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麗下崗了,距離她的40歲生日還有兩天,這使她感到十分窘迫。另外,還有一種類似生了重病的虛弱困擾著她。她的處境不太妙,一年前她與丈夫分了手,她需要養活她自己和12歲的女兒。女兒每個月的正常費用是250元左右。梅麗現在的下崗工資是168元。這是一道梅麗無法運算的數學題。

梅麗的丈夫,在離婚協議書上講明了每個月承擔女兒的生活費200元左右直到女兒長到18歲。但是梅麗的丈夫從來沒有兌現過。他希望梅麗為了200元錢的協議生活費主動去求他。他心懷怨懟,離婚是迫不得已。因為梅麗把所有空餘的時間全都放在了麻將桌上。梅麗好打麻將在街道裏是出了名的,她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不可以不打麻將。她嗜打麻將是祖傳。她的奶奶為了好打麻將而被她爺爺用刀剁掉一隻大拇指,她的媽媽人稱“常勝將軍”。梅麗從小就耳聞目睹,染上了打麻將嗜好。梅麗為了打麻將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但是梅麗的丈夫做不到,梅麗的丈夫為此一直守空房。所以,即使離了婚以後,他的那口怨氣也沒有消掉。梅麗後來聽說他又結婚了,新妻即將生孩子,他要負擔自己的父親不算,還要負擔新妻的父母。梅麗將心比心,再說心中也有歉疚。那200元生活費就算有名無實了。

以上是40歲女人梅麗的一些生活情況。

這時是夏日的午後,梅麗夢遊一樣穿過一條條胡同朝家裏走去。街上新增添的垃圾箱,隻有使空氣中散發出更多的異味。梅麗想今後也許會淪落到翻垃圾箱的地步。梅麗從來不是個對未來惶恐的女人,離婚也沒有讓她產生不自信的情緒。但她現在很窘迫、虛弱,感到孤立無援。

這個女人就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了另一個綽號叫做“熟飯”的女人。其實她們經常在巷子裏相遇,隻是這一次與以往的任何一次情形都不同:這另一個女人專注地盯住梅麗的臉,並詢問她是不是病了。

梅麗努力從自我憐憫中脫身,與這個女人進行正常的對話。她說自己身體很結實,沒有任何毛病,連牙齒也不疼。但是這又有什麽用呢,廠裏叫她下崗了。

那麽,這個女人說,你怎麽打算呢?

梅麗說,又能怎樣?我40歲了,難道還能像青年人一樣去傍個大款。

這個女人對梅麗的沮喪顯得不耐煩,她鄙夷地嘟起塗成紫色的嘴唇,再低頭瞧瞧塗成同樣顏色的腳趾頭,而後慢慢張開嘴,說她認識一個有錢人,家庭在鄉下,他本人經常上城裏做生意,50歲。就想找你這種老實本分的,一個月貼生活費1000塊,他進城就住你家,當妻子看待。

“熟飯”還對梅麗說,你要改變你的觀念,這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梅麗略感吃驚地望著這個女人的背影。這個女人已經50歲了,背影卻苗條如少女。她若想敲詐某個男人,她就會千方百計地接近他,然後對他說,我和你已經生米做成熟飯了……為了她一次一次地把自己做成熟飯,整條巷子都把她叫做“熟飯”。“熟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能說會道,關係眾多。她的身份像她的口紅一樣多彩多姿,今天是推銷員,明天是某人秘書,後天又是商場出納員了。所以有時候大清早上醒來她自己也要翻開筆記本查一查今天是什麽身份,應該到什麽地方上班去。

梅麗想,這個女人活得與自己真是大不相同。自己昨天還在上班,今天就下崗了,除了承受那份惶惶然、那份不安定,想不出有什麽方法讓生活好起來。

這天晚上,梅麗惴惴不安地把消息告訴了同住的母親。母親聽了立刻淚流滿麵。是我連累你了。要不是我,你早就找個好人家嫁掉了。我老了,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光知道像吸血鬼一樣吸你的血,把我先餓死吧。

