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我的弟弟,先要說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計有兩家工廠和四個經營部,資產累計近一個億,用現在流行的話講是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

八八年,也就是改革開放的第十年,我父親從一家中學裏辭職,斯年他四十八歲,看守學校的大門已將近兩年。他的學曆是大專,籍貫江蘇無錫。他出生的那年,他爺爺在上海灘上創下的家業已麵臨四分五裂。但總算過了幾天小少爺的日子,據他的敘述,二周歲之前他從來沒有下地走過路,所以他至今仍害怕走路,即使他在落難時也沒有改變這個特性。那時候,我們一家四口人蝸居在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屋裏,夜裏父親也是蹲在馬桶上撒尿,那種突兀而來的急促聲音總是擾人清夢;而廁所就在屋子前麵不到百米處。

父親盡職地看守大門,把所有偷懶不肯下車的人攔下來,包括校長。人們隨意而簡便地叫他“看門老頭”。沒有誰知道這個看大門的老頭身上流動著祖先善於經商的血液,也沒有誰對他的處境表示惋惜。回想起來,那段鮮為人知的日子,可能是父親一生中最自在的日子。你可以想見我的父親在無所事事中懶洋洋地伸展四肢,日子因為平淡而顯得緩慢,他在緩慢中享受著每天緩慢行走著的太陽光,在緩慢中體味著生命的堅實和漫長。父親後來成了億萬富翁,惟獨失去了那種堅實的緩慢感。他無法欣賞太陽在大地上展現的魔法,後來他就否定緩慢,並不自覺地對我弟弟的生活進行幹涉。因為我弟弟這時正好在讀大專二年級,整天津津有味地做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他的悠閑使父親多少有些失落,甚至對目前粗糙的生活感到不滿。不過他對弟弟卻理智地說:“你要繼承我的事業,必定先要改變你的生活方式。”

我的父親那天向校長遞交一份辭職報告,從此他主動積極地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當時所有的人吃了一驚:這是他們所知道的第一份辭職報告。有人幸災樂禍,以為父親必定倒楣無疑;有人替父親擔憂。但歸根結底他們都對那份辭職報告十分好奇,對父親隱藏的動機猜測不定。他們加緊了接近我父母親的次數。母親在學校的校辦工廠做會計,她對前來探聽情況的人,報以既老實又不老實的歉然一笑,無可奉告之下讓人覺得受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憐憫。

校長當時捏著那份辭職報告隻管發愣,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他不安,甚至有禍事臨頭的預感:為什麽讓他碰到這種事?這件事是否影響他的聲譽、危及他的地位?於是校長婉勸、規勸、力勸,但均無效。辭職報告被鎖進抽屜裏。父親正式辦好辭職手續是在半年後,那時候,人們對“辭職”這一行為已不陌生了。

我父親就這樣成了經濟改革以來第一代民營企業家(也就是私營企業主)。他們中的一些人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他們的消費和生活方式刺激著別人的神經,其意義大過了賺錢的本身。

人們最後的結論是我父親辭職的背後醞釀著一場重大的家庭變故。於是他們停止了議論,等待著。三、四年過去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而我家卻表現出讓人喘不過氣的欣欣向榮景象,有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最高檔的東西。後來我母親也辭掉了工作,跟著我父親去了。

我家最初富有的那幾年,應該說人們對待我家的態度還是友好的。一是我父親的奮鬥使他們有了希望和新的夢想;二是他們潛意識裏為我父親的事業作了一個限製,不相信父親真能發展成後來的規模。他們關心著我家的一舉一動裏的變化,寬容著我家並做著希望的夢。母親走了以後,他們就從鍾老師那裏打聽我家的消息。鍾老師與我家同住一個大院,從他有時半開玩笑的回答中,他們知道了我家最新的經濟動向:我父親又開了一個廠;從刮西北風那天起我家後麵的垃圾箱裏天天有新吃下的蟹殼;母親手腕上的金鐲起碼有三兩重。

聽的人不屑一顧,散去後就說“手上戴那麽重的東西,自找苦吃。”或說:“我要是鍾老師早就搬走了,天天看著人五人六地,氣都氣死。”什麽話都有。其時,由於改革開放,他們已經熟悉了我父親這一類的人,但越來越不習慣與我父親這一類人生存在同一空間。好幾年下來,希望變成了失望,夢想更是讓人煩躁沮喪。他們常常被迫與我父親這些人作對比,並逐漸形成涇渭分明的對抗意識。這是一種來自於兩種經濟成份的對抗,最後發展為鍾老師和我家兩個家庭之間的矛盾。

我父親老早就預見到了會有什麽樣的一種矛盾等著他。從我母親添置第一枚金戒指時,他就讀懂了鍾老師眼裏的蔑視。那種蔑視有著種種複雜的、隻有雙方都是男人才能領會的意思。這一刹那,我父親的心軟了下來。他憐憫鍾老師,理解他作為男人的處境。同時,為了息事寧人,我父親采取了“綏靖”政策。經常給鍾家送去各種禮物,衣料水果什麽的,借以平息兩家人之間潛伏著的矛盾。不管出於何種意圖,父親的舉動呈現著討好的意思。也就在這時候,鍾老師不卑不亢地仍舊是教務處主任的身份,而我的父親又回到昔日看大門老頭的職位。我現在想,如果鍾老師當時隻是擺擺姿態的話,我父親可能會一如既往地扮演討好的角色。但九一年的春節發生了一件事,使得兩家人的平衡狀態發生了變化。

那一年的春節,母親在父親的差使下,抱著一板冰凍對蝦到鍾家去。她為年夜飯忙了一整天,現在又被丈夫差遣著做這件事,是很不情願的,但是她還是去了,因為她知道,家裏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擔當這一任務。她雙手合抱著冰凍對蝦,手指頭一碰到冰,就沾了上去,因而她不得不經常輪換著指頭。她敲開鍾老師家的門,走進去就把那板冰凍對蝦放在地上,不說任何話。鍾老師的女人,人稱莫老師的,一個在教育局管理檔案的女人,把我的母親叫住,扭捏地客氣著,說:“拿了你們這麽多的東西。窮老師,沒有什麽回報的,祝你們來年身體健康。”

一定是莫老師的話裏有什麽東西刺激了鍾老師,反正我母親後來認真地說當時她對莫老師的祝福隻報以客氣的微笑。她走出鍾家,繞過一口水井走到鍾家屋後時,她聽見鍾家的後窗“呼”地打開了,鍾老師在裏麵激動地然而聲音不大不小地說:“我看你不要客氣,不拿白不拿。這些東西都是剝削工人的剩餘價值得到的。我們吃,吃飽了好好教書,為人民服務。”我母親當時即氣得渾身發抖,把圍巾朝頭上一蒙急急忙忙地回來了。她告訴父親,這些話明顯是講給她聽的,沒有誰會在刮著西北風的寒夜,把後窗戶無緣無故地打開。

父親“哦”了一聲。

隨後吃晚飯,看春節聯歡晚會,守歲,放炮仗。一切都很平靜。

過了春節,父親開始實施他的報複行動。他雷厲風行地用了一係列優惠條件,把院子裏除了鍾老師的房子全部轉為他個人可以使用的土地(半年以後,房地產開始升溫,表明了他的決策在商業上也是成功的。購買時看上去很高的代價變得不足掛齒)。

父親在辦理建房手續時,速度快得驚人。別人猜測說,政府裏的人跟院子裏的房主一樣被我父親的糖衣炮彈打中了。鍾老師尚未反應過來,院子裏已經熱火朝天地打地樁了。接著發生了許多老師擁進校長室請求校長出麵主持公道的事。鍾老師拉著校長走進麵目全非的院子裏時,我父親已經造好了底樓了。他們毫無辦法,他們的經濟、智慧全都跟不上這個時代所需,因而校長站在那兒半天不能說話,既為鍾老師憤怒,也為他自己不平。校長想掩飾心中的不平,他說:“你造房不能不考慮老鍾的利益,你們是多年的鄰居又是同事。人要講究良心,合法也要合理。”

父親沉默著,而母親卻勃然大怒。她請校長放了屁趕快走。我家造三樓是城建局、規劃局、土地局批準的,並不影響鍾家通風采光。

校長在我母親怒罵聲中及時找了台階下,他臨走時歉然地對鍾老師夫婦說:“有辱使命嗬。我看你們再把情況朝上麵反映一下。這個潑婦真是粗俗不堪,怪不得人家說賺了錢的都是有問題的人物。”他罵得曲裏拐彎的很是高妙。他既指我父親曾為經濟坐過監獄的事實,又指出當時發家致富的一批人的情況。當時流行著這麽一個說法,說發財的個體戶十有八九是從“山”上下來的。我母親突然噤口,她向我父親投過心虛的一瞥。而我的父親還是沉默著。

三個月過後,一幢漂亮的三層樓房矗立在鍾家的屋後。房前,與鍾家的屋子之間,父親辟了一塊綠油油的草坪。並在上麵栽了一些名貴的月季,每天清晨和傍晚時分給它們澆水。很悠然、很心平氣和的樣子。有時候他會發現其中的一朵花消失了,他也不追究。他知道是我弟弟把它摘走了。這朵花經曆了一些不為人知的小小波折,出現在鍾家的小女兒千媚的閨房裏。父親的臉上出現一絲淡然的笑容,他不反對年輕人之間的遊戲。

現在,我家的三層樓房雄壯地矗立於鍾家的屋後,鍾家的老屋子就像個被大人欺負的小孩,流露出末路的寒酸和卑微。

九二年的春節之夜,鍾老師悲憤地擬了一副對聯貼於門上:

鬥轉星移是非全顛倒

物是人非貧富太懸殊

在他的對聯中,一連兩次出現了“是”和“非”,我想他是故意的。鍾老師在學校裏教的語文課是一流的,他本人的語文水平也是有口皆碑的。他完全可以把重複出現的字用別的字替換掉。

那幅對聯第二天晚上就消失了。左聯被鍾千媚順手拉下來甩在風中,右聯被她的哥哥鍾千裏扯下來揉成一團,然後用打火機燃著燒盡。鍾千裏與我的弟弟是同學。鍾老師喝了半瓶紹興女兒紅加飯酒,醉意蒙朧地瞅著一雙兒女,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唉,我不行了,認輸,就看你們了。”

現在終於要說到我弟弟了,在這篇小說中我弟弟是最後出場的一個人物,然而他是主角。就好像戲幕拉開,鑼鼓敲了一遍,眾嘍羅一一走過場,最後主角登台亮相。作為第二代人中惟一的男性,弟弟無可選擇地成了父親事業的繼承人。他需要守業,需要創業,需要不斷開拓市場,需要不斷擴大再生產。他的成功和失敗關係到他自己,關係到我父親,關係到企業的命運,關係到我家和鍾家對抗的最後結局。弟弟一直隱藏在父母的身後,緩慢地進行他的人生過程。然而現在他就要被推上前台了,他是關鍵性的人物。道路已經鋪就,障礙也已設置好。我的父母心明如鏡,他們要把兒子培養成合格的接班人,我弟弟的責任是太大了。

九三年秋,弟弟從學校畢業,父親不管他的再三反對,把他安置到主營廠擔任法人代表。

在我父親的創業史上,我弟弟曾有過一次登台亮相。那是我父親交上辭職報告的當天晚上。我記得是深秋了,雨懶懶地打在窗外的梧桐葉上,那種冷冰冰的寂寞預示著漫長的冬季即將來臨。我們一家四口坐在客廳裏,這是一個小小的會客室,它的一邊放著兩隻單人沙發和茶幾,另一邊放著弟弟的鋼絲床和一張飯桌,這種滿滿當當磕磕絆絆的情景是當時普通人家的寫照。地板上刷著的紫紅色油漆脫得斑駁陸離,靠東的牆上印著鬼臉般的雨漬。為了表示鄭重其事,母親把桌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連當日的報紙都拿走了。而後父親緩緩地開了口,他說他已經辭職了,不管校長同意與否,他都將經商,為了賺錢也為了創業。我注意到他是把賺錢和創業分成兩個概念的。

父親簡單地把話說完就陷入慣常的沉默。他已經說出了他的動機與目的,賺錢和創業,這就是他辭職的全部動機和目的。為了今天,也許他已經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不過他意誌堅定,就像石頭縫下的一棵草芽,一場春雨過後,它就彎彎曲曲地從下麵生氣勃勃地鑽了出來。父親沉默以後母親說了:“爸爸很可能失敗。他今年四十八歲了,如果失敗的話,他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你們要養著他。”

母親的話突然地把氣氛渲染得很酸楚。

父親轉臉瞧著我弟弟的反應。

弟弟若無其事地歪倒在沙發裏,說:“沒問題。”他接著又保證一下:“絕對沒問題!”

