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步態從容地從長途車上跨到地上。這是她四十年後重返家鄉。她的臉是黝黑而狹長的,眼睛略微長得有點上——這樣的臉看上去有些局促,有些緊張感。但是她手指間夾香煙,腋窩裏夾著人造革皮包,顯出一副見多識廣的鬆弛。她的衣著打扮顯見得是個外來人,但她滿不在乎的神情仿佛是剛到縣醫院去了一趟的本地農婦:查查頭暈的毛病,看看頸後的扁擔瘤;右胳膊上的骨質增生是不是又大了?脊椎骨特別是靠近下麵的那一段因為秋忙的緣故痛得夜裏睡不著覺。另外,皮膚瘙癢,絕對不是虱子和跳蚤的問題,醫生告訴她這是老年性皮膚瘙癢。人老了各種不適一齊襲來,為的是減輕你對人生的留戀。

柏油路麵坑窪不平,兩邊長著參差不齊粗細不一的樹。女人帶著異樣的目光審視公路兩邊的泥坡。泥坡上的草拔得一毛不剩,如果下雨的話將會被雨水衝走大量的泥土。這也是公路為什麽越變越窄的原因之一。但眼下是秋季,下雨的可能性不太大。泥坡下麵是快要幹涸的河溝,肮髒的水草裏不時有魚的嘴唇“喋喋”作響。河溝那邊,收割過的稻田裏留下燒過的焦黑的痕跡,令空氣裏充滿似苦似香的味道。傍晚的陽光無邊無際地渙散開來。

女人走下公路,沿著一條狹窄的光禿禿的泥路向東走去。熟悉這條路的人都知道,她一定是去全莊的,因為這條路上隻有一個村莊,那就是全莊。全莊的男人都姓全,在過去,女人都叫全×氏,那也是家譜上客氣的叫法。在現實生活裏,女人全都沒有名字,隻有大媽大嫂二嬸三奶等等的稱呼,像倉庫裏堆放的外觀差異不太大而品種不同的穀子。有姓有名的女人還不能算作女人,這些被稱為全梅、全秀蘭、全淑英的村裏“小芳”,眼睛一眨就出口到外村去了。全莊是個老遊擊區。雖然現在已是九十年代,縣城裏放的《紅高粱》被商業性地改為《高粱地裏結私情》,小飯館裏妖冶而粗俗的服務員輕車熟路地招徠皮肉生意,顛簸得厲害的縣城大道上行駛著本縣長官乘坐的高級轎車,那些搞房地產、搞電器生意、搞豬飼料發家的款們,手指上套著碩大的金戒指,穿著“皮爾·卡丹”等名牌西裝。但本地人,從縣長到剛上初中的孩子,全都樂意談談他們對抗日戰爭時期活躍在海邊的張懷玉的遊擊隊的認識。他們說起家鄉土特產的時候總是順帶說說遊擊隊的傳奇,說話的口氣絲毫不像在回憶漫長而遙遠的一件往事。聽他們回憶,你會覺得時間根本就還停留在某個光榮而讓人激動的日子,現在的一切不過是時間之上的海市蜃樓。這一點是奇怪的,但我們可以把這歸結為本地人不切實際的榮譽感,抑或是虛榮。但更奇怪的是作為遊擊區中心的全莊——過去全莊的男人有一半或明或暗地參加過遊擊隊,而與遊擊隊有瓜葛的人就更多了。

現在,這個年齡在六十至七十歲的女人就朝那個神秘的全莊去了。她在路上遇到一隊抬著擔架的人馬,這使她感到有點意外。這個女人作出了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離鄉人的正確反應:她急步迎上前去,拉住擔架一聲高一聲低地哭起來。她的宣泄是如此自然而貼切,顯露出一個農村女人應付日常生活的基本功底。

“這是哪一位?”哭了一通後她問。在她看來,不管是哪一位躺在擔架上,隻要是全莊的男女,都值得她慟哭一場。

“全豐。五保戶全豐。我們把他抬到縣醫院去讓醫生看看,要是死透了就順手抬他到火葬場。”

女人扔掉手指間的香煙,兩隻手一齊用力把擔架上的人翻一個仰麵朝天。這一折騰,她腋窩裏夾著的人造革黑包戳到了背後,須臾,“啪”地掉落,抬擔架的年輕人彎腰替她拾起。這個女人仔細端詳擔架上半死不活的病人,由禮節性的哭泣變為掏心掏肺的傷心:“全豐噢。我不認識你了。想當初你在張懷玉的手下多高的身條?你怎麽這麽瘦小了?我是全金,四十年前沒有死得成,老臉皮又回來了。你把眼睛睜開看看我,能嚇你一跳。”

擔架後麵的人說:“你老,他能嚇一跳倒省事了,我們也不用朝縣醫院抬了。”

女人抬眼打量抬擔架的一行人,企圖在某張臉上找出她熟悉的特征。“我是全金。”她說。人造革包回到她手上,擔架又開始移動。這個自稱為全金的女人疑惑地又衝著擔架說了一遍:“我是全金。”這一次有人回答說:“全金是誰?什麽全金全銀。”女人的臉上掠過一絲不知所措的惶恐,這是她沒有預料到的結果——居然沒有人知道全金了,難道四十年中全金真能從全莊的時空裏消失?消散在某個漫長的,然而注定要被遺忘的日子裏?女人撿起扔在幹燥土灰中的香煙。在下車時她還是倨傲的,滿不在乎的。現在她除了疑惑外,還有著進退不能的憤怒。此去此從,到底會受到什麽樣的待遇?她將要應付什麽樣的情形?她的複雜的經曆使她具備了預測未來的能力,但眼下她心中毫無著落。她抽著煙,很理智地開始盤算,悄悄地有條不紊地盤算使她具有了鬼鬼祟祟的神情。

一個歸鄉的老婦,連姓名都被家鄉人遺忘了,說來這也不是太奇怪的事。畢竟她已銷聲匿跡了四十多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這一刻她傷心欲絕地想:全莊人是故意忘記她的。這也是她走下長途汽車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

全金是誰?

不管她是否接受眼下的事實,如果她繼續沿著這條土灰路向前走去的話,她就必須正視這樣的現實:她的出現,僅僅是對於她本人具有不尋常的積極的意義。四十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她自溺未成,從此銷聲匿跡了。當她再次出現在這裏的時候,逝去的四十年,因為內容的無法吻合,使她與這塊土地顯出了生疏:她一看就像個外來人。她抽煙的樣子,她拎的廉價人造革包,她打量環境的目光,都說明了這一點。她走到了村口,香煙從手指間再次滑落在地。她的恐懼也證明了一個道理:為什麽會見老朋友總比結交新朋友難?她咳嗽、扯衣角、捋頭發,動作一絲不苟,在黃昏的村口中越發顯出孤零零的無可依靠的局促。她現在已不能稱為全金,隻能稱為女人或老女人。她瘦削、高大,在她這個年齡是少有的,加之她走路飄飄忽忽的樣子,就使她顯出與年齡不太相稱的風姿。她的腰板挺得很直,臉上帶著隨機應變的機警,這種機警在鬆懈狀態是狡黠;但在現在,她卻像一隻受驚的母兔子。眼下她完全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一切從頭開始。雖然這項工作很困難,猶如把一根掉下的樹枝重新接回母樹一樣。但她如果放棄這項工作的話,整個一生便毫無意義。

她在村口第一家農舍停住,謹慎地向這家的小媳婦要水喝。“你是哪家的?”她問,這是當地女人慣常的問話方式。“全來。”小媳婦忙著把場上的稻穀收攏成一堆。老女人搖搖頭,她不熟悉這個名字,因而也無法回憶名字的主人是何等模樣。她指著第二家再問小媳婦:“這是誰家?”“全忠。”“那麽,這家呢?”“全強。”老女人再次搖腦袋,這些馬馬虎虎敷衍了事的名字給她構成一道道進入往昔的障礙。於是,她明智地打聽村長的住址,得到明確而詳細的回答後,她來到了村長那稱得上氣派的屋宅。在這裏,她遇到了另一個媳婦,這媳婦比剛才的媳婦年齡要大些,正直著腰有一下沒一下地用竹掃帚掃屋場,看上去仿佛跟誰賭氣似的。她斜睨一下客人,作為對來客的招呼是低聲吆喝狗不得咬人。“你找誰?”她問。老女人告訴她找村長。大媳婦考慮了一會,慢吞吞地問:“你是誰啊?我怎麽沒見過?”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被問住了,心裏立刻泛起酸楚同時伴有腦暈胃惡心,五髒六肺仿佛一齊出了毛病。她雙膝綿軟直想朝地上癱坐下來,這種感覺使她迷醉和快樂。就在一瞬間她又挺直了腰板。我是全金。她肯定地想。這個莊子裏總會有人認識我的。

就在這時,村長回來了,是個不到四十歲的漢子。他先望著小媳婦嘿然而笑,道歉而憐愛地,一望而知就是樂意寵嬌女人的男人。小媳婦掃帚“撲嗒”一摔進屋去了。村長這才轉臉問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你找誰?”“我找村長。”“我就是。”長途車上下來的女人不慌不忙地點上一根香煙,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戳戳村長說:“那我就找你了。”村長很有耐心地說:“有什麽事,到屋裏說。”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坐在屋裏了。她在汽車上下來以後幾乎一直處在緊張之中,處在一個生死未卜的懸念之中。她有些煩躁,還有些傷心。如果她不是用抽煙來鎮定的話,她一定會爆發,像一個年齡在六十至七十的真正農村農婦一樣,連哭帶數落。但她認為她已不是一個地道的農村人了,從四十年前就不是了。所以盡管在很多時候她會流露出泥土地賦予她的無法控製的宣泄的本能,但在某些時刻特別是關鍵時刻她會以老謀深算取勝。屋裏比外麵暗多了,霧氣把田野裏的幹草和青草的香味一陣陣驅趕進來,仿佛趕著一群羊。家具被黑暗模糊了線條,呈現發泡脹大的一團團黑影。村長窩在廚房他女人身邊,並不急於了解這個女人的底細。這樣,直到村長和她的女人從廚房裏出來,電燈“刷”地一亮,家具受驚似地縮回它本來的線條中去,交流才繼續開始。