梅麗說,事情沒有那麽嚴重,不會餓死人。永遠不會,這是暫時的困難。也許後天,或者大後天,廠裏還要召回他們的。

梅麗的母親,自從她丈夫死後,就一直處於對未來生活的焦慮之中。此時,她扯長了脖頸,衝著女兒歇斯底裏地叫了一聲。梅麗上前拉住母親的手,企圖攥緊它,把內心的愛憐傳達給它;安撫它,讓母親激動的情緒平定下來。但是母親幾次三番地掙脫了她的手,拒絕接受女兒的撫慰。這樣母女兩個人展開了遊戲:一個要拉手,一個拚命地掙脫。兩個人都眼淚汪汪,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後來,母親惱怒了,她覺得女兒的固執已經演變成對她故意地侵犯,於是她想起死去的丈夫,大哭起來。

老太太哭完以後,開始回顧她與死去的丈夫之間的愛情生活。他們的愛情像一個傳奇故事:她是一個富家女,男方出身於最窮最底層的市民家庭。她不顧親屬好友的規勸、反對,毅然決然地和他私奔了。他們最窮的日子是什麽情形呢?他們最窮的時候,兩個人一天隻吃一碗粥,你喝一口,我喝一口,眼睛對著眼睛。一小口一小口,中間留著長長的幸福的停頓。從早喝到晚上。

梅麗的父親高大而結實,麵目和善,說話緩慢。他的樂觀性格使他安然度過了赤貧的日子,也讓他成年累月地承受著妻子的嘮叨而不致精神失常。不管怎樣,他倆的婚姻傳奇是真實的,雖然這個傳奇是老掉牙的傳奇,讓人聽了昏昏欲睡,而且在一些不適宜講的場合中聽來,總像是旨在掩蓋掉一些本質的東西……但是梅麗的母親因為這個緣故備受人尊敬。小巷裏的婦女都喜歡看越劇,越劇大多數講的都是這種類型的故事。

梅麗坐在母親的身邊,安靜地傾聽完母親的回憶,努力不使自己的神色流露出厭倦。她告誡自己不得厭倦。梅麗從小就聽夠了這個故事,但是她一直承認這個故事很動人。梅麗是被這個故事伴隨著長大的,習慣於母親用這個故事行使她的權威。常常是一個哭訴,一個膽戰心驚地傾聽。此種行使權威的方法對母女都不公平。好在經過了這麽多年以後,這個故事對母女二人還有著巨大的魔力。

梅麗的母親,這個病懨懨的老太太哭訴完畢,兩個人臥床就寢。梅麗的女兒這兩天寄養在奶奶家中,所以家中呈現空****的冷清。梅麗和她的母親擁著被子,憂慮而又無可奈何地歎著氣,剛才過去的訴說愛情故事的一幕,突然與現在沒有任何瓜葛,時間在某個平麵上突然斷裂了,形成另一種新的內容。

母女兩個人相對無言,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思維沒有呆滯反而活躍起來。這時,梅麗仿佛無意中想到了“熟飯”這個人,開始玩笑式地告訴母親“熟飯”出的點子。母親的臉突然可怕地一陣抽搐,而後她似笑非笑地說:

你是不是同意了?

梅麗渾身仿佛被冰水激了一下,禁不住打個寒戰。沒有,看你想到哪裏去了!

母親再次感到自己被冒犯了。這時,有關事情的本身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母親認為她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因而她要堅持。她認定隻要堅持,某種東西就會明晰,至於為什麽要明晰,明晰以後如何,母親是不會考慮的。她按照直覺行事,至於直覺是不是發生了偏差,那與她本人無關。於是母親尖叫起來。她太用力了,以至於尖叫聲中出現斷斷續續的空隙。

我想錯了你了?你就是想這樣做的!我們可是幹幹淨淨的人家。

梅麗氣昏了頭,瞪著眼睛朝母親一個勁地蠕動雙唇,說不出話。從她記事以來,母女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這麽大的衝突。氣昏了頭的梅麗一眼瞥見床頭的小櫃上放著一把硬幣,她抓起其中的一枚,從**跳起來,衝到客廳裏,在桌子上連著擲了兩次。這以後,她就一手扶著桌子看著桌子上的硬幣沉默了。母親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你決定了嗎?

