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每一個城市幾乎都有一條馬路叫作人民路,都有一個飯店叫國際飯店,都有一塊期待著欣欣向榮的地方叫新區。新區裏都有一些沉默而戒備的台商,在這裏開著小廠,服裝廠或者化妝品廠,設備不多,成本不高,以防政局一個翻臉,不用收拾也可以逃之夭夭。
這樣一種小廠中間,有一家台灣女人開的化妝品廠。這個台灣女人像廣東女人,極勤勞,帶著一個六歲的兒子,一個四歲的女孩兒。她的丈夫一年中有那麽幾回來看她,讓這個女人歡天喜地一番,然後就不知消失到什麽地方去了。
台灣女人的廠裏用著許多大陸女工,名字都好聽,有叫白雪,叫於紅,叫陳靜芬,叫林莉的。都很年輕,都有一雙美麗的手。這些手成天在流水線上做著,做著簡單的活,心地也很簡單。她們背地裏把台灣女人叫做“拿摩溫”,這個名詞最早出現在夏衍的報告文學《包身工》裏,意思是包工頭,但又包藏著詞裏沒有的意思,譬如:凶狠,令人討厭,等等。那個台灣女人整天沒有笑臉地,像一條不知疲倦的獵狗逡巡在女工們的身邊。
這個台灣女人之所以和我們有關,主要是我們的女主人公馬上就要到她的廠裏幹活來了。她們已經見了麵,一個願意收,一個願意來,說了幾句話,都和工作有關,彼此都沒有了解對方的欲望,臉上都掛著冷淡。
女主人公叫傅湘雲。她的長相有些奇特:大頭,小身體,兩眼分得很開,胳膊和腿都是細細的,看起來有點弱不禁風,極像陳老蓮筆下的人物,連她身上的氣息也像:樸實的,遲鈍的,謙虛的。有一股淡雅的香草味,或者在閨房裏喝了酒,有一股微甜的酒味。她的背景比她的長相重要得多。她的父親是解放前的老黨員,今年整七十歲,四十幾歲生的她。像她父親這種年齡的人,會特別計較一些字眼。譬如“你”和“您”,退休”和“離休”,等等。你若是問他:“老傅,你退休了嗎?”他會惡狠狠地瞪你幾眼,一言不發地走開去。但是過一會兒他又會轉回來,認真地對你說:“我是離休,不是退休。”
因而他極重視自己的榮譽。他的獨生女兒傅湘雲從廠裏待崗下來,他一個人關在房間裏苦想了半天,思想是不是到主管部門去通通關係。是的,通關係的結果有兩種,一種是領導把他的女兒安排到另一家不倒閉的廠裏去,另一種結果是不結果。這後一種情況是有失體麵的。
他從房間裏出來,對自己,也是對別人,說:“老傅不幹這種事!”
他做不做這種事,傅湘雲都是無所謂的,很多人都下崗了,她不覺得下崗有什麽難為情。她有所謂的是,為下崗這件事,她與廠長吵得不可開交,她知道不能怪廠長,但她還是盯著廠長不依不饒。那是個女廠長,已經與許多下崗工人吵過了,沒想到傅湘雲這麽謙和的人也會和她吵,更沒想到傅湘雲吵起嘴來如此尖刻。她心裏一委屈,“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她一哭,傅湘雲就哭了。窗外看熱鬧的人群裏也響起哭聲。
後來,老傅問女兒和女廠長吵嘴時的情景,他也對此好奇呢。傅湘雲說:“你家閨女罵她不僅出賣大家,也出賣自己。”老傅搖搖頭:“這句話沒道理。”傅湘雲臉上一紅:“是。沒道理。”老傅又說:“你爸爸是離休的。你這個樣子,弄得爸爸像是退休的。”
傅湘雲從廠裏出來以後,就老老實實地找工作做。找了許多單位,惟獨對台灣女人的小廠一見鍾情。原因是台灣女人的小廠地處郊區,在一條內陸湖邊上,廠外和廠內有大片草地,草地上種了許多薔薇花。女人喜歡花。傅湘雲第一次見台灣女人的時候,看見台灣女人的桌子上,插了一大束薔薇。她走出廠門,也在路邊采了一枝野薔薇,插在挎包上。
回到家,她就和爸爸喝開了黃酒。她的酒量比爸爸還要大,她酒量大的原因是,一喝酒,她就肯說話了。
她開始滔滔不絕地向爸爸訴說心裏的感受:
爸爸,老爸爸……老老爸爸……老老老爸爸……那個台灣女人臉上沒肉,眼睛很厲害,看人的時候,一看一個釘子。我心裏有些害怕。回想起來,還是我們廠長好。我們的廠長,上次我送了她一盒“資生堂”的化妝品,她對我眯眯笑了一個月。
我心裏害怕是應該的。她是老板,我是工人,我應該怕她。問題是,我心裏特別不自在。那可是個台灣人,敵人的大本營裏出來的人。爸爸你一輩子不就是和這個敵人鬥嗎?
