,徑直回了醫生辦公室。
樊易抱著病曆夾蒙了,轉頭跑去找美女病人:“出院吧美女,主刀醫生去美國了,你再不出院我也去美國了。”
餘晟摘了口罩瘋狂喝水,護士長看見了,湊近:“謔,臉色這麽差勁,病了吧?你不是去旅遊了嗎,難道去的是流感疫區?”
餘晟指指嗓子,疼得已經說不出話了。
“要輸液就趁早,再暈倒了我們可搬不動你。”護士長說。
這位帥哥外強中幹,是個樣子貨,肌肉漂亮、挺拔超群,但每一輪感冒都落不下他。最誇張的一次是前年夏天餘晟中暑,真真就在大家眼前暈倒了。
這一點上,餘晟認慫。他感謝地對護士長笑笑。
眼睛太黑,白衣素淨,男人虛弱的時候會有些罕見的綿軟,像是被什麽融化了。
護士長被餘晟電到,繃著臉轉身走開,拍了拍自己的老心髒。
中午時,餘晟的嗓子腫得連水都咽不下去了,乖乖地在醫生辦公室吊起了輸液瓶。很快他就歪在座椅上睡著了,極其別扭的睡姿,誰看了都替他難受,但餘晟睡得沉。
樊易終於發現了自己和偶像之間的共同點,都是獨身在外地,沒有女朋友,病了都沒人關心,想著就挺淒慘的。
他正同病相憐著,餘晟放在桌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屏幕一亮,樊易眼尖,一條微信被他看了個清楚。
蘇子:“好些了嗎?”
女人的口吻、親密關係的口吻……
樊易正發呆,餘晟醒了。他拿過手機看了眼,一隻手去拿電話的同時快速地打字回微信。之後嘛,手機頻頻振動已經換成在線聊天模式了。
樊易訕訕地離開,餘晟老師是有女朋友的!和他這個單身的人不一樣。
醫生辦公室裏隻有餘晟一個人在輸液,病懨懨地聊著天,唇角始終翹著。
裴紫蘇真是沒白吃那麽多飯,身體恢複得很快,又跟著醫療隊下鄉了。這次義診的地區條件好些,是在城郊。
方明看見裴紫蘇的新手機:現在的孩子花錢是真不看數。
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放在陽光下曬,不一會兒手機下麵又滲出水漬來。那晚方明掉到水裏,被餘晟第二次撈起時就清醒了,他就抱著木樁在水裏到處摸——摸到了自己落水的手機。
裴紫蘇一個小小住院醫師掙不了幾分錢,但是老裴是名醫,老裴有錢。方明沒有有錢的爹,他隻能修,準備找家修手機便宜的店。
方明問裴紫蘇:“弟妹,在跟餘晟聊天啊?”
裴紫蘇轉身,不讓方明看她的手機。一路上相處得熟悉了也就互相沒大沒小了,加上方明和餘晟關係很好,裴紫蘇在方明麵前就漸漸裝不住了。
方明倒是愈發覺得餘晟是“藝高人膽大”了,不但敢找老裴那樣的未來嶽丈,還敢對裴紫蘇這種有個性的女人下手。
“小裴醫生,餘晟和裴主任喝過酒沒?”方明刺探著餘晟的“攻城”進度。
“他倆都不喝酒。”
方明以為裴紫蘇真聽不懂,勸道:“你不理解兩個男人一起喝醉,那是什麽樣的情意!”
“外科醫生還是不喝酒好,會手抖的——這是老裴說的。”裴紫蘇給了方明一個隻能意會的笑容,遁了。
方明意會了一下,隨即嘿的一聲,扭頭看裴紫蘇,這高個子的小中醫,耍花腔、秀恩愛的本事也是高啊。
老裴怎麽可能有心和餘晟喝酒呢,他最近努力構思“幹掉”餘晟的辦法。這小子太囂張,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跑去和裴紫蘇合了一張影。
可是餘晟都回來了,老裴構思的若幹種“收拾”餘晟的辦法,又都被自己一一否掉了。
論整人的功夫老裴比嶽主任差遠了。嶽主任還管著餘晟呢,餘晟貌似舉步維艱,但餘晟想辦的事也都辦成了;老嶽徒然當了壞人。嶽主任有城府、有脾氣,都收拾不了餘晟。老裴是個大炮仗,除了那一炸也就沒什麽本事了。
老裴不禁泄氣。這兩天ICU又住進來幾個重症病人,他忙起來漸漸就忘了“收拾”餘晟的事了。
深夜,老裴回辦公室準備湊合一晚,看見桌上擺著個盒子。他給助手打電話問,說是裴紫蘇托人給他捎回來的禮物。
“托人”,能托誰?