村長說吃晚飯罷。晚飯簡單得幾乎是一種儀式:一碗粥,一碗用醬油泡的炒黃豆。村裏人傳說村長一天吃一隻雞。村長喜歡吃雞是真的,但她女人的節儉也是毫不含糊的,吃雞隻是在一個星期中的某一天。這一天,半個村子都會知道村長吃雞,傳來傳去,雞還是那隻雞,但因為日期有所變動,村長就變成了天天吃雞。這也是村長女人的錯誤,她為了顯示慷慨而不惜讓村長背上貪吃的名聲。現在她經過村長一番柔言軟語,麵色溫和了。她的心情好轉的時候,就會對外界產生強烈的好奇。被男人嬌寵的女人總是帶著消失不掉的天真。她是個黝黑的美人,胳膊、麵孔、脖項全都是一種烏沉沉的黝黑,黝黑在燈光下那麽均勻而沉著地深入肌膚。她的尖削俊俏的下巴引人注目地突現了黝黑之上,使黝黑成為凸現物體的一整塊黑絲絨。她咀嚼黃豆的時候,牙齒在黝黑之中一現一閃。晚飯很快結束,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卻久久沉浸在晚飯引起的回憶中。

“你看上去像南邊人。”村長試探地問。他女人幾乎是倚靠著坐在他旁邊。穩重和佻達的一對,天作之合。

“我不是南邊人也不是北邊人。”女人微微一笑,無限滄桑的樣子,“我就是全莊人。”

於是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遇到第二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她小心地引導著村長的思路。她回憶她的家本來就住在村子的最東頭,靠防汛堤那邊,有兩棵大柳樹的後麵。村長說那邊早就不住人了,五八年搞人民公社,零散的住戶就搬到一起了。至於大柳樹後麵的房子,小的時候是有印象的。那家人早就死光了。

“還有一個沒死。”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不動聲色地揭開驚人一幕,“就是我。我爹全寶善,我娘全張氏,弟全銀。我叫全金。”

村長沉吟。他抬眼一瞥這個陌生女人的時候,眼光裏射出一星半點的嚴厲,這種嚴厲能使他撐拒任何不測的局麵。

全金。我叫全金。

長途汽車上的女人適時地用了“我叫全金”而不是“我是全金”。在她閉著眼睛隨著長途汽車顛簸時,“我是全金”,或者更感性的“我就是全金”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她預想的一些會麵場合中。但現在她用了陌生的表達方式:我叫全金,並等待一村之長對她的名字確認進而對她本人的確認。她連氣都不敢喘,緊緊地盯著村長的表情,在她富有經驗的目光下,任何偽裝都逃脫不過。她看見村長的身軀突然晃動了一下,配合著他臉上一閃而逝的焦急和恐慌來看,他的晃動可以看成是驚訝或者是退縮。他僅僅是那麽失態了一下,接著又不動聲色了。萬事預防在先,有時候,被動是最好的武器。

“讓我想想。”村長皺起眉頭作回憶狀。也許他皺眉的時間太漫長了,村長的女人在桌子下麵揪了他一把,又用肩膀拱了他一下,最後狠狠地踩了村長一腳。村長向他的女人側過身去,嘴巴在耳朵邊一陣蠕動過後,村長的女人突然一躍而起,拍掌驚呼:“原來你就是那個全金。我的娘呀,好戲來了。”她雀躍著跑出門去了,她奔跑而引發的振**在屋裏久久徘徊。她的冒失和莽撞使得全金這個名字重新回到家鄉的土地上,也使得這個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被確認為“全金”這個名字的擁有者。事情突然轉機了,這個我們可以稱之為全金的女人和村長之間出現了一段沉默。看門的狗在沉默中悄悄地踅進來在桌子底下蹲著。後來,村長又說了一遍:“讓我想想。”緊接著說道:“有這個人。但是怎麽就能肯定你就是全金呢?”女人打開黑包,在一堆淩亂的物件裏找出身份證、戶口簿。戶口簿的家庭地址上寫著黑龍江×××市×××街××號。但村長隨手就撂開了,他不相信這些東西。回憶往事是沒有用的,村長本人不在往事之中。即使村長熟悉往事裏的一些枝節也沒有用處。村長承認了全金這個名字而不承認全金就是麵前這個女人,他需要見證人,他不認識全金這個人就是不能承認她是全金。公事公辦,這是他的責任所在。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瞬間她又失去了被稱為全金的權利)報了幾個熟人的名字,如她所了解的那樣,熟人們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走的無處尋找,死的更是人麵不知,她不敢冒險找不太熟悉的人辨認,有村長的態度放著,加之四十年的滄桑過後連自己也認為是麵目全非了,不成功的辨認會使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我不是全金,那我是誰?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對村長嚷嚷,她幾乎忍不住地笑了。村長順便也露齒而笑。他安慰她不要著急,留在這裏睡一夜,村裏六十往上的老人有好幾個,明天他去找兩個認認。“你們那時候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村長隱含了抱歉的意思,“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六十歲往上的人不一定認得你。我父親就絕對認不得你。你想,你家那時候住在村的最東頭——海邊,又是張懷玉遊擊隊的落腳點,所以別人不大見得著你的麵。再說,你從鬼子那邊逃出來以後把自己關在屋裏一直到遇難。”村長不自在地在“遇難”兩個字後麵停頓了。他上過高中,語文也不錯,但這個女人的一些事情讓他無法用某個詞來表述。譬如她的死而複生,你不能說她死,也不能說她沒死,說“遇難”更是不適當,但也隻能這樣牽強附會了。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放聲嚎哭起來,她的哭聲著實讓村長嚇了一跳。她的哭聲尖利、倔強,嘹亮的長嚎裏雜著“嘶嘶”的喉音,仿佛鋒利的刀斧在叢林裏一路砍下去帶出茅草的雜音。這樣村長就不得不幹涉了,他的幹涉其實也是一種讓步。

“請你不要再哭了。我並沒有說過你不是全金。現在,我正式通知你,我承認你就是全金,你來全莊有何貴幹?”

女人馬上刹住哭嚎,連一點過渡都沒有,顯得訓練有素。她的臉因為被淚水浸潤的緣故,呈現出光彩熠熠的紅潤和浮腫。現在她遇到的第二個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村長已認為她就是全金,那她就是全金了。按照全莊人一貫的為人處事,當她自報家門的時候,村長就應該馬上承認她就是全金。其中的原因,全金不想追究。還有誰比她更透徹人情世故呢?

村長的女人激動萬分地衝出屋去是有道理的。她的娘家,離全莊二十多公裏的地方,那個閉塞的鄉村,差點豎起一座抗日女英雄的塑像。那塊未成人形的石頭現今還在小學校的廁所邊,撐住向著一邊傾倒的廁所。村長的女人從小的性情就很出眾,拿當地的話形容就是“抓尖逞強”,這樣的女孩自然享受到與父輩語言交流的待遇。她的四叔叔當年就負責這塊石像的雕刻工作,他異想天開地把石像的臉設想成胖乎乎的菩薩模樣。他去過江南的一些名刹,裏麵肉感的泥菩薩令他讚歎不已。壯誌未酬,幾杯士酒下肚,他就用筷子敲著小侄女的頭告訴她這件牢騷事。他還告訴侄女這個抗日女英雄是海邊全莊人,是遊擊隊的交通員。有一次,在給遊擊隊送彈藥的時候被日本鬼子捉住,敵人威逼利誘,她就是不肯吐露遊擊隊的行蹤,幾番死去活來,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她趁鬼子疏忽之際衝進黑暗逃回家中。他說這件事他是親耳聽女英雄的弟弟在大會上講的。女英雄的弟弟把姐姐的事跡編成通俗易懂的故事來講述,他的講述被政府稱為作報告。張著嘴巴聽得有滋有味的群眾就在報告中受到教育,滿足了聽故事的欲望。女英雄的弟弟做報告有功,後來也提拔到外省一個什麽局當幹部去了。他當了幹部就不再講述女英雄姐姐的事,謎一樣地消失了。四叔叔意猶未盡,唾沫亂飛地繼續講給侄女聽,一來是特別喜歡這個侄女,二來他認為做長輩的有必要在後輩麵前說點曆史,說點掌故,這比光擺前輩架子的做法要高明。他說,還有說得絕的,說是日本鬼子要槍斃女英雄。在集市上,一共三個遊擊隊,一陣亂槍過後,光剩下女英雄一個,日本人舉槍再打,鐺、鐺、鐺,像打在石頭上似的,女英雄毫發無損。日本鬼子當場就有幾個跪下來,說:“神仙,神仙。”小侄女展開黃黃的尖臉笑了。四叔叔喝多了酒,但腦子是清醒的。當然,他說這肯定是假的。但還有一個傳說可能是真的:女英雄在日本鬼子那邊受到禮遇,因為日本人也崇拜講義氣的人。日本人客客氣氣地放了她。有好幾個人看見女英雄回家時在門口東張西望,身上穿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像剛剛走親戚回到家裏的樣子。當然這是民間流傳,與女英雄的弟弟說法完全不同。

那麽,我到底相信那一種說法,侄女問四叔叔。四叔叔沉默不語,眼光越過低矮的草屋棲到梧桐樹梢,又從樹梢飛到天空的雲中。你什麽都不要相信,四叔叔最後這樣說。他的侄女說四叔叔醉了。

村長的女人,再大一點的時候又零零碎碎地從嫂子嬸子們的嘴裏聽說過關於女英雄的幾句議論,說女英雄與遊擊隊長張懷玉相好。與四叔叔長篇宏論相比,這些零碎的話語不過是雪泥鴻爪。但偏偏是這些私底下的悄語打動了村長女人。她雖然像子女眾多的家庭的孩子一樣有些營養不良,但不缺乏想像力。她一回回地振起稚弱的想象的翅膀,精心地設計女英雄與遊擊隊長的私情。到最後她已完全把自己溶入故事中的女英雄,就像哪吒借荷花還魂一樣,女英雄在她身上複活了。這種編故事的癖好伴她度過了少女時代。當她嫁到全莊靠到村長厚實的肩上時,她就把這段心理曆程忘得幹幹淨淨,因為她已不需要了。全莊誰都不願談過去的事,就像財主從不願意談自己收藏著多少金銀財寶。來到全莊她明白了有關女英雄的兩件事。一件事是女英雄叫全金。剛才她之所以對全金這個名字木然,是因為長途汽車上下來的老婦與想象中的女英雄完全對不上號。另一件事就是當她四叔叔接手雕刻塑像的時候,女英雄還活著。後來女英雄不知什麽原因亡故了,亡故的時間與四叔叔被責令放棄雕刻工作的時間大致吻合。這倒是個驚人的發現,因為不管是她還是四叔,都認為女英雄老早就死了。想來是以訛傳訛的結果。在農村,不管什麽話,隻要從牙齒縫裏落到風裏,就立刻被傳揚開去,再離奇的事也會被傳得煞有介事。