哎!
老傅聽了女兒一番話,覺得問題嚴重,思索了一陣子。回答如下:
閨女呀!我的老閨女啊!
時代不同了,社會矛盾是不斷變化的。爸爸認為,當前最大的敵人是鈔票。你怎麽對待這個最大的敵人呢?首先,你要把它賺進來,讓它聽你的安排,然後,一腳把它踢出去。爸爸這個比喻,適用於任何一個領域。你跟台灣女人的關係也是這樣,你首先應該爭取她的認同,取得她的信任。然後,當你覺得應該打擊她的時候,就給她狠狠一下子,保證叫她昏頭轉向。當然,我們不要欺負好人。我們是不好惹的,我們也是講道理的。
可憐的傅湘雲女士,一開始就麵臨一個問題:把老板當作敵人,還是當作朋友。這個問題非常嚴重,她的老爸爸除了有趣的空談,並沒有給她一點有用的幫助。她一夜失眠。翌日,當她到台灣女人的辦公室報到時,意外地看到台灣女人一張笑臉。她趕緊笑,並且揉揉浮腫的眼睛。女人心細,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果然,台灣女人問:“夜裏沒睡好吧?”
傅湘雲點點頭。點頭之間,更顯得腦袋沉重,眼睛浮腫。
“我睡不著的時候,我就起來練瑜珈功。”台灣女人介紹經驗。
“我看書。”傅湘雲說。
“看《哈裏·波特》?”
“看斯蒂芬·金的書。”
“我不敢看那個。女人看了他的書就沒有了食欲,男人看了就沒有了性欲。對不起,我多話了。今天我主要的目的是讓你當車間負責人。”
傅湘雲第一天上班回來,爸爸又和她喝酒。湘雲愛喝酒,但從來不醉。她自己經常嘲笑自己,說這兩個特點妨礙了她結婚。
今天的話題依舊是湘雲的工作問題。
爸爸,今天,那個台灣女老板讓我當車間負責人。我不便推辭,就去了。到了車間,我問一個叫於紅的姑娘,原先那個負責人到哪裏去了?於紅就對我說,你來了,人家就走了唄。隔了一會兒,我又去問一個叫白雪的姑娘,白雪脾氣很衝,對我說,你問這麽多幹什麽呢?想討好什麽人?不是想討好我吧?我要做活了,別人不要來打擾我。我靠這個吃飯。
快要下班的時候,我又問一位叫陳靜芬的姑娘,為什麽大家對我這麽怒氣衝衝,要知道,總得有人做車間負責人哎。
那位叫陳靜芬的姑娘看起來一副忠厚的模樣,事實上也是忠厚的。她告訴我,原先那位車間負責人,做人十分的好,特別為工人考慮,所以台灣老板要叫她走,她自己也知道,說做一天是一天,隻求心裏踏實。我們這些姐妹,沒有一個是家境好的。大多數是下崗工人,沒什麽本事,占便宜的事不多,吃虧的事常有。所以,她一走,大家心裏很難過,想鬧一點什麽事,又鬧不起來。現在沒有革命。也不能上街遊行。所以你暫時別吭聲,聽我把話說完。
爸爸哎,我在書裏看到過一個外國作家說:所有的仗都打完,所有的上帝統統死光,所有的信念統統完蛋。
而斯蒂芬·金總在發出疑問:人看見人會有食欲嗎?
我現在就是沒有信念了。人家把我當敵人,我究竟應該站在哪一邊?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又出來一個新問題。我心裏真是慌張得很,好像日子快走到頭了。
老傅苦著臉,想了半天,不知道應該怎樣教導女兒。他想,他為新中國工作了一輩子,到現在,什麽經驗都派不上用場。於是,他對他的老閨女說:“唱一首歌吧。唱完了,心情也好了,也有辦法了。”
傅湘雲挺直了腰板,臉上現出快樂的忸怩,張嘴剛唱了一個字,就笑了起來。“爸爸哎,今天說話多了,喉嚨裏毛毛的。”她說。
我說你什麽好呢?台灣女人。大多數女人都用夢想來解決生活中的不愉快,隻有少數女人非常強悍地用現實來解決現實問題,這個台灣女人就是這類強悍的女人。她高高的顴骨,輕薄的嘴唇,眉梢朝太陽穴那裏吊起,走路用著急而小的碎步。她的丈夫一年中有那麽幾回來看她——誰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來。看過她之後,又不知消失到什麽地方去了。每次,總是她開著車把丈夫送到飛機場,回來就高高興興地對人說:“他在法國巴黎有生意呀。”她好像從來沒有對這件事發過怒,有過一次,一個女工明顯討好地問她:“老板,您丈夫下次什麽時候回來啊?”