老裴一生氣,給裴紫蘇打電話:“有心給老爹送禮物,就親自送來,別讓亂七八糟的什麽人帶!”
裴紫蘇沒搭腔……
老裴立刻就明白了,更惱怒:“你就顧你自己!別回來了!”
老裴掛了電話,裴紫蘇灰溜溜地火速打了回來,老裴不接。
一盞昏燈、一位半老的醫生,孤獨對望。還有一個禮盒,是有人假借裴紫蘇之名送來討好他的。
不管是什麽居心吧,起碼這人是有禮貌的,比裴紫蘇有良心些。
忍不住好奇,老裴打開禮盒,眼前一亮,立刻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拿出來。
是一塊戈壁石,主產地就在裴紫蘇義診的地區。形狀肆意的瑪瑙璞石,坦**天成。
老裴相當識貨,這石頭的價格不高也不低,正是“不妨收下”的水準。
千裏送鵝毛,背了塊死沉的石頭送來;投其所好,老裴唯一的嗜好就是收藏石頭。餘晟對他是做足了功課。
老裴感慨,餘晟這心思啊,精密、工整又靈巧。
那邊裴紫蘇約莫著老裴氣頭過了,又打來電話。連續被掛斷,第四個老裴才接起。裴紫蘇好一通解釋,她病了、她行程不自由、她還是給老裴買了禮物的,就在身邊放著,可以傳照片給老裴做證……
把老裴哄開心了,裴紫蘇給餘晟打電話算賬:“你給我爸送禮了?你把我扔坑裏了,你知道不?”
餘晟睡得昏沉,全身酸痛,嗓子嘶啞:“我為了討好他,也顧不得你了。”
“老裴肯定罵你狡猾,你這是爛招!”
“他知道我尊敬他就行了。”
也有道理,餘晟在老裴麵前隻有閉門羹可吃,打著她的名頭去送禮,餘晟也是費心思了,何況老裴那人吃軟不吃硬。裴紫蘇又問:“你給他送了什麽?”
“戈壁石。”
“夠奸詐!”裴紫蘇佩服死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投石問路”了,十環!命中老裴的死穴!
“你在我身上花了那麽多錢,我總得對你表表忠心……”餘晟是說那部手機。
裴紫蘇氣笑了,一時安靜。她再叫他,沒有回答,應該是睡著了。
裴紫蘇猜餘晟今晚上床前應該祈禱過:謝天謝地,上帝保佑睡個好覺。
來看她的第一晚他連夜趕穿沙公路,第二晚高燒睡在牧民家,第三晚在水裏泡了半晚上重感冒,第四晚趕夜航的飛機疲憊回家。
真是不容易。
裴紫蘇很不厚道地笑了,想起了餘晟的睡顏——安靜無害的臉龐,唇會微微揚起,帶著笑的乖模樣。
戈壁荒原邊的邊陲小鎮,裴紫蘇縮在冰窖似的被子裏,手邊就是窗,窗外是塞外美麗的星空,閃亮的獵戶座。
第二天淩晨三點,餘晟被催命電話鬧醒,重車碾壓行人的車禍,很慘,傷者休克、垂危。餘晟火速趕到醫院,直接進了手術室。
一場很大、很棘手的多科室協同手術:餘晟負責處理腹部髒器、腸道,泌尿外科處理**,骨科進行半骨盆截肢術,介入科、神經外科……
麻醉師給病人輸血,升高血壓。餘晟一打開病人的腹腔血就噴了出來,病人失血很快,血壓立刻向下掉。儀器響得像催命,麻醉師手忙腳亂的。
餘晟在血泊的腹腔裏找到出血的地方,是脾髒。他飛快地捏住脾門,出血隨即減少,應該是脾的大血管被撞斷了。餘晟動手切除脾部,手法極妙、極快,然後開始縫胃……
這一站就是幾個小時,餘晟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全身汗濕。
病人術後被送去了ICU,情況很不樂觀,能保住命都算是有天罩著。餘晟去ICU看病人的情況。臨走時,ICU的醫生叫住餘晟,留他到餐廳吃飯。餘晟饑腸轆轆,隻求速飽,也不客氣。
醫院的科室中自己設立餐廳的可不多,手術室有,ICU也有。這兩個地方的飯餘晟都常吃,連換廚子都能吃得出來。