村長的女人在村裏轉了一圈,很快一群媳婦圍著她向家裏走來了。今晚是農曆九月十五日,她出去的時候月亮剛升出來,紅紅的雜著金黃色的茸毛。她回來的時候,月亮升到半空中了,清白明朗,月亮照著這群嘻嘻哈哈的媳婦。她們心地善良純潔,身體健康結實。她們沒有天天洗漱的習慣,但她們已經知道得很多了,譬如把**翻開來晾曬。羊毛衫洗後攤平在大柳條籃裏慢慢陰幹。要用“海飛絲”洗頭。白粉不能經常朝臉上擦……即使她們不懂這些,又有何妨?她們還是些地地道道的女人,有著女人的好奇和幻想。她們與村長女人一樣興奮,希望即刻知道全金和遊擊隊長張懷玉的浪漫史。

屋裏再次出現沉默。沉默所引起的不適在這個自稱為全金的女人身上體現出來。她瞟一眼村長,再迅速地眼中無物地瞥瞥門外,企圖以此減輕沉默帶來的壓力。後來他們說話了。村長是問話者,你有何貴幹?直截了當地把事情引向實質所在。女人的臉上猝不及防似地一怔,而後出現無可遏製的羞慚,確實是羞慚。這種羞慚正如醉酒的感覺一樣,使她的舌頭進而是思維最後是四肢滯重難當,並伴著四處遊走的麻木。羞慚使她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垂首彎腰。她看上去那麽溫順綿柔,比實際的人要胖些,像極了農村裏的那些信奉天主教的老太太,不管生活有多糟糕,吃飽晚飯之後,總忘不了慢慢地回顧一天,感謝天主給她的種種照顧。她在重新醞釀情緒,好與村長作另一番交鋒。實際上這一刻,即使是那些麻木的觸須完全從體內消失,她也不能打起精神重新開口說話。

全莊隸屬於上陽縣,上陽縣的縣誌距今最近的是民國二十一年本。在卷十“人物”一欄中可以查尋到節婦貞孝女們可歌可泣又可怕的事跡。耐人尋味的是卷十八是藝文誌,卷十九是金石誌,卷二十是藝術誌。這種排列順序充分說明了當時的價值觀念,即使在毛澤東成功地建立新的政權後,在鄧小平把整個中國引向市場經濟的今天,中國農民也沒有改變與從前一脈相承的價值觀。傷風敗俗的事屢見不鮮。偷雞摸狗是寂寞生活裏的娛樂節目。如果現在續修一本縣誌的話,烈女不會比民國二十一年少。

看縣誌是有趣的,不妨摘錄幾段:

①嘉慶中瓜生並蒂麥秀雙歧同治中麥秀五歧。

②總兵張雲龍易代後絕意仕進其心至苦有詩為吊半世功名夢已非淒涼煙樹隻斜暈逢人莫說傷心事二十年前掛戰衣。

③民國初年壩水多魚。

④民國十八年民婦生髭。

⑤民國二十年菜子結莢如兵刃狀十月桃杏華常氏園中牡丹花放。

有關烈女的:

旌表:

①郭某妻鄒氏淮陽守旌以冰雪貞操。

②鄭某妻郭氏海防同知侯惲旌以冰心柏節。

③郭長生妻陳氏陰縣鄭釗旌以冰操勵族。

④徐錦妻楊氏夫故後不與男子交言。

⑤孫元德妻夫故後從夫自縊。

⑥王氏女以羅春方調戲自盡。

⑦顧氏女因母早逝事父不字以貞者孝終。

⑧王日義女許字張九思九思死不改字生平未嚐見笑容。

既然語言才是被大眾認可的可以作數的參照物,那麽白紙上的黑字更具有鐵定的權威性。村長女人的四叔叔在酒精的作用下告誡侄女不要相信任何說法,當他清醒時就會否認自己說過這句話,或者不得已承認那是醉後的胡言亂語。中國有句話叫作醉後吐真言,這是可憐的。更可憐的是每個醉後吐真言的人過後都會否認或者遺忘了。語言在酒後失去了神聖性,這是酒精對中國人的惟一好處。

“我要打個強奸證明。”

這個暫且被承認為全金的人說。村長突然像孩子一樣逗起趣來,他說:“你老被誰強奸了?”女人堅決地說:“實事求是麽。當初我十六歲,被日本鬼子強奸了。我要你打個證明說明這件事。”村長說:“幹嘛?”他不知為什麽笑了一笑,接著就啞口無言了。

全金坐在燈光下一支又一支地吸煙,屋子裏很快有了一股淡淡的劣質煙味。她額頭上的皺紋是細碎的像一把亂糟糟的稻草,她深陷的眼眶陰影濃重,嘴的輪廓被燈光誇大地突出了。她吸著煙,在往事裏不露痕跡地沉浮。

她沒結過婚,但她至少有過四至五個伴兒,有的僅僅伴著她度過流浪的幾個月。這不能怪誰,甚至不能怪張懷玉。張懷玉離開她時絕對不是怯懦,恰恰相反,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異常決絕的選擇。他的選擇過程是漫長的,而且早就顯露出種種跡象。當他一旦把決定告訴她時,雖然她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她還是哭著滾在張懷玉懷裏請求他重新考慮。她把她被日本人掠走的理由敘述得冠冕堂皇。她說她對遊擊隊有功。她是送彈藥給遊擊隊才讓日本人發現的。而且,日本人對她很客氣,不,可能被強奸了,隻是一次,而後她就逃回家了。這一次的強奸,張懷玉應該原諒她,她是為了送彈藥才遭到不測的。張懷玉你要負責任。

張懷玉靜靜地聽完她的哭訴,臉上流露出厭惡的神色。他推開這個滿嘴假話的女人,走出門,再也不回了。同時他對自己也有了厭惡感。他和全金一家都知道事實真相,那就是全金是和他幽會後,在回家的路上被日本人捉住了。天知道她受了多少傷害,像捱過旱季的草一樣喘過一條命來。作為謊言的始作俑者,張懷玉當初不過想保護這個被日本人百般**的女子的聲譽,現在他看見了這個謊言裏自己自私狹窄的身影,他覺得他和這個年輕女人的關係簡直如一團陰影,惟一的解決方法是趕快脫離。全金在關鍵時刻重新敘述的謊言加速了他逃離的步伐,他越走越遠,心中絲毫沒有留戀和內疚。後來他被調到外省去了,沒人知道他後來的消息,因為那個外省離這裏太遠了。但他肯定會娶妻生子,日子過得滿滿當當。他也會在某個不愉快的日子裏遠遠地念及全金這個女人,沒有感情色彩地,隻是記憶在反芻。而對於全金來說,離她遙遠的不僅是張懷玉這個人。離她最遠的是夢,而離夢最遠的是愛。

張懷玉走後,她的弟弟全銀,一個看報紙倒著看的年輕人,突然被一個功利的念頭打動了。他開始把張懷玉和他父母共同編製的謊言拿出來在大會小會上作報告。當然,英雄事跡報告團宣傳的英雄有很多,但哪一個也沒有全金這麽動人,因為她是個年輕的漂亮女人。以至於有一個村莊弄了一塊大石頭要給全金塑像。全銀的報告是成功的,他每次流涕總會引來會場上一片唏噓。他的流涕總是選擇在日本人對他姐姐施加酷刑的時候,他被想象中的刑具感動了,教育了。英雄事跡報告結束後,他就被調到外省當幹部去了。他去的外省恰恰是張懷玉所在之處,是他本人要求這樣的。他的做法是聰明的。臨走時他對父母陰沉沉地說了一句:“張懷玉欠我的。”是的,在將來的日子裏,隻要他不表示出憤忿的情緒,拋棄全金的張懷玉肯定會對他萬般照顧。照顧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全銀與家中的聯係越少越好。這樣全銀在越來越少的聯係中也如張懷玉一樣消失了,全金溺水自殺後他也沒有回來看望過。在那個遙遠的城市裏,有一個靠著謊言發家的男人,結婚了,生子了,日子過得滿滿當當。

謊言下的真實故事其實最簡單不過(遠比謊言簡單):全金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因為家住得偏僻,她家就被遊擊隊選作臨時落腳之處。悲劇出於她對弟弟全銀的憐憫。在某個寒冷的不能很快成眠的夜晚,她的腦子被全銀總是饑餓難當的大口吞食的猴急相占滿了。全銀的胃量是驚人的,他一天到晚總是在吃,卻總是吃不飽,他幾乎是逢到什麽吃什麽,山芋、蘿卜、槐樹花、生蠶豆、玉米、剛灌漿的大麥,連茅草根都吃得有滋有味。作為姐姐的全金,每當把自己的半碗粥湯倒給弟弟時,一邊看著他埋頭朝胃裏猛灌,一邊恐懼地想:老天,弟弟會連桌子腿都吃掉的!他是因為饑餓才跟了張懷玉的,但他現在肯定餓著肚子,在冷風裏他瑟縮著,眼睛裏掛下因為饑餓而引起的淚水。全金被這個想象幹擾得夜不成寐。下半夜時,她在母親的幫助下懷揣兩張薄餅去找遊擊隊了。她很快找到了宿營地,把薄餅交給弟弟的時候,突然作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決定,她留在了遊擊隊的宿營地裏。她與張懷玉纏綿長久。天亮時,才踏上回家的路程。就在快要到家的時候,她遇上了前來襲擊村莊的日本人。這一次,張懷玉的情報員沒有及時報告日本人的動向。幾個日本人沿著冬季幹涸的溝渠一邊追一邊笑著朝天打槍。最後,全金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日本人在她的棉褲裏找出全銀給她玩的兩顆空彈殼,就把她押回縣城。日本人開始客氣地向她訊問彈殼的來曆。她不傻,雖然怕得一個勁地顫抖但還是一口咬定是在割草時撿的。日本人最後相信了她的話。當時村裏有個漢奸,這個漢奸來指認全金時,不知為什麽他為全金作了清白無辜的證明。日本人相信全金與遊擊隊毫無瓜葛後就對她不客氣了。如我們後來在戰爭片中所看到的一樣,日本人對兩樣東西感興趣,一是雞,二是女人。全莊有個哲人說過,日本人吃雞吐骨頭,吃女人不吐骨頭。而在中國,“雞”一直被普遍地作為某一類女人的稱呼,這裏麵是不是有著令人戰栗的巧合?夜裏全金光著身體被扔在大街上。她撿得一條命完全靠著那個漢奸的憐憫。漢奸用一條棉被裹著她送到她的家門口。漢奸在解放初期被槍斃了,他的死亡使全金的那段曆史少了一個關鍵的旁證,也使全金的家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一個戰爭年我受害的女人,全金的真實經曆毫不出奇,全部的荒誕發生在她的父母發現她之後。張懷玉很快趕到。他是很痛心的。剔除全金與他的關係,廣義地看,全金是他的姐妹,他負有保護這塊土地上任何一個姐妹的職責。麵對傷痕遍體呻吟不已的全金,他覺得他犯了雙重的錯誤。他這時候已把全金看作是一個階級姐妹,作為戀人的另一個重要意義已退到次要地位。為了挽回他的錯誤,經過與全金父母一言半語的交流,快到清晨時,他將一個謊言醞釀成熟了。張懷玉趁著夜色還沒有完全褪盡時走了。清晨,全金穿得整整齊齊地出現在家門口,遠遠地有一個人看見了,大聲喊:“全金她爹,全金他媽,全金回來了,你們睡死過去了?孩子敲半天門也不開。”門開了,全金強撐著邁過門檻。實際上全金被父母架到門外時已經神誌模糊了。穿上去的幹淨衣服像刀一樣剮著她的痛處,她的渾身上下如在烈火中焚燒。痛至極處時的形容詞是“水深火熱”,那就是說如在深水裏窒息,如在烈火中焚燒。全金邁過門檻以後,門就迅速地合上了。再也沒有人看見全金從這扇門裏出來。