就這麽一句話惹惱了她,她邁著小碎步跑到那個女工麵前,抬起手給了女工一個耳光。
這件事後來這樣處理了:女工告到管理部門。管理部門出麵調解。台灣女人付了一筆錢給女工,相當於該女工的三個月工資。女工則離開了廠。
所以,女工們知道了台灣女人是有死穴的。千萬不能問她,你丈夫下次什麽時候回來啊?她給你一個耳光,最多給你三個月的工錢。
現在又要說到傅湘雲了。
這是傅湘雲第二天上班。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份工作做,不和任何人發生衝突。她願意淹沒在人群裏,毫不引人注目地呼吸。上午,她幫著搬運工搬東西,作一些車間裏必要的記錄,就坐下來包裝化妝品。快到中午的時候,台灣女人把她叫去,對她說:“你是怎麽搞的啦?我要的是車間負責人,不是女工啦。你搞搞清楚,女工多的是,一抓一大把,力氣比你大,手腳比你靈活。你去吧,告訴大家,從明天開始,中午廠裏供應的盒飯取消了,請大家自行解決中午的吃飯問題。”
傅湘雲一聲不吭地走到門外,站在那兒淌起了眼淚。太陽真是明亮啊,明亮的陽光把世界擴展得無邊無際,無邊無際的明亮世界中,誰會注意臉上的幾滴眼淚?
傅湘雲擦幹淨臉,回到車間,對大家說:“請大家到我這裏集中一下。”
女工們圍上來。
她開始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一個女工說:“這麽鞠躬,肯定沒好事。我們別看了,散吧。”
傅湘雲抬起漲紅的臉,慌忙說:“別散別散,中午我請大家吃盒飯。”
這天晚上回家,傅湘雲又和她的老爸爸坐在餐桌邊上喝開了黃酒。她似乎越喝越多了,白而幹燥的臉上紅雲驟起,兩隻分得很開的眼睛有一點亮晶晶的張惶,有一點欲說還休的愁思。這樣她就不像個香草美人了,因為香草是幹蓬蓬的,她像個沾著露水的梨花美人。
爸,爸爸。
台灣女人取消了供應工人的午餐。女工們說,上個星期她還停發了女工的衛生巾。這兩項福利都在她招工的條例裏寫著,現在她食言了。今天下午,我再次到她辦公室去,對她說,工人有意見。她告訴我三項取消的理由:一、化妝品賣不出去,庫存積壓,資金不流動;二、許多在新區投資的外企廠家都取消了這兩項福利;三、最近心情特別特別不好。
爸爸。我替她想想,一個女人,帶著一兒一女在外闖**,真是不容易,而且,是一個台灣人到大陸做生意。她心理上要承愛多少壓力才能從台灣跨到大陸。
那三項理由,前兩項我完全能接受,後麵那一項,我聽了真是咽不下這口氣。又不能和別人說,別人都說我是個叛徒。我該怎麽辦?若我不做車間負責人的話,台灣女人會叫我卷鋪蓋走路。
被台灣女人開除的那個車間負責人,今天下午偷偷地到廠裏來玩了一會。她叫我和“那個女人”對著幹,大不了走人。我當然不能聽她的。她和她男人雙雙下崗,她的兒子生了肺病,婆婆食道癌開刀,她到這裏來借錢,誰也沒借給她——不是不肯,是拿不出來。
現在的問題還是,我怎麽辦?爸爸,你替我想想。
老傅想,我這閨女,從來不會罵粗話。她要是會罵,一切問題就解決了一半。就像我一樣,多少年了。有誰知道我經常一個人對著空無人處罵:我操,我操,我操你的……
一場豪罵下來,問題也就解決了。
可惜我這閨女,從小聽我的大道理長大,從不會和人計較,也從不會罵人。
那麽,你還是唱一首歌吧。爸爸教你的:
杏花村裏杏花放,兒女正當好年華……
台灣女人的廠裏有一個特別瘦的女工,因為她瘦得有些不成體統,所以就成了大家開玩笑的目標。大家把她叫做“蘆柴棒”,跟“拿摩溫”這個詞對比起來。
“蘆柴棒”流過好幾次產,泌尿係統有了一點問題。平時,她是上廁所最勤快的一個。台灣女人取消兩項福利以後,她上廁所更勤快。
“我尿漏。”她宣布。
突然之間,全體女工都得了尿漏,廁所簡直沒有一分鍾的空閑。廁所門口是沒人的,人悄悄地都在廁所裏麵。
