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間(中)
傅龍城手裏握的並非戒尺,而是一根紫藤棍,兩指粗細,柔韌非常。
雲恒趴在書案上,上身僅穿一件月牙白的襦衣,襦衣上卷,露出腰腹,褲子直褪到腳踝處,臀部和大腿上已經布滿青紫的檁子。
雙手握緊桌沿,身子止不住地囉嗦著,小臉煞白,嘴唇上已經咬出了兩道血口,看著有些紅腫,額上的發,一綹一綹地,都已濕透,滿臉的汗水。
“小卿打擾師父責罰師弟,罪該萬死,請師父用藤棍重重地打徒弟吧。”
小卿特意重重說出藤棍兩字,心裏不免埋怨,師父,你怎麽下這麽重的手,雲恒才十二歲,不是給您這準備戒尺了嗎,你怎麽還用藤棍打他啊。還打得這麽狠。
又叩首:“師父若是還未責罰完雲恒,請許徒弟代勞。徒弟身為大師兄,下未曾帶好師弟,上不能為師分憂,實在愧煞。”
龍城真想給這小畜生一腳,明知我這教訓雲恒呢,你還敢進來說話,還‘愧煞’,實在寵得你沒邊了吧。
行,討打是吧,一會就讓你屁股開花。
傅龍城看小卿,正想讓他跪過來,看小卿正偷偷瞄趴在書案上的雲恒,遲疑了一下,算了,總得在兒子麵前給他大師兄留些顏麵。
見師父不語,小卿提起的心才略微有些放下,隻要師父沒馬上教訓自己,就有希望。忙著再叩首道:“師父請息怒,雲恒他做錯了事情,自是該罰,師父別累壞了身子,要如何責罰,師父吩咐一聲,徒兒效勞就是。”
趴在書案上正緩氣的雲恒,聽了大師兄的話,差點想哭。還以為大師兄是來救自己的呢,想不到居然是怕累壞了爹爹,來打自己的。
想起剛才經曆的疼痛,爹的無情,雲恒的眼淚不自覺地盈滿了眼眶,等一滴眼淚“啪”地掉落桌麵,卻嚇得雲恒一顫。
龍城也看到了雲恒的眼淚,輕哼了一聲,雲恒手一鬆,跌落地麵,疼得忍不住“啊”地一聲,又忙咽了回去,慌得爬跪在地道:“雲恒錯了,不該流淚,不該呼痛,請爹責罰。”
“你告訴你師兄,該打多少。”
“是。剛才爹爹那裏罰下四百下,打了一百三十下,還有二百七十下,剛才雲恒落淚,要加十下,呼痛加十下,還有二百九十下。又從書案上掉下來,要翻倍,五百八十下。”雲恒說到五百八十下時,話音都哆嗦。
本來爹隻說罰五十下的,可是因為自己實在受不住爹爹的藤棍,受罰的時候,動了,又哭了,又喊痛,被罰的數字就一直加一直加,加到了四百下。
雲恒很怕,也很後悔,早知道這樣,為啥要惹怒爹爹呢。
雲恒想,爹是準備活活打死我了。
又想,也好,打死了,自己就可以去見娘了。
想到娘,雲恒就忍不住眼淚,娘要是知道自己被爹爹打成這樣,一定心疼死了。
花玉華死後,花婆婆心裏愧疚難安,認為當日給小姐下毒的那個女子是自己救回去的,若非自己多事,小姐也許不會中毒,一時想不開,竟在玉華墳前自盡了。
雲恒並沒有多少時間沉浸在悲痛裏,他很忙,習文、練武,每日的功課很繁重,而且,最讓他覺得委屈地是,稍有錯處,就會被罰,而且被罰過後,再沒有娘在身邊軟語安慰,百般哄慰。
雲恒沒了娘,又沒了從小照顧他長大的花婆婆,本就十分惶恐無依,而近在身邊的爹爹,卻讓雲恒常常覺得遠在天邊。
爹很忙,他不僅是自己的爹爹,還是傅家的家主,師兄們的師父,師叔們的哥哥。而且,爹爹經常出門,幾日都不見不到麵。
每日給爹請安,是雲恒最期盼,也是最忐忑的時候。跪在地上,雖然隻能看到爹地鞋子和袍子,甚至不敢抬頭看爹地臉,雲恒也覺得滿足。
而爹,從不曾過來扶起自己,多半就是自己跪著,簡短地向爹問安,稟告近日的功課。無論臉上或是手上是否帶著傷,爹也從不問,隻是“嗯”地一聲,吩咐:“記住你師兄的教誨。”或者“記住你師叔的教誨。”然後命退。
甚至自己和爹一起吃飯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總還沒有和三叔一起吃飯的時候多。當然,大多時候,都是和晨雲、暮雨和細兒在一起吃飯,雖然吃得多些,安穩些,可是還是想和爹一起吃,哪怕吃飯時小心翼翼地,怕違反了一點規矩。
