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狂殺(下)

傅龍城八歲時,爺爺帶回來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長得很美,卻不似一般女子般,穿著鮮豔,一身男子的黑色長袍,一頭飛揚的秀發,隻是五官精致得如煙如月。

傅綺羅,是族親的姐姐。爺爺安排她住在離龍城書房不遠的院子裏。親自寫了綺羅居的門楣給她。

“你可以叫我綺羅姐。”傅綺羅笑著,伸手扶起給自己行禮的龍城。

“嬸子真幸福,綺羅看龍城,日後必定大器。”

娘拉著龍城的手,肚子已經高高隆起,“若是能生出如綺羅你這般聰慧美麗的女娃,嬸子才高興呢。”

當時玉顏已有龍城、龍壁、龍晴、龍羽,一心隻盼望生個女孩才好。

綺羅性情很溫和,對龍城很照顧,常在娘的屋子裏幫著忙活,照料將要生產的娘,照料龍壁、龍晴和龍羽。

綺羅居總是很安靜,她屋內的陳設倒比男孩子的房間還要簡單,隻那大床,是最舒適的。

綺羅喊著龍城幫忙,在梧桐樹下,支了一個秋千。

“龍城可以經常來玩啊。”綺羅坐在秋千上,寬大的袍子襯托得她更加精致潔白。

“這是虞美人花。漂亮吧。”綺羅喊龍城來幫忙種花,用花磚砌出花壇的輪廓。兩個彎月的花壇裏,不多日便開滿了燦爛地花朵。

火紅的虞美人花,在夜色下,分外妖嬈。

綺羅一身黑袍,**在秋千上,秋千**得很高,彷佛**到了月亮裏。

多美的月色。綺羅淡淡地笑容,微揚著眉。

綺羅愛吹簫,骨蕭。“據說是很久以前的一種鳥的翅膀上的骨頭。”綺羅,給龍城看她的蕭:“這是在萬年冰雪下發現的,如今已經比石頭還堅硬呢。”

骨蕭發出的聲音綿長而深幽,龍城,有時,便會在輕盈的蕭聲中入睡。

龍城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去陪綺羅姐。習文學武,爺爺看得極嚴,罰得也很重。

綺羅會幫著龍城上藥:“別讓嬸子看到了,會心疼。”

她想的倒是和龍城一樣,所以龍城便讓綺羅姐幫著上藥。

爺爺和爹還有娘,都對綺羅姐很好。綺羅姐卻似乎並不是很快樂。

也是在一個月夜,龍城聽著綺羅姐的簫聲,沉沉睡去,卻又被一陣鞭打聲驚醒。

爺爺竟然用鞭子打綺羅姐。鞭子抽在綺羅寬大的黑袍上,綺羅不躲不動,也不求饒。

爹跪在一側,對暴怒的爺爺,也無可奈何。

龍城撲了過去,擋住了爺爺的鞭子。

“龍城。”綺羅看著龍城,淚流滿麵。

爺爺的鞭子不再落在綺羅身上,而是都落在龍城身上。龍城默默忍受,直到在綺羅姐的淚中,昏了過去。

龍城醒時,身邊是娘。

龍城雖然痛極,卻仍是笑著。“娘不用擔心,兒子不痛。綺羅姐呢?她沒事吧?”

綺羅姐走了。爹訓龍城,不要多事,也不要去問爺爺。

傅綺羅,隻是族親的姐姐,爺爺似乎也不怎麽在意,走了也就走了。

龍城有時還會想起,夜色下,綺羅姐寬大的黑袍和那悠揚的蕭聲。

龍城再看綺羅姐時,已經是一年後。綺羅姐姐依舊穿著寬大的黑袍。她又住到了綺羅居。

那時,娘抱著龍星。

綺羅笑著逗弄著繈褓中的龍星,“若是綺羅能有嬸子這樣的福分,也生出這麽漂亮的兒子就好了。”

娘慌得去堵綺羅的嘴,嗔怪道:“當心老爺聽了,仔細你的皮。”

綺羅笑盈盈地,看龍城:“龍城不會去爺爺那裏告密吧。”