家庭會隨即散了。我的母親走進臥室把門關上。父親在這一刻顯得疲倦而無信心。我弟弟的保證並未使他感到欣慰,他反而對自己可能有的失敗心驚膽戰。

弟弟卻在陷塌的單人沙發裏直起了身體,雙眼帶著憂鬱聚精會神地傾聽外麵的雨聲。他對我說:“你聽見沒有?雨點落在梧桐上是沙啦啦地,落在芭蕉上是劈劈啪啪的。哈,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弟弟的臉色虔誠而感動,嘴裏繼續前言不搭後語。對他來說今天重要的不是父親辭職,而是得到了雨聲的啟示。我毫不奇怪他的態度,這時候小城裏的年輕人個個都在埋頭寫詩作文章,你到處都可以看見滿臉激動、神經兮兮的文學青年。弟弟正讀高一,他終日陶醉在詩歌所營造出來的虛幻的境界之中。後來文學降溫,我弟弟也不再狂熱。他離開文學後,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令我不解的是:為什麽當初他能趕文學的時髦,而後全民皆商時,他卻一反常態地堅持自己呢?為什麽他頑固地抵抗著我父母呢?我父母的生活方式在什麽地方與他的生活不相融洽?

弟弟是在被迫的情況下接受父親的安排的。在他與父親發生正麵衝突後,我相信弟弟已經把世界機械地分成兩大類:富人(強者)和普通人(弱者)。他是站在弱者這一邊的。因他本身就具有怯弱的本性。他站在了父親的對立麵,這裏麵有著弟弟的善良願望,更有著無法承受壓力的軟弱。在弟弟走進商界之前,他的生活是懶散而浪漫的。他有一個朋友圈子,圈子裏都是他班級的同學,鍾千媚有時也參加他們的活動。他們在一起縱情歡樂,心心相印。他們下圍棋,打撲克,旅遊,在月光下放歌,在雪地裏喝啤酒。他們之間經常有一些看似矛盾卻衝擊心靈使友情不斷加深的事發生。我曾經翻看過弟弟的照相簿,絕大多數都是在這個時期拍的黑白照片。有他與鍾千媚摟著肩膀的,有他與鍾千媚兩個人抱著膝蓋坐在台階上的,更多的是七八個人摟著腰擠在一處。他們笑得輕鬆、純潔、甜蜜,就像真的兄弟姐妹。弟弟在其中的幾張集體照片上精心地用紅筆寫了“幸福”兩個字,他那時真的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親如兄弟。我父親有時把他拉到客戶中去應酬,告訴那些客戶:這是我惟一的兒子,他正在讀企業管理。客戶們馬上知道這是未來的一廠之主,他們客氣而有趣地打量他。我弟弟表現得很不耐煩,他不喜歡利益覆蓋下的虛偽。他總是一言不發,冷冷地觀望著父親的客戶們財大氣粗的麵孔。但是他一開口,總能叫那些在商界中打滾的老油子發笑。我弟弟有一句者名的祝酒辭:

“讓天下的人都幸福。”

於是小城的商界掩口竊笑,知道我父親有這樣一個兒子。

我相信弟弟並非矯情。在翻看他的相簿時,我原以為一定會在他與鍾千媚的照片後麵也寫上“幸福”字樣,結果沒有。弟弟不是那種羞澀內向的少年。那就是說弟弟尋求的不是個體之間的幸福,而是尋求他在群體中的認同。這樣他才會覺得幸福。他願意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淹沒在人堆裏。他朋友的父親都是很清貧的,他在這些家庭出入,吃著朋友母親燒出來的煸青菜和冬瓜湯,聽著朋友的父親對社會不公現象的議論,感受著清貧的然而其樂融融的家庭氣氛,他一定為朋友家庭的平淡和充實而感動。他心裏也一定歉然,為自己的家庭有別於別人的家庭而內疚。自從我家漸漸富有後,我弟弟的朋友也漸漸地鮮有人上門。我父母像所有的富人一樣愛清靜,對上門來玩的年輕人臉色不善,疑慮重重。這也是我弟弟抵抗我父母的原因之一,但這還不是最深層的因素。

父親不會聽任弟弟朝相反的方向發展下去,他要盡快讓兒子接他的班。

弟弟畢業後沒多久,那是他剛從千島湖旅遊回來的一個日子。父親把弟弟叫進書房,拉上和客廳共用的鋁合金移門,把我和母親隔在外麵。不一會兒我們聽見父親的叫喊聲,母親從健身房裏跑出來,我從廚房裏奔出來。我們同時看見父親氣乎乎地拉開移門。

父親指著奔過來的母親說:“你生的好兒子,罵我為富不仁。都是你平時縱容他的結果。”

這兩句話說重了,母親立即和父親爭執起來。父親突然衝到院子裏,不知從什麽地方找出一根木棍,直奔我弟弟,一棍結結實實地砸下。弟弟危急中把身子一偏一彎,腰背那兒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呼”地一聲,棍子斷為兩截。弟弟被打得單膝跪在了地上,他在慌亂裏看見父親撿起了一截斷棍,趕緊忍痛一轉身,攥住了父親的雙手。父子兩個人漲紅著臉,顫抖著的手相持著。我父親口角邊堆著白沫,隻是低低地重複:“打死你,打死你。”突然,緊張的局麵瓦解了,我父親把棍一鬆,仰天倒在了地毯上。父親中風了。弟弟張惶地一抬頭,看見花房裏的花怒放著。被禁錮地生存,弟弟的心中一刹那間滑過這個想法。他跪下去扶起父親的頭,急急地說:“爸,我們不吵了。”

父親在醫院治療的日子裏,拒絕見我弟弟。我弟弟每次來探望隻好在窗戶上敲三下,讓我知道是他來了。我就找個借口來到走廊上,說幾句話。有時候我們沿著醫院邊上的那條河散步,談話就深入了。我勸他看在父親年高力衰的份上,接任吧。他有時候表現得很決絕,有時候又顯得猶豫不定。我就說你是跟一個假想中的敵人打仗吧?他說不是的。那麽,我說你就是為了千媚和你那幫朋友和父母作對,這樣很有趣,很帶勁是不是?弟弟迷惘地笑了一聲。

有一次我們信步走著,走到一座深宅大院前迷路了。八點多鍾的冬天,月亮已冷峭地吊在天空。我們沿著宅子走了一圈找出路。這座宅子裏麵有座二層磚混結構的民居,從房子到圍牆都塗成了黑色,在月光下顯得陰森森的怕人。從房子和大門的情況看來,這是一家新建不久的民宅。宅子後麵栽著兩排小鬆樹,亂堆著廢棄的建築材料。弟弟指著樹對我說,人家說,暴發戶什麽都可以得到,可他沒辦法讓院子裏的小樹一夜之間長大。我說那有什麽要緊的,到他兒子或者孫子手裏,樹就長大了。我們倆說話的時候,驚動了宅子裏的兩條狗。兩條狗一遞一聲地“汪汪”叫喊,在月光底下的曠夜中傳得老遠。弟弟抬起腳狠狠地朝黑牆上踢了幾腳,罵道:“媽的,整個是地主惡霸。”

而後弟弟問我是否還記得小時候在農村時,有一個地主把我們趕到河裏去的事。我說那是我們小孩子不懂事,成天跟在他後麵叫地主,地主,壞分子。弟弟說我至今想起來這個人還覺得討厭。他嘴角下撇深深地彎進腮裏,臉上從無笑容。他有時候像隻猴子一樣眥牙裂嘴地朝我們叫喊:窮崽子們,老太爺玩金元寶的時候,你爺你奶隻好光著屁股躲在旮旯裏哭哭啼啼。我承認那個地主確實麵目可憎,但我認為在這個時候回憶這個地主是不合時宜的。我隱約地感覺到弟弟絕不是單純地替別人發泄不滿,即使是為了求得某種群體的認同,也不至於做得如此偏激。

父親一個月後從醫院的貴賓房裏搬出。父親消沉了一段時間,為他自己,也為弟弟。但他很快振作起來了,他不是那種善罷甘休的人。他又開始逼近我弟弟,無休止地談話、爭吵,一次又一次的家庭風波。最後,他在激動之下給弟弟跪下了。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樣的做法,弟弟馬上上任了。我替父親想一想,這樣做值得嗎?這裏麵除了父親的意誌在起作用外,另外還有什麽因素在起作用?我的解釋是一樣東西:利潤。父親變得貪婪了。

弟弟就這樣被父親強逼進了商界。他已經知道在這裏不能對別人掏真心,不能說“讓天下人都幸福”。他壓抑著內心的反感和一幫腦滿腸肥的、為富不仁的人打交道。他盡著最大的努力壓抑自己的本性,但他還是順應著單純的慣性,因此顯露出很多毛病:智慧不足,言語笨拙,頭腦不靈,固執己見。他就像貿然闖入的一個怪物,他分不清朋友和敵人的界限。越是分不清,就越是想分清,結果他把自己搞得暈頭轉向。除了這個問題他還有許多交易中的問題需要分清楚。

一位他熟悉的同行,我姑且稱為甲爺。甲爺一口氣能喝七瓶啤酒,且口不擇言,上了桌子就罵共產黨、罵同道、罵他自己。因而弟弟在內心把他歸為豪爽的一類人。甲爺對弟弟說:×地方的乙爺要到我廠裏訂一大批產品,這龜兒子養的。我這批貨成本高,價格實在不能下去。我知道你廠裏這種產品的成本比我低,你弄點打發他走吧。你記住了,我這邊最低價格每台××元。這隻烏龜王八蛋。

我弟弟自然對送上門的生意興奮不已,對甲爺心懷感激之情。於是弟弟招待乙爺。乙爺肯定是要這批產品的,但乙爺表現出不急不躁的樣子,拚命壓價。弟弟每天招待他吃喝玩樂,並一步一步地在價格上退讓,最後弟弟已經把價格降得比甲爺的價格還低一點。因為甲爺走之前實際上已讓弟弟遵守一個最低價的諾言,所以弟弟不再降價,而堅持著那個價格。到第五天,乙爺忽然丟下句:“你這人太死心眼。”一聲沒吭地走了。

其實甲爺暗地裏一直與乙爺有著聯係。他知道我弟弟不會把價格壓得太低,因為弟弟還信守諾言。他讓乙爺與我弟弟接觸,一來是放個煙幕彈,二是這幾天的費用讓我弟弟承擔。甲爺從我弟弟那兒知道了最低價,就對乙爺說:怎麽樣,人家把價煞住了吧。我可以比這小子再優惠一點。這四天的吃用開銷我加給你個人,就算也招待你一回。乙爺提了甲爺的產品悄悄地溜了。

弟弟後來聽了這件事的內幕情況,這才明白了乙爺話裏的含義,他怒不可遏之下又犯了錯誤:他去責問甲爺。甲爺全部承認。但他把責任推給了乙爺,是乙爺軟纏硬磨之下才這樣幹的,他現在也後悔了。甲爺甚至攙著我弟弟的手把他拉到財務室,翻開賬簿,讓我弟弟看乙爺把價格壓得多麽低,個人又拿了多少回扣。甲爺眼中都要滴出淚來。他說小老弟,我難嗬,門麵上好看,實則我是打腫臉充胖子。這批產品賣出,雖說是沒有利潤,總算讓資金流動起來了。

弟弟當然不好再發火,他心中恨恨的,對甲爺的人格發生了懷疑。在懷疑之下,弟弟繼續犯下錯誤:他與甲爺斷交,而且在各種場合下表示對甲爺的鄙視。

我的父親認為現在該他出麵指導弟弟了。父親把事情的全部分析給弟弟聽,然後告訴弟弟:第一,聽說這件事後,隻當沒事。不能去責問甲爺,責問的本身就給了他解釋的機會。而且這樣做讓他小看你。你要不動聲色地,讓他心裏尋思,不知道你下一步給他吃什麽藥。第二,如果他解釋以後,你就不能和他斷交。你不相信他的解釋,他也知道你並不相信他的解釋。那他為什麽要做呢?他這樣做是隱晦地表示歉意。這時候,你就要大度地表示原諒。你得拉攏他,因為有了這一件事後,在可能的情況下,他還會幫你一把。這就是商界互惠互利的原則。你與他斷交,損失的隻有你,你少了一條路。

弟弟滿臉的不解和好奇,說我把這件事宣揚得大家都知道了,別人還會信任他嗎?還會跟他做生意嗎?