台灣女人在廁所裏逮著了“蘆柴棒”。女工們全都低著頭“咯咯”地笑。“拿摩溫”逮著了“蘆柴棒”,怎麽說都是一件好玩的事。
“我今天看見你上了八次廁所。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蘆柴棒”不敢說她尿漏了,期期艾艾地說喝多了水。
台灣女人放開喉嚨叫起來:“喝多了水?啊,喝多了水。我看你們誰都喝多了水。從今往後,不許讓我看到你們麵前放著泡茶葉的水杯。要喝水到飲水機前麵喝去。喝水的時候拿一塊銅牌。傅湘雲,你登記,每個人每天用了多少銅牌。我讓你們喝。”
措施宣布了,情況並沒有改變。女工們照樣一趟一趟上廁所,“蘆柴棒”的尿漏得更快了。
於是黃帽子出現了。
黃帽子是一頂不新的軟布帽子,去年,台灣女人帶著一家旅遊,一家大小戴的就是這種黃帽子。這種黃帽子旅遊的特征太明顯,反而顯得有點務虛。一年當中,它被派上用場的時候不多,就被人漫不經心地扔在什麽地方,等待什麽時候再見世麵。
——如今它真的見世麵了。
台灣女人規定,這頂黃帽子就是上廁所的通行證。整個車間五十多號人,就這麽一張通行證。誰要上廁所誰就得戴在頭頂上,要讓大家看見。
這個新措施一出台,女工們背地裏都翹起了大拇指,說這個台灣老板真有一套,虧她想得出來,可見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人家敢到外麵闖**,一定是有真本事的。
隻有傅湘雲一個人暗暗叫苦,誰都知道,“蘆柴棒”的泌尿係統真有問題,一張上廁所的通行證肯定會造成矛盾。女工們會鬧,鬧來鬧去,最終還是鬧到她的身上。
今天是傅湘雲上班的第五天,發生了一件大事:傅湘雲和台灣女人吵了起來。其實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吵架,傅湘雲活到今天,隻有下崗時和她的女廠長吵過,吵架的過程像做了一場夢,過後隻能回憶起片言隻語。所以,那場吵架並沒能給她提供可參考的經驗,所以,她還是不會吵架。
但她還是有腦子的,一個老實人發起怒來往往是致命的。
昨天夜裏,不知道她想到了一些什麽。反正她又失眠了,浮腫著眼睛,眼睛的距離近了不少,給她的臉添上一股子幹練。一上班,她就一副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的樣子,把台灣女人堵在辦公室裏,鎮靜而執拗地,隻說一句話:
“你丈夫什麽時候回來?”
這是一句問話,但幾十遍地重複下來,它早就不是問話了。它是一句陳述句,陳述著一個令人心悸的事實,揭露著一個真相。它不是問對方什麽,而是替對方向這個世界發出疑問:你的價值在什麽時候一錢不值呢?這是你內心真正的想法。它還是一句讓人徹骨寒心的謾罵,卻用溫文爾雅的字眼掩蓋著。聽不懂的人聽不懂,聽得懂的人從頭寒到腳。
於是台灣女人的臉由凶惡到強自鎮定,到無助,到軟弱。她哭。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黃帽子。”傅湘雲說。
傅湘雲上班的第六天。一大早,台灣女人就高高興興地推門進來,對全體女工說:“你們都知道了吧?我們中國申奧成功。為了慶賀中國申奧成功,我給你們增加一頂黃帽子。”
全體女工一齊報以笑臉。
“成功!”台灣女人一走,她們就圍著傅湘雲大叫。傅湘雲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情緒不高。她非但情緒不高,臉上還現出蒼老的樣子,既不像香草美人也不像梨花美人,像個落了漆的木雕。人就是這樣一會兒蒼老一會兒蒼老,蒼老慢慢堆起來,就成了滄桑。
於是,傅湘雲上班的第六天晚上,老傅打開了一瓶“五糧液”,專門為他的老閨女慶賀一一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