全金就這樣“白璧無瑕”地勇敢地從日本人那裏逃回來了。她回來後一直把自己關在一間小屋裏,窗上掛著一塊紅花布窗簾。全金的娘說害怕唄。沒人多問什麽。謊言的枝枝蔓蔓是後來漸漸生長的,這些枝蔓可以隨心所欲地出現。隻要主幹屹立不倒,枝蔓完全可以碧綠長青。

戰爭的意義是雙重的:毀滅和新生。你看,全銀得到了新生,他從戰爭中得到了好處,雖然與另一些人相比他的好處是微不足道的。與此同時,全金的父母也得到了好處,這種好處更是微不足道了,有時隻是一句話、一支煙、一個眼神,就能讓她的父母咀嚼半天。

全金固執地把自己幽閉在小屋裏。開始,她的腦子裏出現種種的紛擾,神靈鬼怪們不分白天黑夜向她展示可怖的臉孔。她的臉在花布窗簾後麵日漸浮腫黯淡,兩鬢出現白發。有一天,她在極度衰弱和興奮中拿起鏡子照照自己,驚叫一聲,瘋了。

瘋狀是暫時的,像傷風一樣,過幾天就好了。第一次瘋過以後,很有意思的是全金**不安的生活突然出現了轉機,就像密密實實的烏雲綻開一線,透出明光。明光驅除了她腦中的紛擾,也驅除了鬼怪。她變得十分寧靜,虔誠地仰望明光。鬢邊早現的白發使她悟出了生命的短暫和不可挽回。她隱約地感到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像真正初戀的女人一樣,安靜而刻骨地回想與張懷玉相處的每一個日子。可以這麽說,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依戀張懷玉,過去她是被動的,還沒有從少女的蒙昧中醒來。現在她的性意識從苦難中醒來了,就像貧瘠而荒涼的土地裏開出了一朵小花,有著淒楚的美麗和酸澀之中的蓬勃的生命欲望。是的,是她用餘下的生命全力綻放了這朵花。不過張懷玉不知道。正因為是純粹的單相思,才積蓄可怕的能量。

她回憶。回憶從最初的調情開始。張懷玉在桌子底下準確地夾住她的腳。她那時十六歲,這樣年齡的女孩在農村被人看作成熟了。她坐在誠惶誠恐的父親旁邊。父親之所以沒有趕她走是因為她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再者父親對三十多歲的張懷玉毫不提防。而她,坐在桌子邊的惟一目的就是聽這個健壯墩實的男人說話。張懷玉兩頰有著濃重的胡須,在油燈從下往上的映照下,有著現在我們使用的頰影化妝的效果,張懷玉黝黑肥碩的臉因之顯得清臒而文質彬彬。張懷玉一邊緊緊夾住她的腳,一邊和別人談笑風生。這一刻回想起來是多麽甜蜜!它簡直是時間長河裏的一枚化石的標本。她當時因害怕而如醉如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張著嘴死死盯著張懷玉。直到父親感覺了異常而猛推她一把時,她才惶然地從張懷玉的咒語中回過神來,腳同時脫離了張懷玉的控製。她衝進廚房對母親喘著氣嚷道:“張隊長這個人不怎麽樣。”也就是這次,全銀懷著吃飽肚子的理想跟著張懷玉走了。

她的小屋子在回憶往事中變成神聖的宮殿和極樂場所。回憶也引起了她身體的不適。一邊是寧靜如水的往事回憶,一邊是身體不可遏製的欲望,她的世界被劈成兩半。她的頭發還在繼續白下去,但她覺得她的身體在一次又一次的發酵中年輕了。每一次的發酵過後,她會有吃飽的感覺,不得不伸直了脖子連連打嗝,這種情形使她想起全銀,再想起張懷玉,而後又聯想到懷孕的女人,她看見過懷孕的女人總是打飽嗝。於是她在半是清醒半是混沌中,像做白日夢似地,像被夢魘住了似地,摸著肚子,僥幸地想到也許懷上張懷玉的孩子了。其時張懷玉已離開她幾年了。

她毫不掩飾對張懷玉的思念。有一陣子,她的母親隔上那麽幾天就會來敲門說:“金哪,有人提親了。”她就衝著門喊道:“張懷玉。”再不說第二句話。她不會為了性欲而把自己嫁掉,那樣的話,她在精神上建立起來的宮殿立刻就會倒塌。她是靠著這個活下去的。她現在開始為張懷玉守節了,這是從古至今真正意義上的守節。從精神到肉體。守節讓她有著無限的快樂,猶如被清水一遍遍地洗濯。也就在守節的自虐式的快樂中,她忘卻了日本人強加給她的恥辱。疼痛早已從記憶中褪去猶如紙上的顏色經過時間的摩擦剝落了。疼痛又如樹上的蟬蛻,實質的東西早已遁去而隻留下了外殼。她的身體對疼痛的回憶毫無反應,回憶疼痛也隻能把握住某種程度:在**滾了三天三夜,隻有事件的本身使她壓抑、恐慌、哀傷,這說明疼痛不是事情的實質。

在守節的快樂中,在祥和的愛的光環籠罩下,全金幾乎覺得自己又是一個健康的正常的人了。最不可能的事是時光倒流,最無可奈何的事是覆水難收,但現在全金在恍惚中覺得回到了過去。她的腦子還是不太清醒的,時常陷入半瘋癲的黑暗中,但她的精神以超乎尋常的能力掙脫了大腦的羈絆升入那個祥和的境界。愛使她心地純潔寧靜,她試著從屋裏走出來,回到父母身邊。這個恢複正常生活的行為卻導致了她的永遠消失。

全金的父母結婚時是很般配的一對,即使是現在看上去還是十分和諧。他們知道這一點,因此格外看重日子過得整整齊齊(他們把生活質量的好壞說成整齊不整齊)。全金的父親沉默而有心計,全金的母親同樣沉默而善於盤算,在農村,這是被人非常看重的品格。他們婚前的背景是一樣的,子女眾多的家庭,忍饑挨凍的日子,不被父母所寵愛,對生活也沒有奢求。婚後,他們一無所有地遷居到靠海的偏僻地方,開始赤手空拳地求生存。但這個原因並不是造成他們日後虛榮起來的惟一原因,在貧窮的地方,虛榮會隨著族親的疏遠,鄰居的一次吵架,遺產分配的不公而悄然滋長,何況全金的父母是那樣看重日子整齊的一對夫妻。在艱難的日子裏,這個家實際上已難以維持了,但它至少在外觀上還是與眾不同的:砌得幹幹淨淨的豬圈,四周被柳條圍得緊緊的茅廁,一塵不染的鍋台,不下雨的日子,屋前總是被一遍遍地掃過。這樣的日子即使在非常貧困的時候也顯得結結實實的,像是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的樣子。全金的父親對張懷玉的遊擊隊住在自己家裏是害怕的,但他懷著僥幸。一來家裏住得偏僻可以遮人耳目,二來張懷玉畢竟手裏有槍嗬,槍使他害怕,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拿來在心裏去嚇唬別人,共產黨是匪,通共即是通匪,通匪是要殺頭的。但通匪的人是強悍的,在鄉民的心中有著震懾力,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全金的父親就是這樣懷著複雜的打算給張懷玉打開了門閂。這一把他賭贏了,雖然他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驚嚇,但靠著智慧,“整齊”被小心地有驚無險地保衛下來了。想想是值得驕傲的,他從一無所有到現在的出人頭地,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著他那樣的運氣。雖然全金是他的一塊心病,但全金一旦肯嫁人的話,他的生活就會燦爛無比,就等著曬太陽吃糖丸吧。全金曾經是張懷玉的女人,別人會在背後風言風語,但不會看不起他,為了這一點他在人前人後都把脖子挺得直直的。

有一天,他被通知到村委會去,沒有別的事,村裏的幹部們通知他有一個地方要豎全金的雕像,就像豎劉胡蘭的一樣。幹部們說這是我們的光榮。接著,全金的父親又遇到了族長,族長說:“難道人活著就能豎像嗎?你不要讓全金出來,以防萬一。人家一定以為全金老早死了。全銀古怪,作報告的時候就讓人以為全金老早死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那個地方也古怪,石頭多得不值錢吧?”又過了幾天,本家的一位奶奶叫住全金的父親:“活作孽呀,小六子在窗戶外麵呼你家全金,你家全金告訴她被日本人奸得慘了。”全金的父親心驚肉跳了,他發現他的“整齊”正在受到威脅,如果他的“整齊”沒有了,那他還有什麽呢?全銀走了,家裏一個病老婆,一個瘋女兒。他幾乎顫抖著問:“什麽時候的事?”“早哩。”本家奶奶告訴他,“本不想對你說三道四,但我聽說別的村要豎像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呀。這種瘋話要是傳揚到別處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你要想好了,不要帶累了我們整個地方上。”全金的父親狼狽不堪地回到家,全金的娘從**欠起身子說:“粥盛好了,在碗裏。左等右等地,叫人心焦,快吃罷。看冷了。”全金的父親站在屋子中間發呆,他想這個問題大了,不僅關係自家的整齊問題還關係到全村的榮譽。他一腳踹倒桌子氣咻咻地吼道:“吃粥吃粥,吃你祖宗十八代的魂喲。”就在這時,全金從她的小屋裏出來,她行動不靈便地上前護住了母親。她以為父親要打母親了,長期的幽閉並未使她失去潑辣的性格,她口齒不清地反擊父親:“十八代的魂吃下去,那不撐死你?”