府裏的師兄們雖然除了大師兄外,平素對自己也很和氣,可是一涉及到習文練武,立刻就變得嚴厲,尤其是玉翎師兄,雲恒都要怕死了。每次輪到玉翎師兄上課,總是得吃足了戒尺。
對師兄們,雲恒幾乎和對爹爹一樣敬畏,隻有和晨雲、暮雨兩兄弟在一起時,雲恒才會徹底地放鬆,並尋找快樂。
雲恒偷偷地有些羨慕暮雨,聽說因為他的體製不適合練武,所以師兄們對他的要求不似自己與晨雲那麽嚴厲,也不會常被罰得慘兮兮地。
暮雨雖然年紀小,醫術卻很好,經常小大人似的幫兩人上藥。
三個孩子在一起玩時,遇到什麽事情時,也會有分歧,這時雲恒就會被欺負,因為暮雨一定是站在晨雲一邊。雲恒很嫉妒,卻也沒法子,誰讓暮雨是晨雲親弟弟呢。
直到細兒出現。雲恒很得意。那還是娘去世後不久,一日,他鼓動著晨雲、暮雨偷跑出府去玩,在護城河邊,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小童,這就是細兒。
雲恒抱細兒回來,三叔用了幾日功夫,將細兒救活。雲恒高興地認下了細兒這個弟弟,從此,總算可以和晨雲、暮雨勢均力敵了。
今日是塑日,每月的塑望兩日,府裏的弟子可休息半天,除了早課必修外,可以自由自在地支配好幾個時辰。
雲恒和晨雲商量,去翠湖的涼亭看看。晨雲有些猶豫:“聽說那裏鬧鬼,大白天的都沒有人去的。”
雲恒都不用說話,光是眼神就叫晨雲受不了,“可是,師兄吩咐過,那裏危險,不許去。”
“所以才要偷偷去啊。”雲恒笑:“怎麽,你不敢?”
“不是,我是不想違背師兄的吩咐。”
“沒關係,師兄要是發現了,自然是我頂著。”雲恒豪氣幹雲:“你和暮雨若是不去,我就和細兒去。你和暮雨若是害怕就不用去。隻要不去師兄跟前告密就成。”
“我和哥才不怕。”暮雨先急了:“哥,細兒都敢去,咱們也去。”
所以,四個孩子浩浩****,偷偷摸摸地跑出去了。
翠亭,是一個奇怪的亭子,建在水裏,需要劃船過去。
亭子有一半淹沒在水下,材質似鐵非鐵,黝黑發亮,形狀像極一個放大百倍的鳥籠,籠頂在水上,六根巨大的柱子將亭子頂與亭子底牢固相連,從籠頂下去,大概有三米左右的空間在水麵之上。
六根柱子間,有六塊橫板相連,板不寬,大概半米左右,漲潮時,便會慢慢沒入水下,退潮時,就會浮出水麵,而亭子底,在退潮時,坐在這橫板上,正可看得清晰。
據說這亭子底部有一巨大鐵鏈拴於湖底,所以這亭子若浮在湖麵上般,浪大時,還會輕輕晃動。
而六根柱子上,卻並不光滑,有不平整的凹凸,可供攀岩。
黑黝黝地漂在水麵上的巨大鐵籠子,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浪花翻滾的聲音,果真不見往來遊人或是漁船。
他們劃著小船來到亭子時,就甚為興奮。
細兒有些怕水,但是卻不甘示弱,也不願掃了大家的興。大家把船繩係住柱子,就開始往亭子裏的橫板上爬。
橫板很滑,柱子很粗,並不是很好借力,但是好在他們的功夫還都不錯,矯健靈活,不一會功夫就給他們一人一麵站在橫板上。
每兩塊橫板間相距大約四米,以雲恒和晨雲的輕功來說,躍來躍去的並不成問題,細兒和暮雨可不敢,兩人隻是抱緊柱子站著,偶爾鬆開手,試一下平衡,看著雲恒和晨雲縱跳嬉戲。
若是雲恒和晨雲跳到細兒和暮雨立足的橫板上時,幾乎都能感覺到亭子在水裏晃動。
雲恒和晨雲玩了一陣,又往亭子底部看去,竟給雲恒河晨雲抓了兩條魚上來,水將橫板打濕後,非常滑,而且似乎起風了,浪有些大。
雲恒和晨雲又發現了新的遊戲,兩人決定攀著柱子到亭子頂上去站站。
“誰也不許用輕功,看誰先爬上去。”兩人約定比試,便一人選了根柱子,開始往上爬。
從柱子到亭頂不過三米的距離,並不算高,但是柱子很滑,凹凸位置有限,就需要廢很大的功夫。
此時,浪卻越來越大,開始漲潮了。亭子內的浪花倒比外麵還大。細兒被亭子內外的浪花弄得有些緊張,暮雨一邊給哥哥加油,一邊還笑細兒膽小。
“咱們還是回去吧。”細兒要求道:“這裏也沒什麽意思啊。”
細兒的話,還沒說完,忽然一個大浪拍來,竟把係在柱子上的小船給打跑了。
而此時,雲恒和晨雲都已經快爬到亭子頂部,但是亭子有極寬的沿,必須翻過這個沿,才能站到外麵的亭頂上,可是沿下,卻毫無著手之處。