龍城行了禮,就去練武了。看見綺羅姐回來,還是很高興。果真,夜裏,又聽見綺羅姐悠揚的蕭聲。

一個月色特別美的夜晚,龍城正在屋中做晚課,忽然心生警兆,一股強大而陌生的氣息,正急速而至。

龍城躍出房門,夜色下,一團紅色的火焰唰地掉落在一處院子內。正是綺羅居。

龍城推開綺羅居的院門時,一個黑袍的男子,正握著綺羅姐的脖頸。

“住手!”龍城輕叱一聲,手裏長劍點向男子後背。

男子鬆了綺羅,回身,看見龍城。

……

龍城負手而立,天上月色清明,竟與那夜的月色如此相似。歎息一聲,燕月,如今與他那該死的爹爹當年,竟長得一模一樣。

綺羅無限憐惜地看著懷中的燕月。

“這是我的小月兒,一晃已經長成大人了。”

燕月仿佛是在夢中,又不是夢中。

看著麵前的男子,幻化出女子的容貌,看著自己的目光,滿是憐惜和疼愛。

隻那一眼,燕月就知道,這是娘才有的目光。

“娘。”從心裏發出的顫抖地呼喚,似無數次夢中的那樣。

娘體內一股暖暖地氣息流過全身,與體內的氣息相容相合,體內原本狂暴的幾乎要衝出體外的氣息慢慢變得平和。

手上的疼痛漸漸減輕,身上似乎也慢慢地不痛了。火紅色的光芒中,燕月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再次緩緩睜開眼睛,燕月看著麵前的人,這個人似乎曾無數次在他的夢裏出現,隻是看不清晰。

“月兒,我是娘。”溫柔地聲音,和燕月想像中娘的聲音完全一樣。

“娘。”燕月的淚,滾滾而下。

“師父打我,好痛。他打斷了月兒的手指,月兒以後都不能用劍了。”恐懼和委屈伴著淚水噴湧而出。

輕柔地拭去燕月的淚珠,“月兒疼了。娘知道。有娘給你求情,你師父不會再罰你了。”

“月兒體內有魔障,師父不喜。”燕月把頭埋在娘的胸前,“娘別走,若是以後師父打月兒,誰來再給月兒求情。”

“月兒不怕,你體內的魔障,娘和你爹已經替你化解了。以後,你師父再不會因此而罰你了。”綺羅心疼地抬起燕月的臉:“是娘和你爹的錯,才讓你師父不得不狠管著你,讓你有所畏懼,才能控製住體內魔障。這些年,委屈你了。”

燕月搖頭。既然是娘和爹的錯,師父責罰自己也是應該的。

“娘,月兒不怕委屈。月兒隻怕師父生氣,不要我了。”

“你師父若是不要你,當年怎會不顧你祖爺爺和師祖的板子,抱了你去。他舍不得你呢。”

綺羅臉上流下一滴淚來。

似乎越是倔強、孤傲、堅強的孩子,就越加地眷戀親情。他自小沒有爹娘在身邊,隻怕也時常會懷疑是被父母所遺棄,所以對師父就更加眷戀,對這份師徒情誼也更加地珍視。

龍城的嚴厲,兒子一直默默地承受,心裏卻連委屈也不敢有。

綺羅地心好疼。

看著娘落淚,燕月伸手去擦,驚奇地發現,五個指頭竟完好靈活。轉動下手心手背,手心和手背上的傷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似養過半個月的模樣。

“乾坤心法第九重。月兒,你若有你爹爹的本事,你師父的鞭子也不會一下抽你一道血痕,不過是一條檁子而已。”

綺羅看著乖巧地兒子,握了他的手。

“我爹?我爹呢?我爹是誰?你是我娘,那我爹是誰?”燕月的記憶有些清晰,他看著麵前的人,是娘沒錯,那爹呢?

“娘很愛你。娘從來沒想過不要你。”傅綺羅的手,憐惜不舍地滑過燕月的臉頰。

“爹和娘的事情,你師父會告訴你。”

“聽你師父的話,別招他教訓你,以後娘不能再給你求情了。”

燕月驚慌地道:“娘,不要走。”身邊一空,撲通一下,跌落在地。

“跪好。”師父的聲音冰冷入耳。

燕月忙跪直,院子裏靜悄悄地,除了師父和自己,再沒有任何人。

難道是幻覺?燕月忍不住看自己的手,手背上原本地那道撕裂的血口,已經奇跡般地愈合,隻是還有些腫脹,痕跡明顯。

“師父,剛才月兒,月兒?”燕月看著依舊冷肅地師父,不知從何開口?