全金的父親猛地看見全金的模樣,突然心酸了,而後是厭棄。他生疏地看著全金想到,要是這個人早就死了多好!全金的父親畢竟隻是一個農民,一個從未離開過這塊土地的農民,雖然工於心計,但他無法處理眼前複雜的問題,他隻能想到最後的解決方法:死。他有些走神了。他坐好,全金也在桌子邊坐好,她好久沒有坐在這裏吃飯了,桌子上擦不幹淨的油膩喚起她對往昔的記憶。這是熟悉的氣味,但恍若隔世,全金的娘撐著起來給全金盛了一碗粥,父女兩個喝粥的聲音都很響,在寂靜的晚上就如兩條軟繩子揮舞著。全金的父親想,這個女兒的生命力是旺盛的。他的一子一女都有著驚人的生命力,如野草一樣。雖然他們的生存方式是如此不同。全金的父親更賞識兒子的做法,當地有句做人的箴言叫作“寧願讓人討厭,不要被人可憐”。這個女兒落伍了,被人憐憫了,憐憫不會給本人和家庭帶來任何實惠。

喝完粥後(粥是稀粥,菜是一碗醬油泡炒黃豆)全金的父親開始發牢騷,他把這些天別人對他說的話都告訴女兒,並夾雜了自己的感受。他的這些感受傳染了全金的娘,全金的娘開始用眼角餘光覷著呆坐的女兒。他們的說話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就是說,根本沒有考慮到全金的存在。他們的眼裏沒有全金這個人。但全金不是死人,她呆滯,她遲鈍,但她的心靈還是敏感的,一個獨自製造了愛情世界的女人比一般女人更為敏感,她的敏感會使她的心隨時隨地破裂。她聽著父親沉痛無奈的語調,看見母親眼中閃閃發亮的狡黠,她明白他們都厭煩了。她把碗一推,這個動作在父母看來,她不過是有點生氣了。他們不在意,全金一向是喜怒於色的,她會拿了鐵鍬和父親的門閂對抗,在父親打她脊背的時候會罵一些農村人尋常罵的粗話。他們不知道的是:全金把自己幽閉了多年已不能到位地表現憤怒的情緒了。僅僅是把碗一推,碗向前滑了一下,沒有傾倒。她坐著,內心卻翻江倒海。是的,夢離她已經很遠了,愛落在夢的後麵,離她更遠,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聲:“張懷玉。”就站起來蹣跚地走了。是夜,風雨大作,響聲掩蓋了全金離家時的笨拙的腳步聲,從濕泥中留下的均勻而緊湊的腳印來看,她是毫不猶豫的。她走了很遠,想必是累了,堤上有她坐過的痕跡。當她坐下時,她把鞋子脫下了鞋頭朝著村裏方向,那就是告訴父母:她死了,變成鬼魂也要回家的。這是當地人表示徹骨憤怒的一種方法。

全金的娘不久因病故去了,全金的父親,獨自羈留在全銀家裏沒幾年也追隨妻子到那邊去了。至此,一個家庭致力於“整齊”的故事結束。一個“整齊”的家庭消散了。沒人知道他們的早逝是不是因為全金的冤魂經常來拜訪他們的緣故。如果是,一定在夢中,他們和女兒相會了,全金的悲劇曾經使得一些人在深夜裏輾轉不安,因為村莊裏存在著不安的情緒,所以有了全金鬼魂出現的傳說。說是每到半夜就有一個赤腳穿白衣的瘦長女人在村裏遊**,村裏的每個人都一致認定這就是全金的鬼魂。在那個恐怖的時期,天一落黑,家家戶戶就緊閉了大門。有些人在門口或窗台上放著一雙女鞋,希望以此來取悅不斷前來打攪的鬼魂。

現在,死而複生的全金坐在年輕的村長麵前。她發現村長很難對付,雖然他的臉上常常浮現溫和的笑容。村長在笑了一笑之後就站起來,他聽見門外不遠處有婦女嘈雜的笑語聲了。打證明幹什麽呢?他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他現在已經把這個女人看作是挑釁者,他當村長隻有三四年,但經常遇到一些挑釁者。他這聲冷笑沒有逃過全金的眼睛,全金胸有成竹地從皮包裏拿出了一張報紙。村長匆匆一覽大標題:韓國慰安婦向日本政府集體索賠。他收起報紙對女人說:“我懂了。這是筆好買賣啊。”村長抿緊嘴向著屋頂看了一眼,他不相信對方證明自己的舉動,這不過是再次掩人耳目混淆視聽罷了,他狠狠地問:

“你到底是誰?”

全金再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我是全金。”

村長說:“好吧。我想起一個人,全文標,以前的村小學教師。你認識他?”全金說:“怎麽不認識?”村長朝屋外走去,他聽見女人們已經到屋場前了,他要到東屋去躲避,狗哼哼著迎出門外。“那麽明天我去問問他認不認識你。如果認識,請他明天中午過來聚聚。別的事莫慌著辦。村委會雖小,但是有原則的。”這時,女人們在屋場上站住了,煞有介事地說頭頂的月亮怎麽好看,門口的青菜長得多壯。然後,不是一窩蜂擁進,而是三三兩兩地進屋,最後塞滿了屋子。她們自顧說笑著,偶爾才和全金搭訕一二句,這是在陌生人麵前表示害羞和矜持。她們抽著煙,把一些話說得尖刻而俏皮。從她們身上你可以發現《聊齋》裏活潑聰明的狐女影子。交流從吃“煙煤”開始,正式切入談話核心從村長女人的四叔開始。女人們吃“煙煤”的時候,看見全金也把香煙灰咬進嘴裏去。“你老也吃煙煤?”全金說:“吃。趁熱吃,滋溜溜地冒著煙吃下去才香。”於是女人們議論哪種牌子的“煙煤”好吃,哪種牌子的“煙煤”最不好吃,議論了好長時間才發現牌子越好的“煙煤”越好吃,牌子越差的“煙煤”越不好吃。女人們一陣哄笑,同時也結束了和全金關於香煙的交流。

村長的女人說話了:“我四叔,當年跟你老有緣分哩。”

全金的臉上現出木訥的表情,有關雕像的回憶與眼前的一切太不協調,使她一時難以越過千山萬水去感受疼痛。她拿不準用什麽樣的語調,什麽樣的心情,去敘述過去的事。謊言或者真話,其實對這些年輕的女人們都沒有太大的差別,她們要聽故事,她和張懷玉的浪漫故事。她們的好奇是健康的,但她們的無知傷害了全金這個女人。她就像在這種情況下的男人一樣,點燃了香煙吸著借以控製自己快要發作的歇斯底裏的情緒。煙到了喉嚨口難以吞下去,同時,她感覺到胸膛裏有氣泡“噗噗”地朝上冒。她默默地忍受著。畢竟,女人們不過是好奇而已,她們不是謊言的製造者,也不是謊言的傳播者,所以她們幸福、輕鬆,如一群飄浮在空中的羽毛。

全金從與張懷玉相識開始說起,說到他們的交往、種種情事、她的年輕時代惟有這件事是真的了。說到桌子底下夾腳、暗處捏一把手、偷偷地做布鞋,每一個細節都屬於那個過去已久的時代,老式、溫馨、動人心肺,洋溢著清新而活潑的情欲。全金最後說到她與張懷玉的首次性關係,描繪了當時天色、風景,一切就如早已作好準備似的,四周的蘆葦又高又密,沒有人看得見他們在裏麵做些什麽。全金突然話鋒一轉,說道:“哪裏會沒有人看?你們一大群不是都在看麽?”女人們遂一聲哄笑,不作細問,告別回去了。接著村長從東邊小屋過來,挽留全金就在小屋過夜。全金拿了她的人造革包,關了門,坐在東屋的**無法入睡。因為東屋沒有窗簾,月光又是那麽明亮,撒了一屋子,冰冷厚重如鐵。她在想著剛才講故事的時候,為什麽幾次三番地覺得像是虛假的,要知道,那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真事,除了拿不出憑據,但天地良心啊,真事是不要憑據的。況且,女人們深信不疑,她們對真實的男女關係有著天生的判斷力。全金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了故事的虛假是因為缺少那個分離的結尾。全金一開始就沒打算講述她與張懷玉的分離,所以她的充滿**的回憶就成了對悲慘結局的無意識的掩飾。

全金是坐著睡覺的,從進了日本人的軍營裏麵後,她就再也不能躺著睡,她隻能醒來後在**躺著。戰爭也許從來就沒有結束。

第二天早晨,村長出去找昔日的小學教員全文標。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老人就拿個凳子坐著等曬太陽了。村長說你老最近身體不大好麽。昔日的小學教員說賦閑在家,一日比一日悶。身體倒結實,死又死不了,心裏怪著急的。村長說看你這樣子起碼再活個二十年。昔日的小學教員張開嘴讓村長看牙齒,說他的牙還啃得動玉米棒。而後他閉上嘴指了腦子,說這裏也好用,一家子老小,誰的生日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村長就問他,你記得以前村裏有個全金嗎?他閉著眼沉默一陣,說是不是和張懷玉的那個女人?村長說就是她,我聽說她是投海自殺的。其實沒死成,又活過來了。老人說,這是真的,死而複生也有的。我老是關照家裏人,一旦我死了以後千萬停七天七夜,以防假死。村長說,現在她回來了,要我給她打個被日本人強奸的證明。你說不是開玩笑嘛?老人點著頭說,被日本人強奸,這事是有的。救她到家的全……全什麽,就是那個漢奸。這事是有的。被政府槍斃的時候他把這事說了出來,說他救過抗日女英雄該赦免,但被這女人的弟弟打了一個嘴巴拖出去了。說她幹幹淨淨地從日本人那裏出來,也就罷了。說她是抗日女英雄也罷了。這事原本就是靠著她父母弟弟和村裏人吹出來的,後來政府也跟著吹,最後把她吹到海裏去了。她自殺也說得通的一後來事情鬧大了,眼看著要露。她要麵子,所以一死了之。這些事都說得通的,大家都要麵子呀。就剩她一個,當事人,倒不要麵子?

