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外公的書桌上方懸著一幀小橫幅,題為:書香門第,詩書傳家。

但我外公不是那種淵源很深的讀書人,淵源很深的讀書人決不會這樣自我標榜,可能會懸一些字畫,但與標榜是沒有關係的:可能什麽也不懸——這就是很高的境界了。城裏的大學問家餘自問先生,書房裏什麽都沒有,隻有滿滿兩牆壁的書和書上的灰塵。他自己說,近兩年來他什麽書都不看,因為天下的書他都看完了。

我外公的太爺爺是不識字的,他的爺爺,識得釘子、刨子、鑿子一類的字,對外宣稱識得四書五經。到他的爸爸,正兒八經地上了私塾,在木匠作坊的樓上辟了一間書房,不過,牆壁上什麽也沒懸。

不敢懸。

我外公的太爺爺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後來就開了木匠作坊。木匠作坊裏都是做勞力的男人,一邊做苦力,一邊就源源不斷地生產出各種黃色故事。

黃色故事,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段子”。

我外公的太爺爺常常一邊聽一邊笑罵,顯見得是欣賞多於斥責。他是不識字的,內心裏對文化有種說不出的情緒,手上有了一點錢,喝酒、狎妓、養小老婆,居然沒讓兒子學四書五經。

所以我外公的爺爺隻識得幾個字,偏偏那幾個字造化了他,使他待人接物時顯出儒雅和睿智來,也因此結識了大學問家餘自問。餘自問看中他身上的一片純真,什麽話都對他講,把他當成一隻藏汙納垢的垃圾筒。最後,連他珍藏的春宮畫冊都拿給他瀏覽,並告訴他,最好的是那幅《奴要嫁》,是城東頭的郎秀才特意為他臨摹的。

我外公的爺爺對著《奴要嫁》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麽新鮮名堂,除了人物的衣裳裝飾一副貴族派頭之外,說什麽也比不上木匠作坊裏的黃色故事,他很想帶著餘自問到木匠作坊裏聽聽,但他不敢,也不想掃了餘自問的威風,餘自問到底是城裏有名的學者。

他毫不猶豫地誇獎道:“好啊!好一個‘奴要嫁’。”

但是心裏到底有幾分看不起餘自問。

現在,到我外公的父親這一代了。

我外公的父親,一隻耳朵在文人堆裏聽黃段子,另一耳朵在木匠作坊裏聽黃段子,天長日久,他覺得有必要把一些精彩的內容記錄在案。於是編纂了黃段子選集《無羈室寶鑒》,勞心者與勞力者的智慧不分彼此地在裏麵閃爍光華,我外公的父親是個識貨的,他一直認為木匠們隨口胡造的黃段子比文人精心編造的要高明一籌。

我外公的父親到五十歲才生下我外公。他很高興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因為他的放浪形骸,親戚中說他要斷子絕孫的。

這就到了我外公。

我外公上學的時候,就聽人風言風語地說到這些往事。我外公天性方正,性格裏又有些女性化,加上讀書時接受了一點西方的文藝思想,崇尚精神高於肉欲,對性方麵的種種遊戲恨之入骨。他一把火燒了《無羈室寶鑒》,然後,禁止作坊裏的木匠們傳說黃色故事。

解放初公私合營時,我外公的木匠作坊合給了國家。對此,他心中不免悲苦。後來,他轉念一想:取消了木匠作坊,他的兒子,不是聽不到那些汙言穢語了嗎?

他茅塞頓開,眼前立時出現了一個光明天地,一向緊繃的臉出現了些許笑意。

“共產黨好!”

他說。

共產黨取締了妓院,嚴禁黃色內容的書刊出現,藍藍的天上飄著白雲,白雲下麵的中國是一個幹淨的精神煥發的中國。

我外公病死於五八年,我舅舅那一年八歲,臨死前,他把我舅舅叫到床前,掙紮著告訴我舅舅,要是日後從書房裏翻出一本叫什麽寶鑒的東西,千萬不要翻看,立刻扔到爐子裏燒掉。

我外婆在旁邊驚驚乍乍地叫起來:“什麽寶鑒?你不是燒了嗎?”