父親想對兒子說,傻子,這件事宣揚出去的結果就是讓別人背裏嗤笑你。商人做生意時隻有一個原則——有利可圖。父親忽然對弟弟感到厭煩起來,他覺得自己快變成喋喋不休的娘們了。父親一向喜歡沉默,他何嚐對別人說過這麽多的話。他看著麵前這個一米七五高的健壯的兒子,想這個頭腦簡單的東西把我都改變了。

父親說,我最後告訴你一句,用心學習才能進步。

弟弟說,學什麽?變得狠毒奸滑嗎?我寧願是個窮人。有一幫真誠的朋友,一個老婆,一個孩子,靠工資吃飯。父親說,朋友?老婆?孩子?父親說完就躺下睡覺了。從此後他真的對弟弟不聞不問。他從賬麵上轉走了幾筆款子,說是作為將來養老用。

甲爺這件事過後,我弟弟又陷入另一場騙局。有一個從國營廠裏辭職出來的工程師,包裏帶著圖紙找我弟弟,說是他剛研製出來的新產品。我弟弟看了一看,認為可以開發,便買斷了產品生產權,兩人簽訂了合同,在公證處進行了公證。弟弟在組織生產時,發現全市不下七、八家廠都在生產這種產品,他趕緊去打聽,才發現這個工程師把圖紙如法炮製地賣給了這幾家。我弟弟叫了幾個朋友準備登門算帳,工程師聞訊連夜逃到深圳去了。聽說他後來在深圳發展得很好。弟弟厭惡地告訴我,這個工程師平時有一句口頭語,說除了錢,爹娘也不認的。就是這麽個人,商界裏許多人都佩服他。將來他成為大富翁的時候,他一定會津津樂道地向人敘述他當年如何從一群傻瓜手裏騙來了原始資本。

我父親創下的企業在弟弟僵硬的操作下,很快走了下坡路。九四年的下半年,企業出現嚴重虧損。我弟弟突然撂下攤子,失蹤了。三天後他打來電話,說他已到了西藏。我告訴他,企業虧損,父親不怪他,請你回來吧。況且我就要生產了,B超上做出來的是一個女孩。他在電話那頭唏噓了,說他並不是畏罪潛逃。他現在在西藏,心裏很安逸。他的外甥女兒長大後,什麽都可以做,哪怕就是做妓女,也不要跳進商界半步,這裏是世界最肮髒最醜陋的地方。我不是不能做好,我是實在不想勉強自己。我聽出他的話裏一股酒意,就把電話掛了。我真想對他說,做妓女也是經商的一種。經商就是把物品賣個好價錢或者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掛斷電話後,我就想西藏那個地方一定很明淨的。而後我感到了恐懼:弟弟心理症結遠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受到的傷害也是巨大的。他踏入商界就如踏進了地獄,在這裏他看不到他喜歡的和諧、平靜、信義,他的心靈受著折磨,忍受著來自各方麵的嘲弄、譏笑和陰謀。現在他走了,脆弱得不堪一擊。到西藏去是他防止發瘋的最好選擇。但是西藏能根治他的毛病嗎?

我父親在同線電話上聽著我與弟弟的對話,不住地捶胸、咳嗽,卻什麽話也沒說。我掛下電話後,父親怔怔地坐在**發呆。

已經是冬季了,第一場寒流襲擊著城市。家裏到處開著取暖的電器,厚厚的羊毛地毯散發著溫馨可人的氣息。當你聽著外麵西北風呼嘯中樹枝斷裂的聲音,你就會覺得家裏的一切都變得厚重而溫暖,變得如附在你身上的一件棉大衣而我弟弟卻在西藏,遠離他喜歡的這種氛圍。我把父親扶著躺下,盡量小心地不打擾他的思維。我敢肯定父親現在想的不是弟弟而是他的企業,但我想錯了,父親躺下時慘然一笑,說:“我再狠,也狠不過命。”我無言,給父親掖好被角,心中替他一陣悲哀:父親信命了。

半夜時分,風突然停了。我掀開窗簾,世界呈現出狂怒後的安詳和純潔,月光潔淨如水,地麵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麵子,在月光下有時發出“吱吱”的斷裂聲。

我想弟弟所在的西藏,月亮會比此時此地的月亮更幹淨。但我不會為了追求一個幹淨的月亮跑到西藏去。這當中有著複雜的取舍,體現了一個人是否真正的成熟。真正的成熟使人抑製某種欲望,犧牲某種信念,換取目前的平衡,這才是一種清醒的取舍,含有人生真正的悲壯。而弟弟卻不屈不撓地追求他的鏡中花或者水中月。弟弟小時候是個聰明實際的小孩,和大多數小孩一樣,他會為一粒糖而使用點小心眼,或者為打碎的花瓶撒一個謊。我不知道是什麽使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換而言之,他是為了什麽才把自己塑造成今天的這個樣子。

我想起了他以前的事。

我家是在七一年秋天下放到蘇北農村的。弟弟那時是六歲。那時候農村的行政體製是人民公社,公社下麵是大隊,大隊下麵設小隊。小隊裏麵無可設置,社員就口頭上把小隊分成一個個基本組成,叫×莊×莊;莊名有叫姓的,叫地形特征的,叫樹的名稱的。我家住的地方緊密地分布著十幾戶人家,因為柳樹又多又大,就稱為大柳莊。我們一家在秋天的傍晚中靜悄悄地來到大柳莊,被安置在姓於的寡婦家裏。寡婦也是外來人,四十多歲,身材高大結實。因為她的第二個兒子在縣城水電站工作,所以她的一家都有著不可置疑的體麵。深秋的雨一下,大柳莊的人就基本上沒事了,成天朝一起聚,等待冬天來臨;再把冬天熬過,熬到春暖,日子又有了希望。哪怕肚子吃不飽,身上卻不會再感到西北風的寒冷。大柳莊不是最窮的莊,據說除了三年自然災害,從來沒有一個人餓死或者出去要飯。大柳莊的人一日三頓玉米稀湯,裏麵摻幾根山芋幹。如果誰家例外地燒了米飯,那一定要用碗盛著,當禮物一樣送到左鄰右舍。米飯裏麵放一塊豬油,這就是美味佳肴了。我家安置下不久即學上了這裏的規矩,隔三差五地盛了米飯,一五一十地讓弟弟送出門。我記得母親先是讓我去的,但被弟弟熱心而蠻橫地奪走了這個差使。弟弟那時候願意和別人交流,遠不像現在這樣在人前感到緊張。弟弟成了送飯使者,同時成了大柳莊裏最受歡迎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別人嘴裏的新聞。他可以坐在別人家的**和大爺大媽大嫂拉家常,一本正經地說:“月亮怎麽不摔到地上?”又問:“飯變成屎需要幾個鍾頭?”於是第二天這些社員們在地裏勞動時扶著鐵鍬學說這些時,一臉的驚歎和迷惘。

弟弟在大柳莊感受到的氣氛肯定影響了他今後的審美取向。我弟弟若幹年後錦衣玉食,耳聞目睹的卻是醜陋的爾虞我詐時,回憶起來,那也許就是理想中的完美的人際關係。他把大柳莊作為他心中的聖地而竭力維護。九二年夏,我父親帶著弟弟回到大柳莊。父親的用意很明顯。他開著自已的轎車,西裝的口袋裏鼓鼓囊囊地放滿了嶄新的十元鈔票。他帶來的轟動效應不下於省委書記下鄉,甚至比之更熱鬧。父親到每一家熟人家裏都坐一下,聽著埋怨或者訴說,欣賞著因崇敬而煥發的滿臉紅光和導致的手足無措。父親眯著眼睛看上去是要慈祥地微笑,像是在全盤接受各種深淺不同的色彩和形形式式的思想。可弟弟在後來卻一口咬定父親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因為我父親總是在聽完許許多多的訴苦以後才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裏掏出準備好的錢發放。弟弟在大柳莊之行回來的路上就和父親吵開了。他諷刺父親說,他應該把那一張張十元換成一元或者一角,這樣拿出手的時候顯得更漂亮。父親說這是我辛苦賺來的錢,我願意把它怎麽樣就怎麽樣。弟弟說你這樣做是在施舍懂嗎?父親說,這有什麽奇怪的。這是施舍,誰不知道這是施舍,他們需要的就是施舍。弟弟說你可以換一個方式幫助他們。父親不耐煩地叫起來,難道要我既損失錢又要費心照顧別人的自尊心嗎?兒子,如果你換在我的位置,你也隻能選擇這種方式。弟弟沉默了,眼睛看著窗外,在默思中,他把自己換到父親的角色。他反複衡量,反複思考,從各個角度為父親的行為找出理由和實施的必然性。最後他毅然地對父親說:“不,我決不會像你這樣汙辱他們。”

弟弟曾經發誓要報答大柳莊人對他的愛護,但他至今沒有實現過諾言,至於原因,情況不明。也許被我父親當年說中了,弟弟找不到有別於父親的更好的做法。但在當時,我弟弟邁著短短的細腳,端著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大碗跨進每一家門檻,他確實給大柳莊人帶來了最直接了當的、最實質性的好處。因此,大柳莊人極喜愛他。他在這裏受到成年人的待遇:他可以麵對麵地與各位年長的坐在一條凳子上對話,從而感受濃醇的人情。但我弟弟在長大成人後不知道出於怎樣的心理把起初的原因剔除了。把結果安排成另一種結果的原因,這就是:因為他受到了溫暖的關懷,所以他對大柳莊懷有美好的感覺。弟弟在這種多少有些偏差的美好回憶中固定了自己的人生觀。實際上的大柳莊在他心中淡化了,隻留下關於美好的誤差性概念。他把這種概念發展成衡量現實世界的參照物。弟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遠離了現實世界而囿於他的豐富美麗的內心世界。

當他從他厭惡的那個世界倉惶出逃時(他的房間裏撒了一地的零碎衣物,他甚至忘了拿他的一副二百多度的眼鏡)我想過一個問題:他為什麽選擇了西藏而不是大柳莊。與大柳莊相比較,西藏的夢更遙遠艱辛充滿危機。他為什麽舍近求遠,舍易取難呢?我忽然明白了:弟弟是個極聰明的人。他的聰明在於避開有損於他內心世界的一些事。我父親饋贈錢時,大柳莊表現出的感激,或者諸如此類的感**緒時,弟弟一定受到了震動。他一定後悔看見父親成全虛榮心的舉動,他被父親的舉動傷害了,所以他才惱怒地和父親大吵大鬧。弟弟其實一直很聰明的,弟弟在五六歲時就表現出了他的不凡的聰明。他那時候的聰明就與現在商界中的處事原則相一致:實際、輕鬆、收放自如。

弟弟小時候的聰明表現出他的另一麵人格。我們的房東於大媽是極喜歡我弟弟的,寡婦人家的禁忌是出去串門。她就常在晚上把我弟弟抱在她**,抽著她那黑膩膩的煙鬥,一邊嗬斥著孫子,一邊聽我弟弟說話。忽然有一天,我想是借著於大媽那盞跳動不已的煤油燈,我弟弟看見了於大媽的耳朵上跳躍著燈光一般晶瑩的黃光。弟弟忽然呆住,他偏著頭死盯住於大媽的耳朵看。於大媽後來對人形容我弟弟的神態隻用了三個字:

“嚇人呢。”

於大媽在我弟弟的注視下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我弟弟卻沉思著別過頭去,兩條腿“拍噠拍噠”地擊打著空氣。他若無其事地問於大媽:“這是什麽東西?”

於大媽告訴我弟弟這是金耳環。

這個孩子就再次打量於大媽的耳朵。冥冥之中是什麽因素把他突然喚醒了。弟弟站起來,采取了最簡單的利己行為,這種行為也是後來我弟弟在某種僵硬的思維方式中逐漸消失殆盡的。我弟弟緊緊抓住於大媽的耳朵,於大媽左右躲閃不開,低吼一聲:

“疼哪。”

於是我弟弟最終沒有把耳環搶到手。第二天早上,他拿了一把東西來換於大媽的金耳環,計有:他自己吃剩的五粒驅蛔蟲寶塔糖,一把新牙刷一塊新的方格子男式手帕這些東西即使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也是普通的物品,但寶塔糖的可貴之處不在於驅蟲功能,而在於甜,人口又甜又沙。牙刷的可貴之處在於是我的父親昨天晚上從上海出差帶回來的。寶塔糖馬上給於大媽的孫子搶跑了。於大媽思考了一下,就收下了牙刷和手帕,再從耳朵上取下一隻金耳環放在弟弟的手心裏。六七年後於大媽一定會為她的舉動後悔。但在當時,金子對人沒有多大用處。於大媽收下香噴噴的手帕壓在箱底下。她的二兒子請人帶信說過幾天就回來。於大媽收下牙刷,配上她二兒子獲獎得到的搪瓷杯,讓她的大兒媳、二兒媳、三兒媳沾上鹽水輪流刷牙了。

所以我說,弟弟作為一個人,一開始心理很健康,行為都很正常。金耳環事件對他的心理來說是完成了一次利己主義的潛渡,他的行為具有了人類社會進入私有製社會後的商業行為:交換。這隻金耳環弟弟一直保存著,他曾經和我說起過這隻金耳環,懺悔伴隨著對大柳莊美好人情的感激。弟弟一如既往地剔去了事物的本質(他否定這種本質,因為他認為這種本質是醜惡的),使之如石塊一樣沒於深水之中,而在他的水麵上就升起了美麗的蓮花。

如果說人具有喜歡追憶過去,粉飾過去的特性,那麽我弟弟的心情就很容易理解。但我的弟弟,粉飾過去不僅僅為了心理的需要,他把粉飾後產生的事件內涵,作為自己遵循的規範。

上麵說過我父親在九二年回到大柳莊上,風光了幾天。他在激烈如戰場的商場中抽出幾天空暇其實不易。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想洗刷在這裏留下的不愉快的記憶。七七年他作為盜竊犯被捕三年。逮捕他的當天,整個鄉裏都轟動了。他的被捕是因為一起桃色新聞引起的。