梅麗說,媽,我是這樣想的,擲到反麵,那就照“熟飯”的意思做。可我兩次都擲了正麵。

母親嘴裏咕噥著,怎麽這樣巧?她說著就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下來了。她滿臉憂色,幾乎要哭出來。她今夜不想睡了,就想坐在桌子邊上。桌子上扔著那枚硬幣,硬幣在燈光上泛著銀光。她頑強地把她的憂慮傳導給梅麗,顯而易見地梅麗再次感受到來自母親的壓力。這種壓力是陌生的、殘酷的。梅麗為此感到沮喪而憤恨。但她的眼光掠過母親病懨懨的神情和一頭枯燥的白發時,她的心軟了。失去思考目標的梅麗開始自暴自棄。她說,凡事要三次為準,媽,我來擲第三次好不好?反麵,反麵……

硬幣令人心驚地出現反麵。

事情就此定局。

梅麗的母親睡到了另一間外孫女的小**,她奇怪地不肯與女兒同睡一間了。梅麗坐在床邊喝酒,這剩下來的問題全歸她了,首先她得衝淡心中的羞恥感,她得把自己從“出賣”這個詞解脫出來,歸納於男女雙方需要這個事實。這樣一個淒淒慘慘的事件就成了一件平平淡淡的事件。由被動而為主動,由悲觀而為樂觀。

梅麗在鏡子前端詳自己。女人對自己的容貌都有統一的參照物,譬如某人的鼻子,某人的嘴,某人的眼睛,所以女人的臉在自己的眼中永遠是互相矛盾的。梅麗對自己說,你這個女人,眼睛大鼻梁低,嘴唇薄,牙齒不整齊,兩頰的肉鬆弛了。不笑的時候,眼睛下麵也有皺紋。丈夫討厭你,與你離婚。如果有人要你,是不是說明你女人的魅力並未全部消失?

梅麗為了這個念頭輕鬆笑一聲,她的臉火燒火燎起來。因為不加以保養的緣故,猛然“紅”起來,就有疼痛的感覺遍布開來。

那個鄉下大款是什麽性情的人?也許他不很粗俗。他會是那種矮矮胖胖的,看上去張狂,可是和女人在一起卻流露羞怯本性的男人。農村裏長大的孩子大都具有這種特性。他會善待你,就像善待從小與他相處的狗或者貓;他會珍視你,就像珍視他的土地。你生氣時,他會手足無措瞪著眼睛看著你;你高興時,他會心情舒暢地在一旁欣賞你。總之這些特性都是此前的丈夫所不具備的。

梅麗沉醉在遐想中。

除了溫柔、善解人意和願意承諾以外,他還應該與前夫有如下的不同:睡覺不磨牙,不吃大蒜,鼻孔裏沒有拖到外麵的毛,經常修剪指甲,頭發是幹幹淨淨。他還允許她打麻將,當她把工資全輸光時,隻會嘿然而笑,而不是打她。

梅麗終於有些睡意了,她的心裏很安定了。對女人來說,設想比真實地得到更具有意義。梅麗此刻的安定就是證據。她沒有羞恥感,不怕麵對任何人,尤其是愛情故事中的雙親。

這是梅麗酒後的想法。第二天早上,她醒了,酒精的作用消退。但那些想法還留在她的腦中,另外羞恥感像海浪一樣陣發性地撞擊她的靈魂。好在有昨夜酒精後的那些想法與之抗衡,使她在“熟飯”的門口站穩了雙腿。“熟飯”穿著真絲吊帶睡衣,睡得一臉慵懶。喔,不。“熟飯”誇張地尖叫一聲。你臉上怎麽了?又黃又腫,眼睛還紅著。

梅麗輕輕地笑道,你昨天說的那件事,我當真了。

“熟飯”朝梅麗的臉上溜一眼,皺著眉頭。你這樣不成。她說,一肚皮情緒。好像是我推你入火坑。你這樣,即使做了這件事,也不會感到愉快。那麽你還不如擺個小地攤。你老實告訴我,被男人包掉跟擺地攤相比,到底哪樣快活。

梅麗說擺地攤快活。

“熟飯”說那你就選擇擺地攤。

梅麗想了一想,又說,兩樣都不快活。

“熟飯”簡短地下逐客令,你請回罷。

梅麗回去後無所事事,坐等廠裏把她重新召回去。在等待的這段日子裏,母女兩個人的關係一直緊張著,直到一個月後的一天,廠裏所有的下崗工人全部被召回,她們才如釋重負地相對而笑。隻是相互看一眼,不敢多看,所以那如釋重負的樣子多少有點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