“剛才的事情,你隻忘掉。”傅龍城看著燕月。

“師父。”燕月沒有垂頭,隻是用滿是哀求的目光看著師父:“娘說,可以問師父。”

特意強調了那個“娘”字,燕月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固執。

傅龍城看了他一眼:拿你娘來壓我嗎?

可憐巴巴地看著師父,燕月開始掉眼淚,滾珠子般,從臉上滴落。

傅龍城一臉黑線:被娘疼過的孩子!這麽快就學會撒嬌了。白打你那麽狠了。還敢在我跟前哭起來了。

“我隻說一遍。你記在心裏也好,忘記也罷,永不許再提。”反正早晚也要告訴他的,何必再讓他惦記著。

“是。”燕月不明白,自己的身世為什麽不能提,可是師父的神色,讓燕月不敢有所質疑,習慣性地應了是,心裏有些委屈。

“你娘叫傅綺羅。你爹叫燕狂殺。”傅龍城看著花壇內那些鮮紅的虞美人花,緩緩地道。

龍城彷佛又回到十八年前,那個夜晚。

自己隻有九歲,麵對傳說中的血魔燕狂殺,卻沒有一絲畏懼。

而燕狂殺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被這樣一個不到十歲歲的孩子傷在劍下。龍城的劍已經刺入燕狂殺的胸口,劍尖已經點到那跳動地心上,卻沒有再往前送。

因為綺羅姐。“龍城,你饒了他吧。”

龍城之所以收劍,並不是真想饒了這個傳聞中的嗜血狂魔。而是因為綺羅姐,月色清輝下,龍城發現綺羅姐寬大的黑色長袍上,已經洇出血跡。

“你雖不殺我,我的命也是你的,隻要你要,隨時可以來取。”燕狂殺輕笑著:“不過現在,你得幫我一個忙。”

綺羅姐並不是受傷,而是要生小孩了。

“你就是那個孩子。”傅龍城看著燕月,當年那個自己親手包裹地純潔如滿月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得似自己一樣高了。

“燕狂殺並不是一個普通人。除了高絕的武功,他還似玉雲一樣,有特殊的本領。而他的體質也很特殊。”

“他並不是天生的嗜血成性。隻是每到月圓之夜,他就會變得狂暴、殘忍,四處殺戮,吸食人血。變成傳說中邪惡凶殘的血魔。”

“綺羅姐失蹤的那段時間,就是一直和燕狂殺在一起。綺羅姐十分聰慧,她認為燕狂殺實際上是中了一種毒,是可以救治的。”

綺羅所說的“毒”,就是燕狂殺體內的魔障。

綺羅天資聰穎,秀外慧中,不顧爺爺的勸阻,以身嗜魔,將血魔體內魔障吸入二分之一,卻被魔障反噬,原本命在旦夕,卻懷了孩子。

而燕狂殺卻變得虛弱。身體越弱,便越無法控製體內的魔障,他甚至想殺了綺羅。

龍城及時趕到,救了綺羅,也幫燕狂殺暫時控製了體內的魔障。

龍城體內的混元真氣,正能克製魔障。

看著燕月呱呱落地,龍城放走了燕狂殺。

一個月後,恢複了功力的燕狂殺再次來到傅家。

他感應得到,原來他被綺羅吸走的那部分魔障,竟都轉移到了燕月體內。

此時的燕狂殺已經完全被魔障控製,來到傅家,傷了綺羅,竟想吃了燕月。

傅懷、傅青書和傅龍城三人聯手,仍被燕狂殺傷了傅懷後逃去。

而月兒體內有魔障的事情,卻無法隱瞞下去。

為了防止月兒成為第二個燕狂殺,傅懷準備殺了燕月。

龍城為了保護月兒,竟違抗爺爺的命令,將月兒抱走藏了起來。

就是在這個院子裏,龍城幾乎活活被爺爺打死,卻不肯交出燕月。

“龍城該死,龍城忤逆,爺爺要如何罰,龍城都願領受。隻是月兒他,隻是個嬰兒,龍城以後會看著燕月,絕不讓他變成第二個燕狂殺,絕不會讓他危害江湖。”

無論爺爺怎樣責打,龍城除了認錯,除了保證,就是堅決不說出燕月的下落。

“為了你這畜生,為師違逆了你師祖的吩咐。”那是龍城唯一的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違背了爺爺的吩咐。