大柳莊的旁邊有個徐莊,徐莊和大柳莊隔了一條河,可以說是一衣帶水了。徐莊裏麵有一個不姓徐的下放知青姓嶽,姓嶽的知青娶了鄰近公社姓黃的女知青。小嶽小黃都是蘇南人,丈夫羸弱妻子懶惰,這樣的兩個人湊在了一起,除了不斷地讓日子過得難受外,再也沒別的特長。他們自留地裏的草長得比麥子還高,奇怪的是他們的孩子卻如雨後春筍般繁榮昌盛。小嶽對著四個孩子唉聲歎氣愁眉苦臉的時候,小黃卻跨出了改善生活的第一步:和大隊書記勾搭上了。這是一樁互不吃虧的交易。書記樂意和女知青浪漫一番,女知青家的口糧和工分卻平空地多了起來,有時候還會有一段衣料一隻豬腿之類的東西。因而兩個男女知青開始打架,從**打到地上,丈夫用盡了力氣,氣喘籲籲,妻子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四個孩子的哭嚎聲就像一群黑夜裏的小狼崽。因而妻子一次又一次地上吊,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把她解救下來,兩個人就在上吊和被解救過程當中獲得了家庭的樂趣。妻子不再上吊,丈夫鼓足精神發誓要讓妻子兒女吃飽吃好。丈夫小嶽是個老實人,他一定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才鋌而走險地與人合夥偷了一台機器。他把機器卸成零塊藏在他家屋後的稻草堆裏,準備當成廢銅爛鐵賣給舊品收購站。

我父親當時在公社辦的機排站搞銷售,他是戴帽右派,有大專學曆。他的一位同班同學,其時在中央某部工作,所以父親連著也受到了尊敬。人家尊稱他為“先生”,連名帶姓地喊:“××先生”。

男知青小嶽在幾場雨過後,偷偷扒開草堆一看,發現鐵上生鏽了。鏽不多,但已經令他有些焦急,他聽人說鏽會“吃”鐵的。於是他冒冒失失地來求父親了。父親跟著他到草堆邊扒開一看,心中豁然明白這是一台完整的機器。父親站在草堆邊沉吟了許久,走在路上也是邊走邊想,回到家中就對著窗外出神。而後他準備讓機排站吃下這台機器,因為站裏也正好需要這種機器。父親作出這一決定有兩個因素,一是同情,二是有利可圖。我認為更多的是出於後者,當時流行的一句話為證: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父親當然不可能隻是為了同情而把自己推向犯罪的境地,作為一個國家的銷售人員,他知道這種機器隻會來源一種地方:國家的大廠。但他還是鋌而走險了。他用低價收購了這台機器,而以國家牌價轉賣到機排站裏。小嶽自然是千恩萬謝,父親同時也解決了自身的困境。作為一個男人,我父親和小嶽的處境是一樣的,他得養活妻子兒女,我和弟弟正在上學、長個子,而母親從來沒有習慣過真正的農活,作為一個家庭婦女,她盡心盡力撫養我們,幫助丈夫。

不久東窗事發,父親起先作為知情者被公安機關傳訊。我猜想父親在明白機器的底細後,曾經與小嶽有過某種暗示性的約定。父親是個聰明人,他不可能讓小嶽說機器的底細,那樣的話,他就被動了。那暗示性的約定是必需的自我保護。公安局的人找到我父親,請他協助調查這件事。如果父親這時候全部交待清楚,我想他不會為了這件事吃那麽多苦頭的。但我父親全然沒有坦白的打算,剛硬的脾氣發作,拒不交待。他是太看重那個約定了。從這件事過後,我父親從不相信任何人的口頭許諾,哪怕白紙黑字的合同,他也會指著說:

“這種東西,騙騙人而已。做生意的,千萬不要讓它迷惑。”

父親在以後除了不相信別人的口頭許諾,是不是也會用口頭的或紙上的約定去迷惑別人?弟弟極端的幼稚的理想主義,最初的動機是否隻是想反叛父親的人生信條?

知青小嶽很快交待了所有的犯罪事實,我父親被作為同犯判了三年徒刑。小嶽漫長的服刑期滿後,我父親已在中學裏守大門,度他一生中最輕鬆的日子。小嶽出來後費盡周折地打聽出我家的住址,找上門來,未說話就跪於我家的門檻外麵,他跪了足足有五分鍾。他說來世必定做牛做馬報答我父親。他說得那麽斬釘截鐵,說明他對今生今世已失去希望,因而不再采取任何實現願望的行動。

知青小嶽第二次許下了無法實現的諾言,他似乎卸去了心頭的重負,十分鍾後他走了。每個人都很平靜,隻有我弟弟熱淚似乎要盈眶而出。很多年了,父親被捕坐牢的經曆他一直作為恥辱噤口不言,現在我弟弟終於找到了破譯這件事的金鑰匙,他解了心頭的結又讓自己的水麵盛開了新的蓮花。他開始向他的朋友講述這件事,於是這件事就如同童話般的美好:父親成了解救別人於危難而不幸蒙難的人,十多年後那個被他保護的人在他麵前下跪了。故事中具有了這些東西:高尚、信義、蒙難的憂鬱,最後解套的美麗。而在我看來那五分鍾的下跪卻有十分不協調的地方,父親和小嶽的事件連起來看是很可笑的,因為可笑,所以當初他們的每一點行為上的細節就顯得沉重了。弟弟就這樣利用了這件事,更深地把自己引入他內心的那個天地。在他的故事裏,人生實質性的苦難沒有了,五分鍾下跪引出的浮淺的美麗,使得一切都短暫而微不足道。

我想,我已經基本上說清楚了弟弟為什麽抗拒我父親的原因,這原因在於他對社會和人生有著頑固的理想化審美傾向。一個人在擇定自己的觀點時,一定會同時使用兩種方式:排斥和吸收。上麵我說過,弟弟一步步遠離現實世界而囿於他的內心,大柳莊是原因之一,父親和小嶽之間發生的事可以看作是原因之二。他從這上麵吸取的東西使他極力抗拒進入商界。商界在他的心目中幾乎是醜陋的代名詞。弟弟一方麵把誤差的美好概念存入內心;一方麵把無法誤差的事物作為禁錮自己的理由,我想這就是弟弟落後於社會的原因。弟弟對商界產生反感,尚有另外一個原因,這就不得不說起父親的爺爺。

父親的爺爺本是江南鄉下的一個農民,後來他來到上海灘並在這裏發家致富,其中的經過和原因已無法知曉。據說他在經商中作用了一些令人反感的手段,因而他很快致富並成為遠近聞名的潑皮人物。這種人物我們在古典小說中經常看到,譬如《水滸傳》中蔣門神、鄭屠戶、西門慶之類。在三十五歲那年他果斷地了結了與他同居多年,竭盡全力為他周旋的從良娼妓,回到老家去娶了一位健康結實的女人。這個女人不負厚望,一口氣讓我的老太爺做了八個孩子的父親。臨到五十歲生日的那天還生了個老幺。七十歲時,還是神清氣爽,滿臉紅光。七十一歲和大兒子打官司,她用磚頭砸破自己的頭,告了大兒子忤逆罪。她在法庭上哭聲驚天動地,攝人心神。以至於法官最後把家族的產業管理權從大兒子手中判給她時,不禁鬆了一口氣。我從親戚的家裏看見過我老太爺和太婆的一張合影。老太爺的臉凶橫,一隻手叉在腰裏,一隻腳擱在凳子上。我的太婆橫眉立目地站在旁邊,臉色冰冷。看得出她摹仿著我老太爺的為人處世,兩個都是手粗腳大,加之流露無遺的自滿囂張,使整張照片有了一種醒目的粗鄙。老太爺和太婆都是地道的農民,本身在離開家鄉時沒有劣跡,祖上各代都安安守己,他們是後來才變成了一對令人生畏的人物。聽說他們與人做生意時,經常性地凶悍而不近情理。我們不可以把這種變化歸結為環境所致,隻能說他們具有了某種強烈的欲望,在欲望的驅使下,他們才變化了。正因為變化了,他們才成功了。老太爺的發家史,就是一部改寫自己的曆史。社會總是這樣的奇怪:為什麽沒有道德規範的約束,他反而有了強大的生存力?

但我老太爺和太婆的處世方式深深地腐蝕了第二代。老太爺死後,太婆把財產管理權爭奪到手後,八個孩子明爭暗鬥,財產被瓜分得支離破碎,熱鬧的大家庭也分崩離析。老太爺創下的家業沒有再度輝煌。可想而知,我父親在這樣一個家庭中能感受到什麽。在他的周圍隻有一個人值得他永久地紀念,這個人是他的母親。她把我父親生下來七天後就染上產褥熱撒手歸天了。她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供我父親瞻仰,因而我的父親隻能從他的阿姨身上,推斷出他的母親該是善良美麗平和勤勞的一個人。他的推斷似有主觀之嫌,但誰說不是合情合理的。父親後來以異乎尋常的熱情與他的阿姨頻繁地往來,他的心裏必定從中得到了安慰,他所寄托的對人世的一點美好的看法也有了著落之處。而我的爺爺在我奶奶死了不久後,立刻成了一位尋花問柳的好手。他在他認為必要的日子裏,打扮整齊:頭頸裏戴好金鏈條,西裝口袋裏揣上懷表,手腕裏還套著手表,十隻手指上戴滿金戒指。誑說下鄉去看看地裏的收租或者別的什麽情況,等到黃鶴久久地歸來,他的身上隻剩下內衣**,就像遭過一場生死大劫了。

我的父親一直對他的父親諱莫如深,也許他明智地認為不應該拿很多年前的又髒又破的事情來幹擾我們。但父親在一次酒後打破了沉默,第一次說了他父親的事情。他說從前啊,那是很久了吧。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他餓著肚子在家裏等著父親回來。他父親的兄弟姐妹們全都分了家,大分家時為了財產彼此結下了刻骨仇恨,因此,誰也不會來照管這個七天就失去母親的孤兒(我當時發現弟弟的神色似有恐懼)。父親繼續回憶:他的父親拿了幾枚金戒指為了換米和一些好吃的。他就坐在樓梯上,在黑暗中等待著(弟弟的神色似有厭惡)。

這時你可以完全想象出一個需要吃飽和溫暖的孩子,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坐在樓梯上。他的心呈現出某種易碎的敏感,他的直覺在黑暗中如刀子一樣鋒利,他那點願望把空間填滿了。未來因此變得甜蜜、辛酸而不可預測。

半夜裏,門開了。進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另一個是陌生的女人。陌生女人說你怎麽還有這麽個小可憐。男人就飛起一腳把孩子踢到樓梯底下並威脅地喝一聲:“謔”。

我父親講述這個故事時,我和弟弟早已過了靠長輩教訓的年齡了,所以父親的故事並未讓我們感覺到有憶苦思甜的意思。我們的心理上已把父親當作朋友一輩了。我想父親以前受了多麽沉重難言的傷害啊。有的人一生當中很少體會到美好的東西,那不是他的錯,實在是運氣不好,上帝沒有好好地看顧他。

父親講完這個故事,弟弟倉惶地四下裏張望,好像空氣裏還流動著那個驚天動地的“謔”。他站起來又坐下,臉上突然現出極度的不快,咕噥道:“講什麽講,有什麽意思。大家不快活。”弟弟的不近情理使我的父母呆坐著,過了好一刻他們才恢複常態,兩個人對視一眼,不盡的憐憫和悲哀。父親的酒意全消,他與我母親同時推開杯盞離開餐廳。這是九二年除夕之夜的事情,弟弟讀大專二年級,夏季就是他畢業的時候。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定下了把弟弟逼進商界的決心的,以父親的觀點來說,弟弟隻有進入商界進行拚搏,才有可能讓他自己進步和成熟。

這一年的除夕之夜過得很沉悶。弟弟在我父親母親離開餐桌後,走出了家門。他臨走的時候一再對我說:“這種事講有什麽意思?你說說。我問你它有什麽意思。”

我平心而論說確實沒有什麽意思,但我告訴弟弟應該讓父親有一個宣泄的機會,他是個很不願意公開自己的人,今天他這樣宣泄了,就應該為他高興。

弟弟說,哦,你這麽實際的人也會講究道德?祝賀你了,我覺得你今夜不再麵目可憎。弟弟走了,九二年的除夕之夜就這樣結束了。在父親講述完那個令人不快的故事後,他所遭受的苦難實質上一點不漏地轉嫁到了弟弟身上,他的感受甚至比我父親還要極端。在中國,鮮有健康的家庭,而健康的商人之家幾乎是沒有的。貪婪和冷漠覆蓋了人性中的其他特征,弟弟本能地厭惡這一切。

弟弟的成長是緩慢而沉重的。因而,當我敘述他成長的曆程時,也相應顯出了緩慢和沉重。對於弟弟來說,阻礙他成長的因素多而複雜。因此他的成長就不可能是某時某刻的“頓悟”,必定如動物蛻殼一般難受而緩慢。內因和外因的一般關係在弟弟的身上反映得徹底:外界的因素影響了弟弟的人生觀,被外界影響了的人生觀反過來影響弟弟和外界的關係,這就像一枚受精的雞蛋終於孵出了一隻小雞。