“船跑了。”細兒輕聲道,有些沮喪:現在水很冷,而且他還不會遊泳。
一個浪推來,小船又靠了回來,細兒看繩子似乎就在跟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撈。暮雨喊了一聲“小心”,然後眼睜睜看著細兒掉入水裏,咕咚就沒了影。
“細兒。”暮雨大喊,雲恒嚇了一跳,手一鬆,直跳到水裏去抓細兒。
水真冷。雲恒顧不得冷,一個猛子紮下去,看見細兒伸著小手,似乎被什麽東西拖走,嘴裏還冒著泡泡。
亭子下,有漩渦。
晨雲也跳進水裏,遊了過來,雲恒打個手勢,腿用力一蹬水,運了內力,一把拽住細兒,細兒已經暈了,倒是不知反抗。
雲恒立刻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將自己向下拉去,凝聚全部的也是有限的功力,雲恒推出一掌,卻隻往後退了半米不到的距離,但是已經夠了,晨雲的腰帶已經甩了過來。
雲恒借力,用力將細兒帶出水麵。
嘩地水響,暮雨見三人終於浮出水麵,再顧不得掉眼淚,把手伸給哥哥,想要幫忙。
“你抓緊柱子。”雲恒話音沒落,暮雨“啪”地砸了下來。徹骨的寒冷,手和腳立刻就有些麻木。
雲恒一把拎住暮雨,兩人的力量將雲恒拖得連嗆了幾口涼水。
晨雲更慘,腰帶一頭拴在柱子上,他用手拽著,另一隻手因為要過來拉雲恒,所以,褲子慢慢地鬆了,不過撲騰幾下的功夫,就徹底告別了晨雲,隨波翻滾去了。
雲恒想笑都沒力氣,推著暮雨往橫板上爬。
啪地一聲,拴在柱子上的褲袋折了。晨雲一伸胳膊,及時抓住了柱子上的一個凸起。
亭子搖晃了一下,很輕,但是亭子底的漩渦力道卻很大,扯著雲恒、晨雲、暮雨和細兒往湖底去。
“救命。”暮雨一邊喊,一邊在雲恒的幫助下,努力往橫板上爬。可惜,胳膊太短,夠不到橫板的沿,而且手在寒冷的水中,凍得又痛又麻,一點也用不上力氣。
亭子在四個少年的拉扯下,竟明顯地往他們傾軋過來,然後又“蓬”地翻起巨大的浪花恢複垂直,如一個不倒翁般,左右晃著,讓三人徒勞地掙紮半天。
細兒依舊不醒,三人的體力在冷水裏消耗得十分厲害,都是嘴唇青紫,手腳冰涼。隻能勉強維持著不被湖水淹沒,卻根本沒有力氣將暮雨和細兒推到橫板上去。
亭底地漩渦卻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急,終於裹住了四人。雲恒死死抓著細兒、暮雨,就是不鬆手,晨雲一隻手抓著雲恒,另一隻手攀著柱子,已經越來越沒力氣,抓住雲恒的那隻手卻很堅定。
雲恒回頭看晨雲,兩人目光都很堅定:不放手。
暮雨想推開哥哥和雲恒,“放開我,先扶細兒。”暮雨臉上的淚和水早都模糊一片,怕,還是怕。暮雨害怕死,可是他知道,如果放開自己,也許哥哥和雲恒哥還有細兒,還有生的希望。
“別動。你要是還有力氣,就往橫板上爬。”雲恒氣喘籲籲,卻語氣堅定。
暮雨還是哭,不再掙紮,卻抱緊了細兒,細兒已經昏過去了。雲恒抱緊了暮雨,晨雲抱緊了雲恒。
“對不起,不該讓你們來。”雲恒無限後悔。
“咱們不該不聽師兄和師父的吩咐。”晨雲咬破了嘴唇,手指死死扣在那柱子的凹凸上,血一滴滴地擴散到水裏。
一道白色人影,忽然從天而降。
“爹。”“師父。”
晨雲、雲恒和暮雨驚喜的大叫。
傅龍城身上籠罩著金光,將四人一起托出水麵,緩緩放到岸邊,看了一眼不斷喘氣的三個孩子,一股內息已經傳進細兒體內,細兒的嘴邊緩緩流出水來,咳嗽了兩聲,張開眼睛,看看周圍的人,又暈了過去。
“爹。”
“師父。”
三個孩子身上的水,被岸上的風一吹,牙齒凍得都直哆嗦,看著一臉冷肅的師父,就更是哆嗦,不約而同地爬跪在地上。
一道白色人影閃至,是玉翎。
“師父。”玉翎屈下一膝。
“先帶他們回去。”傅龍城抱起細兒,又伸臂抱起暮雨,騰空而去。
玉翎看了看雲恒和晨雲,“你們的屁股不想要了?”一手抱起一個,往師父的院子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