昔日的小學教員閉上眼睛喘氣。

那麽,你老說什麽是說不通的?村長問。

昔日的小學教員睜開眼睛。他說,孔聖人也撒謊,我看過《論語》,上麵說,顏回死了,他的父親請求孔子把馬車賣了給顏回做槨。孔子不願意,因為他是宮廷裏的士大夫,沒有馬車就不像樣的。但他不說這個理由,而是說他的兒子孔鯉死了都沒有賣掉馬車做槨,如果這次賣掉了,那麽,他就是沒有把顏回當作兒子一樣看待。你看,這不是撒謊嗎?他為啥不把顏回看待得比兒子還親?

村長說你老是越老越精了,吃飽了飯沒事幹光捉摸這些事。

昔日的小學教師嗬嗬笑起來,他指了東邊剛出的太陽,說聖人也撒謊,不要說普通老百姓了。撒謊不是好事,但說得通,那個全金,她來幹什麽?打強奸證明?這就說不通了。你說是不?

村長說,她說她要用證明去要賠償呢。我看不像。我說她七老八十的,除了吃飽穿暖以外聲名是最重要的。

昔日的小學教師補充說,還有一樣是重要的,上好紅木的骨灰匣——以前是棺材。五保戶全豐在縣醫院怎樣了,看上去捱不過今明兩天了。

村長說,所以呢,我來找你去認認這個老太太是不是真的全金,我真不相信一個人老了臉皮就那麽厚。你老不要多心。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她?

昔日的小學教員全文標從來沒見過全金,也許見過的,但早就遺忘了。他現在無事可幹,不管什麽樣的差遣都願意做;再者,他好奇;另外,也想開開玩笑,他認定這事是全金在開玩笑,吃飽了撐得慌活得累拿村裏人開玩笑。那麽憑一張老而不死的三寸不爛之舌,把那個厚臉皮的將再次敗壞村裏人名聲的女人,開一篇玩笑供大家飯後消食。

漂泊的生涯確實使全金無所顧忌,有了麵對真實的勇氣,但這遠不是事情的核心所在。她漂泊多年以後在一個小鎮的邊緣地帶落腳。她對生活要求不高,對男人的要求尤其不高。對於生活,隻要吃得飽穿得暖就行了,她隱約地對自己活下來的生命感到厭惡,對她卑賤的然而生機旺盛的生命感到厭倦,但她不敢再次向死神衝擊,生命既然無法結束,那麽就讓它遭罪吧。在定居之前她有過四至五個男人,她要求的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個男人必須有強旺的性欲。她在男人的強力的衝擊之下,精神和肉體便一分為二,精神不再為肉體痛苦,肉體也不再供精神支配。這時候,她的精神(不是肉體)便快樂得無以複加。她想,這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這樣的。日本人是這樣,張懷玉也是這樣。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的。何必費神從一群人中區分出這個人和那個人呢。於是她不停地離開一個又一個男人,直至最後定居。其時她快五十歲了。她要求媒人給她做媒,要身體健旺的。在她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媒人給她領來了一個男人。但過了五年,兩人就分手了,是男人走掉的。男人對外宣稱受不了她坐著睡覺,可全金理直氣壯地嚷嚷她幹事情時是躺著的,你還想怎麽樣?說著她突然淚如泉湧。此後她再沒有結過婚,小鎮裏流傳著有關她的恬不知恥的性欲之事,還有她身上的殘缺,計有:少掉一隻**,兩隻腳各少一隻小趾,在屁股上少掉一塊肉——當她夏天穿薄褲被風從背後一吹就能看出來,那是一個很大的凹陷。鎮上的人說,這個女人真古怪,前麵一個積水塘,後麵一個積水塘。最後一次婚姻結束後,她的精神明顯地不正常了。她喜歡站在年輕夫婦的窗下,凝神屏息,卻是毫不提防身後,當地人叫作“聽房”。她的行為幾乎是公開的,她被發覺責罵時一臉的無邪。有一次她全神貫注地“聽房”時被一個人發現了,這個人也是好奇的人。他站在全金的身後左打量右端詳,終於說,這個女人真古怪,前麵一個積水塘,後麵一個積水塘。

全金就這樣慢慢地活,等待屬於她的自然的死亡,直到她在垃圾堆裏撿到那張報紙。她是認得幾個字的。她突然地把報紙上的內容與自己聯係到了一起。她來不及推敲這種聯係是多麽不合理,也沒有細想索賠的行為是否被家鄉人接受,她就匆匆忙忙地神氣十足地上路了。從看到報紙的一瞬間起,她就興奮不已,仿佛將要揭掉壓在身上的一塊大石頭。她自欺欺人地覺得她有理由索賠。她是闖**過江湖的人,早已把體麵看得一錢不值。當她踏上家鄉的土地時,索賠的願望不再那麽強烈了,她體會到自己出乖露醜原本就是否定自己的絕好方法。在農村,這種方法至今還被廣泛地運用。要是有人一邊打了自己一記耳光並罵著自己的話,那就是這個人借著糟踐自己否定某一時間內的行為。這樣否定自己的後果是讓別人產生同情,讓自己輕鬆。她不過是借著索賠的理由在家鄉說一說,撒撒潑。

這天清晨,村長去找昔日的小學教師全文標後,全金也從村長家裏出發了。她走在村子裏,所到之處沒有熟悉的東西,但她覺得既熟悉又親切。她的心裏知道這是家鄉她的嗅覺嗅到村子裏源源不斷釋放的氣息正與她身上的氣息相同。她以農民的目光估量稻穀的收成、豬的品種優劣、哪隻雞剛下蛋、青菜地裏有沒有出蟲,也以女人的目光悄悄地從屋外進入屋內,巡睃室內的裝潢布置。她看見一切都是安靜的,腳踏實地的、心滿意足的安靜,處處透露出時光在這裏甜甜地緩緩地流動。太陽出來了,鋪天蓋地的露珠一瞬間變成了水晶,到處都有水晶在閃爍,看上去就像晶亮的蟲子蠕動不休。到處都有水晶從它的棲身之處跌落塵埃,無聲無息的,帶著快樂的眩暈,使塵埃也染上了馥鬱的香氣。全金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下不停地走來走去,她走得飛快。她的心情極度地紊亂,這裏太安靜了,沒有疼痛,沒有詭謀,與她的努力簡直是天壤之別。她煩惱並委屈。她冒冒失失地來了,注定要帶來不安和混亂,她現在感到了走投無路,感到了格格不入。人人都在家裏睡覺,隻有她一個人在外麵夢遊。她想,在這個世界上,什麽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家鄉?她站在漸漸被太陽烘幹的大道上,孤苦無助,萬般酸楚一齊襲來,她膝蓋一軟,跌坐在地上嚎哭起來。她的哭聲很快引來一群表情馴順的鄉人,兩個昨夜聽她講故事的女人一邊一個攙著她,把她送回村長家裏去。

村長的女人也不在家,估計下地去了。全金含著眼淚,忍著悲慟。到廚房裏盛一碗粥,站在屋簷下咕嚕咕嚕地喝。她眼睛酸澀疲乏,四肢麻木,她想這就像在鹹菜缸裏泡過似的,又酸又鹹又重。這一想,她緊張的心情馬上得到緩和,對什麽也都像以前那樣明白無誤。她睜開眼睛冷冷地掃視著虛空。這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她是來讓人討厭的。

全金和全文標的會麵極像一出戲劇,仿佛兩個人早就排練好似的。他們彼此都不認識,但心照不宣地,用誇張了的熱情傳遞較量的欲望,這種欲望彼此一望而知。

你是全金麽?多少年不見怎麽越長越精神了?你是怎麽回事呢?水裏洗洗澡又上來了?

全文標你個老不死的?閻王爺吃了你的迷魂湯是不是?我當年投水以後又漂到岸上了。

全金你有四十歲了吧?

我六十多歲了。人老了臉皮就厚,顧不上體麵。

全金哪,我八十歲了。村長呢不好意思跟你講,我反正是快化灰的人,你要罵我我也聽不了幾年。你要錢好說,莫大聲嚷了,弄得大家難堪,悄悄地,大夥集體給你捐一點錢。你莫嫌少,拿了就走,也不要不好意思。

全文標你個老王八。

全金扭頭朝村長的屋裏走。全文標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全金,全金,他喊著,不要不好意思嘛,又不是大姑娘。來嘛,替我摸摸口袋,我有五塊錢不知道裝在哪個口袋裏了。我不曉得你要來。五塊錢就這麽胡揣亂塞地找不到了。全金在凳子上坐定,悲愴地說,我的好人!親爺祖宗!你們給我打個證明,我馬上就走。不在這裏賴吃賴喝。全文標說,證明,什麽證明?莫開玩笑嗬!實話跟你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個人。但我考慮到,誰會來冒充一個老太婆呢?我們承認你就是全金,但是打證明是萬萬辦不到的。擺不到桌麵上的理由我就不講了,我就講一句話,當年你被日本人糟蹋時誰看見誰就給你證明。全金說,當年這事你沒聽說麽?全文標果決地說,當年我們都聽說你是個女英雄。全金笑著說,你們當年傳得沸沸揚揚的,眼珠子一轉就忘了。全文標說,私底下的話算不得數。全金說私底下的話不算數,那什麽話算數。全文標說,譬如,聖人說,食色性也。這個色是男女二人私底下的事,掩掩蓋蓋,關了門閉上窗的色不能對人講授傳說。過一陣子,有了小孩。其實這個小孩也就是色出來的,但小孩可以抱出來曬太陽玩耍。這個小孩就是上得了台麵的色嘛。全金跳起來啐了全文標一口,老頭子抹了臉“桀桀”地笑著,如鴨子那樣搖搖晃晃地走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他已履行了一個村民的責任。你就是全金,但我否認你真實的往事。因為這份真實不是你我共同經曆的,我所知道的真實是一種普遍流傳。在特殊情況下你可以否認它的真實性。當時,我所知道的流傳根據我匯合的種種情況判斷確實是真實的,但現在我得從另一個方麵去考慮問題:你看見了嗎?你沒看見是吧?那麽這份所謂的真實是不是值得懷疑,值得否定?