弟弟出走西藏的那些日子裏,我一直很有信心地等待他突然出現在家裏。九一年的除夕過後,他也悄悄地出走過一次,那一次是為了鍾老師在年三十晚上貼出的對聯。弟弟是惟一被那副對聯打傷的人,他出走了一個月。在一個月當中他思考了如下問題:

一、世上產生醜惡的根源在於不公平、不平等。貧富不均就能造成最大的不公平、不平等。

二、毛澤東是世界上最大的理想主義者。他創立的人民公社、大鍋飯就是想讓人人感到公平、平等。

父親毫不留情地尖刻地嘲笑他的觀點,說大家都光著屁股喝西北風,哪有不親如一家的。但即使是一家,親如父子兄弟的,也會為了一枚銅板謀財害命。他活了六十幾歲,見得多了。弟弟聽了,很滄桑地冷笑一聲,麵如死色。

我相信弟弟在兩年之內會回家。弟弟不是一個實踐的人,他從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麽,幹了之後也不能判斷行為的對否,所以他每一次采取行動的原因都是值得推敲的,他無法堅持下去。是短暫的一次性的觀念推銷。

我的女兒一周歲生日那天,他真的回來了,離開家一年零二個月後。他可能有意選擇了這一天回來。

他在火車站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咋咋呼呼地說:“是我,我回來了。看見家鄉太興奮了。你最好到巷子口來接我”我趕緊放下電話告訴父母,母親慌忙在觀音菩薩麵前敬了一炷香,對空禱告一番。轉眼又在財神爺麵前敬了一柱香。她的行動是意味深長的。我不顧父親的反對,抱了女兒真的到巷子口站著了。過了一刻鍾弟弟從出租車裏鑽出來,之所以說他“鑽”,因為在我的感覺裏他仿佛長高長胖了。看來西藏稀薄的空氣反而讓他得到愉快。他長了一臉的絡腮胡子,外表上風塵仆仆,神情坦然,仿佛經過了靈魂的洗禮。我很想知道他這次思考了哪兩個問題。我們見麵了,笑著寒喧,而後我問他是不是認為貧富不均是造成醜惡現象的最根本原因。我弟弟在絡腮胡子裏眨眼睛,看出我的不懷好意,但他並不想回避這個問題,以他一貫的煞有介事的認真說:是的。

一切都沒有改變,還是老樣子。

弟弟給了每人一樣西藏的物品,惟有給父親一枚古銅錢。父親有意無意地讓這枚銅錢放在了廚房的洗手池邊,漫不經意地讓它擱置了好幾天,以至我以為父親會扔掉它的。弟弟把銅錢拿出來的時候說,爸,你愛錢,我就送給你。弟弟坦率的態度使這句話具有尖刻的隱晦的諷刺,所以父親不作聲,看著我弟弟走進浴室。我弟弟在浴室裏改頭換麵地出來時,我父親才收回注視他的目光。弟弟坐到餐桌邊,談起了西藏的所見所聞,他眉飛色舞,對西藏的風土人情,對西藏的粗獷質樸和對神靈的極度虔誠讚不絕口。他一邊說一邊吃,吃完了也說完了,而後他摸摸剃得幹幹淨淨的臉說:“我回來幹什麽呢?”

他穿上T恤衫和西褲,準備出去了。他一邊費勁地套襪子,一邊還在問:“我回來幹什麽呢?”父親的手突然顫抖起來,臉上出現無可遏製的蒼老。

弟弟出門的第一站是鍾千媚的工作單位,他被告知鍾千媚不在此處,半年前辭職到什麽飯店去了,至於什麽飯店無可奉告。弟弟站在初秋的薄暮裏,夢遊似地看著路上的行人如蟻蟲般來來往往。他還記得鍾老師的那副對聯叫作“物是人非”什麽的,這時他真有了那種迷離恍惚、物是人非的感覺。他想人最感無奈的可能就是這種物是人非的境況。我弟弟無奈地離開。

他的第二站是一爿叫作“老客”的小酒店,他的狐朋狗黨酒肉朋友全都聚結在裏麵給他“接風”。這些未婚或剛婚的男孩子們狂飲一通,最後交流對女性的新認識。弟弟發現自己不能習慣那些議論女人的新的時髦用語,但他不能讓自己顯得不合群。弟弟端起酒杯說:“我是二十世紀裏十八歲以上的惟一的處男。”他的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男孩子們開始說下流話。弟弟就向千裏打聽千媚,千裏斜著眼睛冷冷地告訴我弟弟應該換一個時辰向他打聽千媚。弟弟說:“哥們,講究起來了。”千裏不屑地說,什麽東西。弟弟捶一下桌子:怎麽?千裏站起來:憑你?弟弟也站起來,怒目而對:我在西藏也和人打過架,不過沒跟朋友打過。弟弟說到“朋友”二字,突然眼睛濕紅,以至不能再正視鍾千裏。鍾千裏臉上現出鄙夷:你什麽地方比別人高明,請指教。卵泡大是不是?大又回來幹什麽?我弟弟劈麵一把抓住千裏的領子:兄弟我主要想你妹妹。

眾朋友一哄而上,嚷道:喝醉了,喝醉了。拉的拉,架的架,把他們分開了。我弟弟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酒家門外。他不知道是誰把他攘到了門外,他也沒有細想朋友們待他有什麽異樣的地方。在他看來,朋友就是朋友,朋友之間是最真誠最純潔的。甚至他也沒有計較千裏的態度,他想這是一個哥哥在維護妹妹的尊嚴而已。我弟弟就此離開了酒家,在公用電話亭裏打了一個電話給千媚的一位女友。女友告訴他千媚在藍雲大酒店裏當領班小姐,還順便告訴我弟弟有空的話也可以去找她。

弟弟此時已灌足了啤酒,他腦袋麻木,腳底飄忽,處於酒後的最佳狀態。他恍惚覺得藍雲大酒店在不遠處,正好以步當車,讓酒味散發掉,這樣對鍾千媚也表示出尊重。他趔趄著走了好久才發覺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他叫了一輛出租車駛向藍雲大酒店,出租車開了一會兒,弟弟忽地又想起應當尊重千媚,他叫出租車停下,問了藍雲大酒店的方向,就走了過去。他到達藍雲大酒店裏已是八點多鍾,自以為身上酒意全消了。他在餐飲服務部一眼看見了鍾千媚,他認為鍾千媚的口紅塗得太鮮豔,眼睛裏也沒有必要汪著水光,這些都是不正經的標誌。於是他生氣起來,一把拉住鍾千媚的袖子,氣勢洶洶地嚷開了。他說你怎麽好意思當吧台女郎,你知道嗎?這是一門陰暗的職業。是不是這兒賺錢多?喏,我有錢,都給你。他把我父親給他的零用錢毫不心疼地滿地亂甩。

鍾千媚平心靜氣,她聞到了一股酒氣,而後她認出是誰。她向一位女服務員招手示意,自己迅速地消失在酒店富麗堂皇的走廊裏。她不想在這時候讓我弟弟糾纏不休。而我弟弟在女服務員的安置下,痛痛快快地臥在角落的沙發上睡了一覺。他醒來的一刹那間心懷恐懼,以為是睡在西藏的某個肮髒簡陋的小旅館裏(不可與人言說的真實啊)。當他看見了牆壁上懸掛的豪華的壁燈,恐懼就如潮水一般退卻了。代之的是有關家的概念:溫暖、舒適、平安。我弟弟馬上墜入愛河。西藏的日日夜夜成了他永不再想重複的一個夢。第二天下午,他接到鍾千媚的電話,三言兩語剛過,弟弟就提出了約會的要求。放下電話頗有些如夢初醒的感覺,那是當初偷偷送上一朵月季花所不能比擬的。什麽叫“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種情形就是了。弟弟的心裏充滿了對圓滿結局的感謝:父親已和他談過了,尊重他的意願,讓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不想進入商界那也悉聽尊便。弟弟想,他得找一份喜歡的工作,娶一個稱心的妻子,過一種既不窘迫也不富裕的生活,與別人無爭無鬥地一天一天重複著瑣碎的安樂和溫暖。

弟弟對“家”所構勒的藍圖就是某種退守。

鍾千媚在答應約會時有過半分鍾的猶豫不決,但弟弟迫切的聲音不讓她再作第二種考慮。鍾千媚答應在水上花園裏約會,但她又閃爍其詞地說別讓雙方的家長知道這件事,因為這不過是一個很平常很普通的約會。

九三年的十月份,我家賣掉了那幢引發風波的樓房,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鍾家夫婦。在我的記憶中,那幅“是是非非”的對聯幾乎是鍾老師最後幽怨的麵孔。而現在,鍾家和我家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據我了解,弟弟在鍾千媚之前沒有愛過什麽異性。因為我弟弟和鍾千媚的關係,我家和鍾家再次產生了瓜葛。曆史上兩家有著數不清的陳年老賬,隨著時間和形勢的變化,兩家更迭著勝負的場地。

我家和鍾家,在我出生後的第二年就是鄰居了。鍾家住著前麵的兩大間屋子,我家在他的後麵,小小的一間,以前是用作廚房的。母親在搬進去之前,用報紙把熏得發黑油膩的牆壁全部糊起來。母親說,我家搬進去的時候,鍾家的女人,莫老師,掀開她的後窗簾,不懷好意地數看我家簡陋的幾樣家具。她那不帶表情的眼珠子輕侮地骨碌亂轉,母親的心中就此感到了女人之間的一種芥蒂。她心中很不能平靜,如果公平地作個比較的話(鍾老師是中學裏語文課教學楷模,我父親是教地理的普通教員。鍾老師是校長的紅人,我父親則沉默寡言,默默無聞)。鍾家和我家的住房條件沒有絲毫不妥。但母親另有一種比較:鍾家還沒有小孩,我家三口人卻住得如此擁擠。於是兩個女人天天照麵,卻從不說話。當鍾家的女人每次掀開後窗簾進行例行公事的窺察時,母親總要找個理由給父親看臉色。母親已經看夠了一牆的報紙,她感到了絕望。

我的弟弟出生後,我家裏養了一隻黃色皮毛的貓。小黃貓經常吃不飽,就在外麵幹起了偷偷摸摸的勾當。它抓開了鍾家的碗櫥,吃掉了一塊排骨,在它激動無比地抓住第二塊排骨時,它被莫老師連頭帶頸地抓著了。小黃貓才一歲多點,既缺乏經驗又缺乏勇氣,所以它令人羞慚地伸長了軀體一動不動。莫老師一手抓住小黃貓,一手提住那醬排骨,神態自若地走進我家。我家吃過的晚飯碗堆放在桌子上,母親在給弟弟喂牛奶。莫老師把排骨扔到我母親的腳邊,把小黃貓扔到排骨旁邊。小黃貓跳起來一口叼住排骨窮相畢露,“嗖”地跳上屋脊不見了。我母親眼皮都沒有抬,莫老師走後,她才掀起一隻眼睛輕描淡寫地瞄瞄父親。父親就躺到**去了。在人類各式各樣的歧視裏,最有力的是經濟上的歧視,而各式各樣的歧視最後會殊途同歸為經濟上的歧視。莫老師在教育局裏管理檔案,她應該知道父親的出身,父親的充滿銅臭的祖上會令她嗤笑不已。如果把她與鍾老師兩個人的祖上(他們的祖上都是書香門第)與父親的祖上相比,她生出絲絲優越感是不奇怪的。奇怪的是,她經常從我家的飲食起居中尋求優越感。這是六八年,六八年的所有宣傳都在極力鏟除人們頭腦中的資產階級思想,樹立窮是光榮的觀念。

文革時期鍾老師戴上了“高帽子”,這是我母親揚眉吐氣的好時光。她哼了一聲:“叫你狂。共產黨現在就是要收拾你們這號人。這還有什麽可說的一一三代書香門第修來一個臭‘老九’。”時間不長父親也成了右派。而後我們在一個秋風蕭瑟的天氣裏全家下放,直至重新回到被報紙糊滿的屋子。兩家人家經過了十幾年的時光,風風雨雨並未衝淡他們之間的芥蒂。隻是因為年齡大了的緣故,雙方都不再劍拔弩張。他們都曆經磨難,也都習慣了起伏不定的人生。他們都是有韌性、有信心的人。這是我弟弟第一次戀愛的家庭背景。不過我弟弟用他慣常的輕鬆自理了這種局麵:他認為他和鍾千媚重複著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因為有帳可查,弟弟不覺得有壓力。雙方父母不睦的背景隻是曆史和環境所造成的,甚至與心情也無關。