我外公雙眼一翻,從這邊的世界到那邊的世界去了。

現在我們知道了,《無羈室寶鑒》並沒有被我外公燒掉,其中的原因不詳。他死了之後,我外婆曾經在家裏翻箱倒櫃地尋找過,一邊找一邊罵:

“死鬼啊!你把它藏到哪裏去了?莫不是你把它帶到那邊去了?這個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經過許多年之後,那本被許多人私下傳看過的據說十分黃色的《無羈室寶鑒》,並沒有被人遺忘,隨著歲月的沉浮,總在人的眼睛前麵若隱若現。具體表現可以舉一小事說明,八十年代弄堂裏的小孩玩串字遊戲,這麽說:

我,我來玩遊戲;戲,戲子拉胡琴;胡,胡子要剃啦;啦,拉美無產者;無,無羈室寶鑒。

我舅舅是個結巴,長到了二十歲,到了尋偶的年齡,好像一夜之間,他的身邊就冒出了兩個鐵杆子朋友,在一起談笑玩耍——大凡男人在尋偶前都會有幾個鐵杆子朋友。就如曇花一現似的,結婚以後就各奔東西了。

我舅舅的兩個朋友,一個姓黃,二十一歲,因為頭發有些黃,順帶著就被人叫成了“黃毛”。黃毛的媽媽去了一趟北京,回來就生了黃毛,據說黃毛的親爸爸是蘇聯人。也有人說是捷克人,因為黃毛的一個表姨在捷克人的使館裏做事。黃毛的媽媽年輕健壯,性格豪爽,思想進步,滿腦子革命的浪漫主義幻想,那時候像這樣的女青年不在少數。她進了一趟北京,受了一個外國革命者的精,然後回來毫無怨言地生下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經常有人問黃毛的媽媽,這是怎麽回事呢?黃毛的媽媽總是一個標準的答案:她走在長安街上,那個人從對麵過來,向她吹了一口氣,她就懷孕了。

聽的人都笑。

我舅舅另一個朋友姓薑,外號老薑頭。老薑頭就像一塊薑一樣長不高,二十五歲的人,幹癟瘦小得像十七八歲,是個電工。他爸爸是個說書的先生,人在外地,卻在這裏養了一個外室。解放以後,外室帶著老薑頭嫁給了一個老工人。老薑頭這種樣子這種背景,沒有女孩子願意嫁給他。

我外婆說,這些都是什麽人啊?都是下等人。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講故事,我舅舅歲數最小,對女人一無所知,常常在邊上聽得兩隻眼睛直愣愣的,嘴巴張得老大。黃毛就過來打他一個耳光,把他的嘴巴打得並起來。

公雞公雞真漂亮

紅紅的雞冠長尾巴

母雞母雞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他們一開頭就集體朗誦這首打油詩。後來因為我舅舅不會講故事,就罰他一個人朗誦。我舅舅的普通話不好,蘇南人的普通話都不好。我舅舅用怪裏怪氣的普通話朗誦完“公雞母雞”,老薑頭就開始發表演說,因為他年紀最大,理應最先發言。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目光裝模作樣地四下裏一掃,開始說“五洲”浴室的事。

“五洲”浴室就在老薑頭家旁邊,有一扇窗子正對著他家的窗子。要命的是,那扇窗子被牛皮紙糊住了。但是糊住的地方攔腰壞了一條,一小條,好像被誰用指甲劃破了。老薑頭就經常蹲在樓道上的窗戶邊,隔著四、五米遠,看巷子對麵的那一小條。女人們**身體在一小條裏麵動來動去,很不安分的樣子。老薑頭憋住氣看,張著嘴看,眯了眼睛看,張大眼睛看,站著看,蹲著看。看來看去,隻能看見女人胸脯以下腹部以上部位,於是他的心裏就有了一個惡狠狠的念頭,想叫那條裂縫移一個位置,向上或者向下都可以。