想到這裏,傅龍城怒火又起,再一個耳光打過去,將燕月打倒在地。

傅懷找不到燕月,燕狂殺卻能,他體內的魔障可以感應出燕月體內的魔障。

龍城趕到時,綺羅已經奄奄一息,而燕狂殺麵對綺羅的鮮血,終於有了一分清醒。

燕狂殺竟將綺羅的魂魄吸入身體,兩人合二為一。

燕月即便滿心傷痛,滿心愧疚,聽到這裏,仍是驚訝得難以置信。

傅龍城看了燕月一眼,理解他的表情。

綺羅用自己的善良壓製著燕狂殺的魔性。

可惜,燕狂殺的功力遠遠高於綺羅,雖然體內魔障為綺羅所壓製,他依舊不能完全改變殘忍地性情。

傅龍城卻不能也不忍再殺燕狂殺,因為那具軀體裏,還有綺羅。

傅龍城隻得將他囚禁在地牢裏,減少他的罪孽。

燕狂殺從江湖上徹底地消失了。

碧落十二宮地牢天字一號囚犯,就是當年的血魔燕狂殺。

三年前,燕月體內魔障蘇醒,燕狂殺被燕月體內的魔障感應,再次魔性大發,遁出地牢,殺了幾百人,其中,就包括武修的兒子、兒媳和尚在繈褓中的孩子。

所以燕月會被罰去關外,一方麵是傅龍城的確震怒,另一方麵,是讓燕月去替自己的父親贖罪。

而龍城也耗費了極大的功力,才又將燕狂殺囚禁。

今日,燕狂殺再次被燕月的魔障激醒,本欲逃脫。卻因被重責的燕月,讓綺羅憑借著母愛的力量,第一次用自己的意識控製了這具軀體,和燕月母子相認,並耗費燕狂殺的功力為燕月療傷。

“你娘已死,你爹已死,你隻是師父的徒兒,是傅家弟子。”傅龍城看著燕月:“你記著這句話。

燕月半天沒有回應師父的話。

爹和娘,原來一直都被師父關在地牢裏。

傅龍城看著沉默不語的徒弟,斟酌了半天才道:“你爹清醒時,自然是愛你和你娘的。所以他才會甘願被為師囚禁在地牢。”

燕月忽然膝行幾步,爬到師父跟前,向小孩那樣,抱了師父的腿,嗚嗚地哭了起來。

“謝謝師父。”燕月哽咽著。

傅龍城很不習慣,卻僵硬著沒動,看燕月哭了半天,才彎腰抬起了燕月的臉。

燕月如月般清澈的雙眸,滿是慕孺之情。臉上的淚珠,還盈盈掛著,看起來很是招人疼愛。

傅龍城想替他拭淚,手伸出去,還是賞了他一個耳光,清脆,卻並不很重。

“皮子癢了,這麽放肆。”

燕月伸手揉了下被師父打過的地方,跪直,垂了頭:“謝師父教訓。”

“小卿!”隨著傅龍城的召喚,小卿推門入院,雙膝跪地:“師父。”

“碧落宮的地牢裏,丟了個犯人,你都不知嗎?”

小卿奇怪地看燕月居然還完整地跪在那裏,聽了師父責問,慌忙道:“徒弟失職,徒兒不知,徒兒就去查辦,請師父重責。”

傅龍城冷冷地道:“查辦就不必了。現在人犯該也是回去了。”

“是。”小卿滿麵愧色,心裏咬牙,龍池,你是怎麽辦事的,看我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人犯擅離地牢,你給我加倍懲罰。”

“是。”小卿恭應。

“師父。”燕月抬頭,怯怯地:“請師父罰燕月吧。”師父說的人犯不就是自己的爹爹,人犯擅離地牢,按規矩要鞭責一百。

傅龍城看著燕月,你倒是孝順。

燕狂殺耗費大量功力,為燕月治傷,燕月此時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地牢裏的燕狂殺則應是虛弱的很。

念你一片孝心,就許你這一次,傅龍城命小卿:“人犯的事情,就算了。將燕月吊樹上去,抽三百藤條。”

“是。”小卿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為何師父竟能許燕月替地牢裏的人犯受罰。心裏想歸想,可是卻絕不多問半句,立刻拎了燕月,執罰去了。