弟弟很快厭煩了約會的方式。他跟鍾千媚從小在一起玩,看電影、逛街,見彼此的朋友,熟悉得失去了敏感。他發現千媚也有些不耐煩。弟弟就在想,是不是讓兩個人進一步熟悉呢?但他接受不到千媚那邊釋放出的信息,所以弟弟隻有悄悄地摸摸千媚的手,壓下心裏躥上躥下的欲望,心酸地暗自對千媚說:“你看,我是多麽愛惜你。像我這樣的君子已經不多了,但願你能好好地愛惜我。”朋友的聚會當中,每當談起性方麵的事,弟弟基本上隻是個忠實的聽眾。他很驚訝平時在女性麵前麵紅心跳的朋友,一談起女性竟如此地眉飛色舞。女性對於他們來講,是一架讓他們登上男性屋頂的梯子。譬如說他們想辦法檢查對方的處女膜,約會時突然說今天有事改天再約,發火時會把對方頂在牆上痛打一頓,對方要是母親不同意而痛哭不已時,朋友會輕鬆地說聲“拜拜”,跟她分手。這些事都讓弟弟驚訝不已,不要說做了,弟弟認為想一想都是對人的汙辱。

弟弟處於進退維穀的境地,現在他發現了千媚身上也有種欲進欲退的東西。千媚忽喜忽愁,忽兒懶懶地朝我弟弟身上一靠,忽兒又嚴正地坐直了身子。她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舉一動,因而弟弟接受到的信息就雜亂無章。千媚就像舞台上的演員,四壁的燈光全部投射在她身上,但愈是明亮清楚,台下的人看著,愈是迷離恍惚。弟弟還是那樣想法,認為千媚因兩家存有的矛盾而心懷恐懼。弟弟開玩笑地說讓我們殉情自殺吧,或者說讓我們私奔到西藏去吧。千媚對弟弟的努力置若罔聞,淡然一笑或不笑。弟弟無法可施,隻得大肆詆毀起自己的父母,他把他目前不能申張的生活統統歸結於父母,父母傷害了許多人,其中有他們的兒子。但千媚卻說很佩服我的父母,而她自己的父母,並不是弟弟看的那麽清高。他們很可憐,不是給權勢傷害了就是給金錢傷害了。弟弟驚愕於千媚殘酷的冷靜,冷靜的女孩子大都實際,很實際的女孩子就不可愛了。鍾千媚浮躁不安時,家裏發生了一件事:鍾老師自殺了。像連鎖反應似的,鍾千裏辭去國營廠的工作,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鍾千媚也就突然地恢複了果決的性格,淡然而堅決地要求弟弟不要再去打擾她。

誰都知道鍾老師的死與我家有著微妙的聯係,自從我家搬走後,表麵上看來他恢複了平靜。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裏,他經常無緣無故地發火,偏激嘲諷別人對物質的追求,他拒絕了別人邀請他出去補課撈外快的建議。經常地拒絕,夫妻倆就經常地吵架,鍾老師就變本加厲地敵視一切,他躲進了臥室,平常總是鎖著房門,除了吃飯,輕易不出來。他在臥室酣然大睡,好像總也睡不夠的樣子。當他清醒的時候,他就掀開後窗簾朝後麵的樓房觀望,就像莫老師當年做的那樣。他漠然、平靜,有著癡呆的認真。莫老師說,老頭子呀,你不要這樣看,你看得我心裏害怕。鍾老師還是這樣的神態,這樣地看。因為他腦子沒有毛病,身體又沒有毛病。所以莫老師忍無可忍,終於罵道:“你死吧,你去死吧。”莫老師出去買了一趟菜,鍾老師就吃了莫老師的半瓶安眠藥死了。

鍾老師的喪事期間,我弟弟乘著鍾家人多混亂的機會去了一趟。他擠在門外的人堆裏,為著鍾老師而難過萬分。而後他看見鍾千媚披麻戴孝地跪在靈前,那種單純的悲哀讓弟弟難以忘懷。弟弟突然覺得與他交往的情緒複雜的鍾千媚是假的,隻有這個單純的鍾千媚才是真的。那個化了妝的鍾千媚是假的,這個臉色黃黃的嘴唇幹燥蒼白的才是真的。弟弟站在人堆裏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所有的記憶之門都打開了,弟弟看見了各個時期的最純真的鍾千媚,他甚至還記起千媚五歲的時候經常穿著一條天藍色的短褲。每當看見她穿著天藍色的短褲在樹下看螞蟻,弟弟就忍不住看看她家的窗簾是否不見了,因為她家的窗簾也是那種天藍色的布料。

弟弟從鍾家出來,發現自己剛找到了戀愛的感覺:不是緊張的激烈的甜蜜的,而是有些心酸的,似哭非哭的,懶懶的,頭腦有些暈乎,分不清東西南北,時間似乎定格了,而心中卻渴望迷失。

鍾老師的葬禮過後,鍾千媚開始回避我弟弟。弟弟約會的要求總是被她以母親需要人陪為理由拒絕。弟弟在不祥的預感中度日如年,這期間他天天喝得酩酊大醉,與別人豪賭,為一句不相幹的話打得翻天覆地。經常有人看見他喝醉了酒躺在馬路上。三個月後,鍾千媚打電話來約我弟弟出去,直接了當地告訴我弟弟她要結婚了。她那直接了當的方式使弟弟忽然之間明白:她從來沒有愛過他。

弟弟愣了,酸楚地說:“那家夥是誰?不是個白癡吧?”

千媚告訴他嫁的是一個台灣商人。

弟弟問明白這個商人年齡、長相、資產,而後說:“我的條件優於他——年齡上的。為什麽不選擇我而選擇他?”弟弟接著問是不是因為家庭的原因,千媚冷笑了一聲,說你這個人,什麽時候讓自己聰明一些。弟弟又回過頭問:“那麽,為什麽玩弄我的感情?”千媚大叫起來:“你不要這樣沒出息好不好?現在就連女人都不用‘玩弄’兩個字了。”弟弟站起來,一把揪住千媚的頭發根:“為什麽?說個明白。”千媚竭力掙脫,為了減輕頭發的疼痛,她索性把頭頂到我弟弟的胸口上,夜色朦朧中看上去就像一對相親相愛的戀人。千媚掙脫不開,眼淚湧了出來:“請你放開我,我告訴你理由。”弟弟固執地說:“請你先講。”千媚傷心地說:“我是想愛你的。”弟弟把她的頭發抓得更緊:“請你重新找一個理由,不要說愛。”千媚嗚咽有聲:“我是為了錢,他比你錢多。”弟弟放開手說:“這才對。”千媚馬上跑開了,但我弟弟追上了她。他需要發泄,渴望**這個傷害他的女人。弟弟拉拉扯扯地糾纏,千媚像一隻受驚無力的兔子在馬路上跑跑停停。弟弟借著夜幕的掩護,時而摟著她,時而狂熱地在她身上摸索,對她說下流話,想把她劫持到角落裏破壞她。弟弟滿腔怒火而又充滿了欲望,他完全沒有了翩翩的君子風度,悲天憫人的觀點不複存在。弟弟在追逐千媚的過程中嚐到了解脫的輕鬆。他們走走停停,最後到了千媚的家門口。千媚倚著院子的大門,麵對我弟弟,她喘著氣,臉色有些半推半就了,她不去拿鑰匙就是明證。但是弟弟的腦子清醒過來。他看見我家以前造的樓房還是那麽巍然屹立,千媚的家更顯得蒼老不堪,灰白的牆上一道道黑色的汙跡。他馬上原諒了千媚。他向千媚道歉,而後他心中空落落地,又沉重萬分地獨自消失在夜幕中。他剛才嚐到了解脫的輕鬆,現在又恢複了以前的精神狀態。他為千媚作了辯護,遣責自己的卑鄙無恥。而後他倒頭睡了三天三夜。

弟弟既沒有振作也沒有沮喪,既無悲也無喜。他孤苦的靈魂仿佛已超越在事件之處,一切都毫無意義,隻有回憶才是美好的。弟弟在想起千媚的天藍色短褲後連續地回憶了許多事。他想起有一次千媚闖禍。一男一女兩個人吵架,女的柔弱而男的凶狠,他看見千媚站在人群外,手裏拿了一紙袋玉米花,時而吃一粒,時而伸長了頭頸朝那凶狠的男人頭上擲出一粒。千媚的身後是燦爛如錦的晚霞,初冬的傍晚,看上去一切都很幹淨。千媚那沉著的神情,認真地伸長頭頸的模樣,準確的投擲手勢,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十分可愛。那個吵架的男人終於察覺了人群外麵的陰謀,大吼一聲,朝千媚撲過來;千媚措手不及,把玉米花扔在地上,慌不擇路地逃進了女廁所。那男人叫罵一陣,不甘心地衝進了女廁所,女廁所響起一片尖叫。我弟弟急忙衝進去把千媚護了出來,千媚倚在我弟弟身上“咯咯”地笑個不停。她那時既沒有學會冷笑也沒有學會複雜。

弟弟沉湎在回憶中不能自拔,使他加快安靜而蒼老。我就去找千媚。千媚告訴我她並不想捉弄我弟弟,她想愛我弟弟,但最終放棄了努力。像我弟弟這樣的人即使身後有著萬貫家產,但是因為他沒有競爭力,所以眼下這些錢是不牢靠的。她要找一個有錢又有頭腦的丈夫。我弟弟是那種新型的紈絝子弟,他不能保證她將來幸福。我說我弟弟很愛你,這點很重要。千媚抬起眼睛向我看看,她麵如桃花,眸子卻幽暗而森冷。我有辦法讓他像你弟弟一樣愛我,她說。我開玩笑地提醒她如果他不愛你呢?千媚說,那我也沒有什麽後悔的,我總歸被某個人愛過了。

話說到這兒就如隧道到了盡頭。我感慨,坐在我麵前的是一個堅定自信而非常實際的女性,對生活的要求麵麵俱到,什麽都不會輕易放棄。相比之下我的弟弟顯得脆弱而可笑。我就告辭了。我知道千媚和我弟弟已無法對話,千媚和我弟弟之間無法精彩。他們不是同一水平的對手。

千媚很快籌備結婚了。結婚之前她就從寒酸的家裏搬到了大賓館,等候台灣商人把她帶走。有一天,她懇求我弟弟到她那兒去,在告別前有話對我弟弟說。弟弟就去了,朦朧地有著什麽渴望,卻什麽話也沒說。燈光暗著,屋裏飄著若有若無的香味。千媚穿著白色的絲質睡衣,裙裾飄飄,裏麵的胴體若隱若現,也像有風在吹。她在我弟弟麵前走來走去,然後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梳妝台邊坐下,慢慢地梳理頭發。我弟弟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圖,滿身烘地一下燃燒起來,渴望清晰無比。他顫抖著把雙手捂住千媚的**。但是,他在想進一步探索時突然放棄了,他想千媚或許是懺悔、贖罪,他有什麽理由接受這樣一個身體呢?弟弟坐下來抽了一支煙,招呼都不打,逃一般地離開了賓館。

千媚結婚後隨夫婿到了台灣,從此離開了我弟弟。我弟弟在逃離賓館後的第二天,就心急火燎地認識了一個外號“無限”的姑娘。這個外號著實奇怪,聽上去又有些猥褻的意思,但我弟弟很快與她上了床,就此消除了給千媚喚醒的欲望。無限是個坦白**的女人,生著一張小小尖尖的嫵媚狐狸麵孔,表情陰柔,一對毛毛的眼睛賣弄地半眯著。她對所有的男人都毫不顧忌,她的性格快樂而興奮。她毫無疑問是粗俗低級的,但她坦白得既無恥又天真,因而她極大地刺激了弟弟的性欲。弟弟在她身上得了空前的解放,輕鬆得一無所有。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弟弟眼前隻晃動著那張嫵媚的狐狸麵孔,他記不起千媚是怎樣的一張臉。他努力回憶著,隻想起自己從賓館裏逃出來後到處找廁所大便,他想自己對千媚是沒有欲望的,如果有欲望的話,照他現在的經驗,應該是想小便而不是大便。

我弟弟的眼睛酸澀不已,他和千媚的事就這樣地過去了,有著空白的純潔。

我弟弟認識到了這一點,就和無限分手了。

許多人匆匆地走過弟弟身旁,千媚、無限,包括我的父母。弟弟不再把他們看作生活中重要的因素。他在經曆了精神和肉體之旅之後,自以為對女人看透了,又回到他的朋友身邊。但是這次他的友誼不那麽牢靠了,他的朋友們無一例外地經商了,有開服裝店的有開出租車的有開米行的有倒買倒賣的有開咖啡館的,他們碰在一起談的是怎樣“軋衝頭”,怎樣在米裏摻砂子,怎樣讓服務小姐在咖啡館裏展開魅力攻勢。他們應該知道我弟弟的忌諱和隱痛,但是他們全然不顧,口沫橫飛,鬥誌昂揚,豪情萬丈。把我弟弟冷落得像個局外之人。弟弟感到了憤怒和惶急,對於在米裏摻砂子等事他實在沒有熱情加以讚賞,對於做生意時的種種手段他厭惡、反對,但又懵懂得像個無知的孩子。他企圖加入朋友們的談話,但他說出來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枯燥無味。在朋友們交流“生存經驗”時,弟弟痛苦地認識到了他以前在商界裏扮演的弱者角色,縱觀自己二十八年的生活,他一直是受害人。