他們三個人湊在一起的時候,老薑頭絕口不談心裏的想法,他知道這個想法講出來是不妥當的,與眼下神秘的纏綿的氣氛不相配。

“雪白雪白,像天上的雪那樣白。”

老薑頭說。

“烏黑的,看上去比白的還好。”

這就是老薑頭的黃段子。不管是烏黑還是雪白,統統都是胸以下腹部以上的部位。

黃毛的黃段子比老薑頭的複雜一些,因為他媽的原因,黃毛早熟。所謂早熟也就是敢多看陌生的女人一眼,敢摸摸熟悉的女人手。他說:

“五洲浴室,五洲浴室沒啥了不起。”

老薑頭說:“你講講,你講。”

黃毛長得像他媽媽,性格也像。他媽媽是個遠近聞名的破貨,這個破貨曾經那麽浪漫過。黃毛的氣質裏也有一些浪漫,他對女人的手十分在意。當然,他捏過許多女孩子的手,憑他的相貌,女孩子當然會很喜歡他,也不在乎讓他看手或者捏手。但是女孩子不會嫁給他,因為他除了相貌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也罷了,偏有那麽一個媽。

黃毛的媽生下他以後,有過數不清的男人,黃毛對此習以為常。路上遇到被他媽蹬掉的男人,還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爺叔”。他從小就耳聞目睹媽與爺叔們的勾當,就像一段不得不長在汙泥裏的蓮藕。要說講黃段子,應該他講得最露骨才對,偏偏他隻講他捏過的一隻隻小手,從來不說他聽到看到的男女之事。其實他隻要把故事裏的人物隱掉就行,譬如老薑頭,有些黃色故事裏的動靜一聽就知道是他的爹媽弄出來的。

黃毛不肯。

黃毛捏過的手都是柔若無骨的,順從聽話的,幹淨細膩的。他的媽有著一雙粗糙的骨節很大的手。他媽是街上掃馬路的環衛工,那雙手天天握著大竹掃帚掃馬路。

老薑頭對黃毛很不滿意,斥責道:“手,手,手,一天到晚手,難道女人就隻有手嗎?”

“是的,女人隻有手”黃毛說。

我舅舅開始朗誦:

公雞公雞真漂亮

紅紅的雞冠長尾巴

母雞母雞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我舅舅說話結巴,朗誦不結巴。

我舅舅想,三個人中,數他最丟人。他想起家族裏傳得沸沸揚揚的那本什麽寶鑒。他一去尋找,被我外婆發現了。我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來。

“我的親娘啊!”她哭道,“我可怎麽辦啊?”

我舅舅說:“找,找,……找。”

我外婆罵道:“找你的魂啊?”

我舅舅說:“找找,看看。看一眼。”

“殺千刀的,看了要生紅眼病。”

後來,這件找書的事就被大家遺忘了。原因是外婆開了一個“地下”木匠作坊。經常有人對我外婆說,我家缺個大衣櫃(或者是缺個五鬥櫥)你做不做啊?結果我外婆就動心了。我舅舅會做木工活,我外婆也是內行。

我外婆把後天井騰空,叫上兩個老木匠,開始承接加工任務。黃毛沒事可做,每天都來,遞個東西,扶扶木頭什麽的。老薑頭上班很賣力,不大來。

沒過多久,女主角出現了。這個女孩子高中畢業在家,等著頂替母親進廠。二十歲,因為讀書時留過兩級,所以畢業時就二十歲了。腦子不靈,卻長了一張聰明的臉,臉皮白裏透著粉紅,上麵一層淡米色的汗毛。眼睛亮汪汪的,鼻尖上老是出汗。舉止笨拙,走路經常帶倒東西。這樣的女孩子毫無疑問地會引動所有男人的心思。她出現以後,我舅舅和黃毛經常地覺得喘氣粗重而且不均勻,像是生了什麽心髒病。