老裴進餐廳的時候,就看見餘晟低著頭在狼吞虎咽。他昨晚對餘晟剛有些好感,此時陡然變成了反感——昨晚送了禮,今早就找上門來,此人太功利,也太急功近利,讓人厭棄。
老裴飯也不吃了,轉身就走。
那塊戈壁石老裴很喜歡,正完好地封在盒子裏,還在他的辦公桌上,他原打算下午下班把餘晟叫來,禮物退還,同時教他好好做人不要歪門邪道地送禮。
現在,老裴立刻給餘晟打電話,讓他馬上過來一趟,把東西拿走。
餘晟飯正好吃完,最後一口湯是沒心思喝了。聽老裴的口氣不會有好事,他向老裴的辦公室走去。能想到會碰一鼻子灰,但終於能和裴紫蘇的父親麵對麵地談一談,這個機會餘晟找了很久。
見了麵,老裴沒客氣:“東西你拿回去,不用費心思討好我,沒用。”
老裴等著餘晟開口請他留下禮物、同意他和裴紫蘇的事情,覺得他應該會以這次去看裴紫蘇的事情套近乎。畢竟每個父親都會想知道女兒的近況,這個話題適合攀關係,套交情。
老裴已經想好了對策。
但餘晟拿起了禮盒,一直靜默。直到老裴想逐客了,餘晟下了決心:“裴主任,六年前,我見過您。”
六年前,那時候餘晟還沒來醫院工作、還在上學,老裴倒是好奇了。
“您還記不記得六年前有個患了白血病的病人?女孩,最後的日子是在ICU裏。”餘晟說。他垂著眼,臉蒼白。
老裴回憶,但是想不起來。
“C城醫科大的學生,免疫學研究生一年級……清清。”餘晟提示。最後兩個字是一個名字,他的發音不穩。
清清,那是個學醫的女孩子。所有的檢查結果化驗單她都能看懂,還能和主治醫生討論病情,爭論自己還能活幾天。可惜那女孩福薄,兩次骨髓移植花了近百萬元,傾家**產,最後還是沒留住。
老裴看著餘晟,眉頭漸漸皺起,忽地一個激靈:“你是、你是那個……”
“我是。”餘晟承認。這話像是從死寂的冷灰裏說出來的。
六年過去,餘晟磨礪、蛻變、成熟。但如果見過清清的男朋友,還是能從他身上找到當年那個少年的痕跡——執拗、不遜、銳氣、桀驁,一往情深。
老裴看著餘晟,說不出話來。眼前的這個人冷靜、隱忍,光芒收斂。餘晟在老裴的腦海裏正緩緩地貼合在六年前病床旁的那個少年身上。那一幕情境讓人動容唏噓,即便是老裴這種經曆過喪妻之痛的男人,也是記憶猶新。
沒想到那個男孩子兜兜轉轉和他做了兩年同事,現在更是來到他的麵前,想得到他的女兒。
若餘晟是當年清清的男朋友,品行應該是值得信任的。但C城醫科大自殺的女研究生的事情,餘晟又是怎麽被裹進去的?
老裴直截了當地問:“自殺的那個女孩,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餘晟在事後想了很多年,要怎麽形容他在那件事裏的角色才恰當。一個冷夜裏,他想起調查案件的警官說的一句話,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你沒有親手殺薛冉,但薛冉是個隻會用恨宣泄的人,是你的態度殺了她。
這算道德潔癖嗎?還是他真的有錯?
“那件事情裏,全部都是怨恨。用怨恨去愛人、去恨人,都瘋了。”餘晟說,胸廓深沉地起伏了一下。
老裴盯著餘晟,要看到他骨子裏去,畢竟他身後是要保護的裴紫蘇。
餘晟坦白,老裴隻會給他一次機會講述過去,肯聽他說,老裴已經是妥協了。
餘晟努力地回憶那個黑暗的夏天,有很多片段和因果關係,他自己都淩亂了,事情講得顛三倒四:“薛冉,她和清清一樣,也是我的同學。清清去世後我回了學校,境況很糟糕,在看心理醫生、吃抗抑鬱藥。有一天薛冉忽然對我表白,我對她的態度很惡劣。直到有一次,我確實做得很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