弟弟懷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願望和父親長談了一次。他說服了父親讓他再次進入企業管理層。跟以前他的一舉一動一樣,他沒有明白自己最終需要的是什麽。重新進入父親的企業沒多久,他又厭惡了商界的種種勾當。他整日無精打采,沒有目標,他開始厭惡朋友對經商的熱衷,朋友的興高采烈讓他如鯁在喉。曾經使他感到“幸福”的純真的友誼發生變化了。

他與朋友終於分裂了。我現在不想詳細地敘述那天在小酒店“老客”裏發生的事。因為整個事情簡單明了。他們在“老客”喝酒,朋友們一如既往地談他們感興趣的話題,我弟弟說談些別的吧,談別的吧。其中有一個外號“駱駝”的米行老板,說別的有什麽好談的,你要談找女人去。兩個人吵起來,“駱駝”憤憤不平地說擺什麽老爺架子,我們愛講什麽就講什麽,你有錢去玩女人好了,在我們麵前不要瀟灑。誰比誰高明?你有資格限製我們講話嗎?弟弟把他的朋友一個個輪流打量過來,他看見是冷漠或故意的不在乎。弟弟就指指“駱駝”問你們都同意他的話?他的朋友們全都沉默,弟弟就明白了。他腦子裏閃過一個詞:眾叛親離。弟弟悲憤地叫喊:“我是為了你們才落到今天這種地步的。”“駝駱”紅著臉反擊道:“我們不承你的情。”

我弟弟和朋友之間的分裂就這樣發生了,有玩笑的色彩,但是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我想說的是我弟弟到“老客”去之前的事。當時他陪著一批客戶喝酒,喝到一半他惦念起他的朋友們,聯係後知道他們都在“老客”。弟弟就在宴會半途中溜走了。他頭腦還清醒,所以他沒有開自己的那輛轎車,而是騎了一輛到處生鏽的破自行車。他覺得開著轎車去見朋友不太好,他時刻要照顧朋友的自尊。鍾老師的家給了他很多啟迪,鍾老師的死曾經讓他在無數個夜裏自責不已。他為朋友搬家,辦喜事、喪事,為朋友找工作、打架。他記住朋友的生日,朋友孩子的生日。朋友的媽媽生病了,他如兒子一樣跑前跑後。他做得無怨無悔,最終的目的是營造著某種叫友愛的東西。他愛這種東西勝過愛父母,因為父母身上可供他做夢的東西不多了。他傾盡心力對待朋友,為朋友每一個可愛、可笑的舉動而感動。值得記住的東西太多了,譬如歡笑,譬如哭泣彷徨,月光下的沉默和歇斯底裏的群毆;譬如不眠之夜的深談,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表達著純真、信任、友誼。弟弟在那些年裏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自己,而現在他有著心悶的痛苦,看見而無法觸摸到就如隔了一層玻璃。但是我弟弟還是心懷柔情地處處顧及他的朋友們。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自行車一路上掉了一隻鈴鐺,鏈條脫落兩次,加之弟弟有些酒意了,拐彎時龍頭僵硬著摔了一跤。弟弟滿身滲汗地來到“老客”,把自行車朝朋友的摩托車堆裏一塞,心裏很安逸。他沒有預感到此行凶多吉少,他根本不明白“駱駝”為什麽說那些話而別的人默認了。弟弟抬手砸了兩隻酒瓶,責問他們:“你們就是這樣對待我的嗎?”弟弟忽然明白了不應該在他們麵前表現喜怒哀樂,他就沉默了,裝作很冷靜很想得開的樣子。於是他的朋友陸續離開,弟弟獨自喝下一斤白酒,把隔壁桌子上的酒瓶砸了幾個,他對勸阻他的酒店老板笑道:“別慌,我賠你。我無能,可是我有錢。”他把錢摔到老板的臉上,咕噥道:“這世界什麽是真的呢?”老板把錢一張一張地撿起來,告訴他這個世界隻有錢才是真的。然後把他搡到門外。

弟弟站在馬路上抬頭一望,隻見滿天的星星都向他兜頭砸下來。他嚇了一跳,趕緊躺倒在地上,星星們就在天上旋轉起來。滿天裏都是星星旋轉造成的光環。弟弟躺在地上想,他想他現在是條狗或者是條毛毛蟲了,所以,不用多想什麽,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弟弟輕鬆地在馬路上打滾,他仿佛聽見一個孩子說:“媽,你看那個人。”弟弟一下子坐起來,叫道:“我不是人。”他解下鑰匙扣上的指甲剪,費勁地切割手腕上的動脈,直至他覺得手腕在劇痛中豁然開朗而一片冰涼時他才滿意地原地一躺。蒙朧中想起了另外不相幹的兩件事。一件是在馬路上追逐千媚,一件是跟無限夜以繼日地**。他覺得現在的解脫狀態與這兩件事有些相像。他喜歡這樣。

我覺得我弟弟像一件過時而無用的物品似的,有著過去年代所具有的結實、雋永,雖然舊了,但從積攢了很久的時間裏煥發出光澤;雖然無用,但能勾起擁有者對時光的回憶。可惜現在的人們不需要這樣的物品了。現在的人需要的是短暫的停留、不斷的更新,人人都像被大風刮著跑的灰塵,身不由己地向前進,未來就是一個大黑洞。

我弟弟割腕之後,憤憤然地在朋友麵前炫耀起財富。他開著轎車撞來撞去,他一身的名牌,腕上帶著瑞士牌全金表。他上朋友家裏去的時候帶著貴重的禮物,總能叫朋友的妻子發幽古而思今,想入非非而不滿現狀。我弟弟在朋友的眼裏看到了如下情緒:強抑的自卑,虛弱的憤怒,無奈的敷衍。弟弟的目的達到了,他樂此不疲,直至所有的朋友都老鼠躲貓似地躲著他。弟弟告訴我,他這樣做“很舒服”。我陡然想起父親的大柳莊之行,感覺中是冥冥之手操縱著弟弟重複我父親走過的路。接下來的事也證實了我的想法。

弟弟無處可去了,再沒有人能把他連帶著他的精神一同接納下來。他如流浪兒一樣回到家裏,父母總是無條件接納子女的。弟弟如綿羊一樣的乖,他乖乖地吃飯、睡覺、上班,不酗酒,不罵人,不打架,惟惟喏喏。他天天吃早飯時向父母報告他夜裏做夢的內容,他愛上了做夢。為了做一個好夢而不是噩夢,他煞有介事地每天晚上聽一遍兒歌,念幾首詩,看看幽默小說。早晨天很亮時候還在做夢,我父母常常在晨曦裏聽見他咕咕噥噥的笑聲。因為做夢做得太多的原因,弟弟卻瘦下來了。母親對父親說:“不會有毛病吧?”父親看了看兒子,什麽也沒說,搖搖頭。家裏雖然能經常聽見弟弟的笑聲,氣氛卻詭秘而陰森。

弟弟陸陸續續地開始整理他的東西:書籍、照片、日記、信件,仿佛要總結或者回憶。但他整理的樣子更像哀悼或者舔傷口。他在舊東西裏麵翻翻揀揀,把它的房間搞得灰霧騰騰。忽然他大聲叫我了。他拿著一幀照片給我看,照片上是一個胖乎乎的十三四歲的男孩,表情粘糊糊地。弟弟一定要我猜這是誰,我猜不出。弟弟以前結交了很多朋友,因而他有很多這類照片。他們都老實,穿著寬大的衣服,回憶中都有些胖乎乎的。弟弟說:“再想想,最胖的那一個。他在下雨天的時候老撐著傘站在我家門口等我。”弟弟把照片翻過來,上麵寫著很漂亮的二行毛筆字:弟留念。祝永遠健康幸福。兄許福贈。我看見了這毛筆字,想起了一個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練字的男孩,一個下雨天老撐著傘站在我家門口的男孩。他平時不敢經常來我家,隻有下雨天的時候,他才理直氣壯地,很早就站在了我家門口。他這樣做可以免去我弟弟撐傘的勞累,又可以攙著我弟弟過馬路。我們家剛從大柳莊回來不久,弟弟老是不敢橫穿馬路,戰戰兢兢地立在馬路邊瞪著眼張著嘴,就像一個夢遊者。

這是阿福,我說。

弟弟的眼睛紅了,隨即慌慌忙忙地到處找手絹,終於沒來得及,用一件衣服捂住掉下來的眼淚。阿福在十五歲那年生了腦瘤死了,他的拮據雙親為此一貧如洗。那雨天等候的情景,那種男孩的固執的親愛、眷戀,真誠的付出,一去不複返。阿福死了之後,弟弟常常一個人坐在阿福的座位上傷神。我說的是曾經。阿福死了那麽久了,有那麽多年不再想起他。弟弟大約沒有必要像現在這麽傷心難過。紅紅眼睛是最大極限了,可他用那件灰蒙蒙的衣服捂住臉哭了半天。我一想到是一個死人讓弟弟恢複了神氣,就渾身不自在。弟弟確實重複了父親。父親對他從來沒有見過麵的母親那麽懷念,想必也是對活著的人一次次地失望了。死去的阿福繼續幫助著我弟弟。他讓我弟弟振作了,原諒了傷害他的人——有阿福的情意支撐,弟弟對別的不太在乎了,就像身藏珍寶的人不在乎別人嘲笑他衣衫襤褸。弟弟如大夢初醒,神采奕奕,滿臉紅光。他在瀕臨絕境的一刹那得救了,精神如饑渴的鴿子尋找到了歸宿。

弟弟的掙紮在我看來不啻是飲鳩止渴。但不管怎麽說,他又充實了內心,對人生看上去又有了信心。阿福對於他的作用類似於護身符;這道護身符掛在他的嘴巴上。他說阿福家裏很窮,所以小時候不得不帶著小弟弟。他拉著弟弟,弟弟身後拉著家裏的小狗。弟弟樸素的回憶感動了我,我想一個帶著小弟弟和狗上學的男孩,心靈肯定是美的。我同時也讚賞了弟弟的審美力。他從眾多的回憶裏獨排出這件小事,足見弟弟審美的嗅覺有多靈敏。弟弟對美好的事物確實有著刻骨銘心的嗜好。他和阿福常常安靜地坐在阿福家的院子裏。院子裏有一棵楓樹,很高大,秋天楓葉半紅不紅的時候,他們坐在樹下,彼此沉默,世界變得若有若無了。樹上掉下的東西分不清是鳥還是楓葉,時間如潮水一樣忽來忽去,徘徊不前。弟弟感受到的是緩慢的、輕柔的動**。動**之中蘊含了憧憬和茫然的柔情蜜意。後來阿福死了,弟弟很傷心地一個人坐在樹底下。那是初冬了,楓葉零落,被冷雨浸過的楓葉呈現浮腫的黃,就像阿福生病的臉。弟弟無可奈何地看著楓葉從樹梢上滑落,欲哭無淚,如癡如狂。

弟弟找了個小女伴共同分享對阿福的回憶。他已不僅僅是回憶了,而是在享受那種傷感的情緒。小女伴很溫順,很聽話,眨動著純潔的大眼睛聽我弟弟的抒情長詩,肚子裏轉動著趕快結婚的念頭。但是弟弟很自私,他把這個小女孩的功用限定得窄窄的,甚至除了手沒有摸過別的地方。小女伴委屈死了,弟弟向她解釋還沒有發展到那麽親密的地步。小女伴用手捶著他,命令他快點發展。弟弟恐慌地想,天哪,我要結婚了。可是我有愛情嗎?弟弟把這個難解之題告訴了某個昔日的朋友(他們雖然已沒有了親密,但還保持著藕斷絲連的來往。弟弟看在阿福的麵上,已寬宏大量地原諒了朋友對他的傷害),朋友叫我弟弟“幹了她”。弟弟說這樣的話就得結婚,朋友拍著弟弟的肩說你真老實,能賴則賴,賴不掉就結吧。弟弟回到原先思考的地方,發愁道,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朋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費勁地告訴我弟弟他是一個大傻瓜。人家都不講究的東西你還在講究,不是傻瓜是什麽?三年前男人熱衷於找一個完整的姑娘,現在呢?你找到的姑娘都是失掉處女膜的,怎麽辦?你上吊去麽?你要適應,就像做生意一樣。這世界到哪兒都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幹了她沒錯。弟弟嘿嘿嘿嘿地冷笑了一通。回敬了朋友一拳,說我看你們越來越像一群動物了。朋友氣急敗壞地叫,誰不知道你跟無限,在廚房裏也能**,裝正經。弟弟紅了臉,嚴肅而大聲地說,我後悔了,我早就和她沒來往了。

弟弟還是讓阿福生活在他和小女伴之間。他想,你要是個善良之人,你一定不會對阿福反感,你不反感的話,我管他媽的有愛情沒有愛情跟你結婚了事。品行比愛情好像還重要一點。

小女伴終於表現出厭煩,她輕輕地換上原來的本色,劈臉唾了我弟弟一口:“倒讓你先提出分手?告訴你,要不是你有那麽多的家產,我願意花時間在你身上?神經病。”