女孩子就住在這條弄堂裏,畢業了沒事幹,聽說我外婆繡花繡得好,就特意過來請教。她胖乎乎的手捏著一張小小的繡繃,那繡繃被她的手摸得有些髒,她繡的一大堆芍藥看上去也不大幹淨,在一些晴朗的天氣裏散布出莫名其妙的混濁的信息。但是她的眼神清澈透明,像風一樣在我舅舅和黃毛身上飄來飄去。我舅舅隔老遠也聞得到她的鼻尖和手指散發出的汗味。他經常什麽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吸氣,他想,真香啊!他發現黃毛也是這樣。黃毛沒有固定的事可幹,可以自由地跑到下風處痛痛快快地吸氣。

因為這女孩子的目光飄忽不定,我舅舅和黃毛就相互吃起醋來。

“你,”黃毛指著我舅舅說,“一隻結結巴巴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告訴你,這種女孩子不能碰,一碰,她就像飴糖一樣粘牢你。我有經驗。”

我舅舅說:“我,我,我沒經驗。我,我不怕!”

外婆抱怨說,那兩個女人真是她媽的,難怪共產黨革她們的命。因為這兩個女人一個勁地跟她要那本什麽寶鑒,可見她們是兩個壞女人。後來戴了紙糊的高帽子遊了街,她們才老實了。

抱怨到後來,就對我舅舅說:“你也快了,第二屆學習班就輪到你了。鮑阿姨就要找你來了。”

她這麽嚇唬我舅舅是有道理的——當她掛著牌子遊街的時候,我舅舅手裏捏著塊繡花絲巾,癡心地在那女孩門口等著見上一麵呢。我外婆掛著兩麵牌子,一塊在前,上寫“反動工頭”,後麵那塊寫著:“無羈室寶鑒”。前麵的字有據可查,後麵的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挺幽默的。兩塊都是上好的木板,前麵那塊輕些,後麵那塊重些,所以我外婆遊街的時候,姿勢和別人不一樣,昂著頭,老是要朝後麵倒。遊好街回來,一肚子氣,要個人捶腰也找不著,難怪她要嚇唬我舅舅。

我外婆的恐嚇馬上見了效果,我舅舅從此不敢輕易出門,看見鮑阿姨的影子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黃毛嚇唬我舅舅:“鮑,鮑阿姨來了。”

老薑頭也這麽嚇唬我舅舅:“鮑,鮑阿姨來了。”

我舅舅不敢出門的時候,黃毛和老薑頭輪流陪著他。我舅舅這個人,結巴、膽小怕事、腦子不太好使,但他知道感恩。他知道黃毛和老薑頭也是不高興的,因為他們喜歡沉默了,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不再興高采烈地說黃色故事。我舅舅想,有什麽辦法讓他們高興呢?

這個問題他以前也想過的,隻是到現在才想到辦法。

他就開始給他們兩個人講親身經曆的事,他經曆過那個繡花的女孩子。

他講怎麽摸手,怎麽摸腳,怎麽接吻。到後來,不知怎麽搞的,一講就講到了那個女孩的胸脯。

“這個,”老薑頭皺著眉頭沉思,他想我舅舅多半是胡編,這樣膽小的人不可能把手放到那個位置,他必須拆穿他,“那麽你講講看,女人的胸脯從什麽地方開始,到什麽地方結束。”

我舅舅腦子昏了,真的,他從來沒有仔細研究過女人的胸脯,隔著的女人的衣衫,他隻敢在遠處偷偷地看上一眼。

我舅舅拍拍自己的胸,“這裏,就長在這裏。上邊在這裏,下邊在這裏,左邊在,在這裏,右,右,邊,在,在這裏。”

老薑頭和黃毛偷偷地使了一個眼色,一齊放聲大笑。

我舅舅說:“錯,錯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不得不承認,他和那個女孩隻拉過手,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