全金陷入了更深的泥潭。這是她回鄉以後遇到的第三個棘手的問題。往事如煙,這煙是定格在心上的。異國的入侵者對她的傷害乃是她一生的症結。否認它的真實幾乎等於否認了她這個人。被否認的全金仍舊是一個雲遮霧罩的虛假的全金,她無法從現在的迷潭中脫身,更無法進入真實的過去。無法進入真實的過去,就像打耳光找不到自己的臉,更無從讓自己從過去的夢魘中脫身。她再一次被人驅趕、放逐了。四十年前她懷著怨恨去結束生命,今天她懷著希望擦拭生命中的塵埃,這二者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她的委屈,她的挑釁、撒潑都是不知不覺的渴求新生的表示,打證明隻是一個通俗的大眾的借口,借以遮人耳目的、世故的理由。目的越是簡單低下就越是使人無可挑剔。金錢的社會,她認為這個理由對人對己都能交待了。但昔日的小學教師一眼就指出她是在開玩笑,她現在後悔沒有考慮周全就急急忙忙地趕來。全文標說她開玩笑,她現在相信自己是在開玩笑,胡鬧。她坐在凳子上歎著氣,想自己快七十歲了,還有什麽事想不開的?還有什麽意思與村人過不去?與村人過不去的同時她給自己製造了諸多問題。她恍恍惚惚靈魂隨著煙霧出竅了,她的靈魂凝視著田地房舍,深情款款,儼然與村莊融為了一體,然後她的靈魂瞥過她坐在屋裏的真身不禁詫異不已。這是誰?這是個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的女人?

中午時分,全豐的骨灰匣從火化場拿回。下午,骨灰匣舉行掩埋儀式。除了全金,全村的人都去了。全金聽著風中隱約傳來的歡快的嗩呐聲,慶幸全豐終於死了。他要是活著的話會使全金更為難堪。嗩呐聲越來越近,是回村裏來了,歡快的曲調拚命擊打著人的耳膜。你看,人死應該吹哀樂,但這裏的鄉俗從來都是吹歡樂的曲子,因為痛苦是卑下的,是要掩飾的,這裏的人聽故事看電影永遠隻喜歡中國式的大團圓結局,千難萬苦,隻在歡樂的結局中得到消解。此時的嗩呐聲預告著全豐的結局是歡樂的,它讓活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並以此作為遺忘死人一生痛苦的由頭。嗩呐聲總結了全豐這個人,響徹他的人生。嗩呐聲會永遠響在他的骨灰匣上麵。實際上,全金無意中強迫別人回思痛苦,她要是明曉自己的舉動包含著這種意義會嚇一跳的。現在她抽著煙,冷笑了。賠錢。她發現這個理由是站不住腳的,是無法去實踐的。相反,她受到懷疑,盤詰,甚至嘲弄。連她自己在恍惚中都懷疑有些事是不是真的,何況疼痛早已過去隻留下記憶的殼子?

晚上,女人們再次聚會在村長的家裏。全金不在,但東屋的**她的包還在。女人們就拿出針線活做起來,村長的家裏立刻變成了某種加工場。

全金在傍晚的時候走出村長的家,這個時候是一天裏安靜的時刻。嗩呐聲沒有了,說明全豐已在泥土裏睡覺了。她在路上遇見了村長。她告訴村長她要去海邊的地方。村長勸說她不要去了,她的家早就沒有了,她父母的墳也在“文革”移風易俗行動中被刨挖得幹幹淨淨然後平掉,在上麵種上了柳樹。全金說當時你們好歹要通知全銀呀。村長不客氣地說,找不到他,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好像做了多大的官似的。

全金撇開這個話題,通知村長她明天走。她看見村長的眼神在暮色裏跳了一下,她知道村長是如釋重負了。同樣,她也覺得如釋重負,這件事總算結束了。兩個人說完話就各自發了呆,後來村長往南走,她就無目的地向北走。走不多遠她踅進一家小賣部,在布滿灰塵油膩的貨架上取下兩塊麵包,一瓶劣質白酒。她一口酒一口麵包地吃喝起來,小賣部的老板娘自言自語地道,老太太是喝酒就麵包呢,還是吃麵包就酒?全金說都一樣。她現在沒有什麽事情好做的了,無欲無求,不用掩飾,不必計算。她不慌不忙地坐在老板娘的竹鋪上把自己喝醉了,喝醉以後她的眼淚開始活動,源源不斷地從眼睛裏淌下,彎彎曲曲地滑過臉頰掉在脖子裏,她的鎖骨以下的地方很快濕了一大片,涼涼地很舒心。她一邊舒服地歎著氣,一邊打開第二瓶酒。從上了年紀以後,她再也沒有這樣痛快地淌過眼淚,仿佛一上了年紀各種排泄機關就生鏽了。

她拎著半瓶酒,噴著濃重嗆人的酒氣雄赳赳地在路上走。男人喝醉司空見慣,一個女人並且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喝醉酒,那一定有著很微妙的內容。她跌了一跤,敏捷地爬起來摸摸地皮,絆她的不過是幾棵粗壯的茅草。酒瓶不見了,她剛才聽見河裏響起“嘭”地一聲,水花四濺。小時候她經常聽見河水裏會響起“嘭”地一聲,人家說,那是鬼從岸上跳到河裏去找魚。她懊惱不已地捶捶地,就勢朝地上躺下了。月光下剛揚花的蘆葦在白天看是紫色的,在夜裏一律變作暗沉沉的灰白。她恍惚覺得自己躺在蘆葦叢中了,心情若輕若重地等待什麽人,“張懷玉!”她突然地喊了一聲,但又焦急萬分地爬了起來。她不能仰麵躺著,從她進了日本的軍營以後就不能了,這個姿勢意味著屈辱地接受,被傷害,被支配,她的一生都是被動的,被迫地進入種種角色,包括作為張懷玉戀人。她的一生隻有兩件事是主動進行的,一件是在自我幽閉中單獨地苦戀,一件是她從長途公共汽車上下來以後所要進行的事。

全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勁地猛跑。她已無法分辨出道路的走向。但是她聽見村裏有一個地方回**著婦女的笑聲,她本能地朝笑聲處跑去,她知道笑聲處就是村長的家,一定有一群女人邊說邊笑邊等著她,她有話和她們說。她要糟蹋自己。

她跑進屋裏的時候,村長的女人第一個笑起來。然後所有的女人都看著她笑。村長的女人說,你看她跑得像老瘋子似的。全金得意地朝凳子上一坐,頭頸朝後一仰,差點把自己從凳子上摔下來。你們看看我,像不像快要七十歲的人?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不像不像。全金說,我像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謔,比你們還大一點的時候要多年輕有多年輕。女人們吃吃笑著,問你像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在什麽地方呢?全金說,當婊子。一會兒跟這個男人過,一會兒跟那個男人過。其實就是當婊子。女人們惱怒了。說哪能這樣說話,怪嚇人的。全金為女人們的慍怒而激惱,大聲說,嚇人的多著呢。十七八個鬼子**我,怕不怕人?張懷玉那狗娘養的眼睛一睜就不見了,怕不怕人?女人們一起站起來說怪不得全文標老頭說她來胡鬧的,原來有幾分道理。全金喊道,不要走,我給你們看看更嚇人的東西。她站起來想脫衣服,頭一低,酒氣洶湧而上,把衣服吐得一無是處。她失神地站了一刻,肚裏的東西不停地從嘴角向外流出來。她說:“不行,我要去找全文標,這老東西如此對待我。”她跑出去站在一家門口罵起來:“全文標,你有種的站出來,你昧了良心捂了實話的老東西。我是全金哪,我的事情你不會不清楚,你就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農舍裏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對全金說:“全文標這老狗頭是該罵,他住那裏。”他的手朝外麵虛虛地一指,進去就把門關上了。全金被隨後趕來的幾個女人拉住胳膊強行朝村長家裏拖。村長的女人說,我看就把她放到河裏洗洗。有女人勸阻道,使不得,偌大的年紀洗了要病倒的,你願意給她送終是吧?村長的女人吐吐舌頭,不吭聲了。全金被幾個女人拖著,一路上她不停地踏著地上的稻草和灰土,企圖以此阻擋她們拖她的行動。我要見全文標,她喊,我要和他說說心裏的苦楚,這些年我是怎麽過的。全文標,你是我的親人!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她被拖到村長的屋場前,村長的女人用一桶熱水澆幹淨她衣服上的汙垢,然後,她被按在一桶放滿溫水的木盆裏。她恐怖地尖叫起來,掙紮著說我不要朝天躺著。你們放我起來。但是女人們已經在給她脫衣服了,衣服脫下來了,所有的女人全都呆住了。全金這時候一陣虛脫,暈了過去。回過神來的女人們便七手八腳地給她掐人中,拍背心,給她擦幹淨,抬到**用被子蓋好。她們抑製住心跳,說說收成,論論各家的娃子,說到今天的月亮在一圈風暈的時候,就急慌慌地各自回家了。狗在村中一聲二聲地懶懶地呼應著吠。白天的狗護守自家,夜晚的狗守護整個村子。是這樣的。

全金裹在白被單裏,雙手緊貼在臀部,雙腿伸得筆直,看上去像一具沒有呼吸的木乃伊。但是不久她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這就使她的醉酒含有一定的悲劇意義,也就像中國式的戲劇,在滿足人們對於痛苦的窺視後,結局總是千篇一律的大團圓。痛苦失去了它的本質。全金現在就像這樣一出中國式的戲劇。她輕輕地打著鼾,在黑沉沉的睡眠裏消解她帶來的悲慘氣氛。她顯得無可奈何又全身心地放鬆。十點鍾的時候,村長的女人走進屋來看了她一眼,“卟哧”笑了一聲又走了出去。十一點鍾的時候,村長的女人把洗淨烘幹的衣服拿進來。她“全金全金”地叫著,全金不應。她用手去推,一邊推一邊對著窗戶笑罵道:“死人,光站在窗戶口,還不進來幫我弄醒她。”村長在窗外咳了一聲,也對女人笑著說:“你用點勁推。平時是怎麽打我的?你今晚陪她睡的時候驚醒點,明天一早就打發她走路,省得在這裏出事情。我們擔當不起。”十二點鍾的時候,全金給桌子上的小鬧鍾驚醒了,她趕緊爬起來坐著,鬧鍾的聲音太刺耳,她拿起鬧鍾朝地上一摔。這時她看見和衣睡在腳邊的村長女人。“不好意思。”她抱歉道。村長的女人歎了一口氣:“唉。這隻鬧鍾有毛病,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響一陣子。”