弟弟向我發了牢騷,說那麽純潔的一個女孩子,說話那麽粗俗;她的笑容和眼神那樣美,可是內心裏不存一點對美好事物的向往。隻想讓人早點“幹了她”,達到結婚的目的。一個男人,不要談精神或性欲,哪怕找一個稍微稱心的女人怕也不容易。

失去了敘述對象的弟弟毫不沮喪,他把阿福的照片放大貼在牆上,放大了的阿福模模糊糊地笑著,眉目間越發粘乎乎的。這張照片是家裏惟一不清楚的一件物品,但細想起來,卻是惟一清楚得要命的東西。如果在夜裏,月光投射進來,你感覺到那遊**在屋子裏的那份清楚,會讓你毛骨悚然。父親提出抗議,他說這樣太不吉利,對他及母親的身體影響不好。弟弟說你們不要煩我。除了你們,我最覺得親的就是他了。父親惱怒地揭下阿福的照片撕個幹淨,弟弟從抽屜裏又拿出一張,說我早料到了,所以我印了許多。

父親覺得父子兩人的這場矛盾活像一場遊戲。如果玩下去的話就越來越會喜劇化,父親豁達地罷了手。他內心裏對兒子早已失望,也早已馴服地聽從了命運的安排。不過他還是叮囑兒子,因為市場形勢不好的緣故,應該多放點心思在生意上。你逃避到西藏後,企業的狀況一直時好時差,很不穩固。昨天廠裏跑走了兩個技術骨幹,還有一些做苦力的叫嚷著加工資。倉庫裏的材料失竊了許多。應付款無法還,應收款收不回。銷售渠道有幾條被別人攔截掉了。父親嘮嘮叨叨地,十足是個上了年紀又不甘心的人。但他又說我現在最想幹的事就是種種月季花,給它們澆澆水,捉捉蟲。不用藥水,用手一隻隻地捉下來。我到時候兩腳一伸上西天,什麽都不管,你好自為之,不要老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叫弟弟過去摸他的身子,弟弟觸手之處皆如嶙峋的山道。我父親掙下上億的財產,卻落個皮包骨頭,身上並沒比別人多一兩油水。

弟弟麵臨著的問題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這種現狀令他感到窒息。如抓不住的劇癢,如啞吧想呐喊,如墜入黎明前濃重的黑暗。他摸過我父親的身體後,就開始嚴肅認真地想一些事。他想如果阿福在的話,是不願看到他現在這種樣子的。為了阿福的在天之靈,他應該振作起來。但是弟弟轉念一想,如果阿福活著的話,也像朋友一樣嫌棄他呢?要是阿福也經商了,開個米行,會不會也在米裏摻砂子呢?看來死也有死的好處。死讓人覺得有不可變化的穩固,因而過去了的事,無論在什麽時候想起,都不會懷疑它的真實性。

這是冬天了,西北風在屋外猛烈地呼嘯,把樹搖得咂咂地亂響。弟弟懷著對阿福的假想,一時竟覺得阿福這個人是平庸的。風把弟弟的魂悠悠地吹到半空,刮上九霄。弟弟的魂動**不安。世界是如此的不牢靠,生活的本質就在於失去和被毀滅。此時,阿福在牆上默默地看著我弟弟,同領著那份蒼白和虛脫的情緒。弟弟的思緒漸漸冷卻。

弟弟在工作上勤勉了許多,這令我的父親欣慰。

離九六年的春節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弟弟接到鍾千裏從外地打來的長途電話。鍾千裏先是無聊地談起了女人,他說他所在的城市漂亮女人多得很,煩得他常常幹咽口水睡不著覺。但他不能招引她們,他鍾千裏是有原則的。千裏突然聲調一變,激動得結結巴巴地說,這裏有一筆大生意,人家要訂一批電器產品,恰巧這人是他拜把子兄弟。

弟弟不置可否地扯開話題,弟弟並不傻。但後來的一個星期當中,鍾千裏每天打一個電話來,有時隻是說他現在喝醉了,想哭。有時說他在看書,看《紅樓夢》。一個星期後,他說再也不打了,電話費吃不消。他隻是寂寞得慌,身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罷了。他住的旅館裏,客人們都鬧嚷嚷的,成天醉生夢死。看見他們,你會覺得人的一生就是亂糟糟的:肮髒的紅地毯,昏黃的走廊燈,拖在地上的被單。到處有一股說不清的雜交氣味,人來人往。房間裏走出來的陌生麵孔,不是昨晚那個人。昨晚那個走到了什麽地方去了?誰都不知道誰在幹什麽,他真的很想家。

弟弟後來就帶著資金去了鍾千裏所在的城市,準備和他聯手做下那筆據說百萬元的大生意。我弟弟接到鍾千裏第一次電話就說這是天方夜譚。他是什麽時候改變主意的,一直是一個謎。鍾千裏後來對別人說,他根本沒有花力氣去說服我弟弟。他本來隻是想開個玩笑。當我弟弟出其不意地打開他旅館的房門時,他的構想才清晰起來,為了他父母,為了他自己無論如何要尋這個紈絝子弟的開心。

弟弟在臨去的那天早晨坐立不安,情緒非常古怪,他為什麽急急匆匆地去給阿福上墳?為什麽把阿福的照片護身符一樣貼在內衣的口袋裏?我把他的行為解釋為恐懼的原因。他出現在鍾千裏的麵前時麵色平靜,舉止穩妥。他把皮箱安置在角落。脫掉皮風衣,到盥洗室洗臉,方便,然後他坐在鍾千裏的**,脫掉皮鞋,穿上鍾千裏的拖鞋。這些動作他做得有條不紊,一氣嗬成。鍾千裏和衣躺在被窩裏,有一刻鍾他的腦袋被什麽問題困擾而無法靈活轉動,他顯得有些呆傻,張著嘴,兩隻眼珠像塑料做的。他想這個老同學比預料的還要傻。

弟弟點燃一支煙,看著鍾千裏說:“我來了。”弟弟的神情摻進了絲絲淒涼。鍾千裏心裏想:虛弱無能的人都是這樣的表情,他盛氣淩人地評價我弟弟:“你不像以前那麽討厭了。”

弟弟說:“好些事情我都想開了,再說我父親年紀大了,我不能總叫他生氣操心。”

鍾千裏“嗬嗬”大笑,熏黃的手指間夾著香煙。他為我弟弟認真的態度感到好笑,他笑完了從床底下摸出一瓶白酒:“喏,喝完它。我看見你這樣子感到由衷的高興。你父親沒白養你這小赤佬。”鍾千裏喝了白酒,開始挑釁:“說老實話,我真羨慕你,老實、天真、幼稚。而且有一個好爸爸。你那好爸爸幹了那麽多違法亂紀的事積下一筆資產,為的什麽?為的是給你鋪平道路。我呢?我那好爸爸隻會吃安眠藥。”弟弟說:“你媽一個人了,你要多回去。”鍾千裏打斷我弟弟的話:“不說這個,你跟千媚的事我都知道,你沒有上她的當,很好。這小婊子,她在玩弄你。”鍾千裏狡黠地看著我弟弟,希望他臉上出現難過的神色。但弟弟淡淡地動了動腦袋,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鍾千裏站起身,煞有介事地伸個懶腰,說:“不能再喝了,我喝醉了,胡言亂語了。”鍾千裏不再理會我弟弟,一隻接一隻地朝外打電話,有半個多小時,他的手沒有離開過話筒。他告訴我弟弟,剛才與他通話的人都是他的拜把子弟兄,明天他就帶我弟弟去談那筆生意,讓我弟弟在春節前簽下那筆生意的合同。他問弟弟此行帶了多少錢,弟弟如實地告訴他帶了三萬元,鍾千裏麵色冷淡,似嫌不足。但隨即他又釋然地說:“多是多用,少是少用。就看你這小子是不是有運氣吃下那筆大生意。”睡覺時他問我弟弟:“要不要找個姑娘陪陪,旅館裏多的是。一百元一個。”我弟弟毫不氣惱,應說不需要。鍾千裏沉默了半天。

我弟弟接下來的日子是這樣度過的:他像一條羊似地被鍾千裏牽著,到處請客送禮,拜見鍾千裏的結拜弟兄們。他的拜弟兄們成分複雜:有幹部、有無業遊民、有當兵的、有派出所的、有擺攤做買賣的,還有自稱是黑社會的。他們在舞廳裏摟著女人,在旋轉的燈光裏跳得影影綽綽時,弟弟替他們懷裏的女人付小費。鍾千裏今日要求他買手表,明日要求他買洋酒,弟弟一一照辦,很順從地、很平靜地、幾乎有些麻木地,又好像是個局外之人,弟弟打著嗬欠付出各種費用,還得聽鍾千裏的高談闊論,鍾千裏向人這麽介紹我弟弟:

一個好人,一個和我格格不入的人。他家裏很有錢,所以他將來什麽都不會缺乏。因為缺少生活磨煉,所以他至今是個好人,對生活抱有熱情。我們歡迎他講講他父親坐牢的事,很感動人。或者請他講講大柳莊的事,也很好聽。

一個星期後,我弟弟告訴鍾千裏,他隻剩下三千元了。鍾千裏兩手一攤,無奈地說:“我為你盡心盡力了,求爺爺告奶奶,看上去簽合同有些難度。但是我告訴你,隻要肯花錢,沒有做不成的事。你回去拿錢,我在這裏等你。弟弟說簽不成就算了,明天你和我一齊回去過年。鍾千裏說,我?回去過年?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我娘又在找人嫁,我看她有希望嫁個有錢的老頭子。弟弟說不要那麽心狠。鍾千裏一把摟住弟弟的肩膀,感歎道,唉,你是越來越會說風涼話了,今天最後一晚,走,我們喝酒去,我請客。

鍾千裏把我弟弟領到一家陌生的酒吧,弟弟在最後一晚上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知道千裏是什麽時候走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腿上坐了一個女人。他心裏很難受,他把女人推開,叫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然後弟弟很細致地在女人身上摸索開了。這時從門外走進一個男人,徑直走到我弟弟的麵前,他說他是派出所的,請我弟弟跟他走一趟。弟弟看看旁邊的女人,說我沒有……那男人打斷弟弟的話,幾乎是笑著把弟弟帶走了。

經過審問,沒有確定我弟弟的罪名。但因為要過年了,人人都顯得心不在焉。派出所的人把弟弟暫時關在拘留所裏,說要把問題搞搞清楚。這樣,我弟弟就在拘留所裏呆了一個星期。他的褲帶沒有了,隻好蹲著,兩隻手放在身後不許動,連睡覺都隻好蹲著。吃的是難以下咽的粗米,每頓有一碗“白菜湯”。有人哭泣有人咒罵。隻有我弟弟不發一言,他經常把阿福的照片從口袋裏掏出來瀏覽一遍。他夜不能寐,通宵達旦地醒著。他想起了父親曾經也是這樣在監獄裏坐著,通宵達旦,沒有尊嚴因而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欲望,如初生嬰兒一樣無牽無掛。父親在百無聊賴中定然把許多人過濾了千遍萬遍。當淡漠了仇恨厭倦了思念後,最能支撐我父親精神的,可能是他從未真實見過的母親。我弟弟經過數不清的失望和退讓,阿福是他堅守的最後一個堡壘,他相信是阿福讓他坦然地踏入鍾千裏設下的騙局,然後再原諒了他。

弟弟徹底解脫了,他平靜而豁達。過了一個星期,他從拘留所裏出來,到鍾千裏住的旅館去了一趟,如他所料,鍾千裏逃之夭夭。我弟弟替他付清旅館費,剩下的錢夠買一張火車票。

弟弟回來了,我家和鍾家的恩怨結束,幕落。弟弟一踏進家門,父親就指著他說:“你又吃虧了。”弟弟說:

“讓我吃最後一次虧吧。”

父親看到兒子又像小時候那樣聰明和充滿進取精神了。

我父親於公元一九九六年的夏天中風病故。他總算死也瞑目,我弟弟已經能輕鬆地勝任工作,大到簽訂合同組織生產,小到扣掉工人的一個加班費。徹底解脫後的弟弟,做什麽事都得心應手,像六歲時交換於寡婦的耳環一樣——弟弟還原了。這樣一個把商界看作看醜惡的人,與美好概念相對立的人,最後在商界努力耕耘了。這就是弟弟的耐人尋味之處。弟弟的生活在後來是很圓滿的,年輕有為,事業有成,他的身邊,朋友和美女熙熙攘攘,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是的結局很圓滿了。弟弟在最後終於顯示了他的聰明,選擇了他如今的選擇。他成長了,令人信服,你將看見資本在我弟弟的手中得到進一步的積累。弟弟在艱難的成長過程中明白了什麽是需要的,什麽是不需要的。他知道人生是從山巔上朝下滑落的過程,他沒有粉身碎骨已是萬幸。有阿福的照片為證,他的內心還是保持著對美好人性的追求,有些無奈,但決不脆弱。他還知道,人生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於不得不做中勉強去做,是毀滅;於不得不做中做得很好,是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