“這就對了。”黃毛頗有經驗地下結論,“你跟她不可能有實質性的進展,女人要是喜歡一個男人,她自己會送上門來的。她送上來了嗎?沒有,為什麽呢?我們都知道原因。”

老薑頭認真地點一下頭,“是的,我們都知道,就是他不知道。他明擺著是個傻子。”

黃毛和老薑頭一齊喊起來:“傻子傻子小傻子,紅木家具換粟子。”

過了一陣子,那個女孩子來問我舅舅:“哎,你們三個,老在一起,說些什麽?”

我舅舅說:“沒,什麽。”

女孩子粲然一笑,“我知道,你們在講一些好玩的故事。講給我聽聽。”

我舅舅張口結舌了一番,終於沒講。

過一陣子,那女孩子又來說:“哎,我知道你們昨天講了些什麽。”

我舅舅說:“講了些什麽?”

女孩子說:“你不信?我說給你聽。傻瓜。”

這樣的次數多了,我舅舅覺得事情不妙,他主動找到女孩,對她說:“我,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女孩子驕縱地說:“你能講些什麽?你什麽都不會講。我現在不要你講了,黃毛會講給我聽。除了你們說的以外,黃毛還會說好多故事。”

我舅舅說:“我講一個你沒聽過的。”

我舅舅在女孩的注視下,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終於什麽都想不出來。他對女孩說:“小姑娘,不,不要,不學好。”

女孩子毫無表情地看了我舅舅片刻,轉身就走了。我舅舅望著她的背影,知道這場戀愛到了終點站。他沮喪到了極點,回去關緊了房門,悶悶地哭了一場。

我外婆的學習班在盛夏的某一天傍晚結束,她心裏很高興,一邊走一邊和人招呼:“結束了,結束了。”她回到家之後,發現香煙斷了,她就叫我舅舅拿上煙券,到百貨商場去買。然後她在後天井裏放下洗澡盆,在井裏拎上水,準備先洗一個澡。

“你!”她氣勢洶洶地招呼兒子,“不要慌著走,先到碗櫥裏把早上剩的那碗粥端來讓我喝,快點快點!”

這時候正是全年最熱的時候,我外婆有點不耐煩,我舅舅也有點不耐煩,大家心裏都有點毛毛躁躁的,像是想要一點什麽,又像是什麽都不想要的樣子,我舅舅拉開碗櫥的一刹那,家裏養的那隻大黑貓突然從桌子上跳到我舅舅拉碗櫥的右手臂上。我外婆一天不在家,沒人給它喂食,它餓慌了,它準備武力搶奪碗櫥裏的食物。

“喵——”它齜出白牙狂嘶一聲。

我舅舅慌忙一掄手臂,把貓甩到地上,他忘了鬆開攥緊碗櫥的右手指,慌忙之間,貓拋到了地上,碗櫥也被他拉到了地上。

於是就發生了一件事:碗櫥裏掉出一本書,原來碗櫥的底層隔了兩層木板,其中有一塊是可以活動的。

我舅舅穿著拖鞋,走了一站多的路。他腳上出著汗,他的拖鞋老是要離開他的腳,他的腳跟有時候碰到冰涼的磚地上,渾身一時輕快又一時緊張。他的褲腰裏就藏匿著那本書,那本要命的《無羈室寶鑒》。自從看到這本書起,他就一直處於慌亂之中。他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這本書給誰看。

要給的人太多了,我舅舅突然覺得密密麻麻的人蜂擁而來,他有點慌亂,但是他心裏又很高興。書已經不是書了,書是一種寶貴的貨物。奇貨可居啊!我舅舅現在就是這種心情。除此以外,他突然覺得自己重要起來,這使他對愛情和友誼重新有了一些想法,迷迷惑惑中,他覺得生活又美麗起來。

就在我舅舅全神貫注地對付他多變的情緒時,有個人走過來把他當胸一撞,是老薑頭。他們很久沒有在一起了。

“嘿,結巴。”