現在很安靜了,兩個女人如浮在止水上的兩片葉子,一片是枯黃的,一片是翠綠的,枯黃的女人是個冤魂,四十年後來索債了。她的草率和粗俗毀壞了整個村子的和諧和女人們的浪漫。她倚坐在床的欄杆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翠綠的女人,她的心態是複雜的,她對於人生的考慮總是掙脫不了個人經驗的羈絆,她的喜怒哀樂隨著外界的風吹草動而變化,就像草木隨著季節而變化。她的情緒不可控製卻是真實的,此刻,屋子外頭的月亮被烏雲掩蓋了,沒有窗簾的窗子忽然黑暗了,而屋子裏頭的昏暗的燈仿佛明亮起來。全金摸摸村長女人的腳,村長女人微微動了一下。全金的手掌順著村長女人的腳一路捋過去,她說:“我這個老太婆!唉,我這個老太婆!”她一直摸到村長女人的脖子,手在脖子那裏停住了,她混濁不堪的眼睛冷漠地看著村長女人說,你想不想知道,日本人是怎樣害我的?沒等村長女人回答,她的手在脖子那裏一用勁。村長女人聽見脖子那裏輕輕的咕嚕一聲,像鴿子的鳴叫聲。但她沒動。距離很近,她把全金眼裏的絕望看得清清楚楚,她也完全明白全金撫摸的隻是一個未受任何傷害的身體。全金是老了,她不僅是老了,她的肉體被風吹雨打過,被霜雪侵蝕過,被蟲蛀過,更為悲哀的是她的心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了,這就使她有時候對自己的肉體視而不見,有時候又十分計較。她在自哀自憐的心情下撫摸村長的女人,她感覺到的不是肉體的彈性而是它的完整,未被傷害過的完整,就像她的父親所看重的“整齊”一樣,這種完整亦可看作是生活的質量。她現在收回手掌,收回目光,垂著頭似乎打盹了。村長的女人若無其事地打個哈欠,說躺下睡吧。這時,全金做了一個破天荒的舉動:她聽了村長女人的話,順從地躺在**,依在村長女人的身邊,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我無從描述她的心情,想必她的四肢骨骼都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依靠,想必她鬱結的苦痛在刹那間粉碎了,在一個年輕的而且陌生的女人身邊,她似乎找到了歸宿,這是可以解釋清楚的。她的一生與男人結下不解之緣。在她麵前,入侵者在殺人放火的同時,更多的是以性的肉體的對立者的麵目出現。不幸的是,她在張懷玉身上所尋求的希望也破滅了。張懷玉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當謊言編織好以後,張懷玉同樣也落進了水中,而她的處境更為困難,一方麵謊言成為他身上的重負,使他不能伸手去拉全金;另一方麵謊言的重負又使他抓到了逃離全金的借口。對他來說,人生是公平的,他為善良犯了錯誤,為了錯誤又將懺悔終生。而全金終其一生將無法尋找到擺脫痛苦的出口處。(糟蹋自己是形式上的否定,也就如醉酒一樣取得片刻的輕鬆)。為此她有些慌不擇路,她要進入過去,為此她要打一個被日本人強奸的證明,這是她痛苦的入口處和出口處。她在家鄉遭到了客氣的抵擋和不客氣的嘲笑,所以她最終還是回到謊言中。現在重新回到謊言之中的全金蜷縮在村長女人身邊睡著了。村長的女人在想,這樣作為女人有什麽意義呢?活該是讓人鄙夷嘲笑的。她不喜歡看見絕望的女人,也不喜歡聽到某個女人被男人遺棄了,在她看來,被男人遺棄是不可思議的,怎麽可能呢?被男人遺棄?女人幹什麽了?村長的女人想到這兒,就下床了。她穿著襯衫和長褲,下床很方便的。臨去時把全金身上的床單掖緊。走出東屋,她快步如飛地跑到正房前,敲敲窗戶,村長很快拉亮電燈,出來開門,然後把她摟在懷裏,因為外麵刮風了,怕她冷。

做女人真不錯,村長的女人想。

村長女人臨去的掖床單動作把全金驚醒了,在她敲窗戶的時候,全金站在沒有窗簾的窗戶前朝外窺視。她看見燈亮了,看見村長把他的女人摟在懷裏。她拉開門閂鬼鬼祟祟地潛到正房的窗戶前,窗戶裏麵懸掛著粉紅色的窗簾,被屋子裏的燈光映照得喜氣洋洋,全金聽見屋子裏兩個人唧唧噥濃地說話。後來,燈熄了,屋子裏的兩個人仍舊在唧唧噥噥地連說帶笑。兩個人的音調低沉而諧調,仿佛是摻和在一起的蜜和水。它們在黑暗裏時斷時續,撞來撞去,帶著使人著惱的含糊不清的鼻音。全金在愈來愈大的風裏瑟縮著,屏住氣息,像一隻偷偷摸摸的縮在牆根的老貓。她興致勃勃地滿足地聽著,就如看陽光下兩個孩童的遊戲。她既不是好奇也不是個習慣上的窺**者,屋裏兩個人的幸福狀態無疑滿足了她對於男女恩愛的臆想。當她與張懷玉作為情人交往時,她是被動的,她懵懵懂懂地隻是隨著被占有而被動地體驗。當她深切地渴望更多內容時,她已不可救藥地孑然一身了。這時,黑漆漆的天上飄起了小雨,她的身上沾滿飛絮似的雨絲,雨絲很快蹭破衣服表麵的膜層滲入裏麵,她的肌膚感覺到了徹骨涼意,但她舍不得馬上就走,她把屋裏的一切有機地與她幽閉時的幻境聯成一體,她似乎在聽、在看著自身的表演,她一直沒能把幻境做到像眼前的這樣好。一陣豆大的雨點劈臉朝她砸下,她禁不住全身劇烈地哆嗦。她站起身,幻境消失了,代以酸楚和惱恨,她朝天上喊道:“我的老天爺!”

蒼蠅怕冷,全都鑽到屋裏了。屋裏也是冷的,那盞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昏暗的燈泡是熱的。門大開著,這個落拓的容易自暴自棄的女人連門也懶得關,蒼蠅就從門外急急地飛進來,在燈泡邊上飛來飛去,於是天花板上出現重重疊疊的碩大幻影,宛如爭先恐後攢動著的人頭。這幅恐怖的景象立刻又使全金產生時光倒錯的幻覺,她叫了一聲親娘,哆嗦著,一步一步摸出門。外麵秋雨刷刷有聲。她站在一條河邊時,兩隻腳上已經沒有了鞋子,雙腿顫抖,目光惶亂地盯著在風雨中顯得湍急的河流,她再一次想到自殺。自殺太容易了,隻要朝河裏一倒就再也不會爬起來了。這個不被人承認曆史的女人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的哭聲裏夾雜著一些絮絮叨叨,聽著如在哼唱一首悲哀的小調。她的哭聲低沉而委婉,似乎受盡委屈不敢大聲傾訴,你能想象出那種哭聲必然出自一張嘴角下掛的,唇形下彎的癟著的嘴,這樣的哭法不是屬於孩子,就是屬於女人。

村長和她的女人撐著傘,打著手電筒,一步一步地認著腳印喊著過來了。

全金受了雨淋,在村長家裏又羈留了兩天。村長的女人提心吊膽服侍她,全金的感冒高燒在村長女人的紅糖水加感冒衝劑的澆灌下,隻過了一天就消退了。同時,她的情緒也好轉了,興致極高略微帶些亢奮,就像她剛從長途車上下來時那樣。她發高燒的時候,全文標拄著拐杖,拎著雞來看她。他不停地抱怨路上不好走,抱怨幾個媳婦對他越來越凶,他說他這個公公做得還是不錯的,既未爬灰又未給她們娶個後婆婆。那樣做的話,也許她們會對他憐惜一些。說了一篇閑話以後,兩個人就沉默著,抽了一屋子的煙。後來全文標突然無聲地張開嘴,臉上掛了兩串眼淚。沒看見眼淚的人還以為這老頭張開嘴巴在笑呢。全金知道老年人哭是最傷神的事老年人哭等於年輕人流血。她強掙著起來拿了一張草紙給全文標擦掉眼淚鼻涕。全文標的哭泣在外表上看來是不滿意他目前的狀況。對哭泣的真正內涵,全金和全文標二人心照不宣。

這天晚上,村裏的女人們來給全金送行。她們依舊說說笑笑,不流露惜別的心緒。其實因為地理位置的偏僻,她們很容易對告別產生傷感情緒。她們漫不在意地把帶給全金的東西放在桌上,告訴全金說前兩天下了雨,正好把田耕了,撒了化肥,麥也播了。接下來的日子真是悠閑自在:嗑嗑新瓜子,打打麻將,納鞋底,曬太陽,陪你說話。一番春秋筆法的客氣的挽留過後,女人們便東拉西扯起來。她們問全金那天怎麽會去想投河的?

全金說,活煩了。

女人們又問,後來怎麽又不想投河了?

全金說,想想已經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堅持堅持,圖一個好死。

女人們嘖嘖有聲,表示讚同。又說,怎樣才算好死?

全金說瓜熟蒂落,入地,吹吹打打。

她想起飄揚在全豐葬禮上的那些歡樂的曲子,深切地體會到所奏的曲子多麽恰如其分,多麽合情合理。就像她這樣的人,一生的悲哀不是悲哀,死了之後用哀樂發送才是悲哀呢。

女人們又問她第一次投海的經曆。

全金就用安詳的語調說起來。她的安詳不是掩飾,而是徹底的平靜。她發現她從踏進全莊以來就一直不停地在說,真真假假,連她自己都懷疑有些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她說那次投海時正好遇上了退潮,她濕漉漉地被擱在一方陌生的海灘上,又被幾個船上人發現。她就留在了船上替男人漿洗衣服,替女人看孩子。船上有兩個男人,自從收留她以後他們明顯變得心事重重。船上的女人像看家狗一樣嚴密看守著全金,結果還是疏於防範,讓兩個男人在她上岸離開片刻時強奸了全金。她驚愕之餘看見全金若無其事地坐在艙房裏扯袖子,那袖子短了,緊箍在小臂上。全金不住地發出微笑。船上的女人怒從中來,她罵道:“看你這個賤貨,上船以後胖得袖子都拉不直。誰讓你吃胖的?好心沒好報。”拿起撐篙虎視著全金,她把全金的無動於衷看作了某種威懾。滾,她喊道。於是全金開始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

全金在敘述這個故事時,用語時而輕佻時而粗鄙,但她的安詳成功地中和了她的輕佻和粗鄙,使人沒有從中感到絲毫的不安。最後,她笑了,她說了四個字:

紅顏薄命。

所有的女人都聽懂了,她們發出一陣哄笑。但是全金的家鄉之行實質上是一個人企圖化解痛苦的行為,結果痛苦沒有如期化解,反而促使她尋找到了另一種歸宿。紅顏薄命,她把所有的怨恨和抗爭全卸到了這句話上。除了企圖化解痛苦,她的家鄉之行亦可看作是她對生活的一次否定。她的否定是以猝然爆發的形態出現的。

第二天,她腋窩下夾著那隻黑色人造革皮包,坐上長途汽車。她一路抽著煙,回到她的鎮上。她將真正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平常老婦,安靜地打發餘下的歲月。她的生命中不會再有類似的第二次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