我舅舅大喜,連忙問老薑頭最近在幹什麽呢。老薑頭說他最近經常加班,因為尼克鬆要來參觀,他被市裏抽出去維修線路。

“說說尼克……鬆吧。”我舅舅說。

老薑頭把我舅舅拉到僻靜處,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舅舅,尼克鬆的事不怎麽樣,不過他有好看的東西。

我舅舅二話不說,跟著就走。他開始時心裏是急慌慌的,後來就害怕起來。他站住腳,倚著粉牆一個勁地皺眉頭,他真的很怕。他的牙齒打起架來了,他的腦子裏稀裏糊塗。他已經忘記那本書了。老薑頭隻管在前麵走,顧不上回頭看他一眼。

我舅舅跟著老薑頭七拐八拐地到一條小巷子裏,巷子裏像是都住著體麵人家,家家都關著門,外麵也沒有人乘涼,安靜的,竟在盛夏中透出涼氣來。我舅舅流著汗打了一個哆嗦,隱隱地有些生病的感覺。

老薑頭把我舅舅帶到一根電線杆下,從電工包裏拿出一副鐵腳板,叫我舅舅穿到腳上去。

我舅舅說:“我,上上……去幹什麽?”

老薑頭說:“你看到沒有?杆子上的那盞燈快要熄了,你假裝上去修修。我修了好幾天了,每次都把它修成半死不活的樣子。”

“那,那你關了總閘吧。”

“關了總閘你還看什麽?”

我舅舅開始朗誦:“公雞公雞真漂亮,紅紅的雞冠長尾巴。母雞母雞真漂亮,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他現在什麽都不想,隻想快點上去,快點下來。他的媽媽還在家裏等著他,他的媽媽剛從“地富反壞右”學習班回來,憔悴不堪,頭發少了一半。她沒有香煙抽,會發脾氣的。

這就爬到了電燈那邊。

老薑頭在下麵說:“朝左,朝左。眼睛朝左邊看。”我舅舅慢慢扭過頭去。高門大戶裏,粉牆黛瓦中,一方封閉的小天井裏,一個女人坐在木盆裏洗澡。我舅舅立時全身麻木,目瞪口呆,忘了身在何處。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木盆裏的女人在我舅舅的寂靜中偏過一邊的臉——一張我舅舅似乎熟悉的臉。我舅舅想了一想,恐懼地大喊一聲:“鮑阿姨!”

他記得鮑阿姨那天到他家裏去的樣子,她是來取締加工廠的,但是她臨走的時候朝他看了一眼,就笑了,邊笑邊朝外麵去。她笑什麽?她把那麽重的木板掛在他媽媽的脖子上,前麵一塊寫著“反動工頭”,後麵一塊寫著“無羈室寶鑒”。她帶著群眾喊口號的時候,總是全身一陣抽搐,然後猛地伸長了身體,一隻手高高舉起,雙腳隨之向上一踮,整個人像是憑空高大了許多。

我舅舅立刻想到他腰裏那本書,他覺得腰裏的這本書快要掉出來了。他驚慌地朝下麵張了一眼,他看見老薑頭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神色不善,他生平第一次對人起了防備之心。他想,也許老薑頭已經知道他腰裏藏著這本書,所以故意把他騙來看鮑阿姨。他們都知道他怕鮑阿姨。他們這樣做的目的,隻想叫他徹底離開那女孩子。

我舅舅一陣手忙腳亂,他是想下來的,但是他的雙手一起碰著了電線,所以沒能下來。他觸電了。

我外婆一向不喜歡我舅舅的朋友黃毛和老薑頭,自從我舅舅死後,她對這兩個人更是恨之入骨。過了一些時候,她認為心裏的恨已經減少了一點,就把老薑頭叫到家裏訓話。

她先問:“我兒子死前有什麽話講?”

老薑頭戰戰兢兢地回